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zaxsw.org/ 或书本网(www.bookben.cn) 章一 皇太子(上)   大平王朝的乾德二十四年注定是不同寻常的一年。   春至刚过,从京中传来的三个消息就让潮安北路的十九个州县一下子都炸开了锅,街头巷尾茶馆酒楼,处处都有人在不停地谈论着。   一是,女皇陛下下诏,允北戬使者之请,开放两国边境数州自由互市,其中光是潮安北路就足足占了八个州。   二是,此次女子进士科州试开考在即,朝廷委派了文章誉满天下的太子太傅沈大学士前来潮安北路主持。自二十多年前的首场女子恩科礼部试任副主考后,这可是沈大学士头一回主动请旨,愿再为女子进士科尽一份力。   三是,女皇陛下的独生子,大平王朝万民瞩目的皇太子殿下将要册立正妃了。   这三个毫不相关的消息一齐传来,令这些太平日子过久了的潮安民众们群情涌荡,一边磨拳擦掌着准备要在将来的互市中大赚一笔,一边翘首以盼意欲一睹那个传说中的沈大学士尊容如何,又一边悄声揣测不知是哪家的王公千金能有天大的好运气,被太子殿下选中,册立为妃……   而那座立在潮安北路冲州府城西河边的女学里,一个个蛾冠傅带的素衣女子们更是叽叽喳喳地议论个没完没了——   “若我说,朝廷此次关于两国互市的诏谕不甚简单,而女子进士科州试在即,到时候策论的题目就是要做与这相关的也说不定……”一个女子手攥毛笔,极其认真地在对旁人说着。   只是还未等她说完,就有一个青裙女子跳起来,不满地嚷嚷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想那策论!没听见此次来潮安北路主持各州州试的是谁么?沈太傅沈大学士!”她见旁边几人都抬起头来,脸上便露出得意的神色,继续说:“沈太傅是什么人?我娘在家和我说,当年的沈太傅可是儒雅风流,天下文章第一人,不知迷倒了多少千金闺秀!”   另一人揉揉额头,挑眉道:“当年?当年可都是二三十年前了,只怕你见了现如今的他会大失所望呢,有空想他,还不如去想他儿子,听说他儿子沈知书才是响当当的一表人才,只可惜风流成性……不过我说,就要风流成性才叫好,否则你就算见到了也没机会啊……”   周围几人都咯咯地笑起来,眼里存了点暧昧的神色。   青裙女子的脸立即红了,一掐衣服,坐了下来,气呼呼道:“你们……你们就知道寻我开心!”她转头去看方才说话的女子,仍是气道:“严馥之,你一个女子,成天到晚就知道说这种话,你……你当真是枉读了圣贤书了!”   严馥之一耸肩,眯了眼笑道:“我不过一介商贾之女,本就不像你们读死读活地想要求个功名,自然是不用管那捞什子的圣贤之道……”她翘起手指,装模作样地吹了吹小指上葱管似的长指甲,“你说是不是?”   周围又是一阵哄笑。   有人凑上前来,讨好地问道:“严姐姐,听说你家有亲戚在京中做朝官,那你知不知道这太子妃一位会落到哪家头上呀……”   一听有人说起这个,所有人都像是花期采粉的蜜蜂似的,嗡地围了过来,想要听个究竟。   严馥之瞥了眼她,作势推开身边几个人,淡淡道:“天家大事,我就算再有能耐也没法儿知道啊……”她起身要走,却又悠悠停下,突然压低了声音道:“倒是有种说法,可作不得准,你们也不能说是我传的!”   众人纷纷点头,脸上期盼的神色又重了几分。   她这才一抿唇,道:“你们以为太子殿下立妃的事情这么简单?动动脑子!自乾德十四年至今,太子殿下参与朝政已经整整十年,最近几年来皇上更是把北面各路的军政事务都交由太子殿下决断,如今又说要立太子妃——皇上与平王之间的旧事传言不需我多道,你们自是明白的,太子殿下乃皇上唯一血脉,皇上又岂会一手包办择妃之事?说是要立妃,只怕是皇上想要退位让政了……”   周围响起一片倒抽气声,有人立时惊道:“这么说来,天下要变主……”   严馥之“啧”了一声,马上抬手捂住那人的嘴,不满道:“这话岂是你我能说的?我可把话先说在头里,今儿说的话要是有人传出去,我可是不饶的!”   说罢,也不看众人的脸色,便拨开人群走了出去。   后面有人懦声喊道:“严姐姐,一会儿夫子要来,你怎么现在就走?”   她不耐烦地挥挥手,头也不回道:“我去瞧瞧孟廷辉,她昨日抱病,今日不知好些了没,别错过了夫子今日的课考……”   一听到她说那三个字,原本闹哄哄的女子们一下便安静了下来。   过了好半晌,待她走得远些了,才有人咳了两声,小声道:“看谁都好,去看那人,这不是没事儿找没趣么……”   春日的阳光暖茸茸地洒进来,将她的脸颊映成了淡金色。   身旁竖过来一道人影,不偏不倚地将窗口堵住。   她皱皱眉,一下子警醒,睁眼时听见耳边传来放肆的大笑声:“担心你病没好才过来瞧瞧,没料到你却是在睡大觉!……孟廷辉,你看我的时候脸能不能不要这么臭……啊?”   头顶上探下来一只手,想要摸她的额头,却被她一掌隔开。   严馥之悻悻地收手,左右打量了下屋子:“一个人住在这儿,真病死了也没人晓得!嘁,我也是自找不痛快……”   孟廷辉直起身子,“啪”地合上了眼前桌上摊着的书,然后起来便往外走。   严馥之跟在她后面,不甘心地叫:“我说,夫子一会儿要考课业,你不会不知道吧……你这是要去哪儿,睡觉睡得路都不认识了?”   她不动声色地停下脚步,回头望过去:“严大小姐,与其跟着我,不如回去多看看书,州试开考在即,你这样……”   严馥之跑过来打断她:“看什么书?考什么试?我爹才不在乎我能不能考中呢,他给我留了一个酒楼外加两个脂粉铺子,待我从女学出来后便去帮他打理家业……我要那破功名作甚么?”   她听后顿足,微笑:“既然如此,那严大小姐更别跟着我了。俗话说的好,道不同不相为谋……”   严馥之绕到她身前,笑眯眯道:“你们书读得好的人就是这样,总假模假样的……你读书读得都要把自己读死了,想必最看重的就是这州试了,今日倒为何不去听夫子讲业?”   孟廷辉闭了闭眼,转身朝向太阳:“我何苦浪费时间听他讲那些我早已明白的东西。”说罢迈步就走。   严馥之在她身后拍手笑道:“孟廷辉,我就喜欢你这傲慢无礼的死样!旁人见了我亲近都还来不及,偏你把谁都不放在眼中!女子有这样的性情,真少见!”   孟廷辉默然,嘴角抽搐了一下,正想快步往前走,胳膊却被严馥之一把拽住。   严馥之拉着她直往西门走去,兴高采烈道:“我看出来了,你是憋在屋子里读书读累了,想出来透透气,不如去我家的酒楼,我请你喝酒,喝好酒!”   孟廷辉挣了两下却挣不过她,脸色不由僵了去:“严馥之,你放手。大白天的去酒楼喝酒,成何体统?”   严馥之不仅不放,反而将她拉得更紧:“呦,原来你孟廷辉还讲体统啊?上回是谁光明正大地给大家讲那本《且妄言》上的春词艳曲儿的?你还讲体统!”   孟廷辉脸色愈发黑了,却不再挣脱,只是顺着她的力道往前走,口中低声道:“你不要这般大呼小叫的,我跟你去便是。”   严馥之得意地笑出声来,脚下步子更快,冲她挤了挤眼睛:“这才对嘛。” 章二 皇太子(中)   严家的博风楼今日比往常要安静许多。   楼外彩旗高高飘扬,酒茶大长灯笼红得刺目,抬眼望去看不见二楼有客,可一楼大堂却是人满为患,甚至还有站着等座的人,让人见了只觉怪异。   严馥之一只脚刚踏过博风楼的门槛,跑堂的便弯腰迎了上来:“大小姐。”说着,偷瞥了一眼旁边素衣布裙的孟廷辉,脸上笑意淡了些:“大小姐带朋友来,也不提前和小的们说一声……”   严馥之不管,只拉了孟廷辉往二楼去:“今日倒奇了,二楼怎么没客声?”   跑堂的急急忙地上前拦道:“大小姐不知,今日来了几个贵客,把二楼整个儿都包了下来。您瞧瞧这大堂里的人,有钱的还少吗?可有钱的也上不去啊……大小姐您看您要不晚些时候再……”   严馥之眼睛一斜,冷笑道:“我回我自个儿家来喝口酒还得排队候着了不成?”   跑堂的一脑门子的汗,知道她的性子,因是更加不敢拦挡,眼睁睁地看着她拉着人上了楼,终是一跺脚,回身去禀大堂掌柜的。   严馥之一拉一扯地拽着孟廷辉上了楼,口中嘀咕道:“黑着张脸做什么?你是不知道,来博风楼喝酒吃饭的人图的就是这二楼窗口的风景!不然还来……”   她只顾回头说话,不防楼梯口处忽然斜伸过来一只胳膊,挡了她二人的去路,当下不由顿住,皱眉抬眼。   “我家公子今日将这二楼全包下了,还请姑娘到楼下坐坐。”说话的人身形高大,长臂搭在楼梯扶手上,面无表情道。   严馥之扫了他一眼,微微怒道:“看这身上的衣料,倒也真有几个钱。只是你家公子知不知道,此时他是坐在谁家的地盘上?”   男人冷着一张脸,不再开口,目光越过她的头顶,直看向下面。   孟廷辉在后微微扬唇,心知严馥之极好面子,如今被一个下人这样忽视,怎会咽得下这口气,便抱了看好戏的心思向旁倚去。   果然,严馥之气得脸红,指着那人便道:“我倒是问你话呢!”   男人仍是不吭气,可临街大开的窗口那边却传来男子清亮的笑声——   “谁家的地盘?自然是我大平王朝皇帝陛下的地盘了。”   孟廷辉听见这话,不禁挑眉侧身,朝那边望过去。   一个年轻男子正倚坐在窗边,一条腿闲翘在窗沿上,手里拿着把墨黑色的折扇,悠悠地摇晃着,身上淡青色的锦袍下摆被风吹得忽上忽下,配上他那张笑得花一样的脸,倒真是有春来之感。   严馥之没料到那人会说这话,噎了半天才回头,对着孟廷辉冷笑道:“初春仍寒,却有人没脑子似的在扇扇子,扇得这儿冷风嗖嗖的。我倒不稀罕这儿了,走,我们下楼去……”   “这位姑娘还请留步。”年轻男子却叫住她,然后冲守在楼梯口的男人撇了撇嘴。   男人会意,恭声道:“是,公子。”随即便让了开来。   严馥之动也不动,仍是冷笑:“原来这二楼就是被你包下来的?白长了双漂亮眼睛,竟看不见楼下有多少人因见无座而失望离去么?”   孟廷辉看见年轻男子脸色微变,不由低笑,兀自走去一旁,拣了个靠窗的桌子坐了下来,无心去管他二人的口舌之争。   二楼那边辟了几个雅间儿,最靠西面的一间门半开半掩着,依稀可见里面坐了人,可却看不清模样。   年轻男子从窗口跳下来,直走到严馥之跟前,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脸色变得略显古怪,收扇道:“看这装束,你是冲州这边女学的学生?”   严馥之瞪他一眼,往孟廷辉这边走来,口中啐道:“不知廉耻的登徒子。”   年轻男子不怒,反在后跟了上来,笑着又问道:“敢问姑娘既然是女学的学生,为何不治学而来逛酒楼?姑娘可知皇上当初因要在国中建百所女学而花了多少心血?怎能将这大好光阴浪费在……”   严馥之简直是一头雾水,冲孟廷辉道:“真不知是哪里来的疯子。”   孟廷辉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将目光投向窗外。   年轻男子挑眉,“在下不是疯子,在下……”   话未说完,就被那边雅间里传出的男子声音打断:“延之,莫要多言。”   短而冰冷的一句,却令年轻男子顿时收了笑闭了嘴,往后退去。   严馥之直待看他进了雅间,这才回头,对孟廷辉哼道:“还算识相。”那雅间儿里的男子听声音不过二十来岁,竟能让他如此收敛,当下令她有些好奇,忍不住又扭头去望了几眼。一回头,却见孟廷辉一副神游于外的模样,她便无奈地戳了戳眼前的小酒盅:“我说,到底有什么事情是你关心的?”   孟廷辉收回目光,半晌才慢慢道:“读书,考进士,入朝做官。”   “就没想过嫁人?”严馥之盯住她,“当年沈夫人曾氏为朝中女臣第一人,官至枢密都承旨,最后还不是怕老了没人要,于是赶紧辞官嫁人……”   孟廷辉闭眼,“没有。”   ——无父无母无家无世似她者,有谁会想娶?   她非绝色,唯一能让人称道的也就是这一肚子学识,可若考不中进士做不了官,空有一肚子学识又何来施展之处?   她回答得如此干脆,严馥之听后不由哑然,良久才又开口,赌气似的道:“自沈夫人之后,这么多年来女子入朝为官,多是在鸿舻寺、光禄寺这样的地方,偶有在六部治事者,可却再没有能入主二府的了。别的女子想要考取功名,不过是图几年风光,你却好像是要一门心思地做大官,也不想想可不可能。”   孟廷辉的眼睫动了下,没再开口。   垂在椅旁的手却轻轻地握了起来。   脑中有些画面一闪而过,令她心头阵阵发紧,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若吾身可济民,吾不所惜也。   那一年那一场瓢泼大雨,那个人那一句肺腑之言……   至今犹在耳侧。   寒风夜雨中那个人将她抱得紧紧的,口中的热气呼进她耳中,轻声说,小姑娘,别害怕,不要哭……   “孟廷辉?”   她这才幡然回神,心口狂跳难抑。   雅间的门恰时在后被人推开,有男子抑不住的低笑声传来。   严馥之回头,见又是先前那个青袍男子,不由更来了气,就要张口骂他偷听旁人说话,却见里面又走出一人,不由一怔。   那人黑袍黑靴,衣着简朴,可脑后一根白玉发簪却极名贵;身骨昂扬,一张脸清俊非凡,可右眼却被一块黑布蒙住,竟是独眼之人。   两人一前一后走过来,先前守在楼梯口的那个高大男子毕恭毕敬地跟在他们身后,寸步不离。   三人从她们面前走过时,那青袍男子却忽然停下,侧身低头,凑近严馥之的脸,笑嘻嘻道——   “姑娘刚才有句话说得不对。沈夫人曾氏当年可并非是因怕老了没人要才辞官嫁人的。以后切莫再像这样胡说八道。”   严馥之羞得脸庞通红,连忙错开身子,口中骂道:“无耻!无礼!”她转身去拉孟廷辉,愤然道:“待我回去告诉我爹爹这个登徒子的行径,然后……”却发现孟廷辉一副怔然的模样,定定地望着那个黑袍男子。   “孟廷辉?”她诧然唤道。   孟廷辉却毫无反应,手攥得如同石块一样硬,目光一路跟随着那人,看他一步步走向楼梯,看他一步步下楼,看他一步步出门……   那人的脊背那么直,肩膀那么宽,步子那么稳。   腰间没有玉饰,反而挂着一块薄薄的黑色石片,上面隐约印有纹路,行进间轻轻晃动,隐在衣袍墨色中,若不细看,几乎发现不了。   她看清,眼皮猛地跳了一下,浑身一颤,然后想也不想地便往楼下冲去。   是他……   真的是他!   博风楼外艳阳高照,碎金似的光芒晃得人连眼睛都睁不开。   她气喘吁吁地站定,四处搜寻他的身影。   有马儿的嘶鸣声从街边传来,她望过去,正见他翻身上马,勒缰转向。   他侧身,目光扫过她的脸,没有丝毫逗留,然后看向其余二人,嘴唇开合之间说了些什么,三人便催马离去。   再没回头。   她像是被钉在了地上一般,连上前问他一字的勇气都没有。   他不认识她了……   可他又怎会还认识她?   十年前的她被他从死人堆里捡出来,衣衫褴缕,蓬头垢面,口齿不清,他甚至分辨不出她是男孩还是女孩。   十年后的她束发系冠,穿着女学学生的衣裙,干净齐整地站在他面前,他怎能想到她就是当年的那个孩子?   这么多年过去,他是她心底里唯一惦念的人,可为什么如今见到了,却还是这样的结果?   十年前的他也是这样离去,她不知他的姓名,不知他的身份,只是哆嗦着记住了那张脸那只眼,和他腰间挂着的那片好看的石片,记住了他对她说过的每一个字。   十年后的他长高了也变壮了,可那张脸仍然清俊,那只眼仍然慑人,那片石片仍然挂在他腰间……她仍然没有勇气上前问他一句,他到底姓甚名谁,她以后还能不能再见他一面。   ……   “孟廷辉,你怎么了?”   严馥之追了下来,口气有些怔迟。   她摇头,“没什么。”眼眶被阳光晒的有些发酸,竟然有种想哭的感觉,停了停,才微笑道:“不是说带我来喝酒么?” 章三 皇太子(下)   马儿蹄踏石砖,声音清脆。   头顶上有才绽未久的嫩绿叶芽掉下来,带了春日里独有的清香。   “延之。”   黑袍男子忽然低唤了声。   “唔?”青袍男子忙催马上前,凑近轻声问:“殿下有何吩咐?”   “你此次随我出京,诸事都得收敛,往后莫要行豪贵之举,且休要处处招惹陌生女子。”声音低寒,又透了几许无奈。   青袍男子低了低头,委屈道:“殿下这回微服简行,身边就只带了白侍卫一人,潮安北路原先是中宛的降地,民风不比京中……”   “所以你在酒楼就炫富驱人?我还不至于吃顿饭就被人谋害了。”黑袍男子打断他,面色不豫:“沈太傅的那点俸禄不是让你这样糟蹋的。”   青袍男子面有臊意,小声道:“殿下忘了,臣自年初起也开始领俸了。”  黑袍男子侧头,冷声道:“是啊,我倒忘了。你沈知书是什么人,因承父母之荫,不需试科便可入仕,未历官而即处馆职,便是朝中的新科进士也比不上你的彩头。……休说新科进士,我看便是当年的沈太傅,也不及你沈知书如今的名声一分!”   “殿下……”沈知书情急欲言,却又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只闷声不吭,半晌才扭过头冲跟在一旁的高大男人求救似的道:“白侍卫。”   白丹勇看他模样可怜,忙驱马过来,解围道:“殿下看这冲州城变化可大?臣方才看这街旁各式酒肆铺子零总不一,比起十年前来不知繁盛了多少倍,可见潮安北路这几年来的吏治确与所奏相符,殿下的心血更是没有白费。”   黑袍男子面色稍霁,回头转望了一圈,才道:“确是同十年前大不一样了。白侍卫可还记得,当年母皇一纸诏书停废北面四路敕额外的寺院庵庙,因潮安一带上下官吏行令不当,以至多少未还编户的年幼僧尼都无家可归……”   白丹勇默然半晌,皱眉道:“臣斗胆,殿下当年方始参政,奉旨勘察中宛诸路降地吏情,可却撇开随行诸臣、一人孤身查视数州乃返,虽说发现了不少污吏实情、救了不少幼僧的命,可殿下此举却让多少人提心吊胆、几夜不得安眠?臣此次只望殿下不管去哪儿都能让臣跟着,否则殿下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臣便是有十颗脑袋也抵不过这失职之罪……”   “白侍卫不必担心,殿下吉人自有天相,怎会有三长两短?倒是我这涉世不深的人,需得白侍卫多多保护啊。”沈知书笑嘻嘻地打岔,“明日一早我要去冲州西城河边的女学拜会学监,白侍卫可不能丢下我一人不管。”   白丹勇微微愕然,看了看他,又看黑袍男子,“殿下,这……”   沈知书冲男子挤了挤眼睛,嘴边藏不住笑意。   男子会意,脸色和缓了些,点头道:“兹事体大,沈太傅此次奉旨主持潮安北路的州试,冲州府的女学自然是最要紧的。延之行事向来不计后果,若让他一人前去只怕会出纰漏,明日便请白侍卫陪他去一趟,不过二三个时辰的事罢了,不需担心我会出什么事。”   白丹勇愣了一会儿,又仿佛想到了什么,开口欲言:“可是殿下……”   沈知书却飞快地打断他:“既如此,那我就先谢过白侍卫了。”然后眯眼一笑,两腿踢了下马肚,催马儿向前跑去。   男子扬唇亦笑,扬鞭震马,再无多言。   初春灿阳斜落下来,映亮了他一肩浅尘,那一只褐色左眸如同琥珀一般,清湛耀目。   ·   翌日清晨,整座冲州女学都沸腾了。   女学大院的前堂,那间常年只供圣贤牌位、轻易不请客入的前堂,今日竟然被学监用来招待一个年纪轻轻的男子!   后院几间学堂空空如也,所有人都跑到前厅外的长廊下,围挤着在一堆,小声议论着,探头张望着,相互打听那个年轻男子到底是何来头。   “你们方才看见了吗,这里何时见过这么俊的人……”一个女子脸红着小声道。   “你就知道看男人的脸,说这种话也不知羞。你就没瞧见他腰间挂着的是什么?银鱼袋!”另一人急急地道。   有人小声问:“看他也不过二十岁出头的模样,怎会如此受宠,竟能有银鱼袋?”   “真是见识短浅,”有人不屑地哼道,“我听人说过,京官中但凡任馆职者都是承荫入仕的,这样的人还能不得宠?我看里面这个,家中父辈定都是朝中高官,否则以他这等年纪,安能有如此大的殊荣?”   又有人不耐烦地道:“都别吵吵了,谁知道这人今日来这儿是为了什么?”   “朝廷最近诏谕接二连三地下,谁能猜的准?不过他既是馆职,想必是为了此次的女子进士科州试来的。”   众人闻言,不由安静了片刻,随后又有人嘻笑道:“管那些做什么?里面这人,又年轻又俊,还又深得皇上宠信,你们就不想趁此机会……咳。”女子暧昧地笑了笑,然后右手在心口处比了个手势。   还没等她再说话,就有人直冲冲地闯了过来:“都在这儿看什么呢?”   有人皱眉,回头看见来人,忙轻声道:“严姐姐,你来了。”   严馥之凑到最前面,一边探身张望一边问:“到底是在看什么呢?我不过是多睡了会儿,怎么就错过好戏了?”   “没错过没错过,”旁边的人赶紧让开,“来了个年轻男子,模样俊的要命,穿的倒普通,可腰间却挂着银鱼袋,学监还特地为了他开前堂迎客!”   严馥之一听就兴奋了,“银鱼袋?”说着便把身子伸过长廊阑干,“且让我瞧瞧!”   “听人说好像是馆职……”有人小声答。   她却没听人说话,拼命伸脖子去看前堂里面的景象,却只看见皂衫一角,官靴一双,不由嘟囔道:“也不转个身,让我看看到底有多俊……”   还未抱怨完,里面的人就好似听见了她在说什么,就见他起身斟茶,弯腰敬向一旁坐着的学监。   严馥之远远地看着那人抬头微笑、转身回座……然后便生生愣住。   那双漂亮的眼睛……   他他他……是他……!   她慌慌忙地回头,拉住先前说话的女子,“你说他是馆职?”   女子怯怯点头,不知她要做什么。   馆职……又有钦赐银鱼袋……   她抬手按住脑袋,拼命回忆。   昨日在酒楼里,那黑袍男子唤他什么来着?   ……延之……好像是延之。   她怔然片刻,忽然懊恼地轻叫一声,“我怎么才想到!”   甫一入仕便宠以馆阁之位,年纪轻轻便得银鱼袋之赐,朝中除了他,还能有谁?   延之……延之……不正是朝中中书令、太子太傅、集贤殿大学士沈无尘的长子——沈知书的字么!   既然如此,那昨日那个能令沈知书俯首称命的年轻黑袍男子……   严馥之一哆嗦,转身便问周围的人:“孟廷辉呢?你们谁见孟廷辉了?”   一群人都摇头,以示不知。   严馥之一跺脚,转身欲走,却忽然听见一人在后道:“我想起来了,早晨天刚亮时好像看见她出去了,问她去哪儿,她只说今日女学不得清静,且去城外转转再回。” 章四 孟廷辉(上)   城外小径弯弯曲曲,遍地尘土,清晨微风习凉。   孟廷辉在一座废弃的旧庙前停了下来,弯腰扫去台阶上的厚尘,然后坐下,从胸前摸出本书,身子半倚在脏兮兮的木柱上,低头看了起来。   初升朝阳红得张扬,自东而上,往她头顶洒了一把细碎的暖光,舒服得让她不由自主地轻叹了一声。   此处寂寥,可心底却安然。   耳边仿佛传来一声声敲钟礼佛的声音,就好似多年前那一个又一个的清晨……若非那年朝中政令突下,也许她这辈子都会留在尼庵里。   可若非当年的那道政令,她这辈子也许都不会遇见那个人。   书页上的间隙处都被她潦草地勾涂满了。一个个蝇头小字此时看起来令人发困,她随意一揽衣衫,阖目养神。   远处忽然响起马蹄声,渐渐大起来,又渐渐停下来。   她不由睁眼,好奇地向前张望。不知有谁会这么早就骑马出城,到这种地方来。   数十丈外,官道边上轻尘漫扬,一人驭马在路口处徘徊不进,松挽缰绳,似是不知该挑哪条路走。   她眯着眼看了半天,忽然惊神,一下子站起身来。   他……   怎会是他?!   她脑子来不及思考,双腿却下意识地朝前跑了几步,脚后跟阵阵发软。   方才还在想他,此时他竟然就真的出现在她眼前!   那人恰好回身,朝这边望过来,看见她后稍有迟疑,随即一踢马肚,纵马而来。   马儿黑鬃长亮,在阳光下透着金属一般的光泽,让她看了只觉眼花。   还没反应过来时那马儿便停在了她身前,下一瞬,那人便翻身而落,稳稳站在她面前。   “姑娘,”他的眸子闪亮,声音低沉,“借问一句,往青州去的路可是左面这条?”   她怔怔地望着眼前这张脸,这张脸——   “姑娘?”男子的声音变得有些迟疑。   她回神,心中似有无数根线绞成一团,平日里的聪明气此时统统不见,半晌才答了句:“……让我看看。”   男子依言,侧身让开来。   她上前越过他,背身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觉得心口凉了些,脑袋清醒了些,才装模作样地向远处路口看了看,然后回身望向他,微笑道:“敢问公子去青州是要做什么?”   男子没料到她会反问,目光在她脸上滞留了片刻,才答道:“走访一户远亲。”   她看着他,心知他有八成是骗她的,却仍是微笑道:“既然是走访远亲,那便走右面那条路吧。”   男子斜眉微扬,“听姑娘的口气,这两条路均可到青州?”见她点头,便又问:“为何走访远亲的话,就走右面那条?这两条路有何不同?”   她抿唇,目光始终不离他的脸:“左边的路虽是捷径,可却险窄难走;右边的路虽然宽平,可却要绕大截山路。公子既然是去走访远亲,想必不赶时间,所以我说让公子走右面那条路。”   男子抬头向远山望去,眉头微皱,片刻后低道了声“谢姑娘”,然后便牵马向左边那条路走去。   她看着他的背影,心口突突在跳。   竟没想到,老天会如此善待她,让她有同他说这么多话的机会!   可她不想让他再次像这样背她而去,连个姓名都不留。   老天既然如此善待她,她又怎能再度错失机会?   “公子!”   她向前飞快地跑了几步,叫住他。   男子回头,“姑娘还有何事?”   她站定,挽手在前,然后轻声问他道:“请问公子贵姓?”   男子松开马缰,利落道:“何。”   真是个惜字如金的人。   她心头默记,假装惊讶道:“公子姓何?我幼时有个朋友也姓何,只是失散多年再无联系,我看公子长得同我那个朋友有几分相像,敢问公子名什?”   男子垂眼,想了片刻,才道:“单名一个‘独’字。”随即重新扯过缰绳,又道:“不过我家本不在冲州,想来并非是姑娘的旧友。”   何独。   她默念了一遍,眼底却有黠光一闪而过。   连自己名字都要想一想再说,这名字岂还有可信之处?   前一日在博风楼里她看得清楚明白,那个贵态四溢的青袍男子尚能听他差遣,想来他也定不会是什么等闲人物。   更何况十年前……   他这是要瞒她他的身份。   可他一介贵人,为何孤身一人欲往青州去?   她便又道:“公子既然不是冲州人,那可知往青州去的路弯弯绕绕极易迷路,不如找个人陪公子一道去……”   男子摇头,脸色依旧疏离:“那倒不必。我多年前曾来过潮安北路一带,路还是认得的。只是十年过去了,这冲州北城外的官道多了好些,方才见了,一时不能确定,所以我才要问姑娘一声。”   她看着他,点了下头,却一时再想不出什么话能多留他些时间,只能望着他谢辞转身,持缰上马。   他欲挥鞭,手却一顿,转而拨转马头回来,低眼看向她:“姑娘看着倒有些眼熟。”   她浑身一震。   他是想起来了么?十年前的那一个雨夜……   他又看了看她,“昨日在博风楼见过的,是么?”   她垂下眼睫,心口泄了气,却仍是点了点头。   他立身马上,正色将她打量了一圈,“既然这么有缘,敢问姑娘姓名?”   “孟廷辉。”   她抬头望向他,一字一字道。   “孟廷辉。”   他重复了一遍,然后侧过身子,“我记得姑娘是冲州女学的学生,还望姑娘莫要辜负皇上建学的一番苦心,好好读书试科,或许将来还能有缘,再得一见。”   她见他这回真要走,忙急着又道:“何公子既然这么说,想来家是在京中?”   他未回身,只是轻轻一点头。   长臂扬鞭,重落马臀。   一声粗嘶划碎了周身细风,黄尘随蹄而起,直入远处官道。 章五 孟廷辉(中)   孟廷辉刚推开屋门,便被严馥之一把拽了进去,只听门在后面被踹上,自己还未反应过来时人已被按在了椅子上。   她蹙眉,愕道:“你在我屋子里做什么?”   严馥之未坐,只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半晌才道:“昨日在博风楼时,你看见那黑袍男子下楼,为何要跟着追下去?”   孟廷辉揉了揉胳膊,站起身来赶人,面无表情道:“干卿何事?”   严馥之被她一直推到门口,却死拉着门框不肯出去,忽而诡笑道:“孟廷辉,你想不想知道他是谁?”   孟廷辉睨她一眼,不吭气,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些。   严馥之仍是不肯罢休,又叫道:“你告诉我你的那些秘密,我就告诉你他是谁!”   孟廷辉冷着脸:“我已知道他姓甚名谁,不需你告诉我。”   严馥之诧然:“你……你真知他的姓名?”   孟廷辉用力将她朝门口推去,脸色愈发不悦:“我要看书了。”   从小到大不习惯被人如此相迫,更何况……他是她心底里最柔软的一处埋下的种子,她期冀着、企盼着,只望一日那种子能够生芽开花,却不希望旁人来轻易触碰。   “等等……你等等!”严馥之卡住门槛,没好气道:“我可真是好心被当作驴肝肺!你不想提他也罢,可关于此次进士科的事情你总要听吧?”   孟廷辉手一顿,挑眉。   严馥之脸色红扑扑的,埋怨道:“力气这么大,怎么不去考武举?”见她脸一黑又要驱人,慌忙又道:“你不知,今日学监放下话来,据传朝中有言,今年女子进士科第一人及第者允入翰林院!”   孟廷辉闻言一怔,半晌才道:“当真?”   严馥之见她松了手,便挤进来,又道:“这话还能骗你不成?今晨刚有京官来拜会过学监,说的就是此事。”   孟廷辉凝眉,却没吭气。   严馥之斜眼瞧她,“说是太子之前向皇上进言,二十年来朝中女官未有当大任者,实与当初开办女学之期不符,因是特令翰林院今年为女子进士科开一敕额,允女子进士第一人及第者入翰林院,任编修一职。”   翰林……   孟廷辉咬了咬嘴唇,抬眼朝窗外望去。   当然知道能入翰林院意味着什么。   自乾德八年皇上擢拔时翰林学士承旨古钦为尚书右仆射以来,多年来朝中参政、六部主事者十有六七均出自翰林院。   此次竟允女进士同入翰林院,虽只是个小小编修,却也足以说明朝中吏制将起大变了。   严馥之看着她的模样便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不由凑过来,安慰似的道:“放心,你书读得那么好,肯定没问题……”   孟廷辉敛神,半天才低声道:“莫说将来是否能侥幸登殿入试,便是眼下的州试,潮安一路人才济济,又谈何容易。”   严馥之盯住她:“这话可真不像是你孟廷辉说的!冲州女学里文章做得最好,傲气最大的那个人哪儿去了?你若过不了州试,那冲州可还有人能过得了?”她眨睫,忽而又笑:“再者,想想你那个黑袍男子……”   孟廷辉眼皮一跳,挥手便欲打她,怒道:“由得你成天胡言乱语!”   严馥之边躲边笑:“我虽不知你心里到底有些什么秘密,可那男子一眼便知是富贵之人,你若不高中状元,如何能攀得起他?”   孟廷辉的脸微微有些红,抓过桌上的一叠纸朝她扔过去。   严馥之利落地一侧身,又冲她笑了笑,反身出门,顺手落闩时又道:“待到你将来功成名就时,看你还打不打人!”   门板倏然合上,砰砰两声震得耳朵发痒。   她站在原地,胸口微微起伏,许久才弯腰将散落一地的宣纸拾了起来,转头去看凌乱地摊了一桌的书。   京城……   她闭了闭眼。   上得了京城,才有可能再见到他。   高中状元……虽是遥梦,可也不是不能做吧? 章六 孟廷辉(下)  女学外的大街上,二人二马正慢慢行远。   沈知书负鞭在后,回身望去,见已看不见女学堂檐了,才转头对身旁马上的男人道:“着允女子进士科第一人及第者入翰林院,太子此回打的是什么主意?”   白丹勇不过一个太子近侍,如何能知晓朝中吏改之事?此时他见沈知书走得不慌不忙,不由有些着急,只急促道:“想必太子已在城中等了我们许久了,沈大人,我们须得快些走,莫要让太子久候!”   沈知书见他策马欲行,急急上前拦住他,面色讪然,支吾了片刻才道:“白侍卫,太子他……他已不在城中了。”   白丹勇一听,脸色立刻发白:“沈大人说什么?”   沈知书犹在讪笑,“白侍卫莫急,太子他去北面看看,过几日便回来。”   白丹勇一听“去北面看看”几字,登时气得一甩马鞭,沉声道:“原来沈大人让我今日陪着一道去女学是借口!沈大人如今身在馆职,怎么还像当年小时候一样,同太子搞这种把戏,将我耍得团团转?”他眼角一皱一皱的,掉转马头便欲往城北行去,“大公子,您这回是想要我掉脑袋吗?太子到底去了北面什么地方?“   沈知书听见他急得连旧称都说出来了,忙笑着劝道:“白侍卫何出此言?白侍卫也算是看着我从小长大的,我安能致白侍卫于不臣之地?只是太子有令,我也不敢不从。太子的性子白侍卫自是明白的,倘是能拘于那些条呈规距,那还是太子吗?至于太子往何处去了,没得太子允许,我又怎敢随口乱说?”   白丹勇双手紧攥马缰,眉头紧皱了半天才道:“可若是太子一人在北面有个三长两短……”   沈知书仍是笑:“白侍卫只管放心。太子自幼跟着殿侍诸班直习武,又有平王亲身教导,寻常人等哪能害得了他?”   白丹勇一脸苦色,连连低叹,“此事……此事回头若叫皇上知道了,还不知要动多大的怒!大公子,您昨日同太子联手演了一出好戏,可却是要把我害惨了啊!”   “白侍卫就别担心了,”沈知书已然催马往前走,“若是太子真有个什么意外,我先把自己的脑袋砍了,给白侍卫当刑台上的垫脚石,如何?”   白丹勇苦着一张脸跟在后面:“都什么时候了,大公子还说这些玩笑话……”  沈知书笑了笑,未再言语,只挑眉侧头,朝北城外的远山望去。   赭色山巅隐有翠色,徜徉在细如棉絮的白云中。   他低眼,去青州大营的路,只怕不会那么称心如意啊……   ·   城中桃花始开,嫩红色的桃瓣飞落四处,惹得蝶蜂追逐不停。   女子进士科州试三日试刚毕,沈太傅着人封院誊录判卷之时,冲州城内却传出了一个惊雷似的消息——   太子来潮安了!   微服简行,事前没有通知潮安北路各州府的任何官员,孤身一人便去了青州大营,又一路向南,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勘视了北境沿线的数十个营砦,然后才快马而返,回了冲州府。   一入冲州城中,太子便直登潮安北路安抚使司衙门,谕令自安抚使以下涉权军务者归衙祗候。   一举震傻了潮安北路安抚使司衙门里的官员们。   有谁能想到太子会挑这当口来潮安?又有谁能想到太子竟会去青州大营勘视?   令出如剑,无人敢抗,纵是再惊再惧,也都老老实实地候在安抚使司衙门里,可心底却不知太子这步棋走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   安抚使司衙门大院的青砖上跪满了一地的官员们。   春日迟迟,可一过正午,阳光便从空中如岩浆似的泼下来,浇在这群穿了厚重官服的男人们的身上,任是再心静如水的人也受不了这种炙烤。   不少人背后的官服已被汗水浸湿,几乎每个人都会隔一阵儿就拾袖擦拭额上滚落的汗水。   有人小声抱怨:“太子没说一个罚字,他董大人凭什么让咱们跪在这儿候着?”   旁边的人压低了声音道:“你是没长眼睛还是没长脑子?太子先前动了多大的怒都瞧不出来?董大人让咱们跪在这儿可是上策,否则还不知太子会怎么罚呢!”   又有人小声问:“不过是青州大营松颓了些,不至于动这么大的怒吧?再说了,董大人好歹是当年平王亲选的抚帅,太子不会不看平王的面子就……”   “你懂什么?”中间的人打断道:“十年前的潮安僧尼案听说过没有?当年太子才刚满十四岁,可那手段……”说话的人打了个哆嗦,抬手在脖子上划了一下,“还是随平王一起打过天下的人,就这么给斩了!连报都没往京中报一声。”   周围一圈人听见,纷纷垂首,再不敢多言,只觉头顶阳光竟透着丝生冷之意,连身上的汗意都瞬间消了。   ……   大平国皇太子,姓英名寡,正是当朝女皇英欢与平王贺喜的独生子。   倘说这天下有谁的狠戾手段最令人胆颤,那人必属平王无疑。可若论这天下有谁的心思最深不可测,那人便是皇太子英寡。   自幼寡言少语,一如其名。   当年皇上与平王以寡为太子之名,实令天下万民揣测良久,不解其意。唯独朝中少数几个跟随二人多年的老臣能够明白此间深意。   大平开国前,天下本是五分。   东有邺齐,西存邰涗,南岵北戬,中留天宛。   皇上本是邰涗的皇上,而平王本也是邺齐的皇上,二人相争相斗整十年,一朝相见以致一生相缠,从此生命中便再也少不了对方。   那是一场帝与帝之间的争锋,亦是一段王与王之间的爱恋。   纵是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国中老人们仍旧对当年那一副乱战铁幕下的炽烈纠缠记忆犹新。   百河千川万丈广疆,刀枪槊戈血雨腥风,千军万马列战沙场,天下五国狼烟大起……滔天巨浪大生大死在前,世事无常江山不定在后,她与他同为帝王,从相恨到相爱,从猜忌到信任,从沙场对决到合军北上,一路连破南岵、中宛二国,却因他伤重难愈而止步于攻伐北戬之前。   天下没人知道他究竟是为了什么,最终竟会将这一家天下拱让与她。   人们只知,他与她自此携手共进同退,而她更是将这一国之号改作了他的封号——平。   大平建国之始,正是皇太子出生之时。   以寡为名,并非是想要二人此生的唯一子嗣一生寡独,只是这一片浸染了二人一生心血的江山天下,只有这一人才能继承。   皇太子英寡自幼聪敏,十四岁那年始豫朝政军务,而平王自此退不问政,皇上亦只有逢显重要务之时方与太子共决朝事。   当初平王让位,皇上一统天下、改国大平,二人原先的故国旧臣们于乾德三年合班于新都遂阳,从此朝中文臣暗下分作东、西二党,二十余年来于朝政军务上时有相争。   原南岵、中宛二国降地亦被重新划分行路,潮安北路恰是故国中宛北地,与北戬国境交壤,沿线所建数十个营砦多年来只增不减,足可见朝廷对此路的重视程度。   而此次皇太子微服亲巡潮安北路,因见青州大营松颓而大动肝火,亦在情理之中。   ……   府衙二堂内倒是阴冷无光。   一个四十来岁模样的男人跪在厅中,俯首道:“殿下从京而来,臣未有先察,实是大罪,还望殿下息怒。”   “董大人。”   上座上的年轻男子低唤了一声。   正是皇太子英寡。   董义成又伏了半天才抬起头,“还望殿下恕罪。”   英寡面无表情,声音凉漠:“董大人不曾先察,又有何罪?倒是我未先行禀过大人便来了潮安,才是给大人添麻烦了。”   董义成慌忙又低头,颤声道:“臣不敢!”停了停,又道:“青州大营及北境沿线三十七个营砦松颓之事,臣已着人去察,外面院中跪着的都是平日里参涉潮安一路军务之人,要问要罚,都交由殿下处置!”   英寡起身,“自乾德十七年至今,你潮安北路年年都问朝廷要粮要军饷,皇上知道北境沿线仍然不太平,又忌忧北戬屯于南面的大军,因是从未驳过你的折子,你要多少便给多少,只不过是想图一个北境平安。”   董义成额汗骤落,不敢吭气。   他反手一挥,将桌上几份厚实的弹章扫至地下,“近两年北境总有流寇惹事,你潮安帅司是干什么吃的?北境上的十万禁军你是怎么养的?朝中不是没人参你,但凡参劾你的奏折都被皇上压下去了,可你是怎么对待上谕的?当真是太平日子过得久了,以为北境不会起大乱?”   董义成抬眼,欲辩两句,可一对上面前年轻男子那似剑一般的目光,便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英寡冷声又道:“次次入京述职,都嫌朝廷重东西二面的州府官吏,看不起你们这些在降地各路的官吏……你倒是说说,大平国中二十八路,哪一路的安抚使有你董义成存的银子多?”   “殿下,臣并无……”   英寡解下腰间挂剑,抵在地上,挑眉道:“当年皇上与平王打江山定天下任是再苦再难也都从未亏过将士们一分。如今青州大营及其它三十七个营砦兵不强马不壮,城营颓毁无人修,甲械枪盾生锈者不可数计,朝廷每年拨给你治军的银子都去了哪儿?”他的手掌在剑柄上摩挲了几下,继而又道:“若是将来一日北境生乱,你潮安帅司便是举衙皆斩也不为过!”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董义成伏在地上,连连叩首。   他冷眉冷眼地望着董义成,正欲再言,二堂外面却忽然有人怯声通禀:“启禀殿、殿下,贡院方才来人,说是沈太傅让人带了份考卷来给殿下看。”   董义成闻声,忙从地上爬起来,去外面差诸吏回衙门治事,又将贡院来人请了进来。   来人紫衣短袍,拜过后便从袖中取了份誊录好的策论卷子,呈上来道:“虽不合例,沈太傅还是命小的前来呈给殿下过目。”   他挑眉,一边接过来一边道:“既已锁院判卷,又怎可坏了规矩?太傅这是何意……”   来人低头:“沈太傅已将此人从本次女子进士科中除名,故而誊纸可以拿来让殿下一看。”   “除名?”他皱眉,“十年寒窗不易,这人为何被除名?”   “所写策论与定题不符,太傅说此人虽然学识了得,却有炫才立异之嫌,故而依例将其除名。”   他面色微凉,想了想,“既然如此,为何特意拿来给我看?”   “太傅说,惜才。……太傅还说,这篇策论也许正合殿下心意。”   他默然,右手长指轻轻一拨,那张誊纸便展了开来,匆匆阅毕,眼底骤现惊色,抬头问来人道:“可知此人姓名?“   来人点头,“孟廷辉。” 章七 京城(上)   董义成一身凉汗地走了出去,脚下步子又小又快,看见外面跪了一院的官员们,脸色顿时变得黑如炭,“都还跪着干什么?废物一群!”   跪在最前面的通判连忙起来,忍着膝盖的酸麻跟在他身后,小声问道:“董大人,太子如何?”   董义成低眼,连连摇头叹气。   周围人见状心中皆是一慌,却也不敢多言,只起身站好。   半晌,才听董义成压低了声音道:“杀伐决断,刚明之度,竟不输平王当年一分一毫!”   众皆默然,面面相觑,颈后又漫上来一层冷汗。   平王当年的狠辣冷戾谁人不晓?   持抢纵马,血染五国山河,拱让一家天下,一生一世何曾畏惧过旁人,眼眨手落间结果了多少人的性命!   董义成看了看众人的脸色,又冷哼道:“你们以为太子居于宫中便不懂治军治吏的那些手段?大错特错!你们不想想他这十年是怎么过来的,真以为北面各路的诏谕都是皇上下的?!”   他转身,气得踹了一脚前面那人,“说了多少遍,北面的城营要修、要修!现在倒好,让太子抓了个现形,你我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董大人,”那人委屈道,“这事儿也不能怪我一人,当初不也是想着北境不会出什么事儿,省些民力么……”   董义成甩袖便往前走,“我可告诉你们,别看太子不声不吭的,手段可阴着呐。别以为仗着点旧功,就没人敢动你们!他如今人尚居于储位便能如此,待将来身登大位还不知会怎么样,仔细自己脑袋吧,诸位!”   跟在他后面的人急得眼眶都红了,“董大人,那……”   董义成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脚下一顿,回身随便指了一个人:“都被你们气糊涂了!去,到一堂偏厅把沈大人请来,就说太子找他有事。”   那人忙往一堂行去。   周围人见董义成怒气犹盛,便也不敢再问,直待他出了院门,才有人小声低叹道:“这回潮安倒是招惹谁了,来的都是什么人啊……”   ·   沈知书一脚刚跨进门内,口中便道:“殿下?……”问完才发觉厅内没人,不由挑眉,往里面走了几步,探头望了下,才笑了笑,“殿下既是要休息,那臣过会儿再来。”   “无碍。”   英寡斜靠在矮塌上,低头侧脸,面容冷峻,手中捏着一张写满了字的纸,垂在一旁。   沈知书走过去,“听说殿下今日动怒,搅得帅司里人心惶惶。”   他却似是没听见,只一斜眉,将手中的纸递过去。   沈知书接过,目光一扫便皱起眉,“这?也太不合例……”眼睛上下瞥了几瞥,更是吃惊:“此人胆子也太大了!”   他还是不言,闭了闭眼,方坐起身来。   沈知书神色认真起来,一撩袍摆,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又仔仔细细地将手中誊纸上写的东西看了几遍,才拊掌低笑:“好一篇策论,这若是让冲州府衙里的人看看,真得羞死他们!连一个女子的见识都不如。”   英寡这才抬眼,“太傅已将此人从州试除名。”   沈知书诧然,又看了眼誊纸,“可是因此策论针砭潮安北路的吏治不效?”   “太傅怎会是如此狭隘之人?”他低声道,“断是不能因这一人而坏了规矩。”   沈知书扬眉:“可当年我娘殿试后犯事,不也是我爹力保她功名的么?怎么如今倒不惜才了?”   英寡起身,朝他这边走来,“这怎能一样?当年太傅非主事者,且又是请母皇最后出面相保的。此次太傅主持潮安北路州试,下面多少双眼睛看着,安能不除此人功名?”他负手站定,“太傅若是不惜才,也便不会遣人将这个拿来给我看了。”   沈知书笑道:“这么说来,殿下有保全此人之心?”   他沉默半晌,眼底闪过一丝迟疑,“不知她做这篇策论,究竟是为民述情还是为己拓名……若是前者,定是个狷介之人,往后在朝中少不了要吃苦头,只怕还没露尖便会被毁了;若是后者,那也太没有城府了,求功求名者世间甚多,想要爬得高又站得稳,靠这手段是没用的。”   “殿下是不是想得太多了,”沈知书亦起身,“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女子,尚未历事,定是想什么便写什么了,哪里管得了那么多。若是此人当真是不可多得之才,此番被进士科除名,岂非朝廷一大损失?”   英寡抬手,用力按上那纸,沉眉不语。   孟廷辉。   那一个清晨的那一双眼,那么澈亮无杂地望着他。   他转头,又看了看笑着的沈知书。   许是自己真的想多了……   他微一晗首,声音轻凉:“拿上这誊纸去贡院,持我口谕,此人栋才不可多得,恩点为此次女子进士科潮安北路解元。”   沈知书倒是一惊,“解元?殿下保她功名便是,为何还要点她为一路解元?此例一开,若往后别的行路也效法此人,该要如何是好?”   英寡漠声道:“就是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潮安北路出了个孟廷辉。”他双眉稍紧,又道:“且看她在京中礼部试上能否再做高论。”   屋外翠色满院,春机盎然,几只蝴蝶翩跹而舞,微风迎面带花香。   州试放榜的那一日,冲州女学院墙外被人群围了个水泄不通。   “借过借过,让一让,麻烦让一让……”   严馥之拽着孟廷辉一路冲进人群,踮着脚使劲往前看。   孟廷辉僵着身子,蹙眉道:“晚些来看也一样,偏你就急得像什么似的。”   “我急?”严馥之回头,笑得跟花儿似的,“我才不急我自己,我是替你急!”   孟廷辉无奈撇眸,望向人群外面。   前面忽然传来人小声说话的声音:“来了来了,就是她……”   “哪个?”   “就是那个,啧,茶色襦裙的那一个,后面站着呢,看见了没有?”   “真没看出来。”   “这事儿还有看不看得出来的?听里面人说,本来是被除了名的,正巧太子去贡院拜谒沈太傅,瞧见这张考卷了,这才得以出头!”   “话是这么说,但谁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啊……”   严馥之的身子忽然一震,抓着孟廷辉的手猛地攥紧了,回头激动道:“解元!孟廷辉,你的名字在榜上是第一个!”   孟廷辉面无波澜,只点了点头,“走吧。”   严馥之跌跌撞撞地被她拉出人群,看她一脸不豫的神色,不由道:“孟廷辉,你没发烧吧?解元,潮安北路的州试解元!你不高兴?”   孟廷辉停下,抬头看了看她,脸色犹僵,却没开口。   除名后又遭恩点,此事历来为锁院秘事,便是她自己也不一定会知道个中详幕,若无人授意刻意传出,旁人怎么能这么快就知道?   虽称是太子开恩钦点的,可她却高兴不起来。   在州试上违例,她是存了私心的。   三年一次女子进士科,国中诸路人才济济,而那状元之位就只有那一个。若能中今科状元,那就能够入翰林,将来便有望能升作朝官,而 只有升作朝官,她才能了却心中多年以来的夙愿。   若吾身可济民,吾不所惜也……她只有走得越高,才能越有希望再次见到他。   她渴望见到他,因而渴望出人头地,于是才在这次万民瞩目的进士科州试上大胆违了例。   倘是她的策论能得到主考太子太傅沈无尘的青睐,那么将来的礼部试和殿试便可放心一赴了。   只是她没想到会被沈太傅除名,更没想到又会被太子钦点为潮安北路的解元。   声张得如此沸沸扬扬,并非她的本愿。   而对这个传说中一向寡言冷面、心深难测的太子,她从这一刻开始就没了好感。 章八 京城(中)   先从冲州坐牛车到吴天府,又从吴天府走水路到寿州,最后同人合租了辆马车,直赴京城。   入京之日正是四月初八,逢佛生日,京中九大禅院各有浴佛斋会,用香药并糖煎了浴佛水赠与过院之客,城中街上人头攒挤,榴花细柳,气序清和,微风徐徐,彩旗轻扬,俨然一副太平盛世的景象。   孟廷辉下了马车,抬眼便看见街头那座三层楼高、恢宏雄伟的宜泰楼,立在原地微怔了怔,才挽了包袱向前走去。   向来都听说京城繁盛,可若非亲眼所睹,又怎能想像得出这种种景象。   宜泰楼门前的小二看见她,远远地便迎了上来,亲热地笑道:“姑娘是来京赴女子进士科礼部试的吧?”见孟廷辉点头,他便一扬手,“姑娘里面请。”   孟廷辉走进去,见酒楼一楼大堂甚是清静,不由微笑,“莫不是因赴礼部试的女举子都要住宜泰楼,宜泰楼便在礼部试结束前不事经营了?”   小二接过她的包袱,领她往柜前去,摇头笑道:“姑娘是从外府来的,不知京中习俗。今日乃佛生日,城中许多人都是一早便去禅院受浴佛水了,因是酒楼客少。”   孟廷辉这才明白过来,便笑着走到大堂柜前,对掌柜的说:“潮安北路冲州府,孟廷辉。”   掌柜的看她一眼,转身去后面案台上拿过一封信,递给她:“昨日刚到的,我本来还在纳闷,宜泰楼还没住进来这么一个人啊。”   孟廷辉讶然,接过信便拆了开来。   一张薄薄的信笺,飞扬跋扈填满了字,洋洋洒洒数言都在谴斥她的不告而别,最后一句才道,好生保重。   她唇角噙笑,目光扫到署名处。   其实不看也知道,能给她写这种信的人,除了严馥之,还能有谁。   不告而别确是她不对,可她平生最不会做的事情就是告别。   告别了又有什么用?   从此天各一方,有缘自会相见。   就好像……   她脑中刚闪过一个人影,思绪便被人硬生生地打断——   “你就是孟廷辉?那个被太子钦点为潮安北路解元的孟廷辉?”   大堂中不知何时进来了几个素妆女子,其中一个正挤在她身旁,看见掌柜落笔记下的名字,脸上一副惊讶得不得了的模样。   孟廷辉想了想,微点了一下头,“姑娘……”   话未说完,那女子又惊道:“你真是孟廷辉!”   孟廷辉蹙眉,不解其意。   几个人交头接耳了几句,方对她笑道:“各路来的女举子都到了好些日子了,早有人把你的名字在宜泰楼传了个遍。”   孟廷辉僵住,挤出个笑容,“今晨方至京外,一路车马劳累,容我先歇一歇,再与姑娘们闲聊。”   她问了小二两句,便挽了包袱上楼。   几个人犹在下面窃窃私语——   “不过是撞了大运罢了,有什么好傲的?”   “说的正是。潮安北路历年都没出过女状元,她就算是潮安北路的解元又能如何,文章说不定还不如京畿诸路随便的一个举子呢!”   “能来京赴礼部试的,哪一个不是有真才实学的?等着瞧吧,看礼部试放榜时她能不能中贡生。”   ……   她装作没听见似的上了楼,推门而入之时,指尖竟在轻轻发颤。   虽知京中要比冲州府复杂得多,可她却没想过连这一个小小的宜泰楼都会暗流汹涌。   尚未开试,她就成了众矢之的,单单一句太子钦点她为解元的传言便将她推上了风口浪尖。   是想告诉她,虽惜她之才,却不喜欢她先前的投巧手段?   是想警告她,礼部试上不可再孤意违例?   抑或是想让她心里背着这个大包袱入礼部贡院考试,看看她到底是不是真有栋梁之才?   房间虽小,但却整洁。   她将包袱随手一搁,然后把自己的身子重重摔上床。   碎花帐子在头顶摇摇欲落,鎏金吊钩微微闪着光,窗户半开着,依稀能闻见外面街上叫卖煮酒的甜香之味。   她闭上眼,手指轻轻划着床掾红木。   这个太子殿下,   果真是心思难测啊。   ·   午膳时分,宜泰楼一二层间明显热闹了起来。   清晨去禅院礼佛的人们有好些已经回城,聚在楼下笑谈着今日城中那些有趣的见闻;住在宜泰楼里待考的好些女举子也三三两两地下楼吃饭,嘻笑声不断。   孟廷辉下去的时候,四座人声嘈杂,男女老少皆有,她便捡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了下来,要了一碗粥,一碟素菜,独自一人慢慢地吃着,静听周围人都在说些什么。   有人道:“今晨去城西的太常寺,看见有好些人特从京畿附近的州县赶来,就为分一份浴佛水!”   “太常寺遗客的浴佛水据说也是要往宫里进的,既然是皇上喝的,大家自然都想去沾一沾这龙气了。”   “这些年来天下富足,皇上又体恤万民,不兴兵、不加赋,最近又听说北境要与北戬自由互市,真希望这日子就一直这么太平下去……”   “哎,你们听没听说,待太子册立正妃之后,皇上便要退位让政了!”   “哪里来的谣言?”   “不管是不是谣言,只这太子妃一位,你们倒是说说,京中哪家的王公千金能有这福气?”   “这还用说?非沈家大小姐莫属!”   “哪个沈家?”   “还能有哪个沈家,自然是沈太傅家的千金……”   一桌人都啧啧点头,“倒也是。沈夫人曾氏是当年跟随皇上御驾亲征立过血功的,沈太傅与皇上君臣相得数十年,若论与天家的情份,朝中谁人敢比?沈家千金又是跟着她兄长自幼一道在宫里玩闹大的,与太子的情份更是匪浅,更何况还有颍国夫人这个干娘,怎么说也算的上是贵戚了。再者,沈家千金年已二十都还未许配人家,你们说说这是为什么?自然是等着太子妃这个位子了……”   说话间,有几个女举子模样的从外回来,坐下后满脸懊丧,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旁边一圈正吃着饭的女子们瞧见了,纷纷凑过来问道:“怎么样,古大人肯收帖子么?”   一个女子冷瞥了众人一眼,“收什么收?古大人是什么人?那是除了平王,无论谁的人情都不看的人!”她停了下,又撇嘴道:“此次礼部试皇上以古大人权知贡举,我看诸位就省省心思吧,有空多读读书,别奢望能提前投帖问路了!”   一众女子皆唏嘘出声,失望回座。   孟廷辉不动声色地听着,慢慢搁下手中的筷子,掏出帕子来轻轻一抹嘴,准备起身上楼。   身旁那桌方才议论太子侧妃之事的忽而有人低声道:“瞧瞧,正说着呢,就来了!”   “谁来了?莫不是沈家千……”   “啧,没瞧见刚停在宜泰楼外的那辆马车么?钦赐四轮的!车上下来的那个年轻女子不就是么!”   孟廷辉闻言回身,朝宜泰楼门口望去。   女子一袭妃红色的襦裙,臂纱轻绕三片玉环绶,销金紫绫褙子刚刚没膝,脑后松松地挽着个朝中女官正时兴的流云髻,正施然迈槛而入。 章九 京城(下)   迤逦昼永,如春风撩岸、百叶激颤,她这一入,一时间将里面在座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去。   大堂掌柜的亲自出来相迎,脸上堆满了笑:“沈大人,不是说傍晚才来吗?我这儿还没给大人准备好呢……”又转过头去唤人:“赶紧去后灶催催!”   女子轻轻一笑,道:“家母今日身子不豫,没有去禅院,所以我就早来了。掌柜的不必急,我在这儿等等也无碍。”然后便走到一旁桌边,撩裙落座,等人将东西拿来。   直眉大眼,樱薄小嘴,肤色不甚白,眉宇间虽隐隐透着股英气,可却仍然是美极了。   孟廷辉看得有些失神,总觉得眼前女子的面孔有一丝熟悉之感,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但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心中暗道,倒也只有这等家世出众的美人儿,才能配得上那个万民瞩目的皇太子。   一旁的女举子里有人细声细气地道:“听说她上个月才入兵部职方司,而且是皇上开了特恩的,颇有其母当年之风。如今沈家一对子女均在朝为官,当真是一门皆荣。”   “虽说都是沈大人,但这位沈大人可比她哥哥会做官多了,”旁边一人接口,听声音像是京畿诸路的,想来对朝中之事颇有了解,“据传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连二府六部的老臣们都对她赞不绝口。”   ……   孟廷辉抿抿唇,眼底突然黑了些,转身回座,重新拿起筷子,慢悠悠地拨了拨盘里剩的几根菜。   那名女子在门口静静地坐了半晌,忽然偏过头来朝这边望了望。   这一望,先前低声议论的那些人登时都闭了嘴,没过一会儿,便都纷纷起身上楼去了。   孟廷辉垂眸,复又抬眼,看向那女子,微微一笑,然后起身走过去。   “沈大人。”   她立在桌旁,轻声道,彬彬有礼。   沈知礼眼睫动了动,目光迎上她,“阁下是?”   孟廷辉稍一低头,声音依旧轻轻的:“在下孟廷辉,此番上京赴女子进士科礼部试。在下久闻沈大人才名,方才听人闲言乃知大人在此,因是不忍失缘,冒昧之处还望大人见谅。”   沈知礼眼中忽然亮了下,“是潮安北路的那个孟廷辉?”   孟廷辉轻轻点头,“正是在下。”   沈知礼指了指身侧,笑道:“坐。”   她便依言坐下,然后从袖中摸出一张薄帖,轻轻搁在桌角,“都说沈大人善为词赋,在下不才,今日见京中盛况,方才于房中亦做了两首小赋,还望沈大人指点一二。”   沈知礼想了想,才伸手拈过帖子,却不打开来看,只捏在指间把玩着,良久才道:“我先前听闻你在潮安北路州试的事情时,以为你定是个狷介之人,不屑做这种投帖问路的事情,何曾想我却错了。”她看着孟廷辉,将帖子原封不动地推了回去,“只可惜我与此次礼部试没有丝毫关系,孟姑娘投错人了。”   孟廷辉面不变色,只轻声道:“只怕在下若真是狷介之人,沈大人反倒瞧不上了。不过是两首小赋罢了,沈大人戒心甚重。”   沈知礼定定地盯了她许久,红唇忽扬,连笑了好几声才道:“好一个孟廷辉。”她复又将帖子拿过来,一边翻开看,一边继续道:“若换了旁人,只怕早就被我方才那一席话给吓退了。你说得没错,朝中从来不乏狷介之士,可砭清激浊之人在官场上从来都是不讨喜的。连站都站不稳,空有一肚子经世之才又有何用?可怜这道理竟没多少人明白。”   孟廷辉依旧轻声道:“谢沈大人。”   沈知礼阅毕,叹道:“孟姑娘果然好文采。”抬眼笑了笑,“也别叫我沈大人了,我双名知礼、复字乐焉,孟姑娘以后叫我乐焉便好。以孟姑娘之才,此次进士科金榜题名又有何难,到时孟姑娘与我同朝为臣,还望能够相互扶持才好。”   孟廷辉连忙起身,“不敢。”   沈知礼还欲再说什么,就见有人从楼后小步快跑而来,手中拎了两个油纸包,对掌柜的道:“掌柜的,都包好了。”   她便也站起身来,笑向孟廷辉道:“家中有事,我不便久留,待会试放榜之日,与孟姑娘在礼部院外再会。”   孟廷辉点头,抬手轻揖了一下,宽长的袖口垂落腰侧,边角微卷。   当初未得沈太傅的青睐虽是一大憾事,可如今能够稍稍攀附沈知礼,想必也是能有些用处的。   她独自望着楼前细柳许久,才终是一眯眸,转身上楼。   ·   沈宅外榴花一地香,流云轻散,清静得紧。   门口小厮看见沈知礼从马车上下来,忙去迎:“大小姐回来了。”又接过沈知礼手中的东西,跟在后面进门。   沈知礼拢拢耳旁碎发,嘱咐道:“这些东西都是大公子爱吃的,一会儿见着老爷可别说是我买的,只说是别人听见大公子今日回京,送来府上的。”   小厮默然,跟在后面一声不吭。   她边走边四下打量,见府中甚是冷清,觉得不对劲,便转头问道:“怎么,大公子还没回府?不是说天没亮时就到城外了,然后同太子一道入宫觐见皇上去了么?”   小厮上前几步,小声道:“回是回来了,只不过大公子在同老爷置气,连夫人特意给他备的接风饭都不肯吃一口。”   沈知礼讶然,“为了何事?”   小厮嗫喏了半天,一副不敢说的样子,直待见她脸色作怒,才慌忙道:“听说……听说大公子要放外任了,潮安北路,青州!”   沈知礼一下子愣住,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蹙眉片刻,便一路往后院沈知书的屋内走去。   垂柳过廊,有鸟儿叽喳振翅,后院东面第三间屋子的门半开半掩着,外面竟没一个下人候着。   她伸腿踢开门,走了进去。   里间垂帘立即一晃,沈知书走了出来,眉毛斜皱,“也就只有你敢踢我的门。”   说着,便往屋中椅子上一坐,锦袍下摆滑膝而落,长腿半屈,一副不耐烦的模样。   沈知礼反手关上门,盯住他:“让你出知青州一事,是爹的主意?”   沈知书睨她一眼,冷冷哼唧了两声,一脸不置可否的表情。   沈知礼脸色有点僵,“你不愿意去?”   “哐当”一声,桌上的纸镇被他横袖扫到地上。   她一惊,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   沈知书起身,气道:“怎是不愿去?还在冲州府时,我就奏禀过太子,若是不放心潮安北路帅司的那群官吏们,大可以让我去青州!”他抬脚又踢了一下那纸镇,“谁曾想不待我回京自己上奏皇上,爹就主动请了旨意,放我外任,去青州!”   沈知礼挑挑眉毛,等他继续。   他甩袍转身,犹然是气得不行的模样:“沈太傅为国为民为朝政为皇上,甘心自己的独子去北境边地历练!我就知道,不管什么事儿到了最后,都是成就了沈太傅的名声!”   沈知礼上前两步,弯腰将纸镇捡起来,“为了这么点事儿,你也值得同爹置气。”   她见他怒气仍盛,不禁叹道:“听说你今日回京,我还特意去宜泰楼买了你爱吃的几样小食回来,待会儿自己去灶房看看罢。”   沈知书回头,见她要往门外去,又听她口气不像要留府的意思,不由皱眉:“你这是又打算去哪儿?”   她停了一下,小声道:“去古相府上。”   他闻言,脸色蓦然变了下,迟疑了一瞬才上前,对着她脑后低声道:“古相的夫人刚过世未久,你这时候去,太不像话。”   沈知礼静立半晌方回头,眼角微红,“什么叫不像话?”   沈知书一急,“都过了这么些年了,你怎么还是这心思?若叫爹知道了,你……”   她冷笑:“大公子尽管去禀太傅。”说罢,上前推门欲离。   他一把拽住她胳膊,低声道:“沈知礼,我这可是为了你好。”   她狠狠甩开他,“大公子只管放心,我这回去,不过是替人给古相投个帖子罢了,断不会做那些让人看不起的事儿!” 章十 殿试(上)   城南三门巷一带大抵都是朝中公卿贵戚的宅第,高墙朱门的宏宅比比相邻,唯独古府颇为简素,若无院外门额上高高悬挂的钦赐朱匾,莫论谁也想不出这竟会是当朝左相的府邸。   微风扫径,暗道清幽,天上的云絮棉软如丝,就似要落。   沈知礼跟在古府下人的后面,慢慢地走,心也好似天上绵云一般,软软地挤作一团,在胸腔里上下左右轻轻飘荡着。   “相爷本来这几日是不见外客的,但方才看见沈大人的名剌,便又破了例。”下人边走边对她道,声音含笑。   沈知礼垂眼,看着脚下的碎草:“这几日,来相府投帖拜门的女举子们定是非常多吧?”   “可不是!”下人扬了扬眉毛,“自打相爷被放此次女子进士科礼部试主考的旨意一下来,相府的门槛都快被人踏烂了。”   她笑了笑,“依你家相爷的脾性,闭门不见客倒是正理。”   下人乐呵呵地绕过一个廊弯,指了指前面一处小厅,“相爷方才在花厅作画,沈大人自己进去便是,我去给大人上点茶来。”   沈知礼抬眸望去,厅顶翠瓦映着阳光,微微灼目,不由低头,朝前走了两步,又回身叫住那人,“我来同相爷说几句话便走,茶就不必了。”   下人怔了怔,张口欲言,却见她已转身,飞快地走了过去。   ·   沈知礼至厅前时方顿了顿,想了片刻,才抬手拨开门上珠帘,轻迈而入。   厅里光线柔暗,长长的一张黑漆木案立在墙边,案前站了个男人,正半伏着身子,持豪点墨。   她在门口站定,没往里面去,也没开口,只是望着他。   男人听见身后声音,也未回头,只是低声开了口:“乐焉来了?”   沈知礼这才上前,弯腰去捡地上散落的宣纸,口中应道:“嗯。”走去将纸轻搁在案上,又站定了不吭气。   男人悬腕微顿,偏过头来,脸庞瘦而清矍,双眼炯炯地看了她许久,才撇眸笑道:“你倒是好久没有上我这儿来了,上回你爹娘来给内子进丧时也没见你,今日却又是为何而来?”   她挪不开目光,怔望着他嘴角笑纹,半晌才一舒眉,从袖中抽出孟廷辉的那折薄帖,递过去:“来给相爷荐个人。”   古钦将笔搁下,伸手接过,二话不说便展开来看,可脸色却在看见帖下的名字时变了,登时将帖子扔在桌角,“胡闹。”撑案想了想,才去看她,皱眉道:“此人同你是什么关系,竟能让你来给她投帖。”   沈知礼像是早料到他会是这反应,不急不恼地又捡了帖子,铺在他眼前:“今日在宜泰楼偶遇的,我倒喜欢她的这两首小赋,更喜欢她不同于其她女举子的轻淡之举。”   古钦脸色愈黑,“此人在潮安北路州试时的事情我听说了,若非她的解元之名是太子恩点的,我定要在礼部试上将此人除名!”他转身,负手走去将窗子推开,“倘是天下人都知如此投巧可行,将来的女子进士科要成什么样子?”   “相爷稍安,”沈知礼轻声开口,唇角弥笑,“我就知道相爷是这性子,因而特来替她一荐。否则此番礼部试相爷任主考,她孟廷辉倘是头名,相爷定会抹了她的彩头,她孟廷辉倘是只中了贡生,相爷只怕也会将她划到没考中的举子里去……”   古钦嘴唇一动,想说什么,却终是没开口,只背身对她站着,望向窗外院中远处。   沈知礼淡望着他,又继续道:“相爷想想此次女子进士科同往年相比有何不同的?太子的心思相爷难道不清楚?女进士第一人及第者允入翰林院,相爷当年亦是从翰林院入主中书的,此间深意不需我再道罢?而翰林院是什么地方,清流汇聚,旧臣当道,若是一个空有才学而不懂处世之道的女子进去了,能有个什么好结果?”   她见他仍不吭声,不由笑了笑,“这个孟廷辉,才学出众却不迂腐,虽说行事投巧,可却极有分寸。若要我说,此番上京的女举子里面,我还没见过比她更讨人喜欢的了。此女若不得入翰林,谁人可入?谁人能入?”   古钦回头,目光颇是复杂,“你来我这儿替她说情,却不想她会不会承你这份人情。”   她撞上他的目光,喉间不由哽了一下,半天才接道:“孟廷辉是聪明人。”   他却冷哼:“光你说也没用,还得看她在礼部试上做得如何!况且还须得等到殿试之后,看皇上会钦点何人!”   沈知礼垂首,“相爷也知太子为何这次会请皇上下旨翰林院开一敕额给女子。多年来朝中女官不过都是些花架子,这与皇上当初兴女学开恩科的念头相差何许大也!可这又是因为什么?相爷也是跟着平王从东都来的旧臣,想必比我更清楚罢?朝中的东党老臣们如今一日日权盛,对女子入朝为官一事都存了什么样的心思,恐怕相爷最是明白。皇上不与这些老臣们计较,还不是因看在多年来同平王的情份上!”   古钦闻言,脸立时就黑透了:“乐焉不得放肆!”   她默然片刻,又道:“皇上欲退位让政于太子一事,二府老臣们都知道。太子一旦继承大统,还会像现在一样对那些老臣们恭让礼敬不成?此次允女进士入翰林,不过是太子走的第一步棋罢了,这事儿我明白,相爷明白,朝中老臣们更是明白。若是寻常一个饱学女子,入了翰林又有何用?朝中党伐倾轧,这么多年来牺牲的人还少么?”   他抬手打断她:“休要再多言。”展眉平了平气,才走回案边,对她道:“来看看我作的画。”   沈知礼依言闭嘴,走了过去。   案上画卷长铺,画上春色浓浓,细柳亭轩,燕飞莺鸣,慢水远行……   他低眼,伸手取过笔,调了淡朱色,递给她,另一手点了点画上桃树空空的枝丫,微笑道:“还差几朵桃花。乐焉可还会画桃花?”   她心底猛地一震,面上却依然平静,“相爷当年亲手教的,乐焉如何能忘?”   持笔微颤,闻得他笑声在侧,心头愈浮。   淡淡地描了桃花,却未松笔,转而顿腕,笔锋落向宣纸一角的空白处,数字迅成——   “恨春迟,夜来得个春消息。   春心暗动,春情枉寄,春事只春知。” 章十一 殿试(中)   古钦看着她收笔清墨,目光不由又转回那些字上,琢磨了片刻方道:“乐焉是有意中人了?”   语气微微透着些迟疑。   沈知礼垂袖,轻声道:“是啊。”   他怔然,继而又问:“哪家的公子?”   她却不再言语,只顾低了头看桌上那画卷。   古钦转身踱了几步,眉头皱起,“前几日皇上与中书几位老臣还说起太子册妃一事,你……”   沈知礼的脸色骤然间垮了下来,打断他道:“承蒙皇上和相爷看得起乐焉。可相爷不想想,太子岂是在这事儿上能听人摆布的?与其此时同我说这些,不如去问问太子是如何想的。”   他未料到她会是如此反应,脸色微有不豫:“你与太子从小一道长大,众人这么想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她冷笑:“相爷也是自我幼时便看我长大的,照此说来,我同相爷之间又将如何?”   “胡闹!”古钦面作怒色,“此话岂是能随口胡说的?”   沈知礼长袖骤落,背身往门口走去,眼眶已不自觉地红透了,抑了抑,才僵着声音开口道:“今日来找相爷,该说的话都已说完了,久留也是不便,望相爷好生保重。”   听不得他再说一字,她便夺门而出。   指间上犹存了他握笔的温度,掌心中依稀裹着朱墨香气。   一地碎草漫裙,空有桃色,无人应。   ·   乾德二十四年四月十八日,女子进士科礼部试开考,京城南雀门太学以北、礼部贡院以东的七条街尽行宵禁令,日不得过车马,夜不得过行人。   三日后考生出院,礼部试权知贡举古钦着有关大臣们按例锁院判卷,朝中中书诸事皆由右相徐亭料理。   五月五日,女子进士科礼部试放榜,潮安北路解元孟廷辉高登榜首,判为此次礼部试会元。   这一消息不到半日便传遍了整个京城,举众闻之哗然,谁都没想到先前那个在州试上“撞了大运”的孟廷辉竟能在礼部试上再夺头筹。   一时间众说纷纭,有说她是女文曲现世的,也有说她是鸿运当头的,但不管说什么,几乎人人都在翘首以望半个月后的殿试——   这个孟廷辉,她能不能够连殿试的头筹也一并拔了,成为大平王朝有史以来第一个三元及第的女进士?   ·   时已入夜,礼部贡院外甚是冷清,内院里灯烛暖暖,透过窗纸,可见仍有不少官员们在屋子里忙碌着。   古钦一边叫人封卷入册,一边问身旁鸿舻寺的官吏道:“这大半个月来我被锁在贡院里,竟不知中书门下二省所议的殿试策论题目是什么?已经呈给皇上去阅了没有?”   鸿舻寺的官吏摇了摇头,“昨日还没有,今日不知呈上去了没有。”   古钦面露狐疑之色:“还没有?往年这时候都已定题、着大学士封题置案了,怎么今年这么慢?”   周围的人都摇头,以示不知。   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深夜来扰,不知古相肯否让我进去?”   古钦回头,看清来人,慌忙上前几步,弯腰欲行大礼,口中道:“不知殿下会来,臣有失远迎。”   英寡伸手着扶起他,“我也是一时兴起。方才从六部出来,车过街角时看见贡院里还亮着灯,想来古相正在封卷,所以来看看。”   古钦赶紧让开来,“殿下上座。”   他却不坐,只是走去案前扫了两眼,转头问道:“想借此次礼部试头名孟廷辉的策论卷一阅,不知可否?”   古钦脸色微僵,半晌低声道:“殿下恕罪,此事不合例。”   英寡侧头望了一旁的鸿舻寺官员几眼,又看向古钦:“古相还不知,此次殿试皇上已有旨意,让我替她升殿主持。”   古钦先是一怔,随后大惊失色,口中连连道:“这……这……”半天才又吐出几个字:“……臣确是不知此事。”   心中却如翻江倒海般地滚过了数个念头。   能为皇上亲试中进士者历来都谓之“天子门生”,如今皇上却要让太子升殿主持,可见皇上是当真定了退位让政的心思了。   既如此,今年的这一科女进士们岂不是成了太子登基后的首批亲吏,更将是任重非凡。   他心里连连苦笑,脸上却没露色,转身叫旁边的官吏将已封好的策论卷呈过来,翻出孟廷辉的那一份,双手递呈过去:“殿下既然是要替皇上主持殿试,那么看看也无碍。”   英寡接过来,转身背光,将题纸扯开,先是细细地看了一回,然后又飞快地扫了一遍,眼底有些沉黯,回头对古钦道:“把榜上前五名的策论卷都拿来与我一阅。”   古钦点头,身旁的几个官吏们便匆匆翻出题纸,呈上来。   他一一阅毕,脸色变得有些冷,抬眼看向古钦,“孟廷辉的这篇文章虽说做得不错,可我却看不出她比这几人好多少,古相何故判她为会元?”   古钦欲言,却听他又接了一句:“莫不是她在考前曾得机会投帖至古相府上?”   这话语气生冷,明显带了责难之意。   古钦微微垂首,“臣确是得了她的帖子,不过不是她来臣府上投的,而是沈知礼替她投的。”   英寡听后蓦然转身,眉毛斜扬,“此话当真?”   古钦点头,“臣岂敢欺瞒殿下。孟廷辉的策论虽与这几人不相上下,可处世之道却要精上许多。当年皇上旨谕进士科礼部试判卷不得糊名,意在从宽取士;既是要从宽取士,那便不当只论文章判功名。依臣之见,能让沈知礼亲来臣府上为之投帖之人,将来在朝中定不会是平庸之辈。”   英寡捏卷两指紧了紧,复又低头看了眼那题纸上的名字,眉间不由一陷。   过了许久,他才将题纸放回案上,却无再言。   古钦想了想,又道:“至于才学高下、文章好坏,殿下可于殿试之后再细细评定。”   他慢慢地点了下头,负手欲离。   古钦却又在后道:“殿下,”见他停下,才急着道:“臣方才听人说,此次殿试的题目中书还未呈阅皇上议定。”   英寡侧头,低声道:“皇上旨意上有言,此次殿试题目由我来定。”   古钦又是愕然,半晌才回神,“敢问殿下,可否将所定题目与臣一览?”   他却摇头,脸色似是不豫与人多说此事,“待至殿试之日,古相自然就知道了。” 章十二 殿试(下)   乾德二十四年五月十五日的黎明,天黑得似被墨泼过了一样,风吹入衣仍是生寒,皇城宫阙外的石砖道上却早已排满了来参加殿试的女子们。   小内监们拎着盏盏宫灯候在一旁,好让礼部的官吏们在校名时能看得清楚一些;有鸿舻寺的女官们拿了特制的宫饼发给排队等候的女子们,又轻声嘱咐道:“每人只有一包,待到晚上入夜了才能出来,自己看着办。”   待礼部的官员将来的人都验明正身过后,天已发亮,这时才有光禄寺的人来,一路领着女子们到宝和殿后的丹陛下祗候。   孟廷辉站在人群当中,抬头便见远处宫殿的飞檐高柱,殿上琉璃瓦在夜色下蒙蒙发亮,周遭一切都好似像在梦中似的。   身边一人的身子突然一抖,喉间发出古怪的声音。   一旁的礼部官吏忙过来查看,然后便冲不远处的宫人喊道:“吐了,快把她扶走!”   孟廷辉微微蹙眉,看着那女子被两个宫人搀走,目光又移向她方才站过的地方。   那块宫砖色泽沉暗,青灰色的雕纹密布其上。   多少个日日夜夜的苦读,多少场考试多少篇文章,才能走到这里来。   可却因为紧张,生生让自己丧失了这一展鸿图的大好机会。   当真可惜。   她心底略叹,搓了搓冷得发麻的指尖。   又等了一刻有余,前方殿中有人传话出来,礼部的官吏们便让候着的女子们按照排定的顺序依次登殿。   大殿之中宫烛明亮,殿砖光可鉴人,只见龙座高高在上,下面满满当当地排好了殿试用的桌椅。   孟廷辉找到自己的位子,同别人一样坐好。   远处殿角金柱上的龙纹在烛光下微现狰狞,九爪腾云状甚为慑人,她盯着看了半天,才收回目光,望着面前空空如也的桌案上。   殿中比外面暖热许多,可指尖却好像更冷了些,掌心也开始微渗凉汗。   她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笔墨摆好,正暗在心底嘲笑自己没出息时,就听见殿外宫伎的奏乐声响了起来。   礼部、光禄寺、鸿舻寺三处的官吏们入殿站好,等待考试的诸位女子们也纷纷自座上起身。   孟廷辉亦站了起来,心知这是太子要升殿了。   拜这位太子殿下所赐,她因州试一事而在京中享有如日中天般的“名声”,她虽不言不表,心底却也不甚痛快;本以为在此次进士科中再不会同他有任何联系,可她却没料到的,在礼部试结束后的第三天,便传来了此次殿试将由太子代皇上主持的消息。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开。   她兀自想着,头微垂,听见身边众人高呼“殿下”,便也跟着拜了下去。   殿砖冰凉冷硬,硌得她膝盖很疼。   有男子低亮的声音自正前方的高座上传下来,“都坐,殿试之上不必拘谨,一会儿好好做文章方是正理。”   这声音就如同一把小鼓槌一般,“咚”地敲了一下她的耳膜。   脑子里面轰然一声响。   她不管不顾地抬起头来,向正前方望上去——   墨靴两侧金线纹案,黑袍之上五爪傲龙怒气勃然,男子两手撑在膝头,长腿半屈,端坐在殿中龙座上。   剑眉英挺,脸庞削瘦,一双眸子竟是双瞳异色,左眼深褐,右眼黑蓝。   他脑后的白玉龙簪耀亮不已,刺得她眼底发酸。   她好似被浇了一桶热水,然后又被丢去万丈寒渊之底,浑身上下刺烈的痛,却被冻住,一点都动不了。   这个人这张脸……   怎会是他?   怎会是他!   他的右眼……   她紧紧咬住嘴唇,撑在地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握成了拳。   并非是独眼之人,只不过是不让人瞧见他的真容。   天下万民皆知皇太子生来双眸异色,左眸承平王之褐,右眸承皇上之黑,自出生之日便被视为二人大位的唯一承嗣。   她揣测过无数次他的身份,可却万没想到他会是国之太子。   她幻想过无数次与他再见面的场景,可却绝没料到会是在女子进士科的殿试上。   此时此刻,她只觉得手足无措至极。   自己之前一直盘算好了的事情,在看见他的这一刹尽数倾塌。   她是那么渴望能够再次见到他。   可当她知道他是谁、他在哪后,却愈发感到绝望起来。   原以为倘是有朝一日能够入朝为官,她便能攀附得起他了。可眼下再看,只怕她这一辈子都攀附不起他。   那一日在冲州城外的官道上,他明明问了她的名字,可见他是知道她是谁的。如此说来,在那其后的钦点解元一事上,想必他是有意要令她成为这众矢之的的。   想着,她伏在殿砖上的双手就不由自主地握了起来。   怕只怕,他心中已对她没了好感,全当她是个不择手段搏出位的女子罢了。   ……   他的目光慢慢扫过座下众人,看见了她,又掠过她,瞥向一旁的礼部官吏,微微一点头。   有翰林院的大学士自殿侧上来,从内案上取过策论题目,捧授给候着的礼部官吏。   礼部官吏揭开题上黄额,高声颂出——   “为君难为臣不易论。”   ……   这沉厚的声音令她浑身一激,陡然回过神来。   脑袋里面仍旧是空白一片,怔着,跪接过了礼部官吏发下的裱金题纸。   身子僵着坐回位上,仍是在想他。   却不敢再抬头看他一眼。   身旁的女子们已经开始落笔急书,笔尖触纸而过的声音擦过她耳廓,她才恍然低眼,看向自己手上攥着的题纸。   耳边又响起礼部官吏的声音:“……不得更题,日落交卷。”   这才彻彻底底地清醒过来。   她揽过袖子,拾笔蘸墨,笔落题纸——   为君难,   为臣更不易。 章十三 传胪(上)  大殿朱门紧闭,内中宫灯色暧,一室静得出奇。   太阳升了又落,殿砖之上一片斑驳灰影,细密的花纹,边缘模糊,如春日里多般压抑的情。   他坐着,一动不动地望着这些素衣素妆的女子们。   都是这么的年轻,这么的充满朝气,可她们究竟知不知道,真正的朝堂是个什么样子?   不少女子搁下手中的笔,取出凌晨时分在殿外丹陛下祗候时领的宫饼,在位子上静静地吃了起来。   唯独她一直垂着头,悬腕挥笔,墨点白宣,背脊竖得笔直,好似一点都不知累。   眼底墨色浓郁,下笔如飞,红线直格中字迹工整,左手边上的裱金题纸已摞起一薄叠。   一片红唇纤眉素颜中,他的目光渐渐移向她,看她眼睫不自禁地上下轻掀,看她额角碎发挡了眉梢,看她脸上一副极其投入认真的神色,看她倾心在写这一篇文章。   周围数个女子吃了东西,又重新开始写策论。   就只有她身边的那一包宫饼,仍是完好如初,动也未动。   他察觉到她的与众不同之处,身子一斜,索性横臂撑了下巴,凝神盯着她打量。   脑中回忆起那一日在冲州城北的黄土官道上,破庙一座,素衣一人,双眼执拗而坚定地望着他,竟然开口问他,他贵姓,他名什。   他自生来至今,还从未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   他的名字天下人尽知,可却没有一人敢叫,更是鲜有人知道那究竟代表了何种深意。   寡者,独也。   自古帝王皆寡独,便是他那对如同剑与剑鞘般匹配的父母,亦是独自走过了多少岁月,流了多少血汗与泪,牺牲了多少人与事物,才换得这一生短短数十年的相依相守。   以寡为名,并非是想要他一生寡独,而是这浸染了二人一生心血的江山天下,独他可继。   他是二人一生一世的唯一子嗣,帝王之苦之难之孤寡,将来除了他,还有谁人有资格代领?   旁人只看见他风光无限,却哪懂他肩头重担究竟有多沉,为君难,为君难不可道。   便是可道,却也无人道。   ……   “殿下?”   身旁光禄寺的官吏见他盯着一个女子出神,不由在他耳侧低唤了一声。   他幡然回神,知自己失态,不由皱眉,又抬眼望了她一下,却恰触上她探过来的目光。   犹是同那一日一样的清湛目光。   他不动声色地挪开眼,望向殿角一侧,目光沿殿晃过与座众人,然后才收回来。   她看起来这么年轻,至多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一张脸庞单纯清秀,可却敢于在进士科州试上违例作论,同他以往见过的女子有着太大的差别。   可她违例又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微微阖眸,又想起数日前古钦在礼部贡院里对他说的话。   是没想到,短短数日间她竟能结识沈知礼,而沈知礼竟也肯为她去古钦府上投帖。   可见她的确是有与众不同之处的。   大红色的烛液滴了下来,火一样的色泽,血一样的触目。   再抬眼时,却发现她仍然在望着他。   他两眼一黑,没料到她会如此胆大。   她触上他微凛的目光,一下子便错开了眼。   但纵是如此,他依然看清了她双眼中那忽闪忽暗的期冀之色。   她是在渴望些什么?   功名还是官禄?   那张光洁的桌案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一摞裱金题纸,她的笔墨均已收好,旁边的那包宫饼仍是未吃。   有礼部官吏也看见了,走过去低语询问,见她已全部答完,不禁吃惊,然而按例不得提前离场,便让她就这么坐着,等日落时分再与旁人一道退殿。   他看清,脸色又是一变。就见她微低了头,看着自己面前的桌案,神色专注,久久不动,也不知在想什么。   这女子……   倒也有趣。   ·   夜已深,东宫外阁里仍是灯火通明。   数名翰林院大学士与礼部主事者都在长案前忙碌,将殿试题纸按姓氏整理好,有翰林院的经筵侍讲一份份地捧来他身前,高声将其上策论文章读出来。   他坐在案后,一边翻阅着两省递来的奏折,一边听人念那些策论,良久才收了散落一案的折子,抬眼道:“拿来,我自己看。”   立即有人将厚厚的策论卷子搬到他面前案上。   他伸手翻了两下,抬头:“孟姓的可在这里面?”   “殿下稍等。”那人回身,又搬了一摞来,恭敬地放下,从中抽出一份来呈给他:“此为孟廷辉的策论文章。”   他瞥了那人一眼,嘴唇微动,刚想说他不是要孟廷辉的,却又想起此次殿试中姓孟的只有她一人,不由眉冷,僵着脸接过了那人递来的一摞题纸,哗啦一下摊在案上,目光扫了过去。   “为君难,为臣更不易。   臣尝闻人言,若吾身可济民,吾不所惜也。   此所以吾朝得以开边而享天下、四海归一也。   ……”   他没有看下去,目光只留在那一句话上,逐渐变得炙热起来。   ——臣尝闻人言,若吾身可济民,吾不所惜也。   她是听谁说了这句话?   他定了定神,才继续往后看下去。   一张连一张的裱金题纸上,一个个傲挺的小楷连成一文恢宏之象,令他不由拊掌暗叹。   从来才学之人多狷介,他何曾见过似她这样的女子。   又想起宝和殿中,她在座上抬头看向他的目光,和她后来盯着书案的专注神情。   她心里所想的到底是些什么?   她到底图的是什么?   他想了片刻,方握起笔,蘸了朱墨,在她的题纸右上角处勾了一记,然后转身叫人来,道:“鼎甲三人与二甲七人最迟后日须得选定,然点谁为一甲进士第一人及第,则待小传胪后由我亲定。”   礼部官吏闻言极是愕然,继而犹豫道:“一甲第一人若是不定,小传胪时殿下欲依何顺序召见此十名贡士?”   他扬眉:“二甲七人即按名次,至于鼎甲三人,”略微一顿,“尔等随意,但将孟廷辉放在最后传见便可。” 章十四 传胪(中)  小传胪的当日,自凌晨始便有光禄、鸿舻二寺的官吏们在宝和殿中忙碌,排案布凳,备金榜裱宣,待至天边泛白才将诸事准备妥当。   东宫殿门外却相较冷清,几个殿侍站在廊下,默声无言,看里面殿中烛光通明,却没人敢扰。   远处有人走来,一个殿侍下意识地上前挡在门前,待那人走近,他看清后方笑道:“原来是沈大人。”   沈知礼手里捧了一本薄卷,亦微微笑着看那人:“太子数日前着令职方司查一个人,我特意赶在小传胪前送来给太子过目。”说着,探头望了下殿内,又道:“太子又是一夜未睡?”   殿侍点头,脸色颇是无奈:“太子的性子,沈大人也是知道的。”说着,侧身上前,叩门禀道:“殿下,职方司的沈大人。”   等了许久,里面才传来允入的声音。   沈知礼推门入殿,一边往里走一边道:“殿下。”   英寡从里面走出来,身上松松地披了件外袍,看见她,脸色微凉:“职方司的人怎么叫你来了。”   “臣也是职方馆的人,有何不可来的?”她笑嘻嘻地,上前呈上手中的东西,“殿下着人查孟廷辉的身世,职方司昨夜已誊抄入卷,臣亦是一夜未眠,赶在天亮之前送来给殿下。”   他脸色漠然,伸手接过,“此处没你的事了。”   沈知礼却不走,候在一旁,看他翻开那薄卷,一页页扫过,脸上的神色变得有些诡暧起来。   果然,他翻了几页后人便僵住,半晌才一合卷,冲她道:“怎么还不走?但凡孟廷辉的事情你都要插一手不成?”语气冰冷不善。   她一撇嘴,“臣便是无丝毫功劳,也有半点苦劳吧?殿下就这样对待臣?”她眼底笑意浓浓,“看孟廷辉的样子,倒想不出她的身世这么可怜。从小无父无母,幼时被人拐入潮安北路冲州以北的一座尼庵,未编户而遭剃度,八岁那年恰逢皇上下旨,停废潮安北路敕额以外的寺院尼庵、重令年幼僧尼编户入籍,时潮安北路冲州府的通判张越行令不效,致使大批无户年幼僧尼无家可归,寒夜里不知冻死了多少,而孟廷辉正是其中之一。”   他脸色不豫,撇眸盯住她,似是知道她下面要说什么。   沈知礼低眼望着他掌中薄卷,又道:“可她后来却被贵人所救,编籍入户,然后被送去当时冲州府新建未久的女学里。”她停了停,“可当年那个贵人是谁,职方司却查不出来,此于我大平王朝职方馆潮安北路房而言,可真是奇耻大辱啊。”   他横眉,“退殿。”   她抿唇轻笑,朝门口退去,口中道:“若是臣没记错的话,十年前的潮安僧尼案正是殿下一手经办的。当时殿下年不过十四,却令潮安一路骄臣人人自危,此事当年轰动天下,朝中谁人能忘?”   他一把攥紧了那薄卷,又重复了一遍:“退殿。”   见果真猜对了,她便断了下面的话,脸上犹带了浅笑,退了出去,伸手把殿门关上。   朱环在门板上轻颤了两下,咯噔作响。   他皱眉,右手攥得愈发紧了起来。   怎会……   孟廷辉怎会恰是那个孩子?   那一年他北上潮安,其后一路微服私行向西,途中所见流离失所的幼僧幼尼何其多也,自然是能救一个便救一个。   若非是读了职方司所呈上来的东西,只怕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孟廷辉竟会是他所救数人中的一个。   ……若吾身可济民,吾不所惜也。   他眉目间硬朗的线条渐渐一缓,如此说来,这话当是那一回他对她说的。而在那一路上,他也就只有在那一个雨夜,在那一座破庙中,对她一人说过这句话。   不料她却记了这么多年。   他又想起殿试之日她在大殿之上探向他的目光。   她一定是记得他的,也许从那一日在冲州城中相见开始,她就期冀着他能认出她来的。   一刹那间,他竟是有些想通了她那一门心思搏出位的做法。   但他的眉头转瞬就又锁了起来。   倘是她所渴求的竟然是他,那倒是他始料未及、并且措手不及的一件事。   ·   自卯时起,宝和殿外便有宫人领了殿试后位列前十的女贡士来此祗候,待太子传召见谕后,一个接一个地入殿觐见。   初阳自东边升起,又慢慢地移到天空正当中,脚下的青灰色宫砖也被晒得开始发烫。   孟廷辉一动不动地站着。  已过巳时,还是没有人来传唤她。正午的阳光热而毒辣,烧得她脸庞一片潮红。   等到前面第九个人经传入殿觐见之后,才有一个黄衣舍人自高高的殿阶上下来,冲她道:“孟姑娘,该你了。”   她轻轻喘了一口气,走上前去,跟在那黄衣舍人的身后入了殿。   殿门在她身后徐徐阖上,森然一声响。   火辣辣的阳光被厚实的殿墙隔在外面,殿中一片阴凉,空气中都像带了丝水气似的,一下便润了她干涸热烫的唇。   “坐。”   不待她看清殿中人,不待她行臣子礼,他的声音便传入她耳中,同样的清凉,又带了点哑意,直入心尖。   她闭了下眼,适应了殿中光线,瞥见身旁置了锦垫高凳,却没动,只向前方坐着的人看过去,轻声开口:“殿下。”   薄薄的单袍衬出其下硬朗的身骨,襟前金线暗纹繁复交错,灼亮的瞳眸,微黯的脸色,一双长腿竟是叠搁在金案之上,斜眉如锋,神色虽端肃,却是一副不羁之态。   她喉间瞬间有些干,不曾见过这模样的他,更想不到他会有这模样……指尖有些发麻,转眸去看,殿上竟是再无一人,心口不由砰然一跳。   他看着她,叫她:“孟廷辉。”   她陡然回神,低头:“殿下。”   “就这么想要状元之位?”他开口直接了当,话语如刃劈风。   她双耳微凛,听清了,却像是没听清,一脸朦懂。   他不急,静静地等着她开口。   一殿寂静,殿外偶有飞鸟振翅扑檐而过的沙沙声,搅得人心更躁。   她面色平静,一字一句道:“臣不只想要状元之位。”   他听了这话倒也不觉惊奇,只道:“还想要什么?”   她轻轻扬唇,“殿下有言,此次女子进士科第一人及第者允入翰林院,赐正七品编修一职。然而我朝有定,历科进士第一人及第者都授从六品翰林院修撰一职,为何女子进士第一人及第者却要低人一品?”   他手中把玩着案上玉石纸镇,不疾不缓地道:“你还未当上状元,尚无资格说这些。”   她低头,“倘是凡事都需在其位才能言其政,那翰林院的清议之名又是从何而来。”   好一张厉害的嘴。   他搁下纸镇,起身绕案下阶,走到她面前,问道:“你倒说说,倘是让你当了这个状元,你会怎样?”   她仍旧低着头,“殿下方才说了,我还未当上状元,尚无资格说这些。”   话音未落,她的下巴便被他一把握住,抬了起来。   她微惊,抬眼正触他的目光,深涧似的一双眸子,到底也生寒。   他臂肘半弯,低了头打量她,记忆深层连续翻涌,却始终看不出她就是当年的那个孩子,捏着她下巴的手指一直未松,许久才慢慢开口道:“你既然这么想当这个状元,我便让你当这个状元。不但让你当这个状元,还赐你从六品修撰一职,允入东宫经筵侍讲,并修前朝之史,可进两院观诸翰林学士起草诰敕,再赐佩银鱼袋。如何?”   一字字落入她耳中,震得她心神恍然。   下巴微痛,只见他眼底深意层层覆上来,可她却不解。   如此殊宠……   他到底是何意?   她凝神半晌,不答反道:“……君臣有别,殿下行此孟浪之举,太不合矩。”   他松手放开她,“你连进士之名都还没有,如何能以臣下自居?开口却屡道狂言,何曾将我放在眼中?”   她抬头,一路望进他瞳底,异色眼波深深漠漠如汹涌之涛,淹得她心头一片水湿淋漓。   他挑眉,对上她的目光。  这句话像是在讽刺她,她心想。然后她自然就又想起来州试的事情,愈发觉得他心中一定是轻视她的。   不知怎的,这认定却叫她格外不肯示弱起来,心头沸血直冲脑际,竟然又朝他靠过去一点,望着他道:“殿下也尚未登基继承大统,如何能以君上自居?既是非君非臣,那我便是狂妄一点又如何?”   他听清,张口欲言。   却不防她忽然凑近,偏头吻了他的左颊。 章十五 传胪(下)  胆大包天。   他左颊上仍有温香残存,脑中却只闪过这四个字,低眼去看,正对上她那双水汪晶亮的眼,端的是清湛无杂的眼神。   虽知她心中对他有所求,可他却没料到她能如此放肆!   一时间只顾惊神,竟未伸手推拒。   她见他不拒不受,眼底似有火星在跳,便又轻轻凑上前,亲了亲他的两片薄唇。   他额角一跳,垂眸,这才似回过神来。   她的舌尖湿漉漉的,小心翼翼地划过他唇间,试着向里面探了点。   他的身子僵着,仍旧没有动,也没有推开她,可盯着她的目光却如剑似火,生生劈进她眼底。   ……   不是没有碰过女人。   十二岁那年便有宫女来侍寝,用他父王之言,此事也是学问一门,为帝者如何能落了雄风。   只记得当时母皇笑着啐了一口,脸微微有些红。   然而他却尝不出其间有何销魂滋味,只觉得是草草一场仪式,召告他已成人,从此能入中书观诸相议政。   数年之后同知书偶然说起此事,却也被知书笑说,他当是天生冷情寡欲,全无乃父之风。   ……   他没有推开她,只是想看她究竟能放肆到什么地步,却不料她竟然真的敢得寸进尺地伸手上来抱住他的腰。   她的心头一直在狂颤。   她一定是疯了,否则怎会胆大到当廷对他如此这般……   但她心中渴望了多年的这个男人,竟然也就真的任她对他如此这般……   也许太子位尊人俊,数年来朝中对其投怀送抱的女官甚多,他是见怪不怪了,抑或是也乐于享用这些艳福……   如此一想,她便突然住了手。   他也终于抬手,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声音寒似九天玄川:“孟廷辉。”但也只就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再无后话。   她静默地瞅着他,毫无惧意。   她以为他是要做什么,却哪知他是太过震惊,以至于不知道该要如何处置她才好。   殿门忽然在外被人叩了两下,有黄衣舍人推开了条门缝,“殿下,皇上方才……”   话没说完,后面的字就都被生生咽了下去。   那人眼睁睁地看着殿中这一幕,进也不能,退亦不是,人似被钉在了地上一般,连低头都忘了。   大传胪放榜前的小传胪本就只是个形式过场,太子召见将定为一、二甲的十名女贡士也只是遵进士科定制罢了,本以为此时孟廷辉该将退殿,谁曾想……谁曾想……   她的右手尚卡在他精瘦的腰间,他的右手紧紧握着她的左手。   她贴着他,而他倾身,两人之间不过一纸之距,亲密的模样简直令人脸红心跳。   门外有光禄寺的人候着,此时亦是透过大开的殿门瞧见了里面的景象,当下便将那犹在怔愣的黄衣舍人拽了出来。   “砰砰”两声巨响,殿门被人从外慌乱地关上。   殿内一下子暗了下来,连角落里的宫烛细焰都在微微发抖。   他浑身上下都透着寒气,不发一辞也能令她头皮发麻。   她显然是同没料到会被人撞见,心底揣度半天,却也不知该要如何是好——   他二人间的姿势落入旁人眼中,想必是会令人以为是他在欺侮她。   他皇太子数年英名,怎能今朝这般毁在她手中?   她突然有些忐忑起来,竟不顾他的盛怒,看着他道:“是我以下犯上,殿下只管格了我的功名。”   “孟廷辉,”他突然开口,面色缓了些许,眸底却依旧生寒,“此次女子进士科状元之位,非你莫属。”   她微微讶然,不料他至此时还能说这话。  他转身,一路走向殿中金案,上面大小金榜并笔墨一应俱备——那本就是等他在小传胪后亲写进士姓名用的,此时看那裱金黄榜却甚是刺眼。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背影,看他俯身拾笔,蘸墨落榜,当真将她的名字写在了头一个。   不由怔神,愈发不知所措。   她如此放肆,他不贬罚她,却还依旧予她状元之位?  人道太子心深难测,   是言不虚。   而殿外高树葱翠,鸟儿轻鸣,春过夏已至。   ·   乾德二十四年五月廿日,女子进士科殿试放榜。潮安北路解元、京中礼部试会元孟廷辉再登榜首,成为了大平王朝女子进士科开试以来的第一个三元及第的女状元。   接着又有诏下,着赏孟廷辉入翰林院、任从六品修撰一职,允入东宫经筵侍讲,并修前朝之史,可进两院观诸翰林学士起草诰敕,再加赐佩银鱼袋。   此诏一出,本已沸腾的京城又如烈火之上添烹油,瞬时便炸了锅。   历年历届进士科,何曾见过此等礼遇殊荣?   而那一日在宝和殿中所发生的事情,自然不可避免地被人传了出来。   流言蜚语一时疯长如野草蔓藤。   太子从来不好女色,此次却在殿试上被潮安北路来的孟廷辉吸走了神,又在小传胪的当日独会其于宝和殿;而孟廷辉也不是省油的灯,自是知道顺竿往上爬,媚上之态常人不可想像也。   佞幸宠臣,佞幸宠臣。   翰林院、太学这两处朝中最清贵的地方是无论如何也看不起这等人臣的,一时间清流涌议,都道孟廷辉实属邪佞之辈。   可流言蜚语不过是流言蜚语,纵是清议声潮再高,却也没有一个人能真的上折子给皇上,请皇上收回已下诏书。   但翰林院的老臣们岂容孟廷辉直入翰林?自然都在心里面兀自策谋着,将来要如何对付这个能靠如此手腕入得翰林院的女人。 章十六 东宫(上)   一早天晴,扑面微风裹着初夏热意,风过撩袖,吹起一阵香。   孟廷辉沿着宫城外的朱漆杈子慢慢地走着,分明能感受到两边路过之人的异样眼光。   她抿唇,眼底暗了又亮。   虽不知太子到底是何目的,可他有意予她此等荣宠,显然是料到在这之后她会被朝中如此非议的。   是故意要让她难堪么?   她深吸一口气,抬眼朝远处宫墙望过去,却看见一个绿裙女子站在秘书省的朱墙边上,远远笑望着她。   还没等她仔细去看,那女子早已笑着迎了上来,举袖微揖,道:“孟大人。”   孟廷辉看清了她的容貌,脸色忽然变得不自然起来,半晌才点点头,“沈大人特意在此等我?”   沈知礼笑吟吟地道:“正是。”说罢,便转了个身,跟着孟廷辉一道往宫城北廊外的翰林院走去。   孟廷辉却停了步子,“沈大人找我有何事,不如直接言明。”   沈知礼看她脸色不甚晴朗,也不知她心中在想什么,不由微觉怪异,只是道:“近日来朝中各处都对孟大人非议不休,其中又以翰林院为甚。今日孟大人头一回入翰林,我正巧路过此地,便想着陪孟大人一道去,孟大人以为如何?”   孟廷辉听后微怔,随即抿唇垂首,“是我想差了,多谢沈大人一片好心。”   原本看见沈知礼在此等她,还只当她是因听了那些沸沸扬扬的传言,特来向她兴师问罪的——京城人人皆言,她沈知礼是太子立妃的不二人选,以她同太子这么多年的情份,此时不闻婚旨,却闻太子便被孟廷辉一把搅了清誉,此事她如何能不介怀?   可却是自己想多了。   沈知礼瞥她几眼,垂睫道:“孟大人以为我来是何意?”   孟廷辉倒也直截了当:“听见朝中那些非议,沈大人倒不恨我?”   沈知礼浅笑,“孟大人真是直性子,这种话也能直接问出口。”她停了好半晌,才道:“我为何要恨孟大人?”   孟廷辉低眉,“沈大人不图太子妃之位?”   沈知礼眼波轻闪,“我若不图,孟大人以为自己能有机会?”   孟廷辉低眼看脚下,宫砖连绵无尽,直入皇城禁中,镌镂龙凤飞云之状,色沉暗灰。   半天,忽然笑出声来,却不言。   沈知礼看见她笑,自己也不觉笑了出来,“我朝太子的心思何曾放在男女之事上过?都说皇上只待太子册妃后便退位让政,却不知太子是什么人,他不欲册妃,谁能逼他册妃?而皇上退位一事只怕是早已定了的……”   孟廷辉撇眸看向远处,道:“沈大人同我说这些宫禁秘事做什么。”   “秘事?”沈知礼眸子轻转,脸色又变,微笑道:“说到秘事,我前些日子也曾得幸一阅孟大人幼时之事。”   孟廷辉道:“我自幼无父无母,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能够让人注目。”   “孟大人何必妄自菲薄?”沈知礼又道,“孟大人少时的那些事,太子也全知道。”   此话颇有所指,倒令她听后心底一颤。   这么说来,他竟是已经知道她就是当年的那个孩子?   不由想起那一日宝和殿中,他捏着她下巴打量她时的神情,寒冽眸光似要看进人骨子里去,想必那时他就已是知道了的。   她微微蹙眉,忽然间好像想透了些什么,转而又是一怔。   当时他口赐殊荣与她,分明是体恤她多年命舛,也是好让她这个无家无势的女人将来在翰林院不遭人欺,谁料她却只当他是在讽刺她渴求功名,反倒说他非君她非臣,逆心一起而去轻薄了他……如今殊荣犹在,可这意义却是早已不同。   她心下突然一跌,竟有些懊恼起自己一时冲动,毁了他的一片好意。   远处宫阙雕甍画栋,峻桷层榱,诸院堂殿琉璃瓦顶耀目生辉,朱栏彩槛处处皆是。   绕过两个曲尺朵楼,翰林院便在前方。   沈知礼领她往前走去,口中又道:“翰林院的老臣们自诩人品端方、学问纯粹,殊不知一肚子学问都被派在了逞清议口舌之快上。今日我陪你入翰林,断无人敢刁难你,平日里只要你不说错话,任是他们心中再怎么看你不惯,也没处苛责你。”   孟廷辉听了心生感激,不由道:“沈大人于礼部试前为我投帖之恩我还未谢,如今又待我这般好,却要我如何来报?”   沈知礼只笑不言,待走到翰林院阶前才轻轻地道:“我倒要谢你才好。若不是你此次搅了这么一波风潮出来,只怕那些老臣们奏请立我为太子妃的折子早就呈上去了。”   孟廷辉蓦然偏头,看着她:“这么说来……”   沈知礼抿唇,不待她说完便将她向翰林院的阕亭内推了一把,二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进去。   里面立马有人起身相迎,看见沈知礼便笑:“沈大人今日怎么有空来这儿了……”眼睛一瞟,看见孟廷辉,登时僵了脸色。   孟廷辉认得这男子,殿试之上他曾于殿外黄案前奉题,想来亦是个修撰,便微微低头,揖了个礼。   西面待诏厅内有紫服官员出来,见了沈知礼也挑眉,“乐焉怎么来这儿了?”  沈知礼笑,“刘大人今日在院可正好。我与孟大人是旧识,方才在宫城北廊下不巧碰见,知道她今日入翰林,便同她一道过来,正好拜会刘大人。”   孟廷辉跟着行礼,口中道:“刘学士。”知道此人正是殿试那日陪在太子案边的翰林学士刘仞,便低眉顺眼地不多言。   刘仞不回她礼,只冲沈知礼微笑道:“沈太傅上回说要为我新作的画题诗,至今也没逮到他有空的时候。”   “待我回去催催我爹,怎能忘了给刘大人题诗?”沈知礼脸上堆满了笑,似是不经意地扫了一圈周围,“主编检的方大人今日倒不在?我还想荐孟大人入编检厅同方大人学习一阵儿呢。”   刘仞神色微凛,开口便拒道:“编修前朝之史的修撰、编修人手已足,且待诏、典簿二面也暂无空缺,孟大人才学出众,我一时不知让孟大人在翰林院做什么才好,待过几日同诸位学士们商量了,再同孟大人说。”   孟廷辉微笑,“谨听刘大人安排。这几日我便在院里帮诸位学士、承旨、修撰们整理整理文卷就是。”   刘仞本以为她定是个倨傲之辈,再加上她与太子之间那风风火火的传言,想必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女子,可没想到她竟然如此卑恭,一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皱了皱眉,便领了她去里面各厅堂拜见翰林院大学士及学士承旨们。   岂料沈知礼却不依,不等他二人转身,便在一旁笑着叫道:“既然待诏、典簿、编检都无缺位,想来东宫祗候之职尚可让孟大人一试?”不待刘仞反应,她便又飞快道:“太子近来政务愈多,中书门下二省每日报上去的折子有多半都是太子代皇上批复的,夜里身边时常少个替他草拟敕文的人。”   “这、这……”刘仞神色愈发吃惊,显然是不解沈知礼竟然肯让孟廷辉进东宫,简直是哑口无言。   周围竖着耳朵在听的人不在少数,此时闻言皆是惊得下巴都要掉到地上来了——谁都知道沈知礼与太子可谓青梅竹马,一朝若立太子妃,她定是不二人选,可这孟廷辉与太子之间的谣言非但没让她动怒,反倒使她拱手将孟廷辉往太子身边送?疯了不成!   沈知礼已拉了孟廷辉往外走,背身冲众人笑了笑,眼底明媚,“刘大人若不反对,我便顺道带孟大人去东宫了。”   刘仞惊神方回,一时想不出拿什么理由驳她,只得回身取了块翰林院入右掖门的朱字木牌,递给孟廷辉:“既是要去东宫,可要仔细下笔,莫要坠了翰林院学问精粹的名声!”   孟廷辉亦在怔愣中,只讷讷地接了木牌,随沈知礼走了出去。   外面阳光正好,高树长枝阔叶如扇轻摆,碧天翠叶,七彩琉璃,朱门金钉,越走越近,越近越不真实。   她终于回过神来,扭头便问沈知礼:“怎么方才入翰林院前,你没同我说一声……”   沈知礼眨眼,“我也是一时想出来的。本也没料到刘仞做事会一点余地都不留,可他既然这样,就别怨我钻这空子!”   孟廷辉蹙眉,“挡一时不能挡一世,我又不能一直在东宫待着,终有一日是要回翰林院的。”   “待你一会儿见了太子,”沈知礼诡笑,“只管说是翰林院的老臣不肯与女子共事,让太子替你出头,给你在翰林院谋个修史的闲差。”   孟廷辉眼中的光忽然一淡,“太子恼我还来不及,又怎会替我出这头。”   沈知礼扬眉,只是笑,不再说话。   ·   过了右掖门便是天章阁,一路向东可见枢密院、都堂及中书门下二省,穿过文徳殿旁边的阔廊,再往北二百步可见东华门,皇太子宫便在东华门内。   孟廷辉跟着沈知礼一路走到皇太子宫前,心口突突在跳。   远处宫阙楼檐恢弘衔天,面前青砖石阶彩纹漫地,一想到这殿中之人,她的指尖便止不住地轻颤。   沈知礼替她递了翰林院的牌子,那几个侍卫也是认得沈知礼的,只收了牌子笑道:“太子今日下朝后去次都堂治事未归,听人说出都堂后又去校场观殿前诸班直骑射了,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不如让孟大人在此等等?”   孟廷辉只是谢过,道不敢于东宫殿前叨扰,待晚些时候再来,便要回了牌子,同沈知礼顺原路往回走去。   心里不由有些失望。   仿佛是绷紧了的一根弦毫无预告地被人挑断,一切期冀都这样作废。   沈知礼抱胸,眯着眼对着阳光,赞了句:“当真是好天气。”然后又转头冲她道:“我是从职方司溜出来的,须得早些赶回去,出大内的路你都认识了罢?”   孟廷辉点头,忙道:“沈大人只管去忙,不必理会我。”   待见沈知礼出了东华门后,她才低头看了眼手中木牌,嘴角轻撇。   这朝堂官场,比她想象中的难处多了。   西面横街处忽然传来马蹄踏砖的声音,清清脆脆,一下连着一下地顺风飘过来。  禁中之地,谁能于此处过马不下……   她脑子里刚刚升疑,便又骤然反应了过来——东华门内,东宫之前,他当然不用下马!   才想着,就见马儿长鬃逆风而飘,一人驭马慢驰而来。   他身上披了薄甲,背上挂着长弓,左肩满满一箙白羽利箭,低头挽缰,手腕处淡麦色的皮肤在阳光下微微泛着汗湿亮光。   她立在东华门前未动,看他步步行近,手心里有汗渗出,终是上前几步,开口——   可未等她出声,他便抬头,一眼便望见穿了绯色官服的她,身子在马上明显地一倾,扬鞭道:“你在此处做什么?”   声音清寒中带了哑意,似是累了。   她没出声,只是望着他。   他斜眉扬起,看见了她手中握着的那块牌子,神色微微了然,却也没说什么,只是利落地一翻身,下了马。   殿前的几个侍卫看见,急忙过来牵马,又替他卸了长弓,取下箭箙,恭声道:“殿下。”   他一路大步上阶,向殿内走去。   她便跟着他入了殿。   殿门被人在外重重关上,一室陡暗。   他开口:“让你来东宫祗候?”   她不置可否,将手中的牌子轻轻摆在门口的高几上,行了个礼,“殿下。”   他的眼底似是有火流过,神色却淡然,仿佛没有想要追究她为何被派了这差事,只是向里面走了几步,然后站定,抬手扯开身上的薄甲。   肩甲落地,膝甲落地,胸甲落地……   她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慢慢宽甲,虽知他是刚从校场观骑射回来,可却没料到他竟会当着她的面做这种事。   甲胄下只着了件单袍,背后已被汗水浸湿。   她看清他背后肌肉的轮廓,脸颊忽而有些发热,正欲扭过头时,却见他回身,一边松腰间袍带,一边看向她。   藏青色的宽长袍带一路滑落,锦袍襟口大开,露出他裸实精壮的胸膛。   她挪不开目光,可却不得不开口:“殿下为何不回内殿再……”   他却朝她走过来,目光微凉,打断道:“当日你在宝和殿中尚且不惧,怎么今日倒胆小如鼠?既然敢来东宫祗候,就该料到会有这些事情。”   她离他如此之近,连他颈间胸前的汗粒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耳根已然红透了,脸上却仍做漠色,知道他意在讽刺她当日的放肆行径,便上前一步,轻声道:“臣没有怕。倘是殿下想要臣为殿下宽衣,臣不敢不遵。”   说着,便抬手触上他的胸前,将那锦袍轻轻向两旁褪去。   他微僵,眯了眼打量她,见她粉颈微弯,貌似认真地在为他宽衣,眼底不由略浮疑色。   她对他是有所图,否则也不会入翰林第一日便想出办法让人遣她来东宫祗候。但她今日这副守礼懂矩的模样,又与当日相差太多。   她脸色如常,将他的袍子褪了,右手揽袍子时顺势滑下去,似是不经意地抚过他腰下三寸。   他浑身大震,眸底瞬时冰融火起——这女人! 章十七 东宫(中)  她将袍子挽在胳膊上,手缩在袍摆下,淡声道:“殿下恕罪,臣是无心的。”   他既然已认定她是放肆的性子,那她若不放肆些,岂非枉担了这名头?尤其是当听见他那似讽似谑的话时,她骨子里那股拗劲顿时又让她不肯示弱起来。   他僵着,说不出话来。   她说她是无心的,他还能怎样责罚她?   她本就不是专门侍奉他的宫女,以翰林院修撰之身来东宫替他宽衣,此事传出去是谁的脸上好看?   她不见他开口,便飞快地垂下头,抱了他的衣袍欲退,可才一转过身,耳边就响起他在后叫她的声音:“孟廷辉。”   于是她便停住,转回身去看他。   他的声音不像动怒,可又生寒:“当日在冲州城外时,你就已认出了我?”   她微怔,旋即点头,道:“臣只认出殿下是当年救臣的贵人,可却不知殿下是当朝太子。”   他又问:“为何要在州试上违例?”   她隐约觉得他问的话中别有深意,当下心房一收,不愿被他窥到心底真意,只淡淡道:“殿下,若是此刻有人进来看见殿下未着衣物地与臣站在一处,殿下觉得那人会作何想法?”   他沉默片刻,方道:“你以为我当真不能奈你何?”   她望着他不带一丝感情的脸,竟然微笑:“殿下忘了,我朝不杀士大夫,臣现如今也是有功名的人了。”   他道:“不能杀你,也能贬你。”   她点头,仍旧微笑:“殿下自是能贬臣,只不过殿下要给臣安个什么罪名呢?没有伺候好殿下么?”   被她顶嘴,不是第一次了。   满朝上下无人敢这样对他,可当她对他出言不逊时,他竟也不觉生气。句句问话,是想确定自己的猜测,可她明显是对他有所防备的。   因知她的与众不同,所以愈发想要探到她心底深处,这于他而言亦是从未有过的想法。   她问他要罪名,想必心底也是明镜一样的通透,知道他不过是在试探她,而非真的动怒斥责她。   朝中律法何时给她这样的行径定过罪名?   向来只有皇上好臣子容色以宠之、故有佞幸宠臣之说。纵是他母皇当年,一朝上下也只闻她好男色、从不闻男色犯她。   说到底,这样的事情若传出去,她至多背个顺势而就之名,而他才是那个贪美恋色的罪魁祸首。   她望着他的眼神淡淡的,可目光深处却是一如既往的缠了些别的东西,一点都不加掩饰。   他亦非傻子。   她是聪明的,与众不同的,胆大放肆的,对他有所企图的,却也是可以为他所用的。   他迎着她的目光,脸色忽而松缓了些,一字一句道:“孟廷辉,你若在翰林院修撰一职上出个什么差错,朝中绝没人能保你。”   虽然这话听上去像是警告,可她只是淡淡一笑,轻声道:“臣知道了。”   他又被她弄得有些好奇起来。   她不怕他。   一点都不怕。   她转身去放衣物,垂眼深深一吸气。   无论他如何冷言厉色,她也不会怕他。   十年前的那一个寒雨之夜,在那座破庙草棚之中,那个面孔英俊的少年那么温柔地抱着她,低声哄她睡觉,还给她讲了他母亲对他说的话。   停废潮安北路敕额之外的寺院尼庵,不是要害她们无家可归,而是要禁私度僧尼、禁僧俗舍身、断手足、炼指、挂灯、带钳之类幻惑流俗者。   那时候的她冻得泪眼汪汪,听不懂他说的话,只知道好多寺庙尼庵里的铜器佛像都被官府的人收去用来铸钱了,可是佛像怎么能够用来铸钱呢?   那个少年却对她说,他的母亲曾经有言:夫佛以善道化人,苟志于善,斯奉佛矣;彼铜像岂谓佛邪?且吾闻佛在利人,虽头目犹舍以布施,若吾身可以济民,亦非所惜也。   幼小的她仍是不懂,只是傻呼呼地看着他,一个劲地往他怀里缩。   他抱紧了她,又轻轻地对她道,若吾身可济民,吾不所惜也。   过了这么多年,她才懂得这一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于宝和殿殿试时,看见他高座在鎏金龙案后的那一刹,她就知道,他将来一定会是大平王朝最贤明的君主。   望着他覆了冰霜似的脸,看着他寒如深渊似的眼,可脑中想起的只是那一年的那个温俊少年。   她又怎会怕他?   非明主所为,他断不会做。   未几,外面有宫人进来,将外殿一角的高案上点了宫烛,又备了笔墨纸张,凳上铺了锦垫,动作麻利极了。   他负手进了内殿,将今日内都堂里呈进的折子都拿了过来,堆在案上,向她道:“京外诸行路递上来的,按抚司分好让我看;京中六部三司递上来的,按轻重缓急通禀我;门下省封驳回来的,统统再驳回去。”说完,他看着她,“可有问题?”   她轻轻摇头,转身绕去案后,开始俯身研墨。  他盯了她一会儿,才又走回内殿,着宫人送水进来让他洗浴。   身上的袍子汗渍冷湿,却好像带了她身上微微的淡香,令他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起来。   她淡淡的语气、轻动的模样是那么强烈地印入他脑中,一如她那些胆大放肆的行径,让他一触便忘不了。   这感觉,令他忽而有些不甚舒服。   ·   皇城外的更鼓声远远传来,甚是飘杳。   入夜已深,案前邸报尚未复完,肩颈已是酸不可耐。   他扔了笔在案上,身子向后倚去,动了动脖子,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外殿里的她。   隔了数道帘幔,她的身影在昏黄的烛光下显得模模糊糊的,好似是已伏在案上睡着了。   数个时辰下来未闻她来扰他,除了用膳之外便只在案前静静地做着他交代的事情。   她的“乖巧”倒也令他觉得讶异。   他就这样望着她,那伏在案上的身子显得那么柔软,令他一下子想起那一日她贴在他身上时的感觉。   是软的,香的,女人的身体。   她看着他的眼神,那话语,那声调,那不怕他的神色,不是不诱人的。   他到底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   经历过人事,知道男女之间是什么感觉。   可她呢?   他伸手去握案上的茶盅,脑中又滚过她之前不小心地碰到他下身时的感觉。   茶水滚烫,烫得他指尖发痒。   夜深人静的此时此刻,想起这些,骨头里面似也在叫嚣,体内有水在蒸腾,令他微微躁动起来。   她睡得很熟。  他却感到难以安坐,只消一看她,心里便会控制不住地想一些龌龊的画面……   手不由自主地向身下探去。   幻想着她伏的不是硬梆梆的桌案,而是他的身上,那一双眼淡望着他,善辩的嘴唇微微张着,不安分的纤细手指圈着他揉着他,让他舒服地低叹。   太龌龊。   她将是他的臣子,他那般冷面对她,此时此刻却在脑海中对她做这种事情。   可是越龌龊,便越兴奋。   别样的刺激……   他喉间低哑出声,一掌腥濡湿气,半晌才收回涣散的神思,睁开了眼。   一抬眸,就见帘随风起,她不知何时已醒,正端坐在书案后,嘴角含笑,凝望着他的一举一动。 章十八 东宫(下)  她的脸庞在纱帘后半隐半现,远远的,他只觉她目光如针,扎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又痒又痛。   猛然一惊神。   疯了吧。   他方才一定是疯了,才会在此地此刻做这种事情。   夜深人静的皇太子宫中,他满脑子都是一丝不挂的她,在与她不及十丈的桌案后舒快得连她还在这里都忘了。   他顶着她的目光,看她竟然起身,拿起她身前案上的几本折子,朝他走来,甚至还拾袖揉了揉眼睛,当真是一副刚睡醒的模样。   他不禁有些怀疑自己先前看见的,她此时的目光这么温软,她一定是没有看见他刚才……她又怎会看得见?他身前的桌案四角高矗,将他腹下全部掩住,她方才坐在那里,根本不可能看见。   她撩开纱帘,一路慢步而来,走近他案前,将那几本折子放在他案上,轻声道:“臣有事想问问殿下。”   他抬眼看她的脸,嫩红泛泽,在昏黄的烛光下微呈淡淡的金色,一双眼中仿似存了无数颗星星,萃灿惑人,说话时张开的嘴唇似被朱笔描过,一时令他才平静不久的身子又开始躁热。   怎能想得到,她就是当年那个脏兮兮的、蓬头垢面地缩在他怀里、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小姑娘。   之前数次见她,他竟也没发现她的容貌如此耐看,神情如此诱人。   沈知书生性风流,常笑他不识女色,只知女人容貌好看与否,却不懂品评女人骨子里的柔媚之态。   他是不知女色。   他的母皇曾经是天下最有名的美人,容色才略胆魄再无女子能及,他自幼便听父王常道,当年他的母皇,是能够只消一眼便让人魂与神授的女子,他如何还能觉得这世间的女子容色令他惊艳?   可是她不一样。  她不是绝色,可她每一言每一行都吸引着他。   他处事一向是果断利落的,可他却无法对她果断利落。尤其是在,他竟然在脑中幻想过与她共赴云雨之后。   就连她现在站在他身旁,只是低眉低眼地轻声同他说一句话,他在脑子里也能幻想出种种他不该想的情境。   数年来专注于朝政军务,女色于他并非是不可或缺之事。而他也知道,身体上的放纵与内心之情亦非相连相关的。   他虽然觉得她有些诱人,可对自己的心却是明白的。   “殿下?”   她同他说话,却不见他回应,不得不又唤了他一声。   他回神,抬手按住她拿来的几本折子,挑眉:“要问什么?”伸指拨开,目光扫了扫,见都是关于潮安北路的,心底不由有些了然,便又仔细地翻看了下。   一是关于潮安北路的八个州县与北戬互通市易的,另一个则是关于他下谕处置有关青州大营一事的潮安帅司官吏们。   她见他已在看,便不多作详述,只是直截了当地开口问道:“殿下心中是否对北戬存了别的打算?”   他闻言,拿着折子的手变得有些僵,余光瞥见她脸上笃定的神色,心中不知为何又有了火,“你位不过正六品,尚无资格过问此事。”   她抿抿唇,没再说话。   他话中带火,便证明她猜的是对的。   当年皇上与平王一统天下,却没有兵犯北戬;而北戬虽然称臣,可这么多年来遣使朝献的次数却是越来越少。   他奏请皇上下旨令北境互通市易,却自己微服去了潮安北路、一路探查青州大营及北境其余数十个营砦的兵防诸务,后来又因青州大营松颓一事在潮安帅司大发雷霆。   倘若这都不令她起疑,那她孟廷辉便真对不起这三元及第的彩头了。   他数年来不动声色地参与朝政,不代表他会遵循他父母划定的旧道一路走下去。   他看着她,目光颇为复杂,心中防她,却又裂了条细缝。   被她窥觑到心中所想既是恼火,却又隐隐泛起了别的一些情绪。   她好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突然探身去拿他搁在案上的笔,口中道:“臣还有东西要写给殿下。”   丰满柔软的胸部轻轻擦过他立在一旁的肘侧。   他胳膊上起了一阵颤栗,似有火焰顺着他的颈骨一路向下,停在他腰间,将他点燃。   她似是不知,拿笔蘸了墨,却又半转过身子,对向他。   他的呼吸微微有些重,目光停滞在她眉眼上,余光却止不住地瞥向她的胸口。   绯色官服虽是宽松,可她腰间系了犀銙,胸前好看的弧度被勒得极为诱人。   她看着他,忽然倾身靠过来,“臣方才可是说中了殿下的心事?”   丰满柔软的胸部这回彻底压上了他的身子。   她眼底带了点轻微笑意,又开口:“久闻殿下不好女色,却不知殿下向来是自己抚慰自己的……”   他的身子僵了一瞬,蓦然抬手将她按在身后的案上,低头道:“孟廷辉,你一再犯上,是须付出代价的。”   她是看见了的。   她果真是看见了的。   可她一日之内几次三番的大胆放肆,着实令他忍无可忍。   她在他掌箍之下放软了身子,浑身柔摊在案上,眼底依旧亮晶晶的,语气依旧是不经意的淡然:“臣现而今已背了佞幸宠臣的恶名,殿下想要如何,却也不需有所顾忌。”   他听得出她话中之意,眉梢不由微微一挑。   这是在隐隐讽刺他之前用在她身上的手段,亦是在试探他造就她这等佞幸之名是何意图。 章十九 骑射(上)  她的嘴唇仍然红得惊目,饱满丰润如浆果,眼底却黑得透彻,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好像真就在等着他的“无所顾忌”。   他却放开手,慢慢直起身子,对她道:“下来。”   她一垂睫,敛去眼底之色,依他之言撑身下案。   他转身,抽笔摊纸,倾身写了些什么,然后递给她,再开口时声音暗哑得几乎辨不清:“明日回翰林院去,拿着这个去找张仞,就说是我说的,让你在编检案上跟着方怀学修前朝之史,不必再来东宫祗候。”   她伸手接过,“嗯”了一声,声音也透着哑意。   他看她,方才她胆子泼天也似的大,出口屡道放肆之言,也不怕他真在此处“无所顾忌”起来……可她此时此刻却又露出这种淡然恭敬的神情。   她将那薄纸轻轻折好,收进袖袋中,然后又去将案上错落摊着的几本关于潮安北路的折子重新理好,看他道:“臣方才忘了说,殿下白日里吩咐臣做的事情,臣俱已做完。”   他不吭声,看着她慢退出去。   可她走了几步,待到殿门边上时又转回身来,眼中温亮,红唇微开:“臣在翰林院颇不为那些老臣们所容,不肯与臣实差,又因沈大人从中相扰,才使臣前来东宫祗候。臣一心为民为皇上,又岂愿居于殿下翼后?今日种种大逆不道之举非臣本意,实是想让殿下将臣遣回翰林院去,如今有了殿下的这一纸字谕,臣便能安然于翰林编检案下理事了。臣多谢殿下,先前得罪之处还望殿下莫要怪罪。”   他站得笔直,听她一字一句地慢慢说完这些话,神色变也没变。   她便对他遥遥行了个礼,转身出殿。   随着殿门重重阖上的一声响起,他心扉却似被人同时重重拉开来,清透有力的砰脆声,令他不由抬手一揉胸口。   莫论她是否真对他有所图,莫论她今日胆大放肆到底是因什么,他都不能否认,这个女子令他,略有心动。 章二十 骑射(中)  入秋之后,翰林院亭堂里外均是落叶,微卷的叶片,短硬的直梗,青红棕黄纷纷漫漫。   里面厅明几亮,举袖不沾尘。   孟廷辉坐在书案后面,身前案上堆着数尺高的卷簿,显得她人更是娇小。   这些书中大多是前朝旧志,有些已是破败不堪,书脊线角都散了开来。   她埋着头,看得仔细,宽宽的官服袖口被她自己挽系在臂上,指间紫毫飞快地在面前册子上点记着。   皇上年前有旨,着翰林院大学士方怀衔领诸学士承旨并修撰、编修,承修前朝诸国史录。   这份差事翰林院里不知多少个编撰都在眼红,不少居翰林院三四年的年轻进士都没能被方怀看中,而她因拿了太子的手谕便轻易进了这位在翰林院二堂东面的编检厅,因而更是兢兢业业,不敢犯丝毫差错,就怕她费劲心思得来的这份差事也没了。   方怀虽不似张仞那般严苛,可性子生冷,因才华横溢、经纶满腹而受诸多学士承旨们尊重仰慕。此番她在他案下治事,虽只得了个协录地方志的枯燥差事,也足以让她在翰林院稍松一口气了。   外面秋阳静好,微风略凉,透过窗棱吹进来,轻轻掀起她眼前平铺的几张纸。   她抬手压住,抬眼向窗外望去。   额前碎发被风撩起,眼瞳中倒映着院外一地秋色,嘴角轻弯。   不管怎么说,是好是坏,她到底是坐在这里了。   她既是坐在这里了,那便无论是谁都别再想将她赶走,除非……是她自己想走。   正欲回头时,忽见外面来了个女官,裙袂翩跹地朝里面进来。   孟廷辉方一起身,就见沈知礼的头从门后探进来,不由微微笑了起来,道:“什么风将你吹来了?”   沈知礼看看编检厅内此时并无旁人,便放肆地快步走到她案前,低眼看了看她身前那堆卷册,“怎么,今日一天还没顾得上吃东西罢?”   孟廷辉点头,伸手去揽那些摊开的破旧史册,眯了眼笑:“沈大人这可是逾矩了。”   沈知礼口中轻轻地“嗤”了一声,瞥她道:“我爹当年的那本野史写得才叫好,前朝旧事我自幼便当来枕边故事听的,谁还想看你身前的这堆老旧史书?”   孟廷辉抿唇不语,只将书册卷纸都理放整齐,才冲她道:“找我何事?”   沈知礼从袖中摸出一小包宫饼,丢到她案上,“孟大人还是先吃些东西罢,免得饿坏了身子,更不好着史了……”   孟廷辉忍不住笑出来,知道她是在恼自己,也便不多言,拿了那饼轻咬起来。  沈知礼半晌没吭气,终还是没憋住,又开口问她道:“我今晨在大内瞧见内殿值的人在写去北苑骑射的诸臣黄帖,怎么没见有你的名字?”   孟廷辉慢条斯理地吃了小半个宫饼,伸指掠过唇角,才轻声道:“我去北苑观骑射做什么?”   沈知礼挑眉,脸上一副不以为然的神色:“朝中多少女官,哪一个不盼着这一年一度的北苑骑射大典!偏你倒不愿意去?“   孟廷辉不由苦笑,指着案上尺余高的书册对她道:“这儿你也不是没瞧见。方大学士派我做的事儿岂是轻松的?我近日来连觉都睡不够,哪还有心思想那骑射一事?”她把没吃完的宫饼重新包好,又道:“一来我不会骑射,二来我对禁中诸班直的侍卫、京畿诸军的将校们都没那兴趣,我何必浪费时间去观那捞什子的骑射?”   沈知礼弯唇,“太子殿下亦是要去的,到时定会纵马射箭与诸军将校一较高下,你也没兴趣?”   孟廷辉眼睫轻轻一颤,没料到她会说这话。   已是近四个月没有见过他。   自那一夜从皇太子宫离开,次日回翰林院,便一直没得机会再见他一面。   他一定是恼怒她的。   否则四个月来他多次着人锁院拟诏,不少翰林修撰都得幸于夜里一道观诸学士同太子议拟诏书,可他却唯独不传她。   她早就知道他会这样,可她又岂是图那一晌贪欢的人。   她心里想要的东西太多太多,又有谁能真的明白,她做这些事情,究竟是图了什么。   沈知礼在一旁盯着她。   她轻笑,抬手抚平耳边乱发,转神答道:“既如此,那便去看看也无妨。”   沈知礼笑得诡异,“我还一直没问你,当时为何只在东宫留了一日便回了翰林院?”   孟廷辉抬眼,一副惊讶的神色,“我还不是照你说的,给太子告了一状,说这翰林院的老臣们不屑与女子共事。太子一怒之下便将我遣回来了,张大学士看见太子的手谕,再有怨气也撒不出啊。”  沈知礼看了她两眼,脸色微妙,却没再接口,只是退后将她打量了一番,道:“想你也没骑装,不如我明日遣人给你送套我的旧衣,你也省得再为了骑射大典而特意去添置了。”   孟廷辉只是笑,也怠于虚伪客气,干脆道:“多谢。”   骑装……   脑中闪过的是那一日他身披薄甲、高坐马上,浑身是汗的模样。   不由咬唇微笑。   ·   乾德二十四年十月初八,京郊北苑宝津楼下数十丈内人声鼎沸,各色彩旗迎风扬展,诸军百戏呈于楼下,诺大的一片空地上满是长鬃骏马,又有柳条立靶围在场中。   满朝文武京官齐至,男子均是跃跃欲试,女子则是兴奋不已,除了在朝的女官们,不少京中勋贵府上的千金闺秀也在不远处廊间置了座,看这一出盛大骁悍的骑射大典。   北苑本是平王为皇上所造,因皇上心念旧都西苑风貌,平王便特意在新都建成后于北郊择了块地,着人造成与当年遂阳西苑一样的宫苑来。   自乾德五年北苑建成至今,平王每年都会于此行骑射大典、与臣下一较骑术射艺之高下,然自皇太子十四岁参豫朝政之后,主持北苑骑射大典一事便交由太子主理,平王不再过问。   朝中女官们多是在光禄寺、鸿舻寺这样的地方任差,平日里哪里能见到京畿诸军的年轻将校们,因而都盼着这骑射大典,恨不能能在北苑骑射之日撞上个如意郎君,自此辞官嫁人。   孟廷辉站在一大群女官之中,目光未像旁人一样注视着那一群群年轻彪勇的将校们,而是远远地投向高坐在宝津楼上的那一人。   隔了这么远,她看不清他的脸庞,可记忆是如此鲜明,单那一件黑得渗心的骑袍就足以令她在心中描摹出他的眼唇鼻口。   那么英俊。   那么挺拔。   那么……令她为之心折。   远处忽然传来三声响亮的箭啸之声,有数骑人马奔纵驰来,其中领头一人银甲耀目,在这碧天灿阳下甚是引人注意。   身旁的女子们一下子激动起来,纷纷朝前挤去,有人小声地叫道:“是神卫军的狄校尉!”   “哪个哪个?”挤作一团的女官们急着去看。   先前说话之人又道:“最前面那个便是!我听我堂兄说了,此次骑射大典,可是太子殿下专门着人将他从神卫军召回来的,想必这狄校尉定是骑术非凡!”   孟廷辉听了,不禁好奇,也抬眼顺着众人的目光看过去。   马上男子笑得明媚,脸庞清瘦,一杆长枪握在手中,直擦场边众人速驰而去,却冲另一头一个站着的女子屈身示意。   她愈发好奇,探身去看,就见那女子正是沈知礼,下一瞬便听见沈知礼微带羞怒的声音传来:“好你个狄念,怎的如今越来越放肆了!” 章二十一 骑射(下)  孟廷辉不知那个在马上光芒夺目的年轻校尉是谁,可听沈知礼的语气,二人竟像是熟识多年的旧友一般;又念及方才身旁女官所说的话,料想此人身份定是不凡,否则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那种举动来。   周围的女子们眼中放光,脸色潮红,看着他纵马朝场中驰去,言语之间皆是赞不绝口。   沈知礼却在地上跺脚,目光如飞刃一般地盯着他的背甲,半晌才撇眸,小声啐道:“当真可恶!”   孟廷辉挪过去两步,扯扯她的袖口,“此处太阳刺眼,我去那边廊下坐着看。”   “不成!”沈知礼忙在后拉住她,“那边哪里能看得清?再者,半个时辰后还有专门让女官们骑玩的打马球子,赢者可有重赏的!”   孟廷辉拗不过她,只得站在她身旁,朝不远处望去。   宝津楼下横门大开,已有数帜明黄大旗旋升了起来,大内诸班直常入祗候的侍卫们骑着高大骏马,列队缓缓行出。   身后有人兴奋地叫:“是沈大人!”   沈知礼抿着唇笑,眼不眨地盯着那边最前方的男子,就见那人两手空空,不持缰辔,只用脚轻踢马肚,便催马儿一路走了过来。   孟廷辉这些日子来检修前朝诸史、遍读新旧通典,因而知道这是骑射大典上的“引马”之人,待他驭马行过之后,骑射才当正式开始。   而大典“引马”之人,非皇太子身边近臣不可为,又因听见旁边几人唤他“沈大人”,她立时便反应过来,此人正该是沈知礼的双生哥哥沈知书。   沈知书的大名京中谁人不知?她甫一入翰林院,便经常听见那些学士承旨们闲来议论馆阁里的那些年轻人,其中以沈知书的名字出现得最多。除此之外,朝中女官们更是常在私下谈论这位沈家大公子,其风流之性人人皆知,只是不知将来哪个女子能收得住他的心、嫁得进那沈府大门。   孟廷辉看着他骑马走近,那一身绢布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那一双眼明亮湛澈,那一张脸——   她瞬间愣住,这人分明就是当日在冲州府严馥之家的酒楼上见过的那个嬉皮笑脸的年轻男子。   难怪……难怪她第一次看见沈知礼时,就觉得沈知礼甚是眼熟。   她其实早就该想到,当日跟着皇太子一同微服上潮安的,除了沈知书,还能是谁。   沈知礼向前迈了小半步,仰头轻轻叫了声:“哥!”   男子在马上回头,望见她,脸上笑容变得极是灿烂,晃得这边一众女官们眼角发酸,纷纷挪开眼,不再盯着他不放。   他的目光扫过来,看见孟廷辉,眉头不由一挑,勒着马缰停了停,才又笑起来,口中高吁一声,急急策马而去。   沈知礼拽了拽她的袖口,炫耀似的道:“我哥俊么?”   孟廷辉淡笑,脑中浮过那一日沈知书一脸无赖的样子,口中应道:“正如传闻中的一样俊。”   沈知礼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我娘也说,我哥比我爹当年俊了何止千百倍,京中不知有多少女子都想嫁给他。”   孟廷辉亦笑,却只抿唇不语。   沈家旧事,她入翰林院后亦闻一二。   当年的沈无尘是皇上登基亲政后的第一个状元,三元及第,风光无限,人道天下文章第一人,历任大理评事、着作左郎、太常丞、右司谏、太常少卿、秘书监、吏部侍郎、左丞、工部尚书,以三十二岁就拜尚书右仆射,成为朝中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个宰相。可谁曾想这样的一个男子,数年来不闻其风流轶事,直到三十七岁那年才娶了夫人曾氏。   沈夫人曾参商亦是奇女子一人,大历九年女扮男装举进士,以二甲第三十九名入礼部主客案下,后因机缘得见皇上,被擢为卫尉寺少卿;大历十三年皇上御驾亲征,曾参商随驾出征,在军中建功无数;至天下承平,皇上以其护驾有功而昭其女子之身于朝、许以女装上朝、授枢密都承旨,使她成为了朝中有史以来第一个能够列居枢府高位的女子。然而这样一个雄心壮志的女子,却也会因所爱之人而辞官退朝,自嫁人之后再不问政。   若无当年的沈夫人曾氏,怕是宫中无人会议开女子进士科,国中诸路不会兴建这么多的女学,而朝中更不会有数以百计的女子为官。   可当年的沈夫人曾氏一定想不到,自她之后便没有女子能再入主二府,而这么多年来朝中女官多为摆设之用,便是今科女状元能入翰林院一事,也成为了朝中老臣们闲来无事时的谈资。   是幸非全幸,是悲非全悲……   孟廷辉自顾自地想着,全没发觉自己已走神许久,直待被沈知礼叫了好几声才反应过来。   沈知礼笑着奚落道:“是不是我哥太俊了,让你想了这么久?”   孟廷辉抬头,看向宝津楼上,一本正经道:“沈大人再俊,能有太子殿下俊否?”   沈知礼哑然,没料到她口出之言竟然如此大胆,不由被她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蓝天如幕,细云如丝,秋风洗空,吹透根根金芒,远处宝津楼上那硕大的黄盖下坐着的人,仍是挺峻如斯。   他遥望着下面的一切,看她站着,看她微笑,看她同身旁的人说话,看她一个人出神,看她……抬头看向他。   隔了这么远,可她眼底的笑意却那么明显。   他喉结处微微有些发紧,看着她身上那件紧紧的绛色骑装,竟一时挪不开眼。   衣带将她的身子勒出好看的曲线,她的胸脯又挺又翘,一头黑发束在软弁之下,耳边落出的几根发丝荡在一旁,愈发衬得她脖颈白皙柔嫩。   思绪陡然飘回那一夜的皇太子宫里。   他微微闭眼,又微微喘息,搁在身体两侧的手微微攥起。   已是近四个月未见。   却不料再见她时,仍是做不到坦然自处。   虽是刻意避开她,连每次夜里着翰林学士锁院拟诏时召承旨、修撰在一旁祗候的事情都不与她,可他依然知道,她在翰林院做得极好。   编修前朝诸史一事由他总纂,方怀每隔十日便会将典志一类的簿册拿来让他过目。记修地方志的那些细密小楷,熟悉而又刺眼,每一字都写得极认真工整,就像她当初的那篇策论一样。   他知道她一定会做得好,她一门心思想要升做朝官,又怎么会不珍惜这样的机会。   而她纵是被人称作佞幸之臣,却也依然能够在翰林院如此顽强地一步一行,又着实令他觉得没有看走眼。   他当初所想要造就的,正是这样一个孟廷辉。 章二十二 美(上)   轻风拂沙,迷了人眼,入耳一声轰隆战鼓之音,远处场中有数匹披甲战马飞速驰出,当中一人手擎一只大红绣球,用红锦索击球掷地,随即又有响箭划空声响起,周围数骑纷纷尥蹄,诸军将校持弓追逐射之,就见那绣球亮红如火,在这色泽黄黯的土地上飞速奔滚,瞬间便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统统吸引住了。   骑射大典方始开。   左边的将校们单脚踩蹬,仰手射球,右面的则是俯身扯弓,两手合力,那一颗绣红大球被箭擦射得飞奔乱跳,随着牵锦索之人的力道而跃起落下,足有丈余高,引得旁观众人连连赞叹出声。   这一群将校彪悍精勇,身上透着戾气,马背之上,举手投足间都显现出其不同于朝中文官们阳刚的一面。   在场外观骑射的女官们已是兴奋得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唇齿之间只留赞叹的啧啧声,一束束目光追随着那些奔驰纵跃的身影,久久不收。   孟廷辉也从未见过这种场面,一时睁大了眼睛,望着远处那一骑骑的高人壮马,心中只觉天下再壮魄的景象也不过如此。   ……真男儿,当如是。   怔迟间,耳边只听沈知礼凑近了问她道:“之前叫你来观骑射,你还说不来,此时可不后悔了罢?”   她笑眯眯地点头,身子同其她女官们一样往前靠了靠,想看得更清楚点。   沈知礼挽了她的胳膊一道上前几步,指着远处对她道:“这才刚开始,好戏还在后头,你且等着瞧罢!”   话音将落,就见那边又有数骑驰出,个个都是薄甲散缨,英挺非凡,最前面的一人正是方才让沈知礼又羞又恼的那个狄校尉。  女官们瞧清,顿时纷纷躁动起来。   擂鼓声再一次响起,那边数人齐齐三声高喝,驱马驰散开来,然后便以令众人眼花缭乱的速度表演起骑术来。   有人自鞍上起身,右脚离镫,屈身轻挂马鬃之上,左脚踩蹬,左手同时探前抓着马儿长鬃,右手持缰绕场驰行;有人弯身下去,两手抓住马镫,用肩膀顶住鞍桥,人在马背上倒立起来,任马儿疾驰慢行,都自岿然不动;还有人只用一脚踩镫,整个身子都横在鞍桥一侧,一手握鞍、一手把鬃,另一脚顺着马身直直地挺着,当真是令人惊诧咋舌。   沈知礼在旁轻轻道:“‘献鞍’,‘倒立’,‘飞仙膊马’……”   孟廷辉看得目不转睛,知道沈知礼自幼定是由其母教习骑射之术,想必是精谙此间诸道,便微笑着听她一个个解释。   众人表演过后,那个身着银甲的狄校尉才驭马行出,然后将缰绳随便一松,整个人跃身下马,口中急催一声,令马儿昂脖向前奔去。   女官们均是一怔,不知他这是要做什么。   可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就见他已朝马儿狂奔而去,未及几瞬便追上了还未发全力的战马,自后面一把握住马尾,翻身而上,稳稳地落在马背鞍桥之上。   他一个漂亮的转身,利落地扯出长弓一柄,张弦搭箭,根根白羽雪亮刺眼,就听弦鸣声铮铮不断,那一根根横镞利箭便破空而出,一簇簇地扎在了场边立着的纤细柳靶之上。  全场惊神。  孟廷辉亦是惊诧万分,不想他能有如此身手,红唇微张,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沈知礼却在一旁轻轻“嗤”了两声,小声嘀咕道:“有甚么好看的,我娘说了,这些花架子一点用处都没有,能在战场上杀敌的才是真本领!”   孟廷辉仍是不由自主地望着那个在马背上意气风发的狄念,半晌都收不回来目光,心底不知暗赞了多少声,待听见沈知礼的话,才回眸浅笑,“你同他倒是有什么过节,偏要这样奚落他?”   沈知礼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撇了撇嘴,“你当我是奚落他?我说的话可是字字珠玑,你千万别高看了他这身手——若论花样好看,也许他狄念能排第一,可若论驭马之精湛、箭术之精准,军中这些年轻将校里面还没人能比得过太子殿下。”   她闻言,不禁微微扬眉,转头望向宝津楼上。  隔了这么远,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可却隐约觉得他正望向她这边。   秋风忽地刮起,吹得楼前黄盖一颤一颤的。   他是在盯着她。   看她因为场上的那些年轻将校而兴奋得脸庞发红,看她凝眸望着狄念、久久怔然的神色,看她一副恨不能再上前数步、近睹那些男人们的风采的样子……   心头突然火大起来。   人被凉风一吹,那火更是一簇簇地燃遍了四肢百骸。   她若不动不语,他断不会心起杂念。   可她又动又语,那目光那神情那脸庞那身子……无一不让他心起杂念。   心中在唾弃自己的想法幼稚,可人已撑座站了起来,甩袍转身,横迈了两大步,走到楼头,定睛向下面看去。   那些军中将校们在马上高呼,周围围观的众人纷纷喝彩,女官们巧笑嫣然,其中便有她。   他看清,不由眯了眸子。   身旁有属官来询:“殿下可是要下场?”   他点头,转身朝楼下走去,又漠声吩咐道:“备马,长弓一柄,羽箭二十支。” 章二十三 美(中)   有人远远地舞起了黄帜,场中数骑看见了,立时都退去一旁候着。   狄念亦是收弓,却不下马,揽辔在原地兜了个圈子,转头望向女官们这边,又冲沈知礼遥遥一笑。   阳光下,他脸上的汗珠颗颗剔透,脖颈上黝黑的皮肤也透着亮。   沈知礼瞧见,又是羞恼,直拉着孟廷辉转身往后退,口中道:“胆大包天的家伙!”   孟廷辉亦非傻子,看那狄念几次三番对沈知礼的态度,心下也揣度出想必他是对她有意,只是不知以沈知礼的家世地位,这男子究竟是什么样的身份,才敢于众人面前如此不拘礼数,向她频频示好。   可她纵是腹有千疑,却也明白自己的身份,便忍住没开口问。   沈知礼略略退了几步就又停下,瞟了瞟那面被人高擎着的黄帜,小声道:“太子殿下要来了。”   孟廷辉立即抬头,却见宝津楼下横门仍是合着的,半晌一弯唇,笑自己沉不住气。   周围却有几个金勒彩衣的女子挤了过来,将沈知礼簇拥在中间,笑嘻嘻地问她道:“都说沈大人府上同天家旧情颇深,想必是知道这狄校尉的底细的,不如说给我们听听?”   孟廷辉微微讶然,不想这些女官们出口竟会如此直截了当。   待嫁女儿的那点小心思自然是人人都明白,只不过朝中女官婚许之事本就不同于寻常女子,非朝中二府三司六部的才俊之辈不能入眼,可像沈知书这样的男子又实难于下手,倒不如军中那些年轻有为的将校们好相与,今日此时见一狄念,这些女官们心中自然都是蠢蠢欲动。   她想着,不由觉得有些好笑,便斜眸去看沈知礼。  沈知礼一改先前在她面前羞恼的样子,此时脸上亦是堆满了笑:“既是这么想知道,何不如直接去问太子?横竖此人也是当年太子从旧都遂阳带回来的。”   “我们又不同于沈大人,如何敢去问太子?”有人嘻笑着说,“听说这狄校尉与已殁武国公颇有渊源,否则也不会让皇上这么另眼相待,放在禁中内殿值没两年便让他去了神卫军,品阶更是比旁人升得快,这无功无劳的,便已是正五品的至麾校尉了——想想沈大人的兄长,也没他升得这么快呀?”  沈知礼听了不发一言,只是盯着说话那人,半晌才垂下眼睫,冷笑道:“你也知是和已殁武国公有渊源的,那还问这些做什么?单冲武国公这三个字,皇上就算是封他个亲爵又有谁人敢持异?不过是个正五品的至麾校尉,就让你们眼馋成这个样子了——”   方才说话的女子见她脸色不豫,忙赔笑道:“瞧瞧,沈大人这莫不是要论我们的罪了?朝中谁人敢对已殁武国公不敬?——不过是不闻武国公生前有子嗣存世,所以想从沈大人这儿讨个明白罢了……”   远处忽起震天一声响鼓清音,将她的话生生截断,一群女官们皆小惊了一下,纷纷扭头去看。   宝津楼下横门已开,单骑如箭,势出迅猛,飞一般地从里面疾驰而出。   萃灿如金的阳光漫天撒网似的罩下来,马上之人黑甲泛光,座下骏马亦是通体全黑,乘骑精熟,驰骤如神,在这青天广幕之下有如风吹冷墨一般,染得周围诸骑人人皆是黯然失色。   疾驰如风,马挺人立,四只铁蹄踏沙而过,掀起一阵黄风,那人张弓搭箭只在一瞬,眨眼之间便闻风啸箭鸣之音,声声不歇,如利剑割耳一般令人陡痛。  风平沙落,他持弓勒缰,人马立在诸军将校之中。   不远处的二十根纤细柳靶犹在狂颤,先前被狄念射中的那些靶头已然尽数断落,二十支雪羽横镞射入靶后黄沙地上,整齐利落得好似被人细致地铺摆过一般。   一片肃静无声。   场外众人皆是怔神无言,连先前兴奋不已叽喳不休的女官们都没了声响。   孟廷辉站着,望着,手指尖又凉又烫,心头一阵阵儿地发紧。   泼墨走龙一般的流畅华丽,铁血刚戾却又雍容高傲,这男人身上那独一无二的气势,又有谁人能比得了一分一毫?   他回身转望一圈,目光在她脸上停了几瞬,然后慢慢收弓松缰,长指抚过鸦青弓渊,冲一众侍卫将校们高声道:“再射!”   一语唤回众人心神。   一时间举众沸腾,高呼喝彩之声比比皆是,响震云天,经久不休。   她这才微微垂下头。   这样的男子,有谁可一人据为己有?   他是天下万万人的太子殿下,却独不是她一人的太子殿下……   沈知礼在旁看得高兴,笑得开怀,“太子殿下的骑射之术可是自幼便由平王亲自教习的,哪里是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花架子们能比的?”   孟廷辉轻吁了口气,平复了下心底汹涌激荡之情,才点了点头,“是啊,太子殿下……自是无人可比。”   说话间,那边人马驰进间又开始一较射术之高低,不时有高呼大笑声传来;这边却有宫监舍人牵了体型较矮小的宫马过来,让久候多时的女官们上场玩玩打彩结球子一类的,也好同样博个彩头。   女官们又一下子都兴奋起来,因知皇上历来喜好女子上马习射,所以此时都欲一展风姿,也好多吸引那边军中将校们的目光。   沈知礼头一个去牵了马来,手指顺着长鬃划了划,又扯了扯马缰,踩蹬翻身而上,轻催马儿走了几步,动作娴熟极了,然后才又回来,望向孟廷辉道:“可会骑马?”   孟廷辉有些局促不安,点了点头,却道:“原先在女学时倒是学过,只是平日里没机会常骑,怕是没办法像她们那样……”   沈知礼笑着打断她:“会骑就行,打那彩球子没什么难的,到时候你看我怎样,你就怎样便好。今日你既已来了,倘若是横竖不肯上马,背后还不知要被人怎样议论呢。”   孟廷辉犹在迟疑,旁边又有几个女官牵马过来,对她笑道:“沈大人说得极是,孟大人若是不肯上马,岂非看不起我们?”   有黄衣舍人牵了匹枣红色的马儿来与她,也微笑道:“孟大人放心便是,不过是与女官们玩的物什,断不会出什么事的。”   她只得接手牵过马儿,笑着谢过众人。   近四个月来她独处翰林院,正正经经地做事,朝中未闻她与太子殿下又有什么不雅之事传出,再加上连沈知礼都与她交善,因是这些女官们都纷纷与她示好,而她先前已被毁了七八的清誉之名也恢复了不少。   挨上眼下这情境,她若是一再别扭下去,旁人还只当她是位独人傲,不肯与别人交好;且又难得有一个同众女官们相交的机会,她又岂能就这样白白地浪费了?   她想着,便又对身边几人笑了笑,鼓气勇气踩蹬上了马。   马儿还算听话,只垂首一抖红鬃,便乖乖地任她驱驾左右。   大家都兴高采烈地催马往前行,又有黄衣舍人捧了彩画杖来给女官们,就见不远处的彩球被高悬于柱上,只待一声令下,便会有人伸索将球打下来。   马儿轻蹄踏沙,她见还算安稳,便放下心来,转头望着沈知礼笑了笑,道:“无碍。”   沈知礼也跟着放了心,道:“往后你若闲了,我带你去骑马……”话未说完,却见孟廷辉座下马儿突然昂脖,望见远处男子们骑射景象,一下子尥蹄兴奋起来,想也不想地便撒蹄向宝津楼那边奔过去。   孟廷辉尚未反应过来,右手紧紧拽着马缰,不知这马儿缘何会突然发狂,只是心口如鼓在震,拼命俯下身子去抓那马鬃。   沈知礼焦急的声音在后面传来:“你当心那箭——”   她闻声抬头,就见马儿已然横冲直撞地劈进这边射靶一带,迎头便有刺眼冷箭直飞而来。   大骇之下,人已惊惧发抖,顾不得多想,只侧了身子去躲,谁曾想这马儿看见箭镞之光便愈发狂躁起来,毫无方向地狂奔起来。   她握不住马缰,身子右倾之时整个人都朝下倒去,只觉左踝被马镫卡住硬拗了下,痛得钻心,下一瞬便觉人已脱了马身,直冲地上落去——   腰间忽然一阵急痛,有人将她捞了起来,头晕目眩间只觉天翻地覆,人被狠狠按在硬梆梆的马鞍上,胸口火辣辣的疼。   她喘着气,睁眼,惊魂未定,周遭景物仍在变化,自己分明是在另一匹马儿的背上,被人搂按在前。   黑骏战马雄姿勃发,又稳又快地朝外驰去。   他带了怒气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看见箭了会躲,你还不算太蠢。” 章二十四 美(下)   不算太蠢?   她深吸一口气,右肋处传来钻心的一阵痛,心里隐隐有火窜出。   那匹娇小的枣红色宫马先前像发疯了似的狂奔乱窜,一路将她带到箭阵当中,又将她狠狠甩下马背,她没当场毙命已算上天眷顾,就算是他出手将她从马蹄下救出来,可他凭什么动怒,又凭什么这样说她?   腰腹处一阵阵地疼,她直不起身子,只能伏在他鞍前,由他搂了一路往宝津楼奔去。   身后蹄迹远远没入黄沙之中,那边已是全然炸开了锅,肇事宫马已被人收服送走,诸军将校及女官们皆是又惊又骇,一想到方才孟廷辉差点在此丧命,就是阵阵后怕。   秋风乍起,许是他策马太快,令她觉得浑身都被风吹得冷透了,头上的软弁早已不知掉到哪里去了,一头长发扑簌簌地甩下来,在马身一侧轻轻荡啊荡的。   颠簸中,她只觉全身上下的骨头都在疼,可他却不懂怜香惜玉,箍在她腰间的大掌如铁钳一般,像要揉碎她的每一寸肌骨。   她费力抬眸朝前望去,就见马儿一路从宝津楼下的横门穿过,而他竟不似要勒停的模样,仍是猛甩马鞭,策马朝北面奔去。   树愈多林愈密,蹄下宽径碎石铺就,一眼望不见头,不知是要延伸到何处去。   她终是忍不住,开口问他道:“殿下这是要去哪里?”   他的手掌移上去,按了按她胸下肋骨处,听见她吃痛惊喘,才冷声冷语道:“我自生来至今,还没见过骑马能把自己跌成这样的女人。”   她闭眼,心底气极。   他话中的浓浓讽意她便是傻子也听得出,可她却不知他到底缘何动怒,更恼自己竟会因他简简单单两句话而心头起火。   隔了好半晌,觉出马速渐减,她才不咸不淡地开口道:“殿下何许人也,殿下身旁的女人又岂是臣能比的?臣不敢自比文武双全雄才伟略的皇上,更不如才貌出众骑术精湛的沈大人,殿下没见过像臣这么蠢的女人,倒也不奇怪。”   他猛地一收马缰,将她揽入怀中,凉声道:“你是不知好歹还是胆大包天?皇上也是你能议论的!”   她僵着,声音淡下去,“臣没有议论皇上。”   他看她疼的连嘴唇都在发抖,却还在死撑硬犟,不由拧眉,松手放开她,低吁马儿兜了半圈,到一处矮廊前才停下,一边翻身下马一边道:“从头到尾都只顾盯着男人看,自是骑不稳马,这次没被摔死是你命大。”   她愕然,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盯着男人看?   她几时从头到尾都只顾盯着男人看了?   就算是她盯着男人看,又和她被马儿摔伤有什么关系?   他立身于马下,抬眼正对上她疑惑的目光,高壮的战马正垂首喷息,她的身子软乎乎地伏在那马背之上,衣上那浓洌的绛色同马儿粗猛的黑亮毛发混在一起,竟让他看着看着,呼吸有些沉浊起来。   可一想到刚才的险境,他就又皱起眉。   她疯了似的驭马冲进将校们比赛骑射的柳靶之中,却不知冷箭无眼,没当场射中她便已算天眷。   他看着她那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心中大惊不说,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出手救她,可她非但不感恩戴德,反倒露出一副生气委屈的模样,叫他如何压得下火来?   她见他如剑一般地戳在地上,动也不动,不知他心里面在想什么,只得蹙眉,自己挣扎着下马,可是才一动,便疼的直吸气。   他眼角微动,没再开口,只是飞快地伸手接住她,力道甚轻,托着她的腰让她下了马,然后打横一抱,将她箍在怀中往前面的矮廊里面走去。   她愈发愕然起来,不解他这忽起忽落的脾气,可鼻间满是他身上的尘汗之味,抬眼就见他挺俊的侧脸,心口瞬时没出息地塌了一块。   他步子极大,绕过矮廊,直入里面内厅。   她轻轻地吸了吸鼻子,大着胆子往他怀里偎了偎,用余光偷偷瞥他,见他没甚么反应,便又理所当然地把脸贴上了他胸前硬梆梆的冷甲。   这一双手臂长而结实,将她稳稳地抱在怀里;这一个男人顶天立地,救了她一次又一次。   脑中不由自主地想起十年前的那一夜,那个少年的那一双手臂那一个怀抱,温暖了她整整十年。   眼眶忽然有些潮润。   可还未等她多思,前方便传来了人声——   “殿下这是……”   他的步子微顿,却又继续向前走去,大步绕过说话之人,低声吩咐道:“去传狄念,让他把方才在宝津楼前失控的那匹马牵来让我看看。”   她急忙扭头去看后面,就见沈知书一双眼亮得慑人,满面都是暧昧的笑意,听他支吾地应了下来,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行去。   他突然低眼看她。   她不防,竟好像被他看透了心事似的,脸蓦然红了。   身后却又响起沈知书遥遥传来的声音:“殿下,臣想明白了……殿下这莫不是英雄救美?”   她看出他的眼角明显地一搐。   再回头去看,沈知书已然跑得没了人影儿。   他的手臂顿时变得僵硬僵硬的,然后猛地站住,将她整个人放了下来,嘴唇微动:“能走就自己走。”   她一挨地,左踝处便是剧痛,连站也站不稳,可心中到底是明白他的意思的,便咬了嘴唇不吭气,半晌才开口道:“臣虽不善骑术,可也不会蠢到三心二意连马都勒不住,只怕是那匹宫马有问题。”   他扬眉,语气冷戾:“你倒果真是不蠢。”看着她那不敢挨地的左脚,他脸色又变,“脚也受伤了?”   她无视他那不善的口气,淡定地点头,一副无论如何都没法儿再向前走了的样子。   却不料他忽然蹲下身来,探手握住她的脚踝。 章二十五 伤(上)   她惊得向后一退。   脚踝处传来“嘶啦”一声,上好的杂色锦绣捻金丝番段被他一把扯开,露出她那已是红肿不堪的踝侧。   他盯着看了一会儿,手掌用力一压。   她痛得叫出声来。   他起身,低声道:“没断。”   她说不出一个字来,只觉他的情绪来来去去得莫名其妙,此时此刻脚踝处的痛楚令她再也顾不得去多想,只是跟在他身后,一瘸一拐地往里面走去。   雕柱画檐繁复精致,金芒耀眼,九曲回弯后又是另一番天地,微风阴凉,倒柳枝垂,宽殿大门巍巍正开。   外面有随驾来北苑骑射的黄衣舍人,此时见了二人忙上前来迎,道:“殿下。”恭身让开,又道:“可是前面骑射大典已毕?”   他不答,只是往里面走,反问道:“先前给沈大人引见的那几位将校都已送出去了?”   舍人点头,“都是按殿下的吩咐做的。”那人不留痕迹地看了看她,略有迟疑道:“殿下,这……”   “无碍。”他淡淡道,没再多言,直领着她进了殿中。   她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从来没有想过在这专供皇家射猎观武用的北苑之中会有此等雕楼彩殿,气势恢弘不亚于大内外省诸阁,更没想到他会带她来这里休憩。  屋内空阔却又冷清,壁角一对长椅,当中一座高案,卷册笔墨摊了一堆,又有低斗搁在一边,上面满满都是书。   再里面,依稀可见有长幔轻纱,矮榻一座,显然是他休寝之处。   只是这屋内衣物甚少,怕是他也不常来。   可既是如此,那方才为何又见沈知书从这里出去?   她微微垂睫,想到刚才他同那舍人之间的对话,心中愈发起了狐疑——沈知书人在馆阁,平白无故地见那些军中将校做什么?   军中将校……   想起前一阵儿朝中有传言,道皇上欲使沈知书出知青州,此事虽是沈太傅亲禀奏的,可却实是太子的主意。   谁都知道太子同沈知书自幼一同长大,名为君臣上下,实是手足之情,因而俱是不解太子为何不让他继续在馆阁挂一荣闲之职,反而突然让他去潮安北路那偏僻的青州,而沈知书未经试科而入朝为官,所受历练甚少,又怎能担得起出知一路大州的重担?   她想着,不禁抬眼看他,却见他正盯着她。   天知道他心里面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当年他才不过十四岁,就雷厉风行地处置了潮安北路僧尼案相关的一干官吏,其手段之决绝狠辣,其处事之雷厉风行,无不令人胆寒生栗,当时又有谁能想到他能做出那些事来?   是谋是策,是雄心是壮志,到底何人能知他心中所想。   他盯了她半晌,忽而开口,冲那舍人道:“去传御医来。”   舍人微微愕然,却不敢多言,只是应声退了出去。   她却大惊,慌慌忙地想去拦,口中道:“万万不可,这成何体统?”一时忘了脚上有伤,刚走一步就颤巍巍地要跌倒。   他一把拉过她,语中含怒:“脚虽没断,身上这些骨头却难讲!你耽搁着不给御医瞧,倘是有个三长两短,今日坠马之事传出去倒成了什么?”   她顿时默声,明白了他的意思。   若知她是小恙无碍,旁人不过当她此番是自己不慎以致跌马;可若是听闻她大伤难愈,以朝中那些无风也起三尺浪的先例而言,旁人定会要将今日此事查个明白不可,那匹马究竟——   他先前也叫沈知书去传狄念牵马来查,想必心中亦是起疑,所以是要赶在宫监司马诸官过问前先料理了此事。   然而疑虽疑,却不可让外朝众人窥了先机,反要她做出一副是自己不小心坠马受伤的样子来。   此时想来,他一路将她掳到这里来,或许正是不想让她在宝津楼外被旁人质询,以她当时惊惶失措的心情,还不知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她挤出个笑,小声道:“太子殿下多虑了,臣不过一个小小的翰林院修撰,又有谁会想要加害臣?再者,就算是事先计划了,又怎知臣一定会上马?”   他瞥她一眼,松手,“希望如此。”   她冲着他冷冰冰的面孔笑了笑,眨眼道:“臣方才还当殿下是担心臣,谁曾想是臣自作多情了。”   他缓缓垂眼,脸色未变,“知道就好。”   她抿唇,忆起方才他抱她时的感觉,此时却也不愿理会他这张黑脸,只是道:“臣这骑装还是问沈大人借的,可惜却被殿下扯坏了。”  他微微气郁,“孟廷辉,朝廷可是没有让你领俸?”   她摇头,又道:“殿下可知臣这四个月来兢兢业业,赢得朝中众人正眼相待有多不易,却不想今日殿下一出英雄救美之戏,又给臣身上泼了不少脏水……这套骑装并臣的清誉,殿下可要怎么补偿臣?”   他嘴角僵着,不知能说什么。   从前那么多个深夜,他看着那一卷卷记述详当的前朝地方志,那一笔一划所凝注的心血,那一张透过宣纸淡淡浮现在他眼前的脸庞……现如今她近在咫尺,却对他说着这些不疼不痒的话,令他隐约疑起,记忆中她那目光中隐藏的深意,究竟还是不是真的。   屋子里面光线弥暗,光束透过窗棱裂成一条条在她脸上晃过,有微尘在光圈里面轻轻浮动着,一室静得出奇。   她低眼,心底亦非无动于衷。   四个月来她倾尽心血去做自己份内之事,所撰之卷力求页页完美,可那些代表了她心血的东西除了被方怀一次次冷漠地收走高束入阁,可会让他知道她做得有多好? 章二十六 伤(中)   一别四个月,他数次夜里锁院着人拟诏,她却没有一次机会能够见他一面;今日骑射大典,他光芒万丈,众人瞩目,她只觉得自己低渺得如同他坐骑下的黄土沙尘一般。   她用尽全力,不过是想要能够离他近一些,更近一些。   他可知晓这一切?   外面忽然传来一声高昂的马儿嘶鸣声,伴着男子低狠的吁喝声,一路传入二人耳中。  他抬手,指向内殿一角的软榻,“坐。”   声音直低到地上去,沉哑不已,就只这一个字,可她却听出了十重音色,就见他阔步朝外走去,薄甲触光发亮。   她便乖乖地挪过去,偎入软榻上。   软垫上有宫中特殊的香味,同他身上衣物所用香料的味道一模一样,丝丝入鼻,令她不由自主地全身都放松下来。   她的目光朝窗外探去,就见他朝廊外远处立着的一人一马走去,那人正是狄念,而那马分明就是那匹癫狂乱窜将她摔下马背的矮小枣红宫马。   他转了个弯,狄念便牵了马跟他往后面行去,二人一马渐渐走出了她的视线范围,就好像他知道她会在此处张望,特意不叫她看见似的。   她定定地坐了一会儿,轻轻转身,打量这内殿物什。   先前隔了长幔轻纱,她在外看不甚清,只见有这软榻立在一角,却不知那墙边还摆了数样物什。   其中一个方形大盘甚是醒目,里面用黑沙筑就,形状奇特,足有三四寸深,上面还零零乱乱地插着些异色标记。   她不禁有些好奇,见窗外并无人影,便又挣扎着起身,走到那方盘前面细细打量起来。   ·   外面阳光已不似先前那么火烈,微风穿树而过,甚是凉爽。   狄念卷了马缰在指上,一副微微不安的模样,嘴唇几次张开欲言,却终是没有吭声,只等英寡发话。   英寡负手而立,脸色黑得吓人,盯着那马儿看了好半天,伸手顺着马儿红鬃慢慢抚了几下,才开口:“此马果真不是骟马?”   狄念点头,“殿下未着延之来同臣说的时候,臣就已经收马验明过了。按理说大内之中宫监司马皆是骟马,而送来骑射大典上供女官们打彩球子的宫马更是需选性情温顺的骟马,可这匹马却不知为何混了进来,又偏偏被孟大人选中了。”   那马儿在他掌下不安地昂脖抖鬃,又狠狠尥了几下蹄,一副道地好斗性狠的模样儿。   这毛色这马眼,这一副马骨如此健硕,虽还未完全长大,可却能看出是良驹一匹,分明是军中战马的上佳之选,怎会被宫监司马的官吏误打误撞地送来北苑的骑射大典上?   ……可这果真只是个误会和巧合么?   大内宫马挑选喂养出厩何等森严,又岂是能随随便便就蒙混过关的。   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抓紧了马鬃,冷冷道:“此事可曾告诉过旁人?”   狄念摇头,“臣只说是这马儿一时受惊,而殿下想要试骑一下,便将马儿领过来了。”   英寡想了想,皱眉道:“也好,这匹马先留在此处,就说我要了。”他伸手揽过马缰,又仔细打量了一番这马,“也算是匹好马。此事莫要传出去,你且先回宝津楼前,同诸军将校就说我今日已倦,不能再奉陪了。”   狄念点头,欲走时却又停下,眼神犹疑,“殿下……”   他抬眼,“嗯?”   狄念犹豫了片刻,才道:“殿下要延之去青州的事情……”   他不语,手却慢慢松了马缰。   狄念又道:“殿下要是果真考虑好了,不如把臣也调去青州大营那边,好歹与延之也能有个照应。”   英寡垂眸,低声慢道:“光一个延之去青州就已经让朝中上下热闹不已,若是让你同去青州大营,那些老臣们岂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我想干什么了。”   狄念想了想,苦笑道:“可是延之那性子,若是一人去了青州,殿下也不想想他能……”   他目光微凛,直扫过去,打断道:“你却不想想你是什么身份,只要皇上还在位一日,她可会让你去那种地方?” 章二十七 伤(下)   狄念闻言,神情有些无奈,又道:“殿下此言当真是要折杀微臣了,只是……”他微有吞吐,“殿下的那些打算,皇上现如今可已是知道了?”   他默声不语,眼神却凌厉起来,嘴角微微一撇。   狄念会意,不再问下去,只跟在他身后往廊前行去,边走边道:“殿下方才出手救起孟大人,着实令场上女官们为之一震。”   他仍旧不语,拐入廊内。   狄念碰了个软钉子,摸不透他心中怎么想的,便道:“殿下若是没别的吩咐,臣就先回宝津楼前去了。”   英寡却回头,“你说得倒也没错,让延之一人去青州,我是不甚放心。只是若此时不放他去历练一番,将来如何能在朝中助我一臂之力?再者,潮安北路多年来吏治不效,此间原因朝中人人都知,人人都不愿言。若是没有东党几位老臣的庇护,那些旧臣们哪得如此猖狂?而若不在那边放个亲腹之臣,我又如何能放得下心?我亦想过,延之此去青州,若是营砦军务他实难断,便修书谢明远,让他自凉城遣个亲将过去,这总也好过我千里周章地从京中把你调至青州大营去。何况你在军中又无功绩,便是去了也不能立时服众,反会让人觉得是我过于刚愎自用了。”   狄念想了想,点头道:“殿下言之有理,是臣想差了。延之平日里虽一副诸事不往心里去的样子,可他心里面定是像明镜似的,此番断不会让殿下失望。更何况,虎父焉能有犬子?”   绕过廊弯,门槛就在眼前,可他却停了脚步,对狄念道:“你且先在外殿坐着等一等,一会儿顺路送孟廷辉出去。”   狄念一怔,“让臣送孟大人?”   英寡眉头轻拧,“我方才将她带走就已是不成体统了,若是一会儿还送她出去,那像什么话?”   狄念只得点头,跟着他一道走了进去。   外面候着的黄衣舍人眼尖,早恭身过来给狄念置了座,又向他禀道:“御医刚才来瞧过孟大人,说是没有大碍,回头让御药房的内监送些药,殿下让孟大人好生休养一段日子就好了。”   他点头,目光转向内殿。   长幔轻纱微微曳荡,她的身影看起来甚是绰约,模糊之中竟觉偎在软榻上的她极为恬然,安静乖巧得让人不忍去扰。   殿外秋风扫叶,日头西跌,远天边际已有淡淡的霞丝漾出。   “殿下?”   狄念在后叫了他一声,声音迟疑中又带了敦促。   他这才朝里面走去,步子沉而缓,拨开纱幔,与她尚有几步之隔时便停了下来,“孟廷辉。”   她睁眼,看见他,便笑了笑,费力起身下地,“殿下。”   他望向她的左脚,又看了看她的身子,见她神色并无之前那么痛楚,才低声道:“无碍便好。”   她一头黑发仍未绾束,犹像之前被他从马上抱下来时似的,此时望见外面坐了别的男子,不由一怔,抬手去拢肩上长发,轻声道:“殿下是还有正事罢?臣在此处倒是……”   他看着她这模样,眉头轻动,却也无言。   她的目光却越过他肩头,看向那边角落处的方形大盘,径直问道:“殿下想要何时举兵进犯北戬?”   他的身子明显地一震,却没说话,只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待看清那方盘后眼底微黯,“不过是寻常诸路沙图罢了,为何这么说?”   她低眼,“臣非傻子。那分明是潮安、永清二路与北戬接境处的营砦兵防图。殿下忘了那一夜在东宫里臣问殿下的话了么?”   他的目光如飞刃一般地扎进她眼底,“你若再胡言乱语,我可真就不客气了。”   她便慢慢地挪过去,撩开他身旁长幔,走了出去,“殿下自有雄心壮志,臣自是不敢多言。”   他仍是站着没动,只是寒声唤道:“狄念。”   那边狄念早已站了起来,着舍人去牵匹马过来,然后待孟廷辉走近,便微微笑道:“孟大人,殿下让我送你出去。”   她点了点头,嘴角微扬,没再回头看他,只是跟在狄念身后走了出去,口中道:“方才竟没看清,原来是狄校尉。”   廊间一地落叶映着斜阳清辉,苍黄叶片淡淡泛金,色泽甚是怡人夺目。   狄念打了个响哨,将马儿催到廊桥之前,在下护她翻身上去,待看见她安然坐稳,才牵了马往外走去,笑着道:“我不比太子,不好与孟大人共骑一马,只好委屈孟大人多在马背上待一阵儿了。”   她抬眼望向远处黄尘沙象,“说来倒是我拖累了狄校尉,若没有我这个累赘,狄校尉眼下早可以单骑飞马回去,尚能一睹沈大人的马上英姿。”   狄念瞟她一眼,听出她话中之意,却也只是笑了一下,岔开话题道:“待过了横门便不必再骑马了,到时叫内司监的人寻一驾二轮马车来,送孟大人回城去……孟大人眼下是住在诸院阁的女官公舍内罢?”   孟廷辉点头,先前松松绾好的头发此时又被风吹得落下肩头,在傍晚霞光下愈显滑亮,“我自幼无父无母,因而入翰林院之后也没想过要这么快地置宅,横竖都是我一个人罢了,住在哪里没什么紧要的。只是不比狄校尉之辈,自大营回京时还能同家人小聚几日。”   狄念侧头,挑眉望向高坐马上的她,眼里尽是笑意,“孟大人此言差矣,殊不知我也是个孤儿。” 章二十八 寒冬(上)   霞飞云红,她的面颊显得素净得紧,眼里惊诧之色一闪而过,却转瞬定了神,只淡笑道:“倒没想到。”   狄念知她话中之意,竟是自嘲地一笑,道:“不知底细的见了我,谁能想到我是孤儿?”   孟廷辉默声无言,听了他这口吻,心里竟有些戚戚之感,可是转念一想,虽同是无父无母之人,可他的境况却比她要好了不知多少倍。   之前那些女官们不是道,他狄念深受皇上宠爱,又是太子心腹近臣,更是与已殁武国公颇有渊源……   可他既是孤儿,又怎会同武国公有关?   她纤眉微扬,目光疑惑,虽然想问,却自知不该开这口。   狄念斜睨了她一眼,“孟大人定是在想,凭什么我一个孤儿能享得如此浩荡皇恩,而孟大人却得十年寒窗苦读才能有今日尺寸之功名?”   孟廷辉扬唇,脸上一副不置可否的神情。   狄念又笑,“我自幼长在旧都遂阳,四岁那年被人收养,养我之人正是在西苑为已殁武国公守陵多年的乔夫人。乾德十八年春,北戬遣使来朝献,太子代皇上赴遂阳迎使,后来恰在去西苑拜墓时遇见了我。”   孟廷辉仔细在听,虽不知那些旧事如何,更不知他说的那个“乔夫人”是谁,可却也隐隐有些明白过来,便轻声问道:“于是你就跟着太子回了京?”   他点头,“那年我十六岁,因从小在西苑中同那些守苑侍卫们玩耍得熟络,所以会些骑射之术,太子当时问我,想不想同武国公一样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我说自然想,娘说她给我起名之时就是想要我一生勿坠武国公之忠君报国之志!”   她微微晗首,听他如此坚定之语气,仿佛这一腔热血凝于胸腔已不知多少年,不禁略有些动容。   狄念顿了顿,才又抬头,“后来我随太子回京,入宫觐见皇上与平王。皇上对我说,想当年武国公亦是无父无母之孤儿,被先帝从杵州带回遂阳,未几便逐露锋芒,抗敌平寇威震沙场,成为世人敬仰的一代名将,虽是最终以身殉国,可却尽享天下人之赞誉……”   他话犹未说完,可她却轻叹了一口气。   已殁武国公狄风,只怕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便是过了这么多年,这个名字也总是被那些老人们挂在嘴边。   而她这几个月来遍览前朝诸史典志,更是对这个名字心生敏感。   铁骨铮铮,忠君不二,伴君十五年,力战无数场,银枪铁剑一生情,白骨苍灰万代名……   那该是怎样的一个男子,才值得这么多人这么多梓墨来反复记述他那一件件战绩功勋?   “……平王也说,”狄念的声音将她心神唤回,“武国公一生未娶,且无子嗣存世,而我亦是孤儿出身,又机缘巧合地被太子带回京中,此事怕也是上天之意,因而便将我留在了殿前司内殿值诸班习武,一切规格份例皆与其他勋贵子弟们一样,三年半前才放我去神卫军历练。”   孟廷辉没有想过他会如此爽快地将自己身世和盘托出,心中不禁有些别样滋味,可却也只是安安静静地听完他说的话,没再吭声。   想来那几年他居于皇上与平王膝侧,与太子之间的关系定是不言而喻,更不需提他之前为何能对沈知礼那般无礼大胆,而沈知礼竟也敢当众啐骂他——自是因多年来亲近交好,才能得如此嚣张放肆。   马儿弯蹄抖鬃,模样甚是不耐烦,他二人行速迟缓,一面说一面走,待此时望见远处横门金檐,天边似已染了一层墨迹,细月也不知什么时候挂上了楼前。   狄念扯了扯马缰,吁马儿往烛火明亮的地方行去,冲她笑道:“孟大人和我不同,能有今日翰林一席之位全是靠自己努力的结果,但凡女子在朝为官者,无不是饱学多德之人,着实令我佩服。”   孟廷辉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狄校尉言重了,我是运气好。”   狄念看她,“我昨日回京,夜里同延之出去喝酒时还听他提起孟大人,说大人这几个月来在翰林学士方大人案下撰修前朝地方志,大人递上去的那些文簿颇得太子殿下赏识,想来擢升之日当不远矣。”   她脑中似有火花擦过,耳底嗡鸣,好像是把他的话听错了,不由紧着追问道:“狄校尉方才说了什么?”   他扭头看她,眼底明亮,映着近处灯笼微光,宝津楼边上已有人看见他二人,急急地朝这边来迎。   她的声音一下子弱下来,眸子却定定地望着他:“你说太子他……”   狄念点头,目光却迟疑,好像她怎会像不知此事一样。   她低头,两只手握紧了马鞍,蒙蒙夜色掩住了她唇边漾起的笑涡,灯笼晕黄的光线却将她的脸庞映得格外柔美。   ……他是看了的,他其实是看了的!   那些她用心良苦所撰所写的东西,原来方怀都已是呈给他看了的……可他在她面前那一张薄冰似的脸,倒让她真的以为他丝毫不知、丝毫不在乎她在翰林院的这小小作为。   她的心情一下子愉悦起来,被人扶下马时轻声对狄念道:“多谢狄校尉。”   狄念以为她是谢他一路将她送了出来,便也笑:“孟大人客气。”却不知她此时谢的不过是他那不经意的一句话罢了。   两面高楼彩灯张明,远处人笑马嘶声接连不断,夜风吹透一心凉,却也无人寒。   ·   骑射大典一过,京中便一日堪比一日冷。   今年初雪迟至,皇城大内直到十一月中才被覆了一层银装,那一片片宫殿檐角上的碧彩琉璃瓦掩映在刺目雪芒之下,倒显得黯然失色。   皇太子宫内已是寒氛阵阵,可却无人敢生暖阁之火,按往年之例,太子是一定要等到禁中各宫阁诸院皆已升火置熏笼后,才肯着人升东宫暖阁的。   长案冰冷切肤,白纸朱墨,奏章一摞便是半尺厚。   有宫人叩殿,轻声禀道:“殿下,翰林院的方学士来递簿子了。”   英寡没有抬头,只是低应了一声,右手持笔蘸了下墨,目光仍在眼前摊开的折子上。   殿门开了又合,冷风卷着雪沫飞窜进来。   方怀走过来,将东西搁在案上,便立在一旁候着。   英寡搁下笔,拿了一册卷簿拿过来,像平常一样飞快地翻了翻,便放在一旁,留待夜里闲时再细看。   几册哗哗翻过皆是无恙,可待翻到最下面一册时,长指却停在其中某页,半晌后从里面抽出了几张叠得整齐的薄宣。   他不动声色地将纸展开,一眼就看见上面那些清秀隽丽而又熟悉的小楷,眉头不由一紧。   以孟廷辉之品阶,尚不能单独向上呈写奏折,不料她竟会想出这么个办法来给他写东西……可她怎知他会看这些?   他捏着纸,目光挪向站在一旁的方怀,开口问:“这个你已看过?”   方怀点头,“臣次次呈来殿下案前,都要先检阅一次,因而已经看过。”   他声音顿时寒了几分,“为何要把这个一并呈上来?”   方怀却不语,只站定了望着他身前案沿。   英寡慢慢垂眼,眸光逡扫这几张纸上所写之言,脸色变得愈发黑了起来,端坐良久,才一把捏碎了这几张纸,重新持笔蘸墨,在孟廷辉所撰的那册卷簿上狠狠地写了几个字,然后扔了笔,起身下案,边往外走边道:“拿回去让她重写。”   殿门被猛地推开,哐当直响。   方怀见他阔步下阶,才一展眉头,上前去收案上卷簿,就见孟廷辉那一册其上墨迹已被朱涂不辨,四个带了怒气的大字红得触目——   大胆妄言。 章二十九 寒冬(中)   入夜之后,霜铺满阶,雪沫凝成薄冰片片,在院前宫灯微芒下愈显冷魄夺目。   远远望去,秘书省后墙上悬着的那排冰棱好似一段段细小尖刃,夜风凛冽,寒冰触目及心,只单单望着,就觉那冷意好似要寸寸侵心,叫人无处可躲。   孟廷辉从翰林院里出来,身上只裹了件厚袄,绯色官袍下摆一路擦着雪,已是半湿不湿的样子,一手拎着个硕大的书匣,一手拢着衣口,垂睫看路,快步往外走去。  横街北面的内都堂里尚亮着光,她从朱漆杈子下面哆嗦着走过去,目光不由自主地便望向了那边——   紫蟒金銙,入不需下马,出必得府车,她还须得多少年才能有机会走进那扇竹桃金漆的红木大门……   脚下才刚转过一个小弯,前面便晃过来一盏明闪闪的宫灯。   她停下,遮袖去看,见是个黄衣舍人,面目眼熟,可却一时想不出是在哪里见过。   那人冲她一揖,“孟大人。”然后侧身,手里宫灯略扬向街角那边。   孟廷辉顺着那人所指看过去,前面宫砖青冷,上面雪迹斑驳不堪,一辆马车停在路的尽头处,车盖前面细细一根黄锦在夜风里垂垂飘曳。   她心下瞬间了然,却也没开口说什么,只是小吸了口冷风,垂了头朝那马车走过去。   舍人走在前面,不着痕迹地将手中宫灯里的火儿吹了,周遭顿时暗了一片,只有远处没灭灯的诸院阁中散来的光线淡淡地照着脚下的路。   她走到马车跟前,站定,开口叫:“殿下。”   厚重的马车毡帘动了动,被人撩起,车里面昏暗不已,只能依稀看出他的身形,却怎么都看不清他的脸。   舍人退到一旁候着。   她等了半天不见他开口,便又凑上前半步,冷得颤声道:“天寒地冻的,殿下不在宫中治事,来这里找臣做什么?”   “上来。”   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让她莫名其妙地觉得胆寒。   她跺了跺官靴上的雪渣,将手中的书匣搁在车前木板上,然后才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   马车里面暖烘烘的,显是置了暖炉,她方才被冻得够呛,此时一下子暖意及身,两只手都不自觉地发抖,好半晌才略略缓过来了一些。   “坐。”   他又开口。   她一直躬着腰,此时听见他发话,才摸索着坐了下来,轻声又问:“殿下找臣何事?”   昏暗之中,他望着她。   虽看不清她的脸色,却仍能看见她那双明亮的眼睛,红唇在微微发颤,缩在袖子里的手直哆嗦。   他将身边的一只小手炉递过去,她瞧见,便安静地接过去,抱在怀里,暖了好半天,身子才不再发抖。   她突然笑了笑,“殿下既是来兴师问罪的,何必还要让臣先暖和一阵儿,横竖教训一顿便是,也免得耽误殿下时长。”   他淡声道:“既是知道我来问罪,方才又为何要装模作样地问来问去?”   她埋首不语,抱着暖炉的模样好像要舒服得睡过去了似的,脑后发髻摇摇欲坠,几撮长发柔柔地弯在颈窝里。   他就这样坐着,动也不动地望着她。   知她在翰林院颇为努力,每日定不会早早离院,于是自酉时三刻起便在这里等她,谁知一直等到过了戌时,才听黄衣舍人说她已出来。   车板前的那个书匣那么硕大,里面不知都装了些什么东西,照此看来,她定是回了公舍还要继续点灯撰文。   莫说朝中女官,便是翰林院并诸馆阁的寻常士大夫,又有谁会像她这么卖命?   可她这么卖命,又到底是做给谁看的。   她的声音从臂弯里泄出来,低低弱弱的:“这暖炉都烧得不大热了,想来殿下在此处已等了许久。可等了这么久,却又不发一辞,殿下究竟想要如何?”   他听出她是累了,可心底却更韧然,直伸手过去,在她身前摊开掌心。   她的头稍稍抬起些,看清里面那些已被揉得支离破碎的纸沫,神色滞了滞,却又眨眼,道:“殿下看了?”   却听不到他答话。   她便直起身子,歪过脑袋去瞧他,昏昏暗暗的车厢内他坐得挺直,车帘透过的淡光轻轻拂过他脸侧,那一双异色双瞳看上去甚是慑人,俊额薄唇,一张脸凝肃得让她心口蓦然一紧。   “别在我跟前玩花样。”他终是开口,大掌复又握紧,声音轻寒,“好一份‘驳开边策’,你不过一个小小的正六品修撰,也敢如此妄议中书朝政?”   她的嘴唇微微扬起,“只怕臣这一纸东西倒是说出了翰林院老臣们想说又不愿说的话,否则方大学士也不会不收而呈上去让殿下看。”   他看向她的目光如苍鹰瞰兔,寒戾不已,“北境诸州县与北戬互通市易,此事乃皇上钦定;沈知书出知青州,整肃北境沿线营砦之军防戍务,此事更是皇上亲允的;至于潮安安抚使司吏治不效一事,又与开边有何关系?你口口声声为国计为民生,道不可轻易兴兵事、不可为图开边而进犯北戬——我倒要问问你,朝中何时说过要兴兵事?”   她却也不惧,目光直顶过去,“殿下说得没错,事事都是皇上钦定亲允的,可一朝文武谁不知道这些其实都是殿下的主意?   可潮安北路帅司官吏们多为东班旧臣,尤以军中为甚,又有不少是当年领了功勋的,与朝中东班老臣们根茎相错,岂是殿下想动就动得了的?北境一带俨然一小朝廷,偏隅自安,谁又愿再执兵戈?殿下心中对北戬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打算,连臣都能看出来,就更莫说两府三司的其他老臣了。”   他双手撑膝,倾身过去,竟是冷笑:“听你这语气,倒像是同意朝廷兴兵北戬;可若是同意兴兵北戬,你这纸东西又算是什么意思?岂非是你自掌耳光不成?”   她与他近在咫尺,连他嘴角细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不由微怔,半晌方垂下眼睫,轻声道:“臣这纸东西,本就不是写给殿下看的。” 章三十 寒冬(下)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她话中之意,皱眉道:“你说什么?”   她低着头,眼睛望着手中拢着的暖炉,目光飘忽不定,声音依旧轻轻的:“臣说,那东西本就不是写给殿下看的。”   他何时见过她在他面前露出过这种卑恭的神色,不由怔然,脑中想起方才她说的话,却好像明白了些,手指捻着那纸沫,若有所思道:“你这是特意写了让方怀看的?”   她不语,只静静地坐在他身前。   他脸上微现诧色,脑中却飞快思索起来,久而又皱起眉,低声问她道:“你知以翰林院老臣们为首的清议之流都不愿朝廷举兵,所以就故意写了此策让方怀看见,想要博取他的好感与信任?”   她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臣这一科的女进士皆是殿下亲试而点的,虽说是天子门生,可比起皇上与平王来说,到底是要和殿下关系亲近些。将来殿下一旦登基掌政,臣等势必是朝中年轻俊材之抵柱,会被殿下所倚重。殿下锐意进取,朝中老臣们政见多不合殿下心意,而殿下的那些打算只怕也入不了老臣们的眼。臣在翰林院若想出头,自然得想法子让诸学士、承旨们看清臣是站在他们那边的,殿下可是明白了?”   他漠不出声,心底却似激流过滩,震了一震。   白日里看见她这一篇策文时直可谓是怒火攻心,却忘了方怀当时看他的目光,更没有细想她怎会如此大胆。   她抬睫瞅着他,又开口:“可是,臣这一篇策文的目的并不止于此。”   他对上她的目光,仍是没有出声。   她便继续道:“不管殿下心中到底是怎么打算的,眼下这些作为哪一件不让朝中的老臣们怀疑殿下想要对北戬起事?沈大人才去青州不久,人生地不熟,想要短日内帮殿下整治北境营砦军务实也是难事。而朝中东班旧臣们又怎会眼睁睁地看着殿下的人在潮安大动手脚,势必会在背后给沈大人下绊儿。翰林院老臣们明面上不说,可哪一个心里面不是想看看殿下的下一步是要怎样行事的?臣这一篇策论可谓逾责之作,殿下倘是不想被老臣们窥觑到心中打算,不如借此机会将臣诏斥一翻,罚俸减官随殿下之意,如此一来便可让老臣们知道殿下果真并无举兵北戬之心。至于沈大人在青州如何行事,那便不关殿下授意了,就算是有人再起疑意,却也不能堂皇在朝言之。”   这一番话语速不快,声音轻缓,却让他听得面色凝冷,周身戾气勃发。   本以为她在翰林院的这大半年里不外乎是读史撰志,却不料她耳聪心明,竟能将朝势看得如此清楚,且又如此懂得揣摩上意。   当初他予她殊荣如斯,亦是想过将来有朝一日是能够用到她的。可他却没想过,她不过一个女子新科状元、小小正六品翰林院修撰,眼下连自己在朝中的位子都还没站稳,竟然就铺好了路又将自己送上门来让他利用。   他的身子朝后靠去,定眸看着她,口中不冷不热道:“如此说来,你心中竟是愿意让朝廷兴兵的?”   她依旧那般瞅着他,眉头轻轻动了一下,然后垂睫道:“兴兵与否,俱非臣所愿。臣之所愿,唯殿下之愿耳。”   他的后背一硬,整个人有些僵,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就听她声音落下去,又道:“殿下若计兴兵,臣便望朝廷兴兵;殿下若厌战事,臣便望天下承平。”   她说完便抿了唇,静待他开口。   他听明白了她说的话,额角骤然一跳,心底仿佛明白了些,可却不愿深想下去,只觉胸口好似被什么东西堵了一下,呼吸微梗,半晌才复开口,漠声道:“你倒是忠心。只是你想未想过,倘是我此番将你斥责罚俸,将来你在翰林院又该如何立足?”   她突然笑了笑,再抬头看他时眼里亮晶晶的,好似漫天萃灿星群都映进了她瞳底,“怕是此番殿下罚臣越狠,翰林院的老臣们对臣就越有好感,明年春末考满之时定会向上呈情举荐臣,到时纵是殿下一万个不愿意,也不能不擢拔臣。”   他说不出话来。   好一个孟廷辉……好一个她。   在看那几张薄宣之时,他何曾想过那背后的她竟会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便是在朝为官数年之人,怕是也没她算计得精明。   方怀既是看着他看了那一篇策文,倘若他无动于衷,倒显得过于刻意和不正常,如此一来,旁人更会觉得他是动了对北戬兴兵的念头……   唯有重重责罚她才是常人所为。   可是要责罚她,难道能责她忤逆上意、谏言朝廷不得出兵?笑话!自然是要责罚她口出狂言,而他和朝廷绝无兴兵北戬之意。   ……这到底也还是遂了她的心意。   他坐着,脑中百转千思,终还是心下暗叹。   竟是无法小觑了她。   “殿下。”   她久不闻他之言,又轻轻地叫了他一声。   他回神,对上她的目光,温温润润如清泉暖溪,倒叫他刹然想到她方才说的那几句话,心里好像有些什么别样情愫滋漫出来,一时搅得他烦躁不堪,只冷冷回她道:“下车。”   她倒也知趣,没再问他打算如何,只听话地将怀里的手炉放回他身边,搓了搓指尖,便撩起帘子出了马车。   下去站稳后,才弯身去拎车板上的书匣。然而刚刚转身欲走,后面就又传来他沉漠的声音,叫她站住。   她回身,没看清时头顶上便盖下来一件暖烘烘的黑羽长氅,将她整个人都罩了进去。   黄衣舍人快步走了过来,上车,车帘倏然落下。   车盖前那垂垂飘曳的细长黄锦被夜风刮得簌簌在抖,随着马车远驰而渐渐消失在昏淡的光线中。  她犹然怔神,待到马车拐过街角、再也看不见时,没拎书匣的那只手才下意识地抓紧了身上的长氅。   鼻间满满都是他身上那好闻的气味。   不知在原地站了有多久,天上又飘起了雪。有小小雪粒打着卷儿飞落下来,正巧擦过她的脸颊,沁凉不已,这才令她恍恍回过神来。 章三十一 青州(上)   正月初一年节,国中凡大府州县皆放关扑三日。   京中自正旦大朝会后至十五日元宵放灯前,皇上与平王凡驾出三次,城中禁车马人行,待至元宵是夜,大内方立木正对瑞德楼,开御街以供京中百姓集游,奇术异能、歌舞百戏不绝于目,而乐声嘈杂连绵数十里,举城皆是喜闹非凡。   青州虽不比京城繁华,可知州衙门正月里上下结彩,舞乐之声、欢腾之象又何次于京城大内半分。   城中上丘门以南一带,皆是富豪商贾的商铺府邸,林林总总不可计极,数十条街均结彩棚,满满铺陈着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奇巧玩意儿。除此之外,女子们爱用的冠梳、珠翠、头面、衣着、花朵和男人们喜欢的领抹、靴鞋、各式玩好也都应有尽有,城中百姓们都知这是各大铺子为了年后的两国互市而做的打算,为的就是想吸引那些从北境以外来的买卖商贩。   严家在青州开的新铺子正在虎南街的深处。   城中商贾圈的人都知道严家在冲州府的生意做得极大,此次来青州开铺子正是看中了此地将与北戬互市的明利罢了,否则严家老爷也不会大下血本地将冲州府铺子里那些极名贵的花石奇物运来青州,更不会让严家的大小姐亲来青州打点新铺子上下。  十五日元宵清晨,严府内外甚是冷清,天上却是冬日里难得一见暖阳,后院阶前的薄冰竟有些融化之意。   深闺暖阁里光影暗朦,榻上女子犹在酣睡,红纱帐里青丝绕颈,薄绸之下体躯曼妙。   前院那边隐隐约约有争执吵闹声传来,她微微蹙眉,没有醒,只是翻了个身便继续睡。   未几,屋门突然被人急叩,有丫鬟在外面大声唤她道:“小姐,小姐!外面知州府衙里来了人,一定要把铺子里的那座黄杨三本彩雕拿走!”   严馥之这才醒了过来。   睁眼,望向头顶上的销金彩纱轻帐,凝眉想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屋外丫鬟说的话。   于是猛地坐起身来,张口便啐道:“还不快把我的衣物拿来?”   丫鬟推开门,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把腹围襦裙挽纱绒氅统统往她床边一堆,一边去绞热巾子,一边小声道:“那彩雕可是老爷的心头宝贝,此次特让大小姐一路带到青州来,做咱新铺子的镇店之宝用的,谁曾想这青州府衙的人如此可恶……”  严馥之利索地穿戴齐整,下床斥道:“那些都是官府的老爷们,岂容你这般背后议论?”说着,走去妆台前,拾了两朵翠玉芍药按在耳垂上,再一照铜镜,也未接丫鬟递来的热巾子,便风一样地大步刮出了门。   因是元宵方灯之日,城里面的人都起得晚,此时来上丘门一带逛铺子的极少,她一过府里中庭,就听见前面铺子里不断传出的嘈杂声,在这左右邻舍间极是刺耳。   铺子后门守着的小厮看见她来了,忙起身开闩,“大小姐,您来得正好,快去看看那些衙爷们,闹得太不像话了!”   严馥之冷着一张脸,抬腿迈进铺子里,就见三五个知州衙门里的人坐在厅中,一个个都是满脸不豫,严家的伙计在旁也是面有怒色,而那座黄杨三本彩雕正被一个衙官抱在怀里。   “大小姐!”那伙计见了她就像是见了救星,大呼一声,眼眶都要红了。   严馥之冲他点了点头,一拢身上绒氅,走上前来,对几个衙管笑道:“严家初来青州,倘若哪里没守青州的规矩也是无心的,还望几位官爷多多包涵。”   抱着那彩雕的男人起身,打量了她一翻,脸上也挤出个笑:“严家的生意名扬潮安一路,哪里会没守规矩?只是我们弟兄几个今日想买你这铺子里的黄杨彩雕,你这伙计偏偏不让我们买!”   那伙计急切欲言,却被她止住,顿时悻悻地站在一旁,低了头。   她轻笑:“这东西本是家父的宝贝,此次割爱让我带来青州做镇店之物的。可话虽如此,难得几位官爷们喜欢,若是想买,那便买了去吧。”   那男人听了顿时喜形于色,招呼了身旁几个人,转身便欲出门。   严馥之蹙眉,叫他道:“这位官爷,还没付银子呢。”   男人转身,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在青州给衙门里买东西,可还没听过要付银子的!”   “哦?”严馥之挑眉,看了眼身旁的伙计,这才明白过来方才为何会吵闹起来,只是道:“青州城内有这规矩,我还没听说过。”   那人道:“你当这彩雕是给谁买的?这是奉通判王大人之命,买了送去给年前新到任的知州沈大人的!我们逛了一圈,也就你严家的这黄杨三本彩雕像那么回事儿,沈大人若是喜欢你这东西,那是给严家天大的面子!”   严馥之黛眉微扬,立着想了想,脸色未变,依旧笑道:“好说。若是能博知州大人高兴一场,那我纵是十座彩雕也不敢不拱手相让。只不过我严家自打做生意以来就没记过不付银子的账,几位官爷若是没带银子出来也不要紧,肯否写个字据搁这儿,也好让我回头向爹爹呈明,这彩雕是给青州府衙的大人们了。”   那男人想了想,点头道:“写个字据有甚难的?”说罢,便问伙计要了纸笔来写。   她双手抱胸站在一旁,脸上神色冷热不辨,声音却轻轻的:“敢问这彩雕到底是记在通判王大人名下,还是要记在知州沈大人名下?”   男人手腕顿了顿,偏过头去和身旁几个人商量了下,方回头道:“想来若是沈大人看中了这彩雕,不日呈至京中皇上、太子座下也说不定,到时可是给你严家长了脸面!此物就算在沈大人名下便是。”   严馥之点头,待那人写好,便接过来着伙计收好,然后笑眯眯地恭送几个男人出了铺子大门。   待人走远,她这一张笑脸才蓦然垮了下来,回头冷眼看着小厮伙计们,狠声吩咐道:“这几日倘是再有知州衙门的人上铺子来,一律拦在前院,直接让人来叫我!”   伙计苦着脸应了几声,快走几步,跟在她身后。   她大步往后院走去,边走边冷笑道:“不过一个小小的青州知州,怕是连胡子都还没长齐,只当我严家是好欺负的不成?”   章三十二 青州(中)   正月十五夜里,城内放灯亮如白昼,举众欢颜,笑语声沸,而知州衙门的后院花厅里更是宾客满座,灯烛明熠,觥筹交错间谈声不断。   后院屋内,沈知书正在换衣,腰间银鱼袋取了又系,对镜理了理鬓发,转身欲出。   外面进来个二十多岁模样的男子,候在一旁,对他禀道:“大公子,三日前您派人去送了飞帖的那些文武官吏们,今夜都来了。”   他笑,“那便好。”抬脚出门,却又转头,对男人道:“胡越林,待一会儿到了前面,可休要再唤我大公子。”   胡越林撇撇嘴角,想说什么,可一抬眼就触上他严肃的目光,便只点了点头,道:“听大公子吩咐。”   沈知书一路阔步往花厅走去,知道他这是一时改不了在沈府上的旧谓,也无多责,只问他道:“让你查的事情如何了?”   胡越林压低了声音,道:“大公子先前猜的果然没错。派去大营那边的人回来说,青州大营上下将校无一不唯通判王奇马首是瞻,详查之下才知,京中发来北境各营砦中的月头银本是皇上体恤苦戍边境的将士们才钦诏的,可这王奇竟然说是他再三向京中上折子请命才有了众将士们每月的这点额外饷银——如此一来,那些不闻京政的将校们哪个不对他王奇感恩戴德?”   沈知书抿唇听着,脸色越来越黑,听到最后足下一顿,立在地上好半晌才继续往前走去,口中不咸不淡地道:“青州地处偏隅,潮安北路的官吏们本就是张狂得紧,谁曾想这青州的吏治竟是格外无法无天。他王奇的胆子真是泼天也似的大,连皇上的一片苦心都敢往他自己身上揽做功劳用?”   胡越林脸色也不善,紧问道:“属下今夜便拟草折,待明日一早大公子阅后便签发上京,直呈太子案前,大公子觉得如何?”   “单凭那些将校们的一面之辞,”沈知书眉头深陷,“便是此次上折参劾王奇,也没法儿一下子就扳倒他。更何况他还有朝中那些东班老臣们做靠山,说不定还会反咬我一口……此事急躁不得,还需得从长计议。”   胡越林颇不甘心,却也驳不出口,只是闷闷道:“大公子详虑……此事要不要先告诉老爷一声?”   沈知书的脸色瞬时就变了,冷哼了一声,再不言语,足下走得飞快,没几步便迈阶而上,直往花厅里面行去。   珠帘撩起,火盆舌焰咝咝轻窜,一厅酒香菜色让人眼前一亮,满座文武官吏们见他进来,纷纷搁下手中的酒盅,起身相迎,“沈大人”之声响了一路。   虽说与座众人哪一个都比他资历深,可却没有一个人敢轻怠这个他这个年纪轻轻便坐上了知州之位的“勋贵子弟”,尤是想到他那几乎无人可比的家世,便更是对他讨好有加。   就连虽与他同阶、可却比他年长了整整十岁的青州通判王奇也是起身恭迎,笑道:“沈大人请我们来赴宴,自己却出来得这么晚。”   沈知书满脸都是笑,一个个回揖过去,最后走到王奇案旁,撩袍与之共座,笑道:“方才有点急事耽搁了,让王大人同诸位大人们在此久等,倒让延之好生愧疚。”   王奇忙道:“不敢,沈大人的这一席酒菜色香味俱全,定会让我等食酣忘归,便是青州城内最好的馆子也比不上今夜沈大人的一番心意。”   在座人人皆附和称道。   沈知书笑着敬了众人一杯酒,道:“延之此来青州,实是奉皇上之谕、受太子之所信,只愿诸位大人能与延之齐心协力,为皇上与朝廷分忧。延之若是日后哪里做得不对,还望大人们莫要吝赐指教才是。”   王奇官袖掩杯,一饮而尽,众人看了便也纷纷举杯,笑道:“沈大人言重了。”   王奇扔了酒杯,看看众人,对身旁侍从使了个眼色,见那人小步快跑出厅,才对沈知书道:“沈大人此话当真是说到在下心里去了。大人身为太子近臣,却甘来偏郡历练,当真是令在下佩服不已。”   沈知书只是笑,“延之一肚子空学,入朝为官未几便担此重任,实在是惶恐不已,还请王大人平日里于军务民政上多加指点。”  说话间,那个出去的侍从又已回来,两手捧了个硕大的黑漆木盒,呈到王奇身前。   众人皆望向这边。   王奇抬了抬下巴,那人便将盒子打开来,捧到沈知书跟前。   沈知书嘴角始终向上扬着,眼底笑意却早已没了,就见眼前木盒中一座上好的黄杨三本彩雕,此等奇玩之物,便是京中也难得一见。   王奇道:“都知沈大人乃雅学之士,此次千里远行赴青州知州之任,想必颇念京中风物。这彩雕不成敬意,权当是我等为贺沈大人上任而献的小礼,还望沈大人莫要嫌弃。”   沈知书想了想,又抬眼一扫众人脸色,突然朗声笑起来,“多谢王大人,延之还就好这个。”然后便上前接过那木盒,转手交给胡越林时脸色微变,却也没再多说什么。   王奇看了,微微笑了笑,冲在座文武官吏们一挥手,众人便都坐了下来,继续谈笑宴饮。   沈知书坐下时低声道:“王大人此礼当真贵重,殊不知是花了多少银子才买来的,倒让延之如何是好啊……”   王奇仍是微笑,“也是旁人送给在下的,没花什么银子,沈大人高兴便好。”   胡越林在后立着,不动声色地低眼,将那彩雕上下打量了一番,终是在盒子内角看见了小小的一个“严”字。   厅外夜空月朗星稀,树枝缠雪似银,一地清辉。  ·   翌日天晴,太阳才刚露了个脸,府衙后院便有下人穿堂一路急行,直去沈知书的房前叩门。   “大人……”   沈知书人尤在床上未起,闻声抬手揽帐,哑声应道:“何事?”   那人怯声道:“府衙门外来了个女子,击鼓不走,说是来向大人讨债的……”   章三十三 青州(下)   沈知书懒懒地起身,揉了揉因宿醉而头疼的额角,定坐了半晌,才让人进来服侍更衣洗漱。   青州民风不比京中,北地之人又颇多恣肆狂意之徒,他自到任以来也遇过不少难缠的刁民,因是此时听人说有女子来讨债便也没放在心上,只当又是哪个想来举状的女子找的借口。   待到了府衙前堂,却见一个狐裘翠裙女子拢着双袖,好整以暇地坐在凳上,一双眼睛明亮如星,盯着他一路走进来。   胡越林站在一边,手里捏着张薄薄的纸,脸色微有尴尬。   她见沈知书走近,这才起身,浅浅一躬身,“民女严馥之,见过知州沈大人。”   那“知州”二字还咬得颇重,倒有些讽刺的语气在里面。   沈知书站定,此时看清了她的面庞,不觉一时怔然,想起她正是那一日在冲州府严家的博风楼里见过的那位女子——   严馥之更是眯了眼,尖下巴略微抬起,嘴角一勾,笑道:“沈大人,别来无恙。”   当初在女学里她是暗下里见了他的,自知他的身份,因是此时也不见慌乱,倒是他仍旧一副恍恍没反应过来的样子,半天不吐一字。   胡越林慢走两步过来,贴近他耳朵,低声道:“大公子,这是冲州府严家的大小姐……”   沈知书蓦然挑眉,打量她的目光立时变了。   严馥之。   难怪那一日在博风楼里她能那么放肆妄为,那可是她家的酒楼,她有什么人不敢得罪?   严家在潮安北路商贾圈里的名号他是自打来了青州后才略闻一二,可纵是知之不详,也明白严家此次是为了北境的互市而特意在青州上丘门以南开了家新铺子,而那铺子里的奇玩古物、花石彩雕更是多不胜数,一时间引得青州城中人人侧目,而本地的商贾们更是将其视为一大对手。   他脑中想通,脸色便也淡下来,笑着道:“沈某当日不知是严大小姐,多有得罪,甚是惭愧。只是不知沈某欠了严家什么债,引得严大小姐亲自登衙来讨?”   严馥之眸子一撇,望向胡越林手中的那张薄纸。   胡越林已经呈了过去,声音低得只有他二人才能听见:“想来是府衙里的那些人干的。”   沈知书飞快一扫,眉头微皱,转瞬即明,却问她道:“这些人并非是沈某指使的,严家讨债怕是找错人了。”   严馥之冷笑:“昨日他们可是说,那彩雕是奉了王奇大人的授命,买了来送给沈大人的,而沈大人若是高兴,定还会命人送至京中,呈至皇上、太子座下以供赏玩。这债我不问沈大人来讨,倒要向谁讨去?”   沈知书脸色本是黯着,听了她这话后却忽然转亮,上前半步,低声问道:“你方才说,是谁的授命?”   “通判王奇王大人,”她扬眉,“怎么?”   沈知书凝眸片刻,忽然微笑,“甚好。”随即转身,望向胡越林,“去把那彩雕拿来,还给严大小姐。”   胡越林脸色亦是怪异,却也没说什么,转身便回内府去了。   严馥之瞧着奇怪,不知他心中在想什么,更没想到他会如此痛快地就把东西还给她——   倒与她从前在冲州府接触过的那些官吏们甚为不同。   沈知书走到一旁,撩袍座下,又冲她道:“严大小姐请坐。”   她低眼,想了一想,便走过去在他身旁的凳子上坐了下来,“沈大人倒是个爽快人,只是我们生意人历来讲究个本利,东西虽是要还给我,可这利息我仍旧是要讨一讨的,否则严家铺子岂不是白受了这冤枉气?”   “好说。”沈知书仍是笑,语气更是爽快,“只要严大小姐肯答应沈某件事儿,任是多少利息,沈某都愿付。”   严馥之只觉稀奇,“何事?”   里面胡越林已捧了木盒走出来,放在了她身旁的案几上。   沈知书瞥一眼胡越林,又看着严馥之,偏过头压低了声音:“严大小姐肯否写一份呈情状子,就说是青州通判王奇以皇上欲赏花石彩雕之名,在青州大行豪夺渔取于民之行。”   严馥之一愣,没想到他说的会是这样,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沈知书嘴角弯弯,又道:“这些俱都是属实之事,并非是让严大小姐捏造……”   她蹙眉,“可那些话只是听衙官们说的,我怎能肯定那些都是王大人的意思?”   沈知书眼底微凛,缓缓道:“严大小姐若是肯写这份呈情状子,沈某不需大小姐开口讨利,自会让人免了青州严家铺子将来在互市时要向官府缴的所有赋税,严大小姐以为如何?”   严馥之垂眸沉思,不语,可却显然是被他说的话劝动了。   倘是能免将来互市中所有要缴的赋税,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而有他沈知书做官府出面撑台,她严家在青州商贾圈的名望就更是令人不可小觑了。   沈知书等着她,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沈某记得严家在京中也是有人为朝官的,严大小姐的堂兄严桥封在宗正寺多年未得擢拔,沈某与宗正少卿孙数然恰是挚交……”   严馥之抬眼,笑着打断他:“沈大人莫须多言,明日我便遣人把呈情状子送来给大人。”   沈知书微笑。   她便悠然起身,把装了彩雕的木盒抱进怀中,“还望沈大人言而有信,过些日子定互市诸律时多替严家考虑考虑才是。”   沈知书亦起身,陪她走到门外,又吩咐外面候着的衙役道:“送严大小姐回府。”   严馥之笑着望了望他,轻声道:“沈大人真是好手段,我当日竟没看出来沈大人是个如此阴狠的角色。”   当初只当他表相风流,谁曾想他会有这等心机。   沈知书只是笑,看着她转身前行,口中亦是轻声道:“严大小姐说的话,沈某可听不懂。”   外面一路灿阳,冬日碧天罕见,晒得人心暖呼呼的。   他回身,飞快地走回里面,冲胡越林道:“今日便拟折子,参他王奇三大罪,明日快马签发,直呈太子案前!”   胡越林晗首,跟在他身后往内院行去,“正愁那王奇没有明案落在大公子手里,他的手下就刚好做出这么件事儿来……此次大公子把这事儿与先前青州大营月头银之事一并呈奏上去,狠狠参劾王奇一番,论他三番两次以皇上之名行欺民之事、揽皇上体恤将士之心为己功,纵是后者没有真凭实据,也定会将皇上惹得龙颜大怒,到时太子殿下在侧旁敲,朝中那些老臣们便是想要保他王奇,怕是也没法儿保得住。”   沈知书步子轻快,鬓发微散,长眸闪亮,脑中闪过严馥之最后那颇有深意的笑容,不禁扬唇,低声道:“当是天助我也。”    章三十四 锋芒(上)  “咣当”一声,本已落了锁的翰林院大门又被人打了开来。   两盏宫灯一闪而过,光影摇曳。   男子大步迈了进去。   袍下前裰被寒风吹得翻飞扬起,灰表黄里,混映着沿缝盘旋而上的五爪龙迹,在这苍暝夜色中犹为慑人。   身后素月清辉轻拍院墙,那微黯的朱色上似是蒙了层纱,朦胧缥缈如在梦中。   他走着,脑后玉簪白亮凝光,倒衬着他那一张脸黑峻得紧。   眉头微沉,一双异色眸子冰样寒冽,抿紧的薄唇似是险刃一般锋利迫人。   身旁掌灯的黄衣舍人步子蹑浅,一副惶恐的神色,显是知道他心情不豫,生怕哪里做得不好而触怒了他。   院内积雪白痕满布砖道,他每一步都走得稳而重,靴下灰雪发出刺耳的咯吱声,引得里面厅内的人听见了动静,慌忙迎了出来。   “殿下。”   方怀一敛袖,躬身行礼。   他不语,目光淡漠地擦过方怀的肩侧,一路望进朱门半开的制诏厅中,然后直直迈步上阶,进了厅中。   一室忙碌的人纷纷住了手,表案黄宣,冷墨暖烛,襥冠玉带各色鱼袋接连入目,身子都不由自主地僵了僵。   孟廷辉站在最里面,眼睫轻掀,看清了他的脸色,然后便垂了头。   怕是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料到他晚上会来。   可当真看见满面怒容的他,却没人再敢任意专行,俱都站定了,等他开口吩咐。   他就只是立在门口,一个个将屋中众人看过去,极缓,可目光却狠烈,让人招架不住。   所有人都低眼,只有她反而抬起头,逆着他的目光迎上去。   她读得懂他的眼神,更知道他为何会如此动怒。   ……   十日前,沈知书自青州签发上京的一道奏折让朝中上下大起狂澜,那道折子连参青州通判王奇三大罪,句句如刀、字字见血,尤以青州大营月头银一事及其以皇上之名行豪取渔民之举为重,令满朝文武又惊又惧,更使得皇上龙颜大怒。   遂令中书门下二省重臣及御史台群吏议事,本欲将其革职查办,却因以古钦为首的东班老臣们劝阻,以沈知书未得月头银一事之确凿证据而缓图之,终以诏王奇归京、暂授太仆寺主事一职、留待细查而告结。   朝中东西两班旧臣多年来不穆已久,而沈知书作为西班老臣之首沈无尘的长子,此一封弹章更是让两面多年来对峙的情形愈发紧张起来。再加上太子与沈知书私交甚好,朝中几乎人人都以为此事是经太子授意而为,且又是特意针对东班旧臣们的手段。   私底下虽窃窃传谣,可没人敢在朝中当众言之,只当此风波将告一段落,而待王奇归京、御史台细察后再做论断。   谁曾想事情却远没这么简单地就结束。   一日前,翰林院奉命锁院拟诏,诏谕暂革王奇青州通判一职、转迁太仆寺主事,此诏本当以严辞苛训之语气而制,却不料当夜拟诏之人措辞婉转圆滑,竟是只字不提王奇革职转迁之缘由,且通篇诏文转承模糊,分明是欲为王奇遮其罪失。   此一篇草诏于清晨时分呈至内都堂,立时便被当时在内都堂治事未归的太子撕了个粉碎。   堂堂翰林院,竟然不明君心,拟出此等诏文,当真是忤逆不道!   一下早朝,太子便着人去查翰林院前夜为何人锁院拟诏,可整个翰林院竟是人人都说不知。   分明是欲庇护拟诏之人。   更是光明正大地昭示这些翰林院老臣们对此事的反对之心。   直可谓是无法无天……   怎能让他不动怒?!   ……   英寡立着不动,脸上却满满都是兴师问罪之意。   一屋子人都陪他站着,良久都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更不知他究竟想要怎样,又是想要从何人何处下手。   漫地烛色,夜里寒风从大开的门间股股窜入,冷得要命。   她忽然走上前去,伸手拖过旁边的一把乌木椅子,置在高案旁,冲他道:“殿下。”   他目光扫过来,冷然慑人,看了她半晌,才挪动脚步,走过去坐下。   凉滑长袍一展膝头,两手交握。   她又过去倒了杯热茶,捧来他面前,轻声道:“殿下请用。”   他伸手握过那茶盅,不管烫意刺人,只是紧紧攥着,终于开口,却是叫她:“孟廷辉。”   她本欲转身回去,却在听见他的声音后依言站住。   他道:“昨夜翰林院按月值轮排,是该哪几位学士、承旨、修撰留夜锁院拟诏?”   在场数人的目光瞬时都凝在了她身上,如熊燃之焰一般,烧得她从头到脚体无完肤。   她不需看也知道方怀等人的目光是什么样的,当下摇头,没有丝毫犹豫地答道:“回殿下的话,臣不知道。”   重重的一声“啪”,那案上茶盅已经落地,官瓷迸碎,滚烫热茶泼溅四周一圈。   他的手肘轻倚案上,拳微攥。   倘是目光能够杀人,那她早已被他凌迟了千遍万遍。   她脸色淡然,好似不知他的怒气有多大,竟然缓缓弯下腰,一片片地将那碎瓷捡了起来。   他的脸色愈发冷峻起来。   倘若这翰林院中肯有一人说实话,那人无论如何都该是她,可他怎能想到,竟然连她都有对着他撒谎的一日?   她捡完了碎瓷,便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水亮的眼睛注视着他。   “孟廷辉,”他又开口,眼中尽是怒气,“我再问你一遍,昨夜留院的都是哪些人?”   她眼底温亮,看着他,静静地看着他,然后突然跪下来,轻声道:“昨夜留院的人里,有臣。” 章三十五 锋芒(中)   那地上犹有水渍,和方才她没有拾干净的细碎的瓷渣。   她就这么跪在那里,膝盖处的绯色官裙被微微浸湿,膝下有碎瓷的边角露出来,容色恬淡,眼里水光润明。   昨夜留院的人里,有她。   他听得很清楚,可眼底寒意愈重,又问了一遍:“除你之外,还有谁?”   她竟然对他微笑,轻声道:“自我朝开国以来,夜里翰林院锁院之后便不得允人再入;除皇上以外,任是三公重臣都不得逾矩,敢问今夜殿下是因何要事而坏了这规矩?”   在场众人谁人不知其因,偏她能对他问得出口。   方怀在后皱眉,抬头看她,旁边几人的目光也略有所变,皆是替她捏了把汗。   英寡坐着,盯着她。   是因何要事?   自今晨至此刻,大内中还有谁不知道他缘何动怒?   便是此时这制诏厅中一屋子的翰林学士承旨们,又有谁敢像她这样无所谓地问出这句话来?   且还用如此冠名堂皇的祖制来压他。   他知她最会装模作样,更知她这一语一字后必都藏了弯弯心思,只是此时此刻他是真的怠于再同她周旋,更不想看着她这一双貌似清湛无辜的眼。   指节僵冷不已,只消一动,就觉骨头都在轻嚣。   “孟廷辉。”   他开了口,却只叫了声她的名字,再无一字。   她低眼,知冷暖懂进退,听得出他那三字下的戾气有多重,当下垂袖,伸手从袖袋里摸出本薄折,双手捧着,毕恭毕敬地呈至额前,“昨夜诸位学士、承旨奉命拟诏,臣以修撰之身在一旁祗候,待草诏拟毕后誊抄入宣。可臣之前位低历浅,未曾于夜里留院祗候过,昨夜乃是头一回,因而不懂规矩,错将废稿当成草诏誊抄了一份。今晨舍人将抄本呈去内都堂给殿下看前也未及详查,乃致殿下如此动怒,竟不顾坏了祖制而夜里来院问罪,此种种俱都是臣之失责,这是臣的请罪折子,还望殿下息怒。”   人人愕然。   身后翰林院诸人谁也未想到她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可纵是心中再惊再奇,面上也作不动声色状。   他的脸色亦是遽变。   怎能想到,今日令大内禁中内都堂六部乃至秘书省同诸馆阁大为震动的这一封草诏,竟会被她三言两语间就化作误会一场。   更想不到的是,她竟然连请罪折子都拟好了,好似是早知他会来,所以特意在此等着他来问罪一样。   这是在逼他不得不信她说的话。   可他又如何能真的相信她说的这番话?   即便她从前了无经验,也不可能当真会傻到把废稿当成草诏誊抄入宣,而拟好的诏书在发往内都堂前又怎会没人再查一遍?   但她既已这般说了,翰林院的老臣们更不会开口相驳——她一个人把所有的罪责都揽了,他们只怕是高兴都来不及,又怎会说她所言不实?   然而废稿终究是人写出来的,纵是因失误而错誊流出,也足以证明翰林院众臣对王奇被罢青州通判一事的态度。   可他却没法再详究。   她的双手一直高举着,十指微曲,那一封薄薄的折子安静地躺在她的掌心里,亮白如雪芒,刺眼万分。   他的火不仅没有消褪,反而被她这一出主动请罪的戏码激得更加旺盛,可脸色却已不似先前那么黑——他自十四岁那年便入都堂视事,观风起潮涌大小政事无数,又岂是不会演戏之人?   于是他微微扬唇。   然后伸手接过了她的折子。   心底却是狠狠地道——   孟廷辉,今日你为博翰林院众臣之心而自甘领此乌有之罪,它日可莫要后悔失了他的信任。   他一边翻开折子,一边低声道:“如此重责,岂容你这般儿戏?罚俸半年,从此夜里不得留院祗候,倘是……”目光在扫遍折子后突然一滞,话也跟着顿了一下,眸子又重新瞥向她,然后才道:“倘是以后再误一事,便永不得再入翰林院。”   语气虽寒肃平缓,可捏着折子的两指却紧得要命。   她伏身叩下去,开口道:“谢殿下不贬之恩,臣以后在翰林院定当竭力尽心,再不敢犯一差半错。”   他看向她身后众人,翻肘立案,指间捏着的折子哗地一下垂落开来,上面的字不算小,足以让众人看清,然后他一晃腕,那折子一角便挨上了案边的宫烛青苗,嘶啦一下便着了起来。   她听不见他开口,便一直叩在那里,两手压的地方满是碎瓷,扎得她掌心生疼。   方怀突然出列上前,躬身道:“殿下恕臣直言。孟廷辉自入翰林院以来便兢兢业业、恪尽己责,此次誊错诏书一事也是偶例,倘是罚她从此夜里不得留院祗候,臣以为过重了。”   此言一出,其余众人皆是纷纷附和。   她犹然跪着,一动不动,额首伏地,让人看不清她脸上神情。   他看着那折子被火吞噬殆尽,搓了搓指尖沾到的灰,竟是痛快地应道:“便听方学士之言,只罚她半年俸禄。”   她立时道:“谢殿下。”   声音轻轻柔柔,直直敲进他心底。   他起身,脸色转缓,对着方怀及其余几人道:“如她所言,未经先行请旨,我今夜来此确是坏了规矩。”   一屋子人皆言不敢,垂了头恭送他出门。   待他走了出去,远远地没了影儿,才有老臣转身将她从地上拉起来,疼惜道:“这地上冰冷,又有瓷渣,跪了这么大半晌,只怕是难受坏了罢。”   她笑着摇头,“不碍事。”   方怀撇眸,定望了她一阵儿,遂道:“你今夜便先回去休息罢,明日一早再来找我。”   她乖静地应了下来,去收拾了自己的物件,披了厚袄,便出了门。   外面寒风刺骨,官裙下面被茶浸湿了的地方瞬时结了层薄冰,硬硌硌地敲着她的膝头。   一出翰林院大门,转向御街,没走几步,她便被人一把扯了过去,来不及反应时足下一绊,身子蓦然跌进男人的一双臂膀中。 章三十六 锋芒(下)   静夜中,长长的御街上了无人声。   不远处翰林院朱墙高檐下泄出的昏黄光线斜漾过来,淡淡映亮了她眼前的男子面庞。   一张脸寒如千年冰壳,异色双眸中满满都是怒意。   夜风轻过,撩起她的绯色襦裙,渗骨凉意一点点侵上来。   她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殿……”   甫一开口,她的下巴便被他狠狠捏住,抬起来。   她差点咬到舌头,唇微张,看着咫尺之间的那张脸,一时间连呼吸都忘了,只见他唇边慢慢地泄出白气,这才幡然回神,攥紧了手中的书匣。   知道他会动怒。   抑或是,他的怒火从始至终就没褪祛过。   沈知书参劾王奇一事,他心中定是偏袒同意的,然因古钦之故而未能将其革职却诏还归京,只怕他早已是大大不悦;翰林院此番光明正大举反对之意,他竟是因她而连火都撒不出来,叫他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她过往种种私行犯上之举,他未与她真正置气;可这回在朝政上她挡他之路,他绝不会这么轻易地就放过她。   更何况,她在那折子上还写了……   “你可知自己都写了些什么?”他开口,语气沉僵无比,“古钦乃二朝老臣,为国为民不可谓不呕心沥血,纵是于朝政上与我意见相左,又岂会行此忤逆上意之举?”   她低眼,不去看他怒色,只道:“殿下意欲在此处对臣如何?就不怕会有人看见?”   “孟廷辉。”   他手上力道加重,她的下巴蓦然一痛,抬眼就见他那愈发不豫的脸色。   她微微咬唇。   知他不喜多言,可他每次一叫她的名字,就会让她从心尖上都开始发颤,那三个字从他口中道出,纵是怒火横生,也掀得动她百般潋滟之情潮。   她一字一句道:“臣在折子上写的俱都是实言,殿下愿信便信,不愿信则罚臣,臣绝无二话。”   他猛地松开手。   竖格红线,一行二十四字,工工整整洋洋洒洒的一封请罪折子,纵是他后来扬手示众乃焚之,又有谁能看得清她压在底线上写的那行蝇头小字。   昨夜确是她留院祗候。   张仞、刘刚二学士接内都堂来人传古相手谕,乃锁院制诏。   短短一句话,竟是扯了三个重臣进来,话锋更是直指当朝首相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古钦,其意若何,他能看不懂?   他能因翰林院所制的那封草诏而动怒,却绝不肯因她这不知真伪的一句话而对肱股忠臣起疑。   之前二府三省重臣共议王奇一事时,古钦纵是多有持异,却也是因沈知书于青州大营月头银一例上未举确凿证据罢了,绝非是因私心而欲偏保王奇一人。   他是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从翰林院的其他人那里求证,她这所言究竟为实为虚,更遑论他究竟是该信还是不信她。   不由想起那一夜她对他说的那番话。   她欲博翰林院老臣之信任,且又欲对他恪尽忠责,因是行此种种之事——可他当真能信她那番话否?   安知她不是因一己之私欲,二面讨好,二面做人,挟他之亲信而在翰林院众人面前演戏,又借翰林院之内事而在他面前污击朝中忠臣?   他不会傻到受一个女人摆布。   然而他也从未像此时此刻这般因一个女人而大动肝火,甚至因她而起了怔疑退却之心。   纵行如剑,而势平八荒四野。   他自幼便听父王之教诲,多年来于朝政上兼听而独断,何时被人搅得这般错乱无决过?   他一早便知她不可小觑。   可他绝没料到她一次次地让他对她另眼相看——可看却看不透,她这心底里存的,究竟是忠义还是……   “殿下。”   她轻声唤他,下巴微仰,眼角水露盈盈。   一副妩静的模样,脸上全没了方才在制诏厅里跪着时的那种倔强和强韧的神色。   他沉眉,脑中陡然闪过的是当初她在东宫内殿中、在他冷案上的挑逗之样,更是想起了那一次她在北苑骑射受伤时、伏在他那匹高骏战马上的柔弱神情。   她当真是叫他琢磨不透。   这张脸庞如此年轻单纯,这双眼睛如此湛澈透亮……她望着他时,就像是要一心一意地望着他,什么都不想,只是望着他,就好。   忽起一阵狂风,吹动树梢积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盖过他与她的肩头,扰断了他的思绪。   她抽了抽鼻翳,低声道:“殿下,臣很冷。”   他不语。   她轻轻跺脚,又道:“殿下,臣自未时以后便没吃过东西。”   他仍旧不语,好似没有听见她在说话。   她鼻尖红红的,一双眸子里的水好似也被冻住了,目光半晌不移,只是看着他,继续道:“殿下,臣再在此处站下去,就要因饥寒交迫而晕倒了。”   他眉头动了一下,听她声音甚是可怜,可却不信她的话。   天知道她又要玩什么花样。   她看着他,眼睫忽而一扇,垂了眸子轻叹一口气,双腿一弯,身子蓦然朝他那边倒去。   他反应不及,只下意识地伸臂一揽,叫她不要跌伤。   却不料她歪了脑袋,一张小脸准确地埋入他襟前厚袍里,紧闭双眼,再也不动一分。 章三十七 册妃(上)   他揽在她腰间的手臂有些僵。   低眼看她,见她埋了头在他胸前,半侧的脸颊色泽苍白,呼吸淡淡轻轻的,好似是真的晕了过去。   他叫她:“孟廷辉。”语气仍旧是生冷含怒,隐隐带了威胁之意。   她不语不动,就这么倚靠在他身上。   纵是隔了两人厚重的冬衣,他也能感受到她身子的柔软曲度,在这寒冷寂夜中一点点地擦起他体内的火花。   脑中不可控制地,又想起了那一夜。   他深吸一口凉风,抬眸望向远处街角暗影中候着的黄衣舍人及车驾,然后看了看她,又低着声音叫了她一次:“孟廷辉。”   她还是没有反应。   他的胸口处有些烫,既而微微恼火,明知她极可能又是装的,却绝对没法儿就这样把她扔在这冰天雪地里。   于是他箍紧了她,略弯下身子捡起她方才掉在地上的书匣,然后横臂一搂,将她拦腰抱了起来,往前方车驾处慢慢走去。   她脖颈轻弯,脸庞半垂半侧,在雪色月辉下显得极是皎嫩,眼睫随着他的步子而上下颤抖。   他低眸,看着这样子的她,心头的火不知为何渐渐灭了。   这么心安理得的模样,就好像她要他抱是多么天经地义的一件事,从十年前的那一夜到今夜此时,她是真的全然放心,把自己统统交给他。   她是无赖,可他竟没法抗拒得了她这无赖。   临至车前,那舍人才又重新掌了灯笼,颇为知事地将光线转向照不到她的地方,然后才小声询道:“殿下意欲如何?”   他皱眉,不可能这样子带她回东宫,可若是送她回女官公舍亦是过于招摇,于她于己都无好处,然而冷风侵体,此地亦不可久留,两害相权取其轻之下,便漠声道:“女官公舍。”   舍人张帘,他抱着她上去。   马车里面一贯的暖热,她被他放在一侧软褥上,然后听见他低声吩咐了些什么,车帘骤落,轱辘声起,车驾缓缓前行。   光影靀暗,一片静悄悄的。   她一动不动地绻着身子,不敢张眸偷窥,生怕一睁眼看见的就是他那张含怒带威的脸。   他一定是气她的。   可她不知除了这样,方才还有什么办法能消祛他之于翰林院一事的熊熊怒火。   御街朱漆杈子下,他的脸黑峻如炭,因她上书言古相二字而大为动怒,责她一句,冷眸半晌,寂言良久,可那一双眼里透出的狠厉之光却让她一时惊惧起来。   呈那封折子时,是没料到他会因古钦之事而如此动怒的。   她知自己是逾矩过言了,可从未见过他能色戾似此,她在那一瞬间是真的怕了,而他盯着她久久不语,她更是琢磨不透他在想什么、他想要做什么……唯一的念头便是让他在今夜不究此事。   于是就这样……   心想,横竖他是不会对一个晕过去的女人怎么样的,便是他立时丢她在地、弃她而去,也好过再在这折子一事上对她严究到底。   可却没想到他会抱着她上了这车驾,然后送她回去。   他每抱她一次,她便愈发贪恋起这双手臂的力量,和他胸前那暖暖的热意。   她是真的想要他,极想极想、想得……   车身忽然一震,猛地停了下来。   外面有宫灯亮影拥簇而来,明晃晃的光线透过帘缝刺进来,陡然撕破了这一厢昏暧。   耳边传来外面的说话声,低语窃窃,听不大清。   她蹙眉,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儿,可却没办法睁眼去看。   软褥一旁忽然动了下,是他起身。   车帘被撩了起来,宫灯之光又亮了些,就听有稚嫩的声音道:“……平王倒没什么,是皇上要找殿下,派了十余个人在禁中寻了一圈都没寻着,这才遣咱家来大内外省院附近看看。”   想来是个在皇上身边当差的小黄门。   她心头一紧,竟不知这深更半夜的,是有何要事惹得皇上不寝不眠,而遣数人前来寻他。   他却也没问,只是低声对人道:“我这就去。”下车后甩下帘子,又对那黄衣舍人道:“我随他们走过去,你将孟大人送回公舍。”   舍人微有迟疑,却还是垂首应了下来。   她听清,睁眼起身之时马车又轻晃而行,忙抬手拨开车窗厚帘,就见他黑袍清影在后,背对她朝西面走去。   一路深雪寒心,他没回头,她却一直未移目光。   待车身陡然一倾,转弯而行,再也看不见他时,她才默默地放下手,垂了眼。   帘苏垂摇,摇碎她一心期冀。暖氛轻漾,漾动她双眼轻水。   是夜真寒。   ·   翌日,待至日头高升,她才睡醒。   翰林院有例,头一夜留院制诏的,第二日不必天明前就入院,因是她慢慢梳理了,又翻了翻昨夜带回却未来得及看的卷簿,才收拾了书匣出门。   路上想起来方怀昨夜临别前嘱咐她的话,因而一进朱院,过了前堂后便径直去了编检厅。   翰林院里人人见了她都格外友善,弯目笑眉的样子,倒叫她一时间作不得反应。   一边有几个七品衔的编修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另一头的几个学士承旨也在笑论着什么,一院光景与平常相比,竟是热闹嘈杂了些。   方怀在里面案前坐着,她走进去,将书匣搁在一旁,轻声道:“方大人。”见他抬头招手,她才微笑着走了过去。   “坐。”方怀指了指一侧,慢声道:“有一事我与张大学士已商议良久,一直未得机会与你说。前段日子,门下省左司谏一缺……”   她不甚在意地点着头,好奇心作祟,耳朵微微竖起,细听那面的窃窃之声,没多久耳边便飘来几句低语。   几个编修中的一人道:“……国书是昨儿夜里刚由来使送到的,门下省的人一看,丝毫不敢耽搁,立时就呈至御前细禀……嗐,这不都是听内都堂传出来的话吗?今日早朝一毕,皇上便诏了中书宰执入阁细议去了——太子册妃的大事,又是北戬的公主,谁敢马虎?……”   她听清,脸色蓦然变了。 章三十八 册妃(中)   方怀说了些什么,她全然听不见。   甚至已忘了自己站在哪里,正在做什么。   思绪恍恍回至一年前的那一个春寒料峭的早晨,冲州府的官墙上张贴着黄宣邸报,道北境将要开通互市,道沈大学士将要来潮安北路主持女子进士科州试,道太子殿下——将要册妃。   他大婚之后,便要登基,便要身受这天下万民伏拜称颂。   一年不到的时间里,她只觉好似又过了一个十年,日日月月飞一般地流逝,竟让她忘了他会册妃,会大婚。   他是皇上与平王的独子,是大平王朝人人敬仰的皇太子,是能够继承这万丈江山、广袤社稷的唯一人选。   她与他的距离,直可谓天高地远,可触不可近。   昨夜纵是身在那黄盖车驾中,纵是人在他一双硬臂中,她也走不进他心底一步一寸,更是不敢奢望那天家垂睐。   天家,天家。   那容貌才略天下无双的皇上,那铁骨昂扬气势迫人的平王……她就算触得到他,又焉能岂望那二人的另眼相看。   就连之前谣传最盛的太子妃人选沈知礼,在这“北戬公主”四字前也顿时显得了无份量。   也只有此等天家贵胄,才当是能匹配他的恰适之人。   “孟廷辉?”   方怀皱眉,看她出神,不由严声叫她。   她眨眼,深吸一口气,抬眸,开口:“大人。”   先前方怀说了些什么,好似是听见有“左司谏”几字,可却不知他同她提这个是要做什么……   方怀道:“半月前,古相便要翰林院荐一修撰去充门下省左司谏一缺,我与张大学士商议良久未得定,终在今晨早朝之前向古相举荐了你,调呈入夜前便出,只是现下要问问你,去门下省你可愿意?”   她脑中轻震,几不敢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好一会儿才一字字地反应过来——左司谏,竟是让她入门下省!   此一缺虽在门下省是个小小从五品补官,可却是能够位在二省之内,更是能够时时见到——他。   经久渴望能够被擢升,可却从来没有想过这擢升能够来的如此之快,且是如此令她慌措不已。   她低头,颤声道:“回大人的话,下官自入翰林院至今尚不到一年,当初以女子进士科第一人及第之身忝列正六品修撰一职已是承蒙皇上太子之恩,如今倘是受大人之荐而入门下省,只怕难以让翰林院的其他同年们心服。大人不若待今春课考之后再看臣该适何职……”   方怀抬手止住她的话,“左司谏一缺品秩虽低,可却需敢诤言进谏者任之。张大学士同我本来尚在犹豫之中,可经昨夜之后,他与我都定了心思,若是要从眼下的修撰之间选一人举荐,当是非你莫属。你若非是因不愿入门下省而推拒,那此事便就这么定了,也莫要再多说旁的了。”   她咬唇,不语不动,似是默认了他的定议,头依然是低着,极力忍着不让心底翻涌之情流露出来。   静静听着,方怀一点一点叮嘱她的种种事情,将来去了门下省也莫要忘了翰林院的同僚们,或许将来不知何时又会被授为翰林学士而回院……   她不时地点头,以示记住了,可思绪却在慢慢地飞散开来,直飘去隔了数条石砖阔街数堵宫墙的那一处,他在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方怀终于说完,她也终于平复了心情,微笑着起身,眸子里满满都是水,脸上一副感激之情,“多谢方大人这段日子来对下官的教导,下官今后不论身处何位,定都会视方大人为平生之师。”   方怀点头,脸上如往常一般没什么表情,可却绕过长案,取了本书来搁在她的书匣上,“待调呈来了,你便去罢。”   她揖拜而谢,也未再说什么客套之辞,心知方怀极是厌恶虚与委蛇之人,便抱了书匣转身,欲退至外厅。   方怀却又叫住她,声音略低:“都说翰林院乃清贵之地,出口评人论事用辞常常分寸太过,但翰林中人纵是张狂忤逆,也总是光明正大之徒。待你去了二省之内,才会知这朝堂上下云涌如何,遇事须得三思而后行。”   她凝眸,脸庞微微偏了偏,才一笑,点头而退。   检修前朝地方志的丈高卷簿都已被收拾妥当,移交给其余接手的编撰们,她把案上的笔墨石砚摆放整齐,朝屋外望去,日未西跌,时辰尚早,竟叫她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未几,外面有绯袍官吏入院,来递内都堂签发的调呈。   方怀代她接过,于众人面前宣读。   她安静地站在案后,听着听着,便不由自主地挑眉抬眸。   没料到,除了要调她去补门下省左司谏一缺外,竟还加授校书郎、符宝郎,谕令中言,此乃太子特恩,又诏她即刻接了牌子去门下省祗候。   在场众人包括方怀在内,皆是惊讶不已。   本以为她昨夜当众让太子下不来台,太子当是怒不可遏,从前种种风传谣言也已烟飘云散,谁曾想太子竟会又有特诏赐下。   她孟廷辉,二十年来第一个三元及第的女状元,第一个能入翰林院的女进士,第一个能以校书郎、符宝郎、左司谏三职并兼之身入门下省的女官。   这种种先例,竟都为她而开。   没有一个人人知道太子究竟是怎么想的。   可却没人吭一声。   她已不算是翰林院的人了,纵是方怀也不好开口再说什么。   来递敕令的官吏立身于一旁,看她道:“孟大人,若是都交待妥当了,便随在下入左掖门去罢。”   她心有千疑,亦是不解他究竟意欲如何,可仍是不动声色地接了调呈和牌子,只随手拎了她那个大书匣,随那人出了院门。 章三十九 册妃(下)   过了北廊外横门,远望可见檐角飞峭、宏伟森肃的大庆殿半隐在宣德楼后,其上亮彩琉璃瓦映出的光直衔天幕,太阳西移,远远天际似也被镀上了一层薄金,如梦一般,颇不真实。   她走着,低眼看着脚下的块块宫砖。   或粗或细的纹逢中嵌满了冰渣子,令砖面上的那些神兽图案愈发清晰。   龙章凤案,双雕突魑……一个个都是森冽不已,足令观者胆寒。   领她去门下省的官吏一路不曾开口吐露半字,只大步大步地往前走。   她便也未言,只跟着他大步大步地往前走。   入左掖门,顺南廊下慢行,过枢密院,过中书省,再过内都堂……门下省的宽宽门阶便在眼前。   那人也未先行入禀,只回首对她微微一点头,道:“孟大人。”   她会意,不由定了定神,在他身后踏阶入内,走过一段回廊,便由他带着进了东南面的一间敞厅。   一路上遇人不少,可这些人皆是神色匆匆,不论是朝外走的还是往里来的,在看见她时也至多是目光略晃,面上均无讶然之色。   她心底却讶然起来。   想当初她以女子之身入翰林院时,那满满一院男子谁人不将她当作稀罕之物来打量,本以为今日入门下省也当得似彼之“待遇”,却不料这里的人竟是根本就没把她当成一回事儿。   走至此处,那人才终是开了口,道:“二省谏院内凡十一人,除左散骑常侍一缺尚未补外,其余同僚们皆在此厅内供差。”   她冲他笑了笑,以示明白,随即抱着书匣走了进去,按他所指将东西放在一张空案后,然后才问道:“还未请教大人姓名?”   那人亦笑了笑,“敝姓曹,单名一个京字。在下不比孟大人,举进士至今将要四年矣,却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左正言。”   孟廷辉动眉,定睛看了他一会儿,只觉他面色暖然,可话中却隐隐有讽刺之意,半晌才微微一笑,道了句:“曹大人过誉。”转身向里面帘后望了望,又问道:“既如此,不知郭大人眼下在否?”   曹京也向内张望了下,见似是无人,不由扭头去向旁边坐着的几人道:“这位便是翰林院举荐来的那位孟大人……”见几人都是一副了然的神色,他才又笑问道:“郭大人先前不是说要在此等着见她一面么,怎的眼下倒不在了?”   一人探头朝外面看了看,见无人经过,便凑过来些,道:“你不知道,之前你拿了调呈刚走没多久,内都堂那边便来人传话,说是平王孤身独来,让中书门下二省凡三品以上的主事者都过去!”   曹京面露惊色,“平王?”   孟廷辉挑眉,抬眸看过去,心头亦是小惊。   自十年前太子参豫朝政以来,便不闻平王过问国政军务,更不闻平王再入内都堂视事。   虽是人人都知,这江山天下、万丈社稷当有一半功归平王,可平王之于此事却是一向云淡风清,便是皇上多次下诏请进尊赐,也都一概拒之不受,这么多年来唯一在乎的便是皇上的安危体泰。   前不久朝中还有传言,道皇上之所以要退位让政给太子,实乃是平王动了想要返居旧都、与皇上共享天年的念头。   皇上与平王其情之深,但凡在朝者谁人不知,因是此言一出竟也无人不信,都在心底暗叹不已。   可怎知,平王竟会于今日破了已徇十年之久的例,再度前来内都堂过问朝政!   曹京一时满面好奇,又是一副错过了好戏的扼腕神情,倾身过去低问道:“你们可见了平王气度如何?久闻平王当年聛睨天下之雄风,可我入朝四年来竟是从未得见……”   那人摇头,轻叹:“除了平王所诏之人,中书门下二省其余的官员们哪个敢不知死活地去内都堂瞧热闹?……也是在你回来前不久才听那边出来的人说——平王当着那些二省老臣们的面摔了相玺!”   曹京咋舌,“何事能惹得平王动怒?”   一旁又有人凑过来,诡笑道:“亏你还是谏院平日里最知事的人,这都想不出来?今日早朝上最惹群臣涌议的事是什么?早朝一毕,皇上诏了老臣们入阁又是要议什么?”   “自然是太子册妃一事。”   曹京还未开口,孟廷辉的声音便自后面传来,轻轻软软的。   几人回头,就见她眼神明亮,脸上笑意盈盈,显是已听他们说话许久,忍不住要插一句嘴。   那人笑了笑,“孟大人果然聪明,人在翰林院都能对内朝的事知道得这么仔细。”   孟廷辉上前两步,抿了抿唇,又道:“我也是听你们议论的有趣,以前在翰林院的时候可听不到这么多事。”   几人脸上均是微露得意之色,曹京也笑,对那人道:“如此说来,平王是不乐意那些老臣们所奏欲请太子尚北戬公主为太子妃之议?”   “定是如此,”旁边一人接口道:“不然怎会皇上那边才议完没多久,平王便闻风而来来内都堂威示一干老臣?本是听说古相最为推促此事,平王人至内都堂时正见中书省的人拟撰应请文书,一下子便恼了……可眼下看来,二省之内怕是再也无人敢奏议应允北戬国书之请了。”   曹京脸色变得有些古怪,嘴唇动了好几下,才低声道:“……二国修好,连皇上都未示反对之意,平王为何极不愿太子尚北戬公主?莫不是从前听到的那些传言是真的……”   他这话一出,几人均是面色不自在起来,半晌才有人小声道:“那些传言谁知真伪,只不过平王从前在位时便与北戬有过不少过节,想来不愿让北戬的人将来坐上后位也在常理之中。”   孟廷辉在旁细细地听他们说的话,心中虽不知他们所谓传言是什么,可也多少明白了,这太子将册北戬公主为太子妃一事定是要无果了。   心头好似有一块巨石瞬间被人挪去,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她对几人扬唇浅笑,一脸不明就里的模样,转了身子回案去收拾她从翰林院带来的东西。   方一俯身低头,厅门处蓦然传来一声凉凉的低唤——   “孟廷辉。” 章四十 余波(上)   几人听见这声音皆是惊了一下,其中一人飞速回头,待看见门口之人,登时慌得连手中的笔都握不牢了。   “殿下。”   纷纷正身低头,敛袖道。   孟廷辉手上收拾东西的动作未停,眸子轻抬,缓缓望过去,目光在他那张自打她入朝以来便不见其笑的脸上逗留了片刻,才道:“殿下找臣何事?”   方才她与这几人只顾议论内都堂的事情,连他来了都没发觉,更是不知他在那里站了多久,又将他们说的话听去了几成。   看着这几人在看见他时那诚惶诚恐的表情,她忽然有些想笑。   在翰林院待得久了,这“清贵衙门”中的人哪一个会怕朝中重臣贵勋,便是那一夜他怒气腾腾地来兴师问罪时,一院诸臣也没有当场面怯过。   她不曾想到,到了这中书门下二省的地界,他的威势竟好似大了数倍,单看这几人的样子,也能想像得出他平日里在二省都堂内是如何治下视事的。   于是她这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倒让旁边几人愣了愣。   英寡只是淡望着她,声音依旧凉凉的:“随我去内都堂,日落时分可走。”说罢,便转过身去,走出了几人视线范围外。   她低眼,手上的动作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未想过第一天来门下省便能被传至内都堂祗候,虽知左司谏一职位低言重,可这突如其来的加宠还是让她不能一下子适应。   更何况,若是单单传她去内都堂,大可随便遣个黄衣舍人来传话便可,他何必要特意来此一趟?   虽有疑虑,可还是不敢怠慢,她随手将东西放妥,理了理官服,便直身欲走,可才一抬头,就见身旁几人正默声望着她。   这目光,三分吃惊三分不信三分嫉妒,还剩一分隐隐约约的敬服在内。   她弯唇,亦是默声回望过去,然后便快步走了出去。   受翰林院二位大学士举荐,蒙皇太子特恩,她以一身三职入门下省之事怕是无人肯服,可他竟然屈尊亲来传她去内都堂,这又是多大的荣耀和宠信,只怕这谏院中的人看了之后,没人会敢对她不敬。   廊角琉璃瓦光五彩耀目,他的肩头亦是染就一层薄辉,人立在檐下,犹如崖边奇松一株,挺拔峻峭得让人不能直视。   她知他在等她,便垂手轻走过去。   心头忽动,有小朵小朵的浪花在胸腔里翻跃,让她隐隐颤抖,呼吸微促。   想开口,问他为何会亲身来此。   可却不知为何,竟是怎么都问不出这话。   他看见她来了,也无多言,只领了她往西面行去。   一路上廊柱错落,细雪映朱,偶有鸟飞振翅,嚓嚓声更显得他二人之间静谧无声。   她终于开口,“殿下是从哪里过来的?”   先前同那几人闲言时,未曾听说他在内都堂,想来平王冲老臣们发火时他应是不在场,可不知眼下他是否已听说了此事。   他道:“枢府。”   言简意赅,步子不顿,语气一如既往的凉漠。   她低应,辨不出他究竟生气了没有,便是寻常百姓,在听见旁人在背后议论自己大婚之事时怕也会恼,何况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又如何能够真的不气不火。   可他眼下这模样,竟似方才那些人所论之事同他丝毫无关一样。   她又问:“臣今日接调呈,才入门下省,人还未站稳便被殿下带去内都堂祗候,殿下这样是否考虑欠妥……”   他足下一慢,人停了下来,侧头低眸,目光探进她眼底,“你孟廷辉还有怕的事情?”   此话语气平平淡淡,可却让她脊背一寒。   至是才知,他其实是全听见了的,他对于她所说的那些话是存气带怒的。   她低头,“臣妄议平王、殿下,臣有罪……”   他打断她:“你没罪。”然后继续往前走。   她识相地闭嘴,可却愈发想不明白他,不知他这一句一变的态度是什么意思,索性直截了当道:“朝中上下为了太子妃一事已是乱议纷纷,却不闻殿下自己究竟意欲如何……殿下可愿尚北戬公主为太子妃?”   他走着,不语,目光始终望着远处的殿墙。   她想了一想,忽而想起他说他才从枢府过来,脑中一闪,片刻后微叹,“臣这话倒是问得多余了。殿下雄心壮志,又怎会愿意让区区一个北戬公主挡了殿下的宏伟大业。”   他蓦然开口:“你放肆。”   她便闭嘴。   是放肆,可她何时不放肆过,他不是不知她大胆放肆,可他一次次容忍她,又对她加恩加宠的,这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二人一路再也无言,直待走到内都堂北面的宽阔砖廊上时,她才又道:“其实对于殿下来说,只要不是北戬宗室之女,册谁为太子妃都无甚紧要的,不是么?”   他在她身前半步,听见此话时身形忽滞,可却未回头,也未开口,直直大步进了内都堂的门。   里面紫袍金銙满满映目,高案雪宣朱墨籍乱,人声嘈杂,议论之声不绝于耳,显是一副乱阵未平的样子。   她跟着他走进去,可却像空气一样,一屋子人里好像没有一个注意到她,目光尽数凝去了他身上。   他入案落座,身子往后一倚,眸光扫了扫都堂里今日值印的人,顺手翻开案上落着的卷宗。   东面一角有些动静,未几便见古钦持了折子过来,递上去:“殿下。”   他接过,翻开看了看,望向古钦身后的几人,坐定不语。   古钦道:“此为臣等奏请回绝北戬来使之请的联名折子,殿下若是无异,便尽早落玺定音罢。”   英寡将折子扔在案上,“今晨听说古相衔领一众老臣在景德殿劝皇上应允北戬之请,怎么眼下说辞却变了?”   古钦垂首,“臣同几位参政多番商量,以为……”   英寡不客气地打断道:“是因父王来过。”   几位老臣脸上都变了变,却也没有开口相驳。   他又道:“倘是我说,我要应允北戬来使之请,你们又将如何?”   一屋子人听见这话,不约而同地愣住。   她站在角落里,只觉耳膜发颤,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古钦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措辞半晌才道:“还望殿下三思。”   他的脸色立时就黑了,“父王多年来余威不减,古相至今仍惧其言?”   古钦站着,不发一言。   她心思玲珑,看这架势也知他是在气什么——他入主政事堂已逾十年之久,可一遇重事,这些东党老臣们眼中竟仍是只有平王,而无他这太子。   再一想到之前的青州之事,若不是这些东党老臣们的执意袒护,那王奇又如何能不被革职彻查?   边上有人上前道:“臣等商议,不如请旨册沈太傅之女沈知礼为太子妃,如此一来也好回绝北戬来使之请……”   英寡冷眼望过去,半晌无语,随后猛地一扬掌,将案上相玺摔了下去,一把火气直冲冲地撒了出来:“今日便让你们知道,这世上不只平王一人敢在你们眼前摔玺砸印。” 章四十一 余波(中)   那玺方印半仰着,倒在众人脚下。   紫袖挨着金銙,乌黜黜一片,比不出谁的脸色更黑更难看。   一众无言。   ……   当年天下五分,东有喜帝,西有欢王,二人本是宿仇,却在五国狼烟、天下战火中携手共行,横枪立马血染江山川原,平南岵、灭中宛、臣北戬,四国裂土,二朝相峙;然而一世死生功业终抵不过二心相缠情深,是谁让了谁的江山,是谁夺了谁的天下,又有谁真可断言?   论平王一世悍主,雄踞一方聛睨万人,知自己伤重难愈而将一家天下拱送一生挚爱,失了帝号失了江山可却得了她,得了这大平王朝的一片盛世繁景。   虽称平王,可自乾德四年群臣请上尊号为辅国神武平皇之后,朝中还有谁人不知,皇上是愿把这江山天下都给平王。   而这些当年随平王半生征战半生为政的东党老臣们,纵是国号已改二十五年,心中也只有平王一人是他们的君上。   太子是平王的独子没错,可太子自幼便与皇上的心腹老臣们更为亲近——当年暗谏皇上杀平王以绝患的沈无尘多年来教导太子识民知政、当年随皇上御驾亲征的枢密使方恺为太子讲解诸路军务,而太子自打十四岁那年参豫朝政以来,便多与这些亲附平王的东党老臣们政见相左;虽还不至于当廷诤辩,可是以古钦为首一干老臣们心中是清楚明白的。   眼下朝中大权东西分掌——古钦为尚书左仆射、当朝首相,而方恺为枢密使、独掌军务大权,其余的知政使相及三省六部主事之职亦是由二党平分而领;但,倘是将来皇上一旦退位,而太子一旦登基掌政,这朝中东西两面老臣相对相峙的局面却不知会成何样。   老臣们明白,朝中新贵们明白,皇上与平王更是明白。   然而皇上不语,平王不提,老臣们皆是暗地里举朋党之争,这层薄薄的窗户纸便从没被人戳破过。   可谁能想到,今日此时,就在这内都堂里,当着两边老臣们的面,太子竟然亲手将那层纸扯开揉碎,硬生生地冲古钦等人发了这火。   ……   一片静寂无声中,忽然有人轻轻咳了一下。   老臣们扭头,目光聚向角落里的一个纤瘦人影,脸色微变,好似直到此刻才发现这屋中站了个女官。   英寡亦撇眸望过去。   就见孟廷辉敛袖上前几步,小心翼翼地穿过几个紫袍老臣之间,走到他案前,弯腰将那相玺拾了起来,捧在手中,拿官服袖子擦了擦,然后才轻轻地放回案上。   她抬头,嘴角扬着,眼底笑浓,看向盯着她的众人,轻声道:“下官孟廷辉,今日头一回来内都堂祗候,诸位相爷若有何事,只管吩咐下官便好。”   古钦挑眉,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这名字不是头一回听见,可这女人却是头一回看见。   脑中忽闪而过的是一年前的春日,古府花厅中,沈知礼低眉细语对他说的那番话。   点她为礼部试会元时没有想过这孟廷辉究竟是个什么模样,甚至在听见方怀与张仞两位翰林学士共同举荐她补门下省左司谏一缺时,也没多花时间去琢磨她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   然而此时此刻,方觉出这女官是有那么一点点不同。   莫说在朝的女官们,便是寻常一个见惯了他们这些尚书知政的官员,在面对眼下这一室剑拔弩张的情境时,也未必能做到像她这么坦然。   更何况,这是她头一次来,头一次见到这么多的高官重吏们。   可她那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顿时让先前紧张难耐的气氛烟消云散,便是高座在上的太子,在见了她的动作之后,脸色也松缓了些。   古钦收回目光,借机上前,道:“臣等断然不敢不尊殿下,然册立太子妃一事非殿下一人之事,实乃国之大事,因是恳望殿下三思……”   英寡目光凝重,嘴唇紧抿,似是怒火又起。   “相爷,”孟廷辉的声音滑过来,切断了他生冷的目光,“下官有话想说,还望相爷准允。”   古钦抬头,正触上她清亮无杂的眼,不由自主便道:“何话?”   她又弯了弯唇,“下官入朝时浅,不比诸位相爷们同皇上与平王相得相近,可纵是如此,下官亦尝闻皇上当年亲政前并未大婚,而平王更是在登基掌政数年后才册后的。”  古钦脸色微变,却没有打断她,于是她又继续道:“于是下官想,为何太子殿下如今必得先大婚而后登基?何不效法皇上与平王当年,先承社稷江山而后大婚册后?如此一来,回绝北戬来使之请也是简单多了——只道太子欲以皇上为鉴,此时并无册妃之意便可,且又能合了平王那边的心意。”   话音落毕,一屋子人面面相觑,竟是无话可接。   古钦一时语塞,没想到她位低人胆大,竟敢在这里讲这些话,且不说旁的,单就她那一口一个太子登基,便足可谓是忤逆大胆了,可看太子的脸色竟无不豫,于是更不知是该斥她还是由着她继续说。   她所道之事不是没人想过,可皇上就只有太子这一个子嗣,朝中谁人不盼太子能够广纳妃妾、多诞龙子?   因而纵是有人想,却也无人敢当众说出来,生怕会被旁人参劾为居心叵测之徒,更是因不知太子心意如何、怕说出来的话过于忤逆、以致太子直接降罪。   可她竟然毫无顾虑地说了出来!   她转身,轻声又道:“殿下之意如何?”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扫向冷案高座之上,静默以待。   英寡望着她,半晌都不答一字。   她微微垂睫,又补道:“臣方才忘记说,虽是不册太子妃,但殿下可纳几个侍妾于东宫,毕竟一朝上下都望殿下能够多子多嗣。”   古钦心里一咯噔,竟不料她能把话说得如此全整,让人挑不出刺儿来。   英寡依旧望着她,可眸色微凛,好半天才偏过头伏望古钦人等,道:“皇上欲于八月廿六下诏禅位,在那之前,朝中不必再提册立太子妃一事。”   她眯眼,嘴角垂了些。   他分明是从禁中听了皇上的意思才过来的,而这禅位之日已定一事老臣们竟还未闻,想必是之前皇上待平王回禁中后才与之相商的结果。   既如此,他方才为何还要动怒还要摔玺,还要同这些东班老臣们撕破脸?   她愈发觉得想不明白他。   不过,八月二十六日正是他的生辰。   还有半年时间……   他便是这大平王朝的皇帝了。 章四十二 余波(下)   既闻皇上不使再议册妃一事,那便不敢有人多言。   虽知皇上退位是早晚的事,可仓促之间听见太子竟将于半年后便行登基大典,仍是令人有措手不及之感。   沉默半晌,古钦方道:“既然如此,殿下以为该要如何回绝北戬来使之请才显得体?”   英寡道:“便依她先前说的。”   古钦又看了她一眼,目光略有深意,却没说什么,只是应了下来。   有人上前收去先前呈上去的应请折子,其余人等纷纷散了开去,回案治事,未几便闻议论低声又起。   他在上忽然道:“孟廷辉。”   她抬头。   他敲敲案沿,竟是道:“当初礼部试判卷之夜,古相曾当面对我推举过你,你能有今日三元及第之身,当谢古相肯点你为会元。”   她脑转飞快,来不及细思,身子已是下意识地转过去,揖道:“多谢古相当日之恩,下官如今人在门下省,还望古相将来够能多多提携。”   古钦脸色沉肃,“不敢。你是殿下近臣,如今居于门下省更得谨言慎行,莫要堕了殿下的名声。”   殿下近臣?   她眉头蹙起,直朝座上望过去。   入朝至今近快要一年,她像这般见他的次数统共也不到十次,这“殿下近臣”之名是何时安在她头上的?   她自己倒是从未听说过。   英寡又道:“古相还不知,昨日翰林院誊错草诏一事,便是她干的。”语气微带戏谑。   天灵骨盖铮叮一响,仿佛有金物敲了脑袋,她瞬时就明白了他今日带她来门下省到底是居心何在。   怕是仍旧不肯信她在那封请罪折子上写的话。   翰林院拟的那封诏书,究竟是古钦授意与否,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就这么不清不楚地作罢。   他不轻信她,她却反而坦然了。   朝中朋党之争互相污击之事他见得还少?若是肯这么容易地就信了她,她只怕还会觉得有丝失望。   是要试她,亦是要试古钦。   她竟然缓缓松了口气,被他这样谑责,总也好过在雪天寒夜里被他那似冷剑般的目光无言逼问。   古钦显是没料到他话锋转得这么快,目光一晃,低声道:“……臣今日早朝时分见到方、张二位翰林学士,已然听二人说了。”   英寡点头,神色微黯,道:“我忘了,这孟廷辉来门下省还是他二位学士今晨向古相举荐的,竟不知那些自命清流的翰林学士承旨们会对古相如此敬服。”   他说得轻松,可古钦的脸色登时就变了。   她默声站在一旁,就见古钦撩袍欲跪,口中道:“殿下此言是欲置臣于……”   他挑眉,止住古钦:“古相这是要做什么?”说着,话锋又是一转,直言道:“还有一事,青州通判一缺我议由曹字雄去补,不知中书这边的意思如何?”   古钦低着头,道:“但由殿下决定,臣等绝无异议。”   英寡深望了古钦一阵儿,方点头,却是对孟廷辉道:“你去吧。”   屋外晚霞正红,恰是日落时分。   她行礼而退,待至了屋外,才觉出袖中双手攥出了一把汗。   不过是波澜不惊的三言两语,可那话中隐而不宣的深意却足以让闻者心生惧意,想古钦一生在朝经事无数,又怎会不明白。   日落后风便有些凉,吹得她官服前裰翻飞扬起,露出里面的厚重襦裙,擦得这地上积雪簌簌作响。   她心中有事时便走得飞快,仍然在想刚才内都堂里他的那些话,册妃,登基,草诏,青州……他话锋句句利落,总在她还没琢磨透时便转去了另一事,此时方觉自己在这都堂重政之地有多青涩。   转弯时忽然撞上了人,身子倒在一旁廊柱上,肩膀都磕得痛。   她抬眼,身前半步站着个男子,约莫三十多岁的样子,满脸都是歉意,口中连连道:“对不住,对不住……”   她的目光移下去,这绯袍褐靴金鱼袋十二孔玉銙……再移上去,一双细细长长却极为明亮的眸子正盯着她。   男子朝后退一步,抬手揖道:“想必是翰林院调补来的孟大人。”   孟廷辉直起身子站稳,“敢问可是中书舍人廖从宽大人?”   男子笑,“正是。孟大人果然伶俐。”   她拨拨头发,垂眸道:“今日在门下省未见过大人,因是猜想大人是中书省的。中书省置官数众,可位不及三品却能佩金鱼袋的,就只有廖大人一个。”   廖从宽让开路来,却是转向同她一起往原路行去,仍是笑道:“久闻孟大人才名,却不想今日是这般撞上了。”   他步子稳健,和她挨得很近,臂摆之时敞袖都能擦到她的手背。   她不动声色地避开些,依旧是垂着头看脚下,“廖大人这是要往哪里去?太子人在内都堂,廖大人不去太子身边,倒同在下往门下省走做什么……”   廖从宽脚下一顿,却探身凑到她面前,仔细将她打量了一番。那目光让她觉得无所遁形,只得直迎上去,待他看够了,才撇开眸子。   他眯着眼笑道:“孟大人莫要见怪,内子仰慕孟大人才作已久,在府上时常同何某说,若有一日见了孟大人,定要看仔细了,然后再回去告诉她孟大人长了什么样。”   她微微尴尬起来,“定要让尊夫人失望了。”   廖从宽却摇头:“怎么会?孟大人虽不施脂粉,但也绝对比得过这朝中大半女官。”   孟廷辉无言以对,自入朝至今还未碰到过似廖从宽这样的人,本欲拔腿离去,可一想到他的身份家世,便又忍了下来,“廖大人谬赞。”   他便又笑,“何某斗胆一请,下个月二十九日正逢内子生辰,孟大人肯否赏光来府一晤?”   她推拒道:“到时何大人府上定是举座重臣,在下去了倒显得格格不入。”   他目光古怪,“孟大人现如今亦是太子近臣,又何出此言?倘是孟大人一意推拒,想必是瞧不起廖某这等承荫纨绔之流。”   孟廷辉没料到他说话如此直率,又惟恐在此处被有心人看了去,忙道:“在下绝无此意。下个月二十九日,在下必当登府会拜尊夫人。”   廖从宽这才扬眉,冲她一笑,“到时遣人送帖子给孟大人。”说罢,便反身大步往内都堂那边行去。   她转入一旁廊道,边走,边微微蹙眉。   廖从宽。   她怎会这么容易地就撞上他? 章四十三 进状(上)   廖家几代为臣,廖从宽其祖廖峻自先帝康元十一年起为相,至本朝乾德二年乃以中书令衔致仕,后于乾德五年过世,谥忠文靖公;其父廖铭袭爵承荫,亦是官至中书令、御史中丞,后因体虚而于乾德二十二年致仕。   廖家一门深蒙皇恩、上下通极显要,若论厚爵贵勋,放眼朝中,除却沈家之外竟是无姓可比。   可廖家到了廖从宽这一辈却是大不如前,朝中人皆暗道,廖从宽才疏隽而寡学术,然有口辩、且智多善谀;皇上因念廖家两代忠臣,乃特赐廖从宽尚书左司员外郎一职,四年后迁中书舍人,赐紫金鱼袋,例同使相三品重臣。   廖夫人张氏正是翰林学士张仞的大千金,廖从宽虽按理来说应同西班老臣们关系亲近,可实又因夫人及张仞的关系而同东班老臣们联系颇密,再加上他那显赫的家世,朝中青年才俊之臣亦是颇多附之。   这样的一个人物,孟廷辉从未想过自己会那般容易地就与之相识、且轻易便得到他开口相邀。   说是张氏仰慕她的才作,可张氏又是什么人?翰林学士府深闺里养大的千金,年轻时亦以诗赋闻名京中,怎么可能会仰慕她的才作?   可纵是心疑,她也无法拒之不去。   莫说她已当面答应了廖从宽,便是单冲廖从宽在朝中东西两面的人脉和这廖姓一字,她也没有理由能够不去。   ·   三月二十九日正逢春季课考,待从吏部出来,已是日跌时分,大内之中春色亦绽,御街两旁桃李梨杏翠叶初露,在夕阳的照耀下更显娇嫩。   廖家特意遣了辆马车来接她,待至城南廖府时,天色已暗,府院外面一溜十六盏晕蒙蒙的灯笼,进去便见彩带结树、高阁楼台无不点灯,处处都是长幔轻纱,足见廖从宽对其夫人张氏的宠溺之度。   因是张氏生辰,所以不少来赴宴的朝臣们都带了家眷来,多数千金们都是在太学读书的,相互间也都颇为熟捻。而孟廷辉是直到来了才知,廖从宽除她之外,在朝女官中就只请了沈知礼一人。   可沈知礼是什么身份,张氏若请沈知礼那必也是看在沈家的面子上,她又如何能和沈知礼去比?因而她整个晚上都心不在焉的,频频琢磨廖从宽请她来究竟是什么心思。   入夜后酒宴正酣,沈知礼一手拽着细褶宽摆襦裙,一手持了酒注子,一路越过数条长案过来找她,见她便笑:“孟大人——”   孟廷辉瞧见她的神色和动作,不由咬舌而笑:“你这是取笑我。”   沈知礼抿唇,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腰间,又瞅瞅她的,伸手指道:“瞧,你那银鱼袋佩着可真是神气,我可就没有——”   孟廷辉倾身夺了她手中的酒,拉她坐下,笑道:“喝多了罢?”   沈知礼脑袋一歪,顺势枕在她肩头,也不顾旁人的目光,眯着眼望着厅中最前面的三张麒麟案,轻声道:“我可没喝多,我若是喝多了,我可就不管不顾地去枕他的肩了——”   这句话的尾音拖得格外长。   孟廷辉侧眸,顺着她的目光所向望过去,就见那边坐着的正是中书门下二省、枢府、御史台的三品上重臣,无一不是执政使相。   沈知礼的目光飘乎迷蒙,孟廷辉辨不出她说的到底是谁,可心头却渐渐硬了些——虽知她这定是酒后胡言乱语,可更知她不会无缘无故地说这些胡话。   前面忽然响起一片笑声,不知是那些朝臣们说了什么有趣的话。   孟廷辉犹在转思,却不防沈知礼突然重重拍了下她,凑到她耳旁道:“多亏你那日在内都堂谏言,让太子登基前不册太子妃……否则我早已被他当作贡牲似的呈上去了。”   唇间满满都是酒气,脸庞亦泛着酒后潮色,一双眼中水光突涌。   孟廷辉听清,又望了前面一眼,然后垂眸,伸手揽过沈知礼的腰,将她拽起来,往厅东偏门处走去。   心中已知她所道何人,不可谓不惊,可却顾不得惊,只怕她会在这廖府家宴上做出什么过激之举来。   沈知礼倒是乖,由着她一路带了出去,静静地不再说一字。   厅中觥筹交错笑谈不休,只有外面候着的几个廖府下人看见她们出去,却也没有劝留,都知她二人算不得贵勋显要之辈,因而待孟廷辉辞谢过后,便让人去叫沈府等在外面的小厮将车驾过来。   夜风中她二人相簇而立,寒意催褪了酒劲,沈知礼忽而蹙眉,一眨眼,落下泪来。   孟廷辉立着未动,不知如何劝,亦知没法劝,抬眼望向夜幕深空稀星,忽觉一阵心酸。   这世间难事何其多也,可却未有一事似情之难。   纵是如沈知礼这等家世样貌皆出众的女子,也终是迈不过这道槛。   睹此情境,她又如何能想不到自己,这十年,十年……这往后不知还有多少年,多少年……   沈知礼脖颈轻弯,咳了几下,好似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拽过她的手,道:“你莫要太招摇了。”   孟廷辉回神,却不解她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什么?”   沈知礼眉头动动,好似不满她这反应,一松手,道:“廖从宽之所以肯识你请你,还不是看在太子同你亲近的份上……你可知近些日子来,我在职方馆都能听见人在背后议论。”   她愈发一头雾水,“议论什么?”   沈知礼一副她明知故问的样子,“之前有次你半夜三更地回女官公舍,恰有女官看见你是从太子的车驾上下来的,此事都传遍整个大内了,你还装不知道?”   孟廷辉眼底一冰,抿了唇不言语。   才知为何人人皆言她是“太子近臣”,只怕是自她入调门下省的那一日清晨始,此事便已开始口口相传。   那一夜她装晕,可她没料到他会用自己的车驾送她,更没料到她已是那般小心,却还会被人看见。   沈知礼又道:“朝中有多少女官,偏你一人能在门下省供职,且又颇受太子宠信,如今连廖从宽都肯对你示好——”她顿了顿,没再往下说,却是猛地一弯腰,干呕了起来。 章四十四 进状(中)   孟廷辉低叹,从袖中抽出巾子递过去给她,“你也莫要这样折磨自己,世上的好男子多了去了,便是当日的狄校尉……”   沈知礼一把拍开她的手,浑身发抖。   马铃轻响,沈府上的小厮从车厢后探出半个身子,“大小姐。”   孟廷辉收回巾子,见她神情不比往常,脸上泪珠扑簌簌地滚粉而落,不禁一时语塞,也不知沈府的人望见这么一副情景心中会作何想法。  沈知礼抬袖抹了抹颊,迎风冷吸一大口,然后大步过去,临上车前却回头望了她一眼,可又终是没说什么,只揽了帘子上车走了。   身后有廖府的人过来请询,说是可遣马车送她回公舍去。   她这才感到手脚冰凉,隐隐觉得自己不该知道这一切,可却偏偏阴差阳错地知道了,一时微恼,半晌才反身应了那人,坐了廖家的马车往回行去。   西津街头夜市刚开,灯亮如昼,各色铺子叫卖声远远传来,夜风夹杂着果子和肉的香味,令她有些恍惚起来。   马车从东市子桥上行过,下面河水静淌无声,细小的水纹漾起一棱棱的镜样光芒,衬得这夜色更深。   这城中如此繁华,一副太平盛景,那街上人人都在笑,幼女少年牵着手乱跑嘻闹,大人赏一颗从夜市摊子上买的金丝梅儿便会使他们乐得手舞足蹈。   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丝格格不入。   本就是平凡人,可这么平凡的生活她却也从来没有享受过。   爹娘是谁她不知,合家欢乐她不晓,这么多年来都是孤灯茕影,一方屋舍独处之。   高官贵宅中的酒宴上,她纵是一直在微笑,可心底里也终究融不进那些家世显赫的承荫子弟们中去。   这诺大一个天下,她有谁人可倚可靠?   便是连像沈知礼那般任性地为情而醉酒流泪,对于她而言也是万分荒唐不可为之事。   她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偏偏恋上了那个手握全天下的人。   因为思其人不得而去流泪,终不过是至奢无用之举。   她又有什么资格去因为得不到他而伤心?   风吹车帘,马车轱辘咯吱一声,竟是停了下来。   透过帘缝望出去,见已是朱雀门外贡院一带,闹市已去,路宽且暗,有个宫里的小黄门在下拦驾,道:“太子口谕,着门下省左司谏孟廷辉即刻入东宫觐见。”   廖府的小厮松缰,不知如何是好。   孟廷辉已然撩帘下车,将他遣回去,然后对那小黄门道:“有劳带路。”小黄门步子飞快,转向行去,她跟在后面,过了御街才又道:“敢问太子为何知道我会从这里过?”   那小黄门瞥她一眼,不答,足下又快了些。   就这么一路逆着夜风直入宫门,近东宫时她抬手摸摸发髻,又拉拉衣裙,才随人迈阶而上。   殿内暖意逼人。   门板在后一合,她便躬身向座上道:“殿下。”   英寡斜坐着,一手快速翻着案上的折子,眼不抬地道:“廖家的酒可是美酿?”   她知他定是知道她去了廖府,否则也不会让人在贡院处等着她,更知他这话意不在问她,满腔诘意甚浓,倒好像她去廖府是一件劣举似的。   于是便低眸视下,不吭声。   他又问:“左司谏一职是做什么的?”   她就算再傻,也知自己定是哪里触怒了他,不由上前小半步,轻声道:“掌规谏讽谕。凡朝政阕失、大臣至百官任其非人、三省至百司事有违失,皆得谏正。”   他终于抬眼看她,“入门下省还不及三个月,便能去廖从宽府上赴宴了?”   她抿唇不语。   他忽然扬手甩过来一本折子,砸在她脚下,冷声道:“我看你是身在门下省便不知自己姓什么了。”   她也不多语,弯腰捡起那折子,还没看时心中便隐约有些明白,待一翻开,只匆匆一扫,便阖了眸子,嘴角一划冷笑。   折子是御史台侍御史严叟上的,参劾她与中书舍人廖从宽相交过密,而二省谏官最忌与给事中、中书舍人相通,遂进言限令她今后不得入内都堂等政事之地,而入中书省亦不得由正门出入。   她合上折子,想了想,方道:“御史台群吏每逢月末便要寻些事端以拟弹章,否则是交不了‘功课’的,殿下对于这点应当比臣要清楚。想来殿下也没打算要按这折子所奏之法来限隔臣,只是臣不知殿下为何如此动怒。”   他眉峰陡扬,字字有如寒潮掀滚:“数朝中多少女官,谁人像你一样入朝一载便能官至从五品?出入中书门下二省,又有内都堂谏正之权,这二省当中有多少人都恨不得你能踏错一步,好看你狠狠地摔下来,你知是不知!”   她面色恬淡,微一点头,又道:“臣自是知晓。只是臣不知,纵是臣狠狠地摔下来,那也是臣自己的事,殿下为何要动怒?”   英寡脸色一僵,眉紧紧皱起,半晌一推案,起身走下来。   她拢袖站着,头低垂,看着那双墨靴一路而来,停在她面前半步,不禁一扬睫,道:“殿下若是因臣亲附廖从宽而动怒,便依严叟之奏,限臣不得入内都堂等政事之地,臣绝不自辩。”   侍御史严叟乃是古钦一手提拔的,身处东班臣党多年,这封弹章虽是弹劾她与廖从宽交游过甚,可那暗下之意分明是针对他对她恩宠过甚,而她决不信严叟这封折子是无人在后指使、自行而拟上的。   连她都会怀疑,他又岂会不疑?就冲他眼下同东班老臣们这张甚于驰的关系,他也不可能真的依了严叟之请,限隔她于政事之地外。   他不语,她依旧半垂颈首,只是眼中稀光渐凉。   她虽是人处门下省、又颇多亲附太子,可却从未想过要真要与这些东党朝臣们——毕竟同殿为臣,政见不同不足以成为党争之祸——可却不料这些人会当她是好欺善压之辈,以为一两封弹章便能将她吓退了不成?   她兀自想着,又道:“殿下,臣……”   他峻眉忽而一舒,打断她:“你退殿罢。”   她不由抬起头。   又是如同上次那般,怒气来了又走,情绪一阵阵儿飞也似地变。   她这才开始纳闷,不知他这几次三番对她态度多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想来想去却不敢多想深想,生怕自己是自作多情。   他比她高那么多,看着她的时候双眸低眄,那瞳中异色愈发蛊惑她心,脑中不由自主地就想起来之前在闹市街前所念所想的事情。   于是忽然就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她轻咳,试着问他道:“此事并非大事,殿下遣人斥臣一顿便好,何必还要夜里传臣入东宫?”   他脸色变了些,不答她话,可目光却没离开她的脸。   她触上他的眼神,声音瞬时轻了下来,慢慢道:“殿下,臣之前回来的路上行过东市子桥,看那西津街头的夜市很是热闹……臣当时在想,若是能和殿下一同去逛逛便好了。”   他眸子略阖,眼底尽是拒人于千里外的凉意,嘴唇微动,似是欲言。   不待他开口,她便扬唇,抢着道:“臣只当自己是在做梦,胡言乱语罢了,殿下别又斥责臣。”   他果真没有诘责她,反而盯紧了她,慢慢地问:“为何是想要同我一起?”   她受不得他这似能洞彻人心般目光,立时便垂了眼,心头在颤,好半晌才启唇,笑道:“臣倒是想答殿下之问,可臣不敢犯皇上与平王的尊讳。”   他何等多智善思,不可能听不懂她的意思,可他却偏过头去,半天才道:“你在廖府酒喝多了,早些回去休息。”   她料到他会是这反应,当下轻应,敛袖行了礼,慢慢退出殿外。   外面夜雾正浓,遮蔽了天上稀星地上繁树,将她的心浸得潮润湿重,万般深情,点点生寒。   殿内烛光正耀,映亮了紧闭高门一案长折,将他的脸晃得忽明忽暗,两个朱字,笔笔跋扈。   喜,欢。   她说——   她喜欢他。 章四十五 进状(下)   夜里喝了酒,清晨醒来时必是会头痛的。   孟廷辉拥被坐着,下巴搁在膝上,眯着眼将昨晚的事情回忆了一遍,才微微恼着穿衣下床,暗怨自己怎会一时冲动,在他面前说出那种话来,这叫她以后再看见他时该要如何是好。   外面春日暖照,烘褪了她一心潮寒,走在路上,耳边鸟儿脆鸣声不断,花香扑鼻,心头的褶皱一点点被挤散开来,甚是惬意。   入门下省时恰见曹京慌慌张张地要出去,孟廷辉伸手拦他,蹙眉道:“怎么了?”   曹京一偏头看见是她,立马拉了她一道往前走,语气颇急:“孟大人怎么现在才来,赶紧随在下一道去南阙门罢!”   孟廷辉微怔,边走边道:“南阙门?莫不是登闻鼓那边……”   曹京点头,脸色极是难看:“天未亮时便有人来击鼓,说是要要呈章申冤,鼓院的人以为又是寻常之事,接了奏疏便想将人遣回京尹那边了事,可谁曾想那人进上来的奏疏竟是状告太仆寺主事王奇强索民马、伤人性命!”   孟廷辉大惊,脚下紧跟着曹京转了几个廊道,一路往南阙门行去。   登闻鼓院一向由左司谏及左正言共掌,供文武官员及士民百姓章奏表疏、经鼓院阅后可直禀天听,但寻常百姓通常不会轻易来击登闻鼓,纵是有人来击鼓诉冤,那些鼓院的值吏们也都是退转至京尹那边断状,非重大之事不会轻扰皇上来断。   孟廷辉虽知朝中的登闻鼓制,也明白鼓院属左司谏直隶,可却没想过她才补左司谏一缺不到半年便会遇上这种事情,不由眉蹙愈紧,脸色也是越来越难看,待走到鼓院门口,见了值吏便问:“此事太仆寺那边是否已闻?”   值吏没见过她,转头看向曹京,目光犹疑。   曹京忙道:“这是新来的孟大人,自翰林院调补左司谏一缺。”   值吏忙行礼,垂了头道:“两位大人来得晚,下官之前已遣人去太仆寺那边呈过情了。”   孟廷辉脸色登时就黑了,“我和曹大人还未来得及详议此事,你安敢自作主张?”   值吏只垂头不语。   曹京见她动怒,便劝道:“先要状子来看看再说。”随即问那值吏道:“状子呢?人还在否?”   值吏点头,赶紧让两人进去,呈了奏疏,又让那击鼓的人出来与孟廷辉及曹京二人相见。   孟廷辉看了状子,又细细地问了那人一堆问题,才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之前沈知书的一封弹章令王奇被革青州通判一职,归京暂任太仆寺主事,待御史台详察后再迁它职。一个半月前王奇自青州赴京,未及十日便闻御史台呈奏,言青州大营一事证据不足,而以皇上之名在青州行豪夺渔民之举亦非其本人所为,因是请暂留其太仆寺主事一位。   谁都知道王奇与朝中东班老臣们关系颇密,此番入京必得老臣们相护,御史台群吏又怎会真的察议王奇之罪,且沈知书在青州现如今已是独掌衙事,更不会再千里上折弹劾王奇,因而也就无人再就此事追究下去。   本以为王奇理当收敛一阵儿,可谁曾想这还不到一个月,便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来诉状的人正是京郊芾县的百姓,代十保近百户的民众来击登闻鼓的。奏疏上言,三月初时,王奇带着太仆寺典厩署令二人、丞四人一道去芾县收买民马以充京畿诸路大营军马之用,而朝廷往年向京郊诸县的百姓买马皆是按比市价高一成的价格来买,谁知今年王奇竟言芾县民马品次质低、只肯出市价的三成付与卖马的百姓,百姓自然是气愤不肯——想那京畿诸路大营中的上等战马,十有八九出自芾县,这些马哪一匹是品次质低的?——当下便有人出来与王奇争论,王奇二话不说便让随行衙兵持械押民,又让人将数百匹民马强行带走;芾县的百姓们无法,便推举一人写了状子,到京府衙门诉冤,可京尹乔舟不问不查便将百姓的状子退了回来,芾县的百姓们三诉三败,一气之下才壮着胆子来宫城南阙门下击了这登闻鼓!   孟廷辉垂眸闭气,半晌才睁眼,看了一圈这屋里之人,将那奏疏揣进袖袋里,转头对曹京道:“此事必得呈至天听。”   曹京却一把拽住她的袖子,将她拉去一旁,低声道:“孟大人,随在下去偏厅说话。”   那个来击鼓的百姓拘谨地站在原地,一双眼颇为恳盼地望着她,喃喃道:“孟大人……”   孟廷辉咬咬嘴唇,“你且稍等等。”然后便随曹京去了鼓院偏厅。   曹京关上门,扯了把椅子来让她坐,竟是语重心长地道:“孟大人不会不知王奇的背景,这状子连京尹乔舟都不接,登闻鼓院就更不能接——孟大人凭什么要把这荒唐事儿往你我身上揽?”   孟廷辉盯着他:“荒唐事儿?凭什么?”她微微冷笑,“曹大人亦是举进士为官的,难道没读过圣贤之书?”   曹京嘴角扬起,“孟大人莫要拿这些话来压人,谁都知在二省为官不易,在下十年寒窗苦读方得今日尺寸之功名,怎愿就这样断送了前程?”他顿一顿,继续道:“在下倒有个主意,孟大人若是拒了这状子,那百姓定会呈奏疏至登闻检院,而检院隶于左谏议大夫郭大人,到时郭大人接也好不接也好,此事都与孟大人和在下无关了。”   孟廷辉一撇嘴角,默声不言。   门下省谏院中的人有谁不知左谏议大夫郭合昌是东班老臣们的心腹?郭合昌又怎会不保王奇?这状子若是被鼓院拒了而呈至检院,那个来进状的百姓可还有再诉冤的机会?   她一按桌沿,站起身来,冷冷道:“曹大人的话我今日记住了,可我也想告诉曹大人一言——若吾身可济民,吾不所惜也。便是我这苦读而来的功名因为此事而断送,我也不悔一分!”   章四十六 心(上)   曹京亦起身,看向她的目光颇凉,唇动似是欲言,可却再没说话,只是上前拉开了门,同她一起走了出去。   一进鼓院正厅,却见有个紫袍官员负手站在当中,正在等他们。   而那个来诉状的百姓已被人带至外面,看不见影儿了。   孟廷辉脸色不善,想到先前那个值吏说此事已遣人去太仆寺呈情,当下便冲那官员拱手道:“想必是太仆寺少卿魏明先大人。”   魏明先微笑,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才道:“孟大人。”他看看门外,声音不由低了些,开口倒是直截了当:“王奇之事我已听人说了,特来此地向孟大人讨个人情,可否将这状子退回去?”   孟廷辉闻言忽而笑了笑,“好说。”她又揖了揖,道:“在下还有事,须得先行一步,待退了这状子后必当遣人去太仆寺禀魏大人。”   魏明先没料到她应得这般爽快,脸色有些讶然,可仍是微笑道:“那我便在太仆寺等着了。”   孟廷辉点头,垂睫拢袖,转身快步走出鼓院,让门外值吏将那百姓带出宫门找地安歇一阵儿,然后自己飞快地往门下省走去。   待到了左掖门处,她才蹙眉回头,想起曹京没有同她一道出来,可念转脑际也未多想,便自己一个人回了谏厅。   先找了起居郎问过眼下太子人在何处,然后取出状子封了,写了张呈情奏疏附上,然后命人将那状子直呈东宫太子案下。   人刚走没多久,曹京便回来了。   孟廷辉正色坐在案前,低了头看卷簿。   曹京望着她,口气迟疑:“你当真退了那状子?”   孟廷辉未抬眼,只是随口乱应一声,没有答他。   他便也未再细问,目光在她脸庞上逡巡了几圈,便归案治事,许久都未再与她说话。   待至酉时左右,谏院外来了人,进门便道:“孟大人?”   孟廷辉与曹京双双抬头,见是太子身边的黄衣舍人,忙起身相迎。   那人走过来,未看曹京,只对她道:“孟大人呈上去的状子与奏疏太子已阅,朱批直送御史台,使人明日清晨前羁太仆寺主事王奇下御史台狱,谕令此事并同之前的青州大营一事彻底详查,二日后由大理寺卿潘大人、刑部侍郎刘大人会同御史中丞薛大人三司会审。”   孟廷辉听得心惊,原只当王奇最多被勒令归府以伺查案,却不料王奇竟会被下御史台狱,更没料到太子会让大理寺、刑部会同御史台三司会审此案!   没想到她呈上去的状子他批得如此之快,又是如此之狠。   想来之前青州二事因朝中东班老臣们相阻而未能将王奇革职问罪,他心中必也是存了许久怒气,此事正是让他再拿王奇开刀的好机会,他怎可能弃之不用?   曹京面色亦惊,转眼看向她,开口却道不出一字,半晌才皱了眉头,朝那舍人微微一揖,撩袍走了出去。   她望着曹京背影,半晌才收回目光,低低一吁,想来曹京心中此刻定是将她恨透了。   那黄衣舍人又向她道:“太子问,孟大人可还有话要呈禀的?”   孟廷辉低头,轻声道:“殿下英明。”   黄衣舍人瞧这谏厅内左右无人,这才面露微笑,上前几步到她案前,一展阔袖,从里面摸出一个小方木盒,轻轻搁在她案上,道:“这是太子让下官带来给孟大人的。”   她挑眉,看向那小木盒。   四周方整,木色朱正,上面细细密密地雕了瓶纹,又拿彩漆勾绘过,精致夺目。   她心里忽然一紧,伸手去拿木盒时指尖竟在发抖,然后当着那舍人的面打了开来,就见木盒里面分了四个小格,每个小格里都放了些吃的。   一个个看过去,有梅子姜,有香糖果子,有间道糖荔枝,还有水晶角儿,无一不是剔透诱人,引人发怔。   孟廷辉捧着木盒僵在原处,脸色微红。   黄衣舍人轻声道:“孟大人,这是太子昨夜遣下官去西津街头的夜市上买来的,在御膳房的冰屉里搁了大半天才拿来的。”   她低眼,合上木盒盖子,抿抿唇,才道:“替我回禀太子:臣谢殿下好意,臣愧不敢受。”   虽言不敢受,可她却握紧了那木盒,掌心滚烫。   黄衣舍人见她这样,也没再说什么,只笑着揖了一揖,然后便走了出去。   她蓦然腿软,坐了下来。   忍不住又将那木盒打开来,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里面的小食,看来看去,总也舍不得合上。   舍人方才说的话仍在她耳边荡来荡去——   西津街头的夜市上买来的……   夜市上买来的……   夜市上……   她抑不住嘴角的笑意,眼底湿漉漉的,生怕这是一场梦,下一瞬便会惊醒,发现这一切都是自己幻想出来的。   木盒上的细细纹路硌着她的掌心,一条条印进她心底里去。   厅外忽然有人影晃过,她这才回神,赶紧将那木盒盖起收好,脸色亦转,端起一副正经的模样,执笔低头。   ·   虽是春日,可日头仍落得早,天色未几便由昏灰转作深青。   门下省诸厅里人声已少,几间大屋子里的宫烛也已熄了,孟廷辉这才掩了卷簿,收拾了东西,吹灭烛火,走了出去。   初春夜风扑面依旧寒,她拢紧了衣襟,足下飞快,脑后发髻微散,掉出来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不堪。   走着走着,手便不由自主地伸进袖袋里去摸那个梅红色的小木盒。   嘴角又扬起一丝微笑。   连这夜风也变得悦人起来,脚下的长长砖道也好似不那么长不那么难走。   她将下巴收进官服高领里,咬唇轻笑。   到底……到底不是她在自作多情。   脑中闪过他那一张冷峻的面孔,心底顿时变得暖暖软软的,好似浸了蜜一般的甜。   她深深吸了一口冷风,握着那木盒,大步转过街角。   朱墙下的阴影中突然窜出几道人形,直扑向她,从后面勒住她的脖子,捂住她的嘴,然后将她飞快地拖向不远处的一处死角。   她喉间火辣辣的疼,惊地想叫,可却被人捂住嘴出不了声,只觉背后重重一痛,天旋地转间整个人便被压到了硬梆梆的石地上。   胸口跟着一痛,不只有几只男人的手探上来,开始大力撕扯她的官服,布料被撕碎的悉娑声细小却令人恐惧,在这寂夜中轻轻震漾。   她拼命挣扎,长发碎乱地披了一身,可却挣不过压住她四肢的数双手。   寒风过肤,刺痛了她裸露在外的身体。   有男人粗糙的嘴唇压上来,用力咬吻她的身子,大手探下去扯落她的长裙,一边挤开她的双腿。   耳边传来其余男人的粗喘声。   她眼角一片湿,眼前模糊不已,在夜色中看不清这些人的面孔,只觉身子僵痛不已。   伏在她身上的男人稍稍一撑,开始伸手解裤带。   她觉出膝盖处松了些,心跳飞快,拼了力地抬腿朝前一顶,狠狠撞上了那男人的下身。   男人低低吃痛声响起。   下一瞬便有一巴掌朝她右脸上用力扇了过来,力道又猛又重,登时扇得她眼冒金星。   她浅咳,嘴被堵住发不出声,只觉呼吸不能,然后左脸处又被扇了一掌,脑侧重重地磕在石砖一角上,尖锐的刺痛一刹间抹杀了她的神智,再无知觉。    章四十七 心(中)   夜色如墨,东宫外的长道上有人快步急行。   离殿门不远处传来一声清脆的震鞭之声,一人一马逆着宫灯之光,倏然而至。   劲峭的身形微动,弓剑长影轻晃,翻身欲下。   长道上急急在走的人看清,赶忙叫道:“殿下!”然后便小步跑了过去,“殿下去了哪里,让小的好找!”   神卫军至麾校尉狄念今日奉旨入宫谒上,太子日落时分与其共赴殿前司校场习阅弓剑,天初黑时狄念谢辞出宫,而太子却没直回东宫,东宫一众属吏们皆不知他去了哪里。   英寡人在马上一斜,看清来者面上焦急神色,不由又坐正回鞍,皱眉道:“何事如此慌张?”   小黄门道:“半个时辰前沈太傅府上来人至宫门传报殿下,说是门下省左司谏孟大人出事儿了。”   身后殿前悬着的宫灯亮目刺眼,他逆着那光,五官模糊不清,仅留一脸寒朦夜色,许久才慢慢道:“孟廷辉人可安好?”   未问为何是沈无尘府上之人来报,也未问这皇城地界是出了什么事能让沈府不顾避嫌而深夜来报,只是问——她人是不是还好。   小黄门拾袖一擦汗,声音轻下来:“沈府来人只说了大概,小的也急着没细问孟大人情形,就赶忙来寻殿下了。只是看沈府那人神色尚安,想来孟大人并无大碍。”   英寡听清,直身催马上前,声音隐隐透寒:“是因何事?”说着,右手已探去取了本已收起的马鞭,屈指攥起。   人转马动,侧脸微现,那宫灯晕光斜扑过来,映亮了他的半张脸,平静无惊,甚是冷峻。   小黄门似是有些开口难言,踯躅了片刻才上前,踮脚凑高了些,待他倾身而下,才在他耳边低声飞快地说了几句。   最后一字尾音未落,空中便响起一声令人胆寒的震鞭之音,下一瞬黑骏已如利箭一般冲了出去,长鬃一抖划过夜色,徒留一地月光清辉。   男子低沉狠戾的斥马之声自前方传来,小黄门浑身一抖,连忙回身往禁中外的皇城司走去。   过横门,马儿四蹄狂尥震地,鞭催愈急,宣德楼前宫门处的守卫躲闪不及,险些被这一人一马掀翻在地。   长长御街一路冷清,铁蹄踏地声愈发凛人,疾驰之影一刻不停,直直冲过宫城北阙门,直往城东沈府奔去。   夜里寒露凝了眉梢,凉意层层渗下去,心头满是霜色。   一路而去脑中只有她那双清湛无杂的眼。   马儿急行,腰间冷剑嗡嗡在颤,缰攥愈紧,鞭震愈急,恨不能下一瞬便可以看见她。   沈府高楣在前,一院皆亮,门外小厮看见他驭马驰来,忙上前接驾,又有人入府去禀。   英寡不顾勒缰,马儿仍未减停时人便已纵身跃下,横踏几步进了沈府,开口问人时语气却是异常平静:“人在哪里?”   小厮答:“在大小姐屋子里。”   他走得飞快,冷不防一人从廊前拐角处急急走出,撞到了一起。   “殿下?”那人语气又惊又急,声音颇为熟悉。   他眸光直扫过去,见是狄念,脸色微变,“你怎么在此处?”   狄念侧身让路,同他一道往里面走,口中道:“非三五句能言,殿下还是先去看看孟大人罢。”   深宅内廊回道转,他却走得极为熟路,大步之下未几便到了沈知礼闺院外,就见沈知礼抱膝坐在一旁廊下,脸色颇暗。   她看见二人,马上站起身来,“殿下。”又看了看狄念,没多说话。   狄念停在外面不进。   英寡走了两步,却在门口顿住,伸手缓缓解了腰间挂剑,回身交给狄念,目光探向沈知礼,“……人可安好?”   沈知礼脸色愈发黑了些,眼中皆是怒气,半晌才道:“还算安好。”   他这才又望向狄念,“怎会被送来沈府上?”   狄念挑眉,一副理所应当的神情:“臣出手救人时未考虑那么多,当时那情形,总不能送孟大人回女官公舍罢?”   英寡未语,才知果真是狄念救了她,可却不愿在此时多询详况,只是慢慢地抬手推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面甚是暖和,长长的香帐自上垂下,逶迤在地,轻飘飘的梅瓣纹样,柔美至极,却显凄清。   他站在门口,半晌未动,只是望着床上之人。   隔着纱帐看不太清,只见那纤瘦的身形被掩在薄被下,下巴尖摩挲着软绸,听见声音后,略有不安地动了一动。   随后那双眼便睁了开来,直直望向他。   他反手合门,向里面走过去,脸上漠不动色,可目光却始终没有从她身上挪开。   孟廷辉看着他一路走到床边,脸色亦是淡然,手从被子里抽出来,去掀帐子,“殿下。”   声音轻到不能再轻。   英寡仍是不言语,替她将纱帐撩起来,挂上床头两边垂钩,缓缓撩袍,坐在了床边。   她眼底洞亮,神色异常安然,又开口:“殿下忘了,君臣有别。”说着,便撑身而起,可才动了两下,手就被他蓦然压住。   “没忘。”他道,语气寒凉。   她低眼看了看他覆在她手上的大掌,胳膊忽然微微发颤,抬眼看去,就触上他那辨不明道不清的目光。   他盯着她,异色瞳底有火浅浅流过,怒气横涌,又搀杂着不忍怜惜。   她身上穿着沈知礼的衣裙,露在外面的脖颈上有刺眼的淤青痕迹,显是被人用力抓勒过;她的长发被高高束起,右耳根处红肿着,上过药,可却仍有血丝渗出。   她似是不知痛一般,看着他的双眼仍是清湛如常,微微扬唇,对他道:“臣无大碍,只是殿下让人带给臣的那个梅红木匣儿被弄丢了,臣还没来得及尝尝那些小食……”   话未说完,她便被他猛地拥入怀中。   她微喘,心中蓦起惊澜,下意识推拒,手刚抵上他胸前,身子便被他紧紧地一箍,再也动不得一寸。   他滚烫的唇息贴在她耳旁:“孟廷辉。”   她忽然泪涌。   可却抑住不出声,眼一垂,泪珠儿无声地落在他肩头。   手抵之处正是他的左胸,暖热,他的心跳沉稳有力,一下下敲击着她的掌心。   他抱着她,不松手。   就如十多年前的那一个雨夜,她浑身上下都在抖,蜷缩在他怀中不语不动,过了许久许久,终是怯泣出声。   他听见她抽噎,不由稍稍放开她一些,手移上去捧住她脑后,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前。   长指穿过密束长发,触上她脑侧被撞后高高鼓起的一个肿块。   她闷哼,肩颈一颤,显然是痛极。   他马上放开手,侧眸就见她耳后血丝脸上红印,一刹间心火又窜,烧得他整个胸腔都火辣辣的疼,五脏六肺被层层燎过,血肉模糊。   多年来被道无情寡欲,似是今日方知,心长在身上,心是会痛。 章四十八 心(下)   他从未像这般主动拥抱过她。   可这一抱,却令她觉得这么多年来所图所想的不过就是这样的一个拥抱,温暖有力,坚硬悍然,足以让她倚靠放心。   他以为她会泪流不止,可她只小小抽噎了一阵儿,便埋了头在他胸前,湿漉漉的长睫微微垂下,呼吸也跟着淡下来,好似气力已尽。   这一夜她定是又惊又惧,想必是疲累非凡。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屈臂揽着她的腰,让她就这样靠在自己胸口睡过去,低眼注视着她状似恬静的脸庞。   一看见那触目的掌括指印,他心头的火苗就隐隐在跳。   露在衣裙外面的肌肤上尚有这么多的伤痕,他几乎可以想像得出来她之前是怎样被人欺侮的。   撑在床边的手不由自主地攥了攥。   还好,她没大碍。   否则……   她仿佛能感受到他的怒气,浅睡易醒,眼皮微微一动,又睁开了眼,一双黑眼仁儿仍透着水雾,望向他。   他慢慢把她放平,又替她掩上被子,“睡。”   她在头挨上软枕的时候蹙了蹙眉,他顿时明白他又碰到了她的伤,脸色不禁一黑,冲门外喝道:“来人!”   沈知礼推门进来,看见里面的情形,不由又往外退了半步,才低头道:“殿下。”   他横眉,“着人去宫里传御医。”   沈知礼一声不响地退了出去,轻轻掩上门。   孟廷辉伸手轻扯他的袖口,“殿下又何必为难沈大人?”她转动身子,微笑道:“臣还没醒来时,沈大人便找了郎中来瞧过了,”她又指了指床头放着的几个小药盒,“郎中说都是外伤,拿这些药捈抹几日便好了。”   他看见她微微带笑的脸,眉目愈发冷冽,一张脸黑到底,不语,探手去拿过那几个药盒,一一打开来,放在鼻下仔细闻过,紧锁的眉头才稍稍舒开些,挑了其中一个浅乳色的药膏,划指抹了一层,另一手去捧她的脸,然后一点点地抹在她的伤处。   药膏软凉,他的手指却极硬烫,虽是小心,可下手仍是不自知地有些重,她被他碰过的地方会痛,但却忍着未说,只是怔怔地望着他。   她知他一向认真专注,任是什么事情到他手中都会做到无人可比,可她却从没想过他会这么认真专注地……对待她。   他的脸色黑冷不豫,可看着她的目光却是温温漠漠,令她心跳逐渐加快,到最后脸色竟也泛红。   想起那一夜她对他袒露心迹时,他偏过头不看她的神色。   想起白日里她接到他命人送来的夜市小食时,心里那且惊且喜的感觉。   她尚未问过他心思究竟如何,便遭了此事;可她看着他此时的模样,突然觉得,有些事不是非要问了才能确认的。   就这样,也好。   他替她的脸、耳根和脖颈上的伤痕都抹了药,然后合上药盒盖子,拊掌于膝,定望了她半晌,才哑声道:“……可曾看清那些人?”   她闻言,脸色登时转寒。   心知他必不会轻饶那些人,更知他定是忍了许久才问出这句话,可她却是无言以告。   夜色那么黑,挣扎之时她还没来得及看清分毫便被打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已在沈府里,连后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甚清楚。   半晌,她才摇了摇头。   他看出她目光复杂,可不知她心中在想什么,只当她是又想起那令人惊惧的事情,不由伸手抚了抚她的发,起身道:“这几日便留在沈府里,待身子无恙了再入朝。”   但她神色镇定,不像是回想起不堪之事的模样,看他要走,又突然开口叫住他:“殿下。”   他回头,挑眉。   她半撑起身子,“殿下,臣有一请。”   他见她眼中水亮,就知她心头必又是盘算了些什么,不禁皱眉,不解她怎会在此时此刻还有心思一本正经地向他求请,于是冷眉冷眼地看了她半天,但终是不忍驳她,只道:“说。”   她的声音却凉下来,一字一句道:“臣请殿下准臣参审王奇一案。”   “荒唐!”他想也不想地便驳了她,脸色作怒。   且不说她现在一身伤痕,竟不多想想自己身子如何,单说王奇一案他已交由大理寺、刑部并御史台三司会审,又哪里容得门下省去参一脚!   她看他脸色变了,也不多言,只静静地一拢薄被,眼睫掀起又落,一脸苍淡之色。   纵是她再傻,也知今夜此事必与王奇一案有关——先前御史台侍御史严叟那封参劾她的折子被他压下不表,想必御史台的人私下定会议论太子对她恩宠过甚,而她这佞幸之名必也少不了;今日王奇又因她一封奏疏便被太子下了御史台狱,此事放在旁人眼中,定会以为又是因她擅谀所致。   那些东党朝臣们……   她想着想着,额角就开始痛起来。   她还是太天真,以为不与人恶争便可安然无事,却哪知她不蓄意害人,别人却不会因此而放过她。   说到底,此事必也是为了恐吓她而行——想来王奇一人还不值得东党因此事而报复她,不过是因风闻她颇受太子宠信而担心她日后会更加得势,所以想要使些手段让她知道知道厉害,莫要一日到晚只知希意谀上。   她脸色愈冷,手在被子里轻轻攥起。   若是要将她逼到这个份上,那便不要怪她不走为善之路。   她抬睫,看向他道:“殿下今夜来此必又是不掩而行,想来此时大内禁中人皆已知。御史台群吏已言臣受宠颇甚,臣这清誉以后哪里还找得回?”   他对上她的目光,语气不善:“你不满?”   她忽而一笑,柔声道:“臣怎会不满,臣只是……”纤眉微展,声音低下去:“臣只是觉得,既已背了这希意谀上、佞幸宠臣之名,殿下若不允臣所请,臣这一身伤也是白受了。”   他哑然,峻色一缓。   忽而,忽而有些想笑。   他知道她的小心思,更知她这是要耍小手段,可此时看着她这副模样,他竟再也驳不出口。   更何况,伤她之人罪不可恕。   他虽会背她彻查,却也知她会不甘。   既如此,也罢。   他斜眉侧眸,低声道:“允你。”   她抿唇,看着他推门出去,心底蓦然一颤。   是谁说过,久不见太子笑,殊不知太子笑亦慑人……   确是不虚。 章四十九 意凶(上)   屋外月影清斜,狄念倚在树干上,把玩着手中的那把剑,时不时地看一眼沈知礼,却也无言,直待英寡从屋内出来,才站直了身子,“殿下。”   英寡扫一眼沈知礼,又看了看狄念,一边往外走一边道:“你怎会这般巧地遇上此事,出手救了她?”   狄念跟上去,轻哼道:“殿下也不细想想,此事怎会是恰巧?臣离宫未行多远,便碰上了门下省左正言曹京,是曹京说孟大人许是有难,才让臣返身向回女官公舍的路上去看的——”   英寡足下僵了僵,皱眉打断道:“曹京人在何处?”   狄念把长剑交还给他,“臣之前顾不上多问,可又觉得此事必不简单,便让皇城司的人把曹京拘了。”   英寡陡然扬眉,神色一惊:“你好大的胆子,竟能随随便便地让皇城司把门下省的命官给拘了!”   狄念低头,“殿下未见孟大人当时的情形,臣实在是压不下心头火气,想那曹京之所以知情,必与此事脱不了干系,便干脆先把他拘了,待通禀殿下之后再细问。”   英寡攥剑,冷冷道:“既是能拘曹京,怎么不见你拘几个行凶之人?”   狄念踢了一脚地上石子,恼道:“臣赶到之时那些人还未得手,但见有人来了便作鸟兽散,动作利落得不得了,显是事先谋划好的。臣当时见孟大人在地不醒,一时慌了神,只急着与曹京找人将孟大人送过来,根本顾不上去追那些人。”   路上有几个沈府的下人走过,皆是低了头不敢乱看。   英寡抑了抑怒气,待过了前堂才又道:“你今夜也算是给太傅府上惹事儿了——太傅近几年来甚少过问政事,领了中书令衔就等着致仕了,你将孟廷辉送来沈府,倒会叫朝臣们以为孟廷辉与你、与沈家皆是交游甚密,且太傅在东党老车们眼中又成了什么?”   狄念抬眼看向夜空,嘀咕道:“臣一介武将,搞不懂朝中这些弯弯绕绕的事情,可臣便是再不济也知太子心里是偏袒孟大人的,否则东班的那些人也不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英寡在沈府门前站定,声音愈寒:“我从未偏袒过她。”然后侧头,戒道:“此事是谁所谋尚未查明,你切不可胡言乱语说是东党干的。”   狄念一挥手,遣人去将二人的马儿牵来,才接道:“此事还需查明?若非古相如今权势滔天,那些东班朝臣安敢如此肆无忌惮……”口中之言忽然一顿,脸色变得不自然起来,目光微闪,冲身后小声道:“你、你怎么也跟出来了?”   门槛内几步,沈知礼正站得笔直,定定地望着他二人。   狄念才一说完,立时便撇开眼,目光飘忽不定地望着远处。   沈知礼提裙,慢慢地走到二人身旁,轻声道:“殿下,古相断不会指使人去做这种下三滥的事情。”   她未搭理狄念,可这话却让狄念满面讪色,不由又看向她,飞快道:“我方才不是那个意思。”   沈知礼慢慢地低了头,“殿下,古相心中不会不忠殿下,而殿下也不会不明白,为何还要……”她一哽,竟有些说不下去。   英寡一翻掌,挂剑上腰,未答沈知礼的话,见沈府小厮牵马来了,便上前一跃而上马背,握缰抽鞭,拢辔转了半圈,方低眸视下,对她道:“我亦非昏庸之辈,此言不必由你提醒。”   沈知礼依旧垂着眼,搁在身前的手微微动了下:“殿下英明。”   英寡看向狄念,见狄念略有无措地望着沈知礼,不由一牵唇,终是没再说什么,扬臂狠抽了一鞭,纵马驰去。   ·   皇城司的官吏将曹京带入门厅时,夜已过半,天边微露曦光,寒意浓冽,刹然便让他浑身一激,清醒了不少。   “殿下,人带来了。”官吏在前垂首低禀,然后便退了出去,反手落了门闩。   屋内甚黯,曹京抬眼时只能看清一人负手立在前方,还来不及细辨就赶紧撩袍向前跪下,伏身道:“殿下恕罪。”   英寡解剑,搁在一旁案上,剑鞘触石铮叮作响,这声音登时又令曹京一颤,埋下头不敢说话。   “尚未有人说你有罪,你又何来恕罪之说?”他道,声音不凉不暖。   曹京战战兢兢地开口:“殿下明察,臣与孟大人一事绝无关系,臣与孟大人同省为僚,无论如何也不会加害孟大人,倘是臣想害孟大人,也不会去拦狄校尉出手解围了。”   英寡不言,只是望着曹京。   曹京只觉如芒在背,便又壮着胆子道:“昨日登闻鼓院接百姓状告太仆寺主事王奇,臣当时劝孟大人不要接这状子,实是不想得罪王奇背后的那些重臣。孟大人在魏少卿面前坦言会退了那状子,魏少卿却是不信,在孟大人走后拉着臣盘询了一番,又说一旦孟大人有变,便要臣立时去太仆寺传信,否则便让臣吃不了兜着走。”   英寡终是开口:“昨日太仆寺知王奇出事,是你去通风报信的?”   曹京苦笑,摇头道:“太子一纸谕令着人羁王奇下御史台狱,又命大理寺、刑部并御史台三司会审,此事震动二省枢府,又哪里轮得到臣去通风报信?孟大人心明手快且又掩人耳目,就连臣也是在太子身边的黄衣舍人来谏厅传太子谕令时才知此事的……臣后来去太仆寺找魏少卿,不过是想呈明那状子不是臣附奏疏而上的——臣知此举颇有趋利避害之嫌,可臣心里实在是怕啊。魏少卿见臣去找他,以为臣亦是心附于他,便对臣说——‘我知你颇明事理,奈何门下省如今偏有个谄谀太子的孟廷辉,若不给她点颜色瞧瞧,她往后还不知又要欺谁害谁’——臣当下便慌了神,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待出来时见天色已黑,便想去告诉孟大人让她这几日当心点,可路上却看见孟大人平日里拿的书匣摔碎了一地,无措之时恰巧遇上才从宫里出来的狄校尉,便请他同臣一道往女官公舍赶去……”   后面的事情不必曹京多言,他自是已知。   英寡默思片刻,上前几步道:“我安知你不是受旁人指使,欲将此罪加在魏明先头上?”   曹京以额叩地,声音发抖:“臣万死不敢欺瞒殿下。”   英寡转身拿过佩剑,朝门外走去,“天亮时着人送你出宫,明日迁调御史台,可有异议?”   曹京怔神,好半晌才反应过来,登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英寡叩门,三浅一重,待外面皇城司的官吏将门打开,才又道:“莫要高兴得太早,迁你去御史台是作它用,你既是明事理,便该知道往后要怎么做。至于孟廷辉一事,我一日未查详当,你便一日不得脱嫌。”   曹京颈后俱是冷汗,连连点头,口中谢恩。   天外晨光初现,金芒斜洒,英寡斜迈一步,人就立在曦色清风中,声音低至几不可闻:“去御史台后的第一封弹章,便参古钦结党不臣。” 章五十 意凶(中)   二日后孟廷辉迈出沈府大宅时,还不知朝中已是又起波澜。   歇养时虽未久,可脸和脖颈上的淤青已褪了不少,沈府上的人不与她说朝中之事,她也就明理地不问,更不愿因她而连累了沈太傅一门清誉。   出府时正是晌午时分,沈知礼尚在职方馆未归,孟廷辉不敢叨扰曾氏,只略略一别,便独自一人走了出去。   却不料沈府大门外面停着辆厚帘马车。   车饰简朴,可却是难得一见的四轮,倒让她有些奇怪起来。这若是城东一带哪家重臣勋贵府上的车驾,那定是会精心装饰一番,不像这马车上下几无缀饰,而四轮马车除皇上钦赐外不能在城中肆行,可这车驾竟不知何由能够停在此处。   她虽起疑,却也没多注意,拢了袖口绕行向前。   马车门帘一掀,里面有人叫她:“孟大人。”   孟廷辉停步转身,一眼认出那人正是从前见过的东宫侍从,下意识地便转眸看了看四周,却没看见那人的身影,这才低头抿唇,上前道:“黄侍卫是在等我?”   黄波点头,一扬车帘,“太子殿下赐孟大人四轮车驾,往后入朝进宫皆可御车而行。”   她怔然,朝中凡三品以上朝臣得此殊荣者也是屈指可数,他怎会如此不顾规矩地赐她四轮车驾……   想着,就又听黄波唤了她一声,当下便也顾不得多想,只对人道了声谢,便拾裙上了马车。   黄波不敢与她共坐,只在前驾车缓行,孟廷辉未放车帘,目光投向黄波的背影,轻声问道:“黄侍卫今日竟不用在东宫值守?”   黄波嗫喏了两声,才讪笑一声:“太子殿下说了,这几日先让下官来护着孟大人。”   孟廷辉双颊蓦然一红,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他是怕她再出意外,才又是赐车驾又是遣侍卫的,于是便道:“有劳黄侍卫,只是请黄侍卫一会儿将车停在御街南巷处,我自己走回公舍便可。”   黄波默声,手中持缰转向,竟是将马车驾往官宅丛立的余曲东街。   孟廷辉以为他不熟路,便提醒道:“黄侍卫,这条路可不是回女官公舍的。”   黄波将马儿催快了些,待驰到街内一间小宅院前才停下,跳下车,冲她笑道:“太子殿下赐宅,孟大人还请下车罢。”   她又是一怔,绝无想到他还会赐她宅院,不由探身朝前望过去,就见那宅子朱门简素,可却是檐高瓦亮,仔细看看就如同这驾四轮马车一般,貌不招摇,然内里却是极尽张扬之势。   倒是像极了他的手笔。   她不知说什么才好,在车上坐了半晌,才慢慢下来,走道那宅门外,抬头看向那高额门匾,上面两个龙飞凤舞的鎏金大字刹然映亮了她的一双眼。   孟府。   她扬眉,抿唇微笑,眼角却有些酸。   自幼无家,便是在京为官也从未想过要自己置宅,左右也是她一个人过,住在哪里没甚差别。   可却没想过,她这第一个家,会是他赐的。   她转头看黄波,见他笑意亦浓,便微微哂道:“太子殿下隆恩浩荡,我这佞幸之名必是要坐定了。”说罢,伸手轻一推门,抬脚迈槛而入。   黄波显是之前就来过的,对宅子里面熟悉极了,带她一间间厅屋看过去,又叫过府里的小厮使女让她认识。   每间屋子里都备了家什,连她放在女官公舍里的东西也都搬了过来,几个下人皆是老实模样,宅子里青草漫香,花树枝摇,春景舒丽,令她身心紧态慢慢地松懈下来。   孟廷辉逡绕过一周,方在院中坐下,低眼微笑:“黄侍卫想必会在心中取笑我,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黄波站在一旁,闻言忙道:“下官没有。”   孟廷辉抬头,眼底明亮,“不瞒黄侍卫,这是我第一次住进这种地方,感觉倒像做梦似的。”   黄波不言,只静立着,待她起身往外走时才跟上去,低声道:“太子殿下有言,孟大人今日不必入朝。”   孟廷辉摇头,仍是往外走,“那日走得匆忙,谏厅里的几本簿子还未誊完,过几日便要递上去封了的,怎好连日来都让曹正言替我代劳。”   黄波道在后道:“曹大人昨日已奉旨迁调御史台,不再在门下省任左正言了。”   她一顿,似是不信,回头问:“你说什么?”   黄波点头,“曹大人左迁御史台侍御史。”   孟廷辉凝眉想了片刻,方道:“是太子的谕令?”   黄波低头道:“三司之吏事,下官何由知之?孟大人不必多问多想,太子殿下自有分寸。”   她转眸盯住他,弯唇道:“想必这两日朝中不止此变,黄侍卫不如痛痛快快地一次全告诉我。”   黄波迟疑了一下,道:“曹大人左迁御史台未及半日便上了折子,参劾尚书右仆射兼门下侍郎古钦结党不臣,其下太仆寺少卿魏明先蓄意藏祸、包庇犯事罪臣王奇。古相于昨天夜里告病,奏请皇上允其在府养病一旬,此间不入朝治事,太子代皇上准其所请,又遣御医赴古府问诊,连赐御药上膳数种。”   孟廷辉闻言垂睫,掩去眼中惊色。   虽不解曹京缘何会被左迁至御史台任侍御史,可那封参劾古钦的弹章必是经他授意乃敢上奏;王奇一案开审在即,这一封弹章直可谓居心叵测,既言古钦结党不臣,那么以古钦的性子便是无论如何也会告病归府以示避嫌,誓要在朝臣天下人面前做一个清正之态出来。   她心中明白,东班朝臣们所行之事古钦必不能尽知尽掌,而那些位在正四品以上的众卿新贵们多也是倚仗着古钦之名而以势压人,她虽不知古钦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可却明白这一封弹章貌似弹劾古钦,实也是在护其不被王奇之案牵连。   古钦一旦告病在府不问朝事,那帮东班臣党们纵是想要在王奇一案上做什么手脚,也绝无法再将古钦扯进来以壮势,如此一来,三司会审王奇一案必不会再受掣肘。   想到王奇一案,她便又问:“本当是今日开审,不知情形如何?”   黄波笑了笑,“太子殿下道此事是登闻鼓院接的状子、孟大人呈的奏疏,便要三司延迟数日,待孟大人归朝之后一并参审。”   孟廷辉有些尴尬,扭头避开他的目光,轻声一应,慢慢转身往回走,只道:“既如此,那我也用不急着去谏厅了,横竖事事都被太子殿下排布妥当了,我左思右想倒是显得无用。”   她走了几步,却又似是想起了什么,轻声道:“倒想起一事,一会儿我叫人送张飞帖去廖大人府上,晚上可否请黄侍卫陪我一道去趟廖府?” 章五十一 意凶(下)   夜至廖府时,已是掌灯时分,一院通明,又有人在门口候着,专等她来。   孟廷辉下车后,黄波仍不放心地道:“孟大人可要小心些,莫要让下官掉脑袋。”   她一下子笑出来,眼角弯弯,看了黄波几眼,才随廖府的人进中堂去见廖从宽。   让黄波陪她来,不是怕自己会出意外,而是知道黄波乃是太子心腹侍卫,她的行踪黄波必会细细向他回禀,与其让黄波为难,不如让其直接陪她来廖府省事。   廖从宽其人何等世故,日落时分一接孟廷辉遣人送的帖子,便明白了她的意图三分,夜里也未再见别客,只等她上府拜谒。   孟廷辉进门便揖:“廖大人。”   廖从宽眯着眼笑,道:“孟大人何必如此客气,今日在朝方闻太子赐孟大人车宅,只怕廖某将来还要仰仗孟大人。”   她亦笑,心中已能想见朝中那些流言是如何谈论此事的,可像廖从宽这样的人必不会在乎她品性究竟如何,只消她是旁人口中的红人宠臣,那他便不会拒不攀近,当下便道:“在下今日来是有事想求廖大人。”   廖从宽挑眉,淡淡道:“可是与王奇一案有关?”   “不愧是廖大人。”她微笑,开口愈发直截了当:“参审此案的御史中丞薛大人多年来不倚东西二党、为人冷漠交游甚窄,可却是令尊廖公当年入主兰台后一手提拔的,想必与廖大人定是交情匪浅。”   廖从宽掀了茶盖,却是不喝,手指摩挲着杯缘,半晌才道:“你是担心薛大人于此案会偏袒王奇?”   她点头,眼不眨地望着他。   大理寺卿潘聪云是西班老臣,自是不用担心;刑部侍郎刘若飞乃是从前中宛降臣,近年来多附于东班臣党,想来对王奇必会留情;如此一来,便要看御史中丞薛鹏如何行事了。   廖从宽忽而轻笑,“孟大人这又是何必?太子既允孟大人代二省谏厅参审此案,其意为何朝中谁人不知?纵是此番薛鹏站在刘若飞那边,孟大人与潘聪云二人之议也足以使王奇声名大损、减官罚俸不在话下,孟大人何必硬要将人赶尽杀绝不可?”   孟廷辉脸色变也未变,声音颇凉:“在下就是想要将人赶尽杀绝又如何?廖大人若是肯帮这个忙,在下必会择时以报;廖大人若是不肯帮这个忙,在下只当今夜不曾来过。”   廖从宽想了想,“孟大人能拿什么来报?”   她脸上带笑,语气微硬:“廖大人多年来于东西两党皆是颇多经营,想来也不需在下的这点浅报,而在下所能许诺的不过是,若有一朝得势则必不忘今夜之事,只是不知廖大人看不看得起在下。”   “口气不小,”廖从宽脸上笑纹深深,可眼底却深邃,“廖某此次便帮孟大人这个小忙,还望孟大人将来莫要忘了今夜说的话。”   孟廷辉起身,笑着揖道:“告辞。”   廖从宽亦站了起来,同她一道走出中堂后才唤人来,“送客。”   黄波见她出来,脸上神色有所松缓,当下护着她往廖府外行去,却闻廖从宽在后笑道:“孟大人。”   她悠悠转身,望过去。   廖从宽目光扫过黄波,又看向她,竟是轻一晗首:“廖某信孟大人将来一日定会令朝中众人敬服生畏。”   她当他是意指太子恩宠,目光不由一变,可夜色遮去她不豫之色,只留她微扬的嘴角,就见她定立半晌方一点头,未道一字,随黄波快步走了出去。   ·   路上街肆繁景映目而来,她人在车中,心却在宫城朱墙之内,身子随车微微颠簸,一颗心也是忽左忽右在颤。   临近余曲东街时,又突然觉得不真实起来。   她何德何能,竟能得他如斯宠信,位列从五品便享钦赐车宅。   这一生从未想过要佞态谀上,她所作所为不外乎是因真的恋他念他,可如今低眼看看自己,怎落得真就是一副佞幸之样?   而他到底当她是真情还是假意,她不知,这种种又是否是出自他的真心?   自古君臣相得多无善终之例,且他又岂是昏庸之人,必不会只因欲护她而逾例赐她赏她。   她百思不得,未过多久就听黄波在前吁马勒缰,车驾缓停。   撩帘欲下,却见宅子外立着一人,身条昂扬,俊骨临风,令她一时间恍然不知所处,直望着他大步过来,上了马车。   车帘被人一把拉下,黄波在外又惊又喜地叫了声“殿下”,便又重新绕缰上掌。   她还未转过神来,身边就多了一人,有宫中熏衣的淡香飘起,耳边传来他低沉有力的声音,“去西津街头。”   车驾掠过孟府门前,又向前行。   孟廷辉蓦然侧头,望向身旁之人。一车昏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脸,可心口却是砰然在跳,怔迟半晌,才轻道:“谢殿下赐臣车马宅院。”   那一夜的情形忽然涌入她脑中,此时再见他,竟会觉得有丝尴尬,尤其是在得了他这么多封赏后,愈发感到忐忑起来。   英寡未动,“夜里不在府上待着,倒去了何处?”   她不知他会在夜里来找她,更不知他方才在宅外等了多久,当下不禁语塞,良久才叹道:“臣去廖大人府上了。”   他微微侧身,横臂伸手,掀起她那边的车窗纱帘,让街上稀光透洒进来,借着那光飞快一扫她的脸颈,然后才放了帘子,“伤才刚褪,便又迫不及待地出去惹事?”   她被他这样看着,一时无言,想来想去也不知要怎样开口,索性垂了眼不吭声。   他眸光如刃,盯着她不放:“你去找廖从宽,是要把王奇赶尽杀绝方罢休?”   她仍是默默地坐着,不发一辞。   知他这几日来定是动了不少手段,单凭曹京那一封参劾古钦的折子便可知他心里亦不愿此事牵连更多人,而允她参审王奇一案已是天大的恩宠,可她却又私下去找廖从宽,想来他此刻得知后心中定是不悦。   良久都不闻他开口,她便悄悄地抬睫去瞅他,却一下子撞上他一直未挪的目光,冷毅却又隐隐带情,令她一愣。   他动眸,低声道:“意非责你,不必如此紧张。”   她听出他声音略有松缓,于是一扬唇,转而问道:“殿下今夜来此是为何事?”   他不语,却催黄波将马车再驾快些。   越近西津街头,车外便越喧闹,各色小贩叫卖声和孩童的笑闹声掺杂着传入车中,烘得车内都透着暖意。   黄波将马车转入一个偏巷里停稳,在外道:“殿下。”   英寡揭开车帘,对她道:“下车。”   她好像隐约有些明白,可却不敢信他会做这种事,目光征询地探向他,却不见他回应,于是只好撩裙下了车。   因未入朝,她今日便没穿官服,身下一条素色长襦裙,配了销金枣色长褙子,尽显身段。   他亦下车,回身嘱咐了黄波几言,便带了她往前面夜市热闹之处行去。   灯烛簇亮,她这才得空细细看他,见他也是简袍素带,而右眼处竟是又蒙了一层黑布。   她心头一悸,轻声道:“殿下这是要带臣去逛夜市?”   他未答,却反问她:“你不愿去?”声音虽凉,可语气却极缓。   她摇了摇头,心头好似有什么东西融化开来,满满溢了一腔,整个人都在轻微发颤。   那夜她道那梅红匣儿被弄丢了,他未言语,可她却是极难过,那是他送她的东西,其意何等珍贵,让她无论如何也无法释怀。   今夜他离宫赴此,竟会是为了带她来逛夜市……   未及她多想,右手便觉一暖,竟是被他牵了起来。他长臂一垂,那凉锦敞袖便落下来,将他二人的手覆住,让人看不出。   她微惊,步子一顿,抬眼去看他。   他握紧了她的手,低声道:“人多,莫要走散了。”   她便垂眼,由他牵着向前走去,手指轻轻地弯了弯,反握住他的掌,一片烫意凛心。 章五十二 情(上)   自街角南去,当街水饭、熝肉、干脯铺子林立不绝;待至朱雀门附近,又有旋煎羊、白肠、鲊脯、冻鱼头等肉食摊子时时叫卖;除此以外,更有褐衣小贩推了车在卖麻腐鸡皮、麻饮细粉、素签沙糖、冰雪冷元子、水晶角儿、生淹水木瓜……这些都是春末夏初时节在京中时兴的小食,一路上齐齐沿街铺行,令人目不暇接。   孟廷辉小步走着,望着这些色味皆全的食摊,顿觉饥肠辘辘,未行多远,目光便凝在前面卖沙糖的小车上不移了。   那小贩眼尖,直喊她过去:“这位小娘子,咱这沙糖可是独家秘签制的,快让你家相公给你买点儿尝尝!”   她面上一潮,飞快地抬头看向身旁之人。   英寡脸色却依旧如常,拉着她走过去,道:“从前在冲州府的时候不曾见过这些小食?”   她笑笑,“潮安一带的吃食本就与京中大不相同,这夜市里的俱都是道地京中小食,臣自是未曾见过。”   他一牵嘴角,走过去摸出十五文钱递给那小贩;小贩乐呵呵地接了钱,拿小匣儿盛了些素签沙糖,交到孟廷辉手上,又打趣道她这相公颇知疼人。   她脸色愈红,被他握在掌心中的右手也在发烫,不由半转过身子,捧紧了那小匣儿,轻叫一声:“殿下。”   被他这样拉着手,她是没法儿吃这沙糖;且此地虽少贵勋之流来逛,可若是万一遇上朝中哪个官吏,他二人又要如何是好?   他低眼,伸手到那匣儿中捏了根细签出来,将签上沙糖递到她唇边,然后微微一扬眉。   她半个身子都僵了,半晌才蓦然垂睫,张嘴将糖含入口中。   耳边人声嘈杂,有小孩儿从二人身前飞跑过去,笑闹穿行不断,可她却什么都听不见,眼睫在抖,抑不下眸中惊颤之色。   沙糖渐融,甜味四溢而腻人,唇舌似是躲无可躲,软软地败在这一场甜香惊澜下。   他长腿一迈,继续拉着她朝前走去,肩背笔挺,似是对自己之前做了什么毫不在意。   她手心汗湿,差点滑了那小匣儿,步子微有踉跄,好不容易才跟上他的步伐,长裙逆风扑曳擦地,脑中这才清醒了些,不由定声问他:“……殿下为何要对臣这么好?”   这么多年来从未有人无缘无故地对她好,而她又怎肯轻信这几乎像一场梦一般的幸福短瞬——他竟会真的无所求地对她好?   他大掌翻动,更是攥紧了她的手;锦袍袖口轻轻摩挲着她的细腕,令她微痒难耐。   她如呛水之人一般,一触上他低眸探视的目光,便呼吸不能,几将溺毙于他这清冽慑心的神色中。   他盯了她许久,才收回目光,继续阔步朝前走去,低声慢慢道:“因为我想。”   ……呵。   她喉间微叹,眼波轻晃。   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是多么的简单,却又是多么的有力。   因为他想。   他有那样的一双父母,有这样的一片河山,他之愿便是天下万民之念,因为他想,他便能做。   可是不是真的是只要他想,便没有什么事情是他不能做的,更没有什么东西是他求不到的?   她垂袖,任夜风拂衣乱发而不顾,目光始终注视着他峻峭的侧脸,心底似清泉蓦止,一汪寒静   。   他之难她俱知。   这一个帝位何等冷硬,这一座江山何等妖饶,这一国万民何等繁治,这一个男人又是何等雄心壮志锐意进取。   他心底里埋了多少事情她不知,他骨脉里涌着何样气血她不晓,她唯一知晓的不过是,她不愿他那么难。   不管他做这些是为了什么,不论他最终会如何对待她,她都将心甘情愿地伏在他座下尽效这一腔爱意忠胆。   这一生纵是只有今夜此刻能享得他一寸柔情,她心亦已足矣。   不知不觉走到街底一角,只余一家孙记麻软酥茶铺子,茶旗在外高扬,里面人声鼎沸,甚是热闹。   他收臂轻拽,将她拉到身前,微一低头,道:“这家铺子在京中颇为声名远扬。”   她想起方才买沙糖时他也是一副熟络的样子,于是小奇,问道:“殿下久居宫中,怎么会对这些事情如此熟悉?”   他眼底忽而一温,声音低了些:“皇上亦爱吃这些。”   她不禁抿唇,由他拉着进了铺子里面。   从不知他与皇上母子之间是如何相处的,更没想到那样一个容略天下无双的女子竟会也爱这些平民之物,可看他方才的神情,她却也能感受到他言辞间的孝意和敬重,想来他母子二人平日里定不似旁人传言中的那般颇多疏离。   一进去,门口数人的目光便尽数聚了过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二人。   她眉头微动,又侧头看了看他。   便是简袍素带毫不张扬,他在人群当中也是独有气势,任是谁也无法对他视而不见。   这样的男子,生来便该掌这江山命脉万民诸业,又有谁敢言能将他独占独享?   她纵是此时此刻人在他身旁,心中也绝不敢奢念,他将来能有一日会是她一个人的。   见他要的两小碗麻软酥茶被人端上台来,她赶忙放下糖匣儿,抢在前面掏了二十文钱搁在柜上,看他挑眉,才低眉轻道:“殿下对臣好,臣……亦想给殿下买点东西。”   他闻言,眼底遽然黯了些,接过酥茶,转眸一望身周,见铺中已无空座,便又带她走出去,斜行数步,拐入街底一处死角里。   这才终于松开她的手。   她站定,背倚墙砖,看他递了一碗过来,便笑眯眯地接过,捧至唇边轻嘬一口,然后满足地小叹一声,道:“臣以前从未想过,能真的同太子殿下一道来逛这夜市,还会在深夜里倚立街角喝酥茶。”   他亦喝了一口,眉目微晴。   她低眼盯着手中的粗木茶碗,半晌才道:“殿下还有三个月就要登基承统,臣不知今生往后还有没有机会能像今夜这般与殿下执手出行,而殿下以后还会不会对臣这么好?”   他手中动作停了停,却未言语。   她又道:“殿下,倘是将来朝中人人都道臣是奸佞之辈,希意谀上排贬异己残害良臣,殿下可还愿如现在这般同臣亲近?”   他突然侧过身子,长臂撑在半身高的墙砖上,封了她能走的路,高大的身影将她牢牢罩住,让街外窥不见这一角。   她的心一下子猛跳起来,抬眼又去望他。   背街临光,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他低声叫她:“孟廷辉。”   这一声令她连手指尖都发麻,脊背战栗。   他倾身压近她,哑声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一定要以明君之姿留名青史,非流芳百世不可?”   她眼皮轻跳,反应不及,答不出一字。   他抬手,伸指触上她的唇,抹去她嘴角处沾了的茶渍,双眸一低,又叫了她一声:“孟廷辉。”   她被他碰触过的地方一片滚烫,定望他良久,方颤声道:“可臣之志,却在殿下之史笔芳名。”   他却久久不言,只是看着她。   她受不了他这样的目光,不由蹙眉:“殿下若是……”   话未说完,他便低头吻了她,凉薄双唇擦过她的额发,移去她耳边,“孟廷辉。”   她只觉魂魄似被抽离躯骨,一心神智亦被这最后一声低唤轰得一干二净,双手不管不顾地伸去抱他的腰,偏过头去寻他的嘴唇,舌尖滑进他齿间,拼命似地吻他咬他,像是要将这一年多来的诸多思念尽泄于这一刹。   手中木碗陡落,温茶泼溅二人裙袍。   他将她环入怀中,任她吻任她咬,狠狠地回应她那急切的红唇素齿,心也跟着一点点烫起来。   这不是她第一次吻他,可这却是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是吻到了他。   夜色清曚,月辉轻涟。   不去管将来到底怎样,不去管他心究竟何意,便是下一瞬就会被人撞见,便是明日就要遭天下人唾骂,她亦不愿放手。   不愿放手。 章五十三 情(中)   二日后孟廷辉归门下省入朝视事,又三日,王奇一案三司会审乃开。   在御史台狱拘了二旬有余,又被连审二日一夜,王奇却仍是神清智明,拒不供认青州大营月头银一事,更对京郊芾县百姓联名所诉之状不屑一顾,只道太仆寺少卿魏明先已按往年马价尽数赔偿了那些百姓,而当日出手伤人之事又非他本人所为,纵是要论罪,也不过是追减官俸罢了。   大理寺卿潘聪云力断当将王奇贬流仓州,却遭刑部侍郎刘若飞因王奇本人未曾供罪而驳之,一桩官案左右分立东西两班臣党,互不相让,终是剑锋侧转,但看御史中丞薛鹏如何请断。   薛鹏自乾德十八年入主兰台后便以清贵之姿闻名天下,朝中众人虽知他于此案必不会偏倚两党之一,却绝无想到他会许允孟廷辉入御史台狱问审王奇——便是潘聪云与刘若飞也是在将王奇提至都堂后乃审的,她孟廷辉身列二省谏院,又如何能享台谏之例、下狱联审王奇?   然而薛鹏却以太子特旨准允孟廷辉参审此案,而孟廷辉位微品低不足以与三司重臣共列公堂之上,便正好使她下狱问审王奇,也省去了太子日后再遣殿中侍御史来狱勘察。   这理由如此冠冕充足,朝中无人能夺其议,而孟廷辉更是恭拒不如从请,知道这是薛鹏看在廖从宽的情面上而私与她的好处,当下就于开审无果后的第三天夜里孤身去了御史台狱。   狱吏们已遵薛鹏授意,入夜后见孟廷辉来了,便一路放行,直将她请至羁押王奇的独囚牢房中,又在外给她备了座案笔墨、细锦软垫、茶水小食,生怕她在这阴湿牢狱中遭一点儿不适。   羁押王奇的牢房算是台狱里条件颇好的,四壁下皆是厚茅以避湿气,有床有褥,又有案台灯烛,一日三餐也比旁的犯臣要好得多。   孟廷辉到牢房门外时,恰见王奇捧着饭碗在吃,不由止住跟着她的狱吏,一个人走过去,隔着冷冰冰的牢门望向他。   王奇听见声音立时抬头,看清是她,想也未想便起身走来门边,张嘴便朝她狠啐一口。   他嘴里嚼碎了的饭菜渣滓溅至她官服上,一片狼藉。   孟廷辉脸色淡然,回身对狱吏道:“王大人已是吃饱了,去收了他的饭碗,撤了他的水菜。”   两个狱吏诺应,开锁进去收了东西,正欲落锁,却被她止住。   她吩咐几人候在一旁,自己也撇座不入,只站在牢房外面,与王奇四目相对,久而淡淡一笑,“王大人这牢房太过舒服,待我走后,你们换一间给他。”   王奇愤容满面,张口便骂:“你不过一个媚上佞小,安得入台狱来审我?太子是瞎了眼才会让你入朝为官!”   孟廷辉轻声道:“我自是不比王大人官威浩荡,在青州远郡竟敢将皇上心血占为己功,而在天子脚下亦敢对百姓行苛霸之举。”她转头,问狱吏道:“对太子口出悖逆之言,该当何罚?”   狱吏微有迟疑,想了一想,才答道:“未有定罚,但由孟大人发落。”   她没想到薛鹏手下的人竟然如此知颜识色,不由微微一笑,望向王奇,却是吩咐狱吏道:“我是不懂台狱里审犯的种种手段,只是平日里若有什么法子能不留伤痕,便拿出来让我瞧瞧罢。”   王奇微惊,却仍是怒骂道:“你孟廷辉好大的胆子,薛中丞只说是入狱联审,你安敢背着他私自用刑?”   孟廷辉挑眉,“王大人为官已近十二年,怎会还是如此幼稚?薛中丞名曰联审,却只让我一人独来,其中何意王大人竟看不出?”她又浅浅一笑,“我孤身无家,纵是惹出了什么事也不惧不怕。薛中丞向来独善其身,只怕是巴不得由我‘大胆妄为’才好。若是能将你逼出供来,那自是皆大欢喜,倘是你死也不肯认罪,那便是出了事也由我一人扛责,薛中丞他何乐而不为?”   那边两个狱吏已拿了一板细细的银针过来,又有人在旁掌灯,将针尖用火燎过,炽焰噬银,微泛蓝光,那色泽在这阴暗的牢房中看起来竟是极为骇人。   孟廷辉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半晌,冲一人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们动手。   两人将王奇的身子按住,一人持针在他眼前晃了晃,低声道:“王大人,下官可要得罪了。”说着,就要往他耳侧扎去。   王奇一声惊喘,浑身都开始发抖,冲她大声叫道:“你想要我说什么?”   狱吏的动作一停。   孟廷辉嘴角微弯,道:“在芾县强索民马、纵吏伤人之事。”   王奇仍在发抖,口中飞快道:“太仆寺少卿魏大人已按往年马价赔了钱给那些百姓了,你还想要如何!”   她道:“衙兵出手伤人,是你授意与否?”   王奇拒言,那狱吏手指便一动,银亮针尖微微戳进他耳侧皮肤,他立时便抖叫了一声:“是我!”   孟廷辉点点头,又道:“青州大营月头银一事。”   王奇眼珠微微充血,狠狠瞪着她道:“我朝历来不杀士大夫,你焉敢今夜一再用刑逼我?倘是果真将我逼死,你又何来活路?”   她忽而冷笑:“我朝是不杀士大夫,可若是王大人畏罪自杀又如何?”   王奇一怔,随即疯了似的挣扎起来,“你敢!”   她冷眼看着他,“王大人若是不肯招供,只管试试我敢不敢。王大人是不知,我没有潘寺卿只将你贬流至仓州的公明之度,更没有薛中丞闻名天下的清贵之态,我不过一个媚上佞小,清誉名声在我眼里皆是粪土,我又有什么不敢的?”   狱吏的手指微转,王奇登时抖得更加厉害,大喘道:“沈知书所劾之言俱是真的,是真的!”   孟廷辉眼底一黑,使眼色让狱吏住手,又转身叫在后记供的台吏将供纸拿来,使王奇画押。   几人一松手,王奇便颤着倒在地上,半伏半跪,许久才略微回神,抬头看她欲走,忙抖声道:“孟大人,孟大人留步!”   她回头,面冷声凉:“王大人是不是又要威胁我?王大人是想不到这三司重臣们顾虑重重不敢对你用刑,而我却真敢下此毒手逼供,我知你纵是要被贬流,也定想出狱后找人‘收拾’我,对不对?”   王奇连连摇头,嗓子亦哑,道:“孟大人,我还有话要说,能不能……”他转眼看看周围几个狱吏,眼神犹疑。   孟廷辉会意,微微蹙眉,随即遣退几人,让他们在十步外候着,然后才道:“何事?”   王奇道:“我知孟大人是恨那一夜的事情,才对我下手如此之狠!可是孟大人,那无耻之事是魏少卿派人干的,与我全无关系啊,孟大人万不能把此恨泄在我头上!”他盯着孟廷辉手中的供纸,又道:“倘是我告诉孟大人一件秘事,孟大人可否将青州大营月头银一罪抹了?单就芾县民马一案已足以令我减官罚俸了,孟大人又何必如此狠绝?”   她淡望着他,不答却问:“有何秘事能值得我把你的罪抹了的?”   王奇脸上一副豁出去了的神色,压低了声音道:“孟大人可还记得去年骑射大典上被马摔伤的事儿?”   孟廷辉闻言小惊,想起去年那时他人尚远在青州,又怎会知道京中此事,且又是一副神秘不已的模样,显见是知道内情的,于是更加不解,不禁蹙眉,厉声道:“你是今年三月初才奉诏回京入太仆寺的,如何能知去年北苑骑射用马之事?”   王奇却不答,只是低声道:“孟大人不知,那次的事情也是魏少卿干的!” 章五十四 情(下)   孟廷辉愣而无言。   先听他道之前那夜的事情是魏明先派人干的已是微惊,谁料他又道连去年骑射大典上她被马摔伤一事也是魏明先干的——   她疾声道:“你何凭何据,竟敢污蔑太仆寺少卿魏明先?”   王奇略一迟疑,“前些日子魏少卿府上宴客,酒酣食足人熏醉,见无旁人,他一时说漏了嘴,才叫我听见的。”他低眼,“孟大人若要凭据,我也是拿不出的。我若非被孟大人逼到眼下这地步,当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将此事说出来的。”   孟廷辉只冷冷问:“我与魏明先无冤无仇,去年北苑骑射时我亦是刚入翰林院不久,连见都没见过他,他为何要蓄意害我?”   王奇脸色小变,看向她的目光微显古怪,“孟大人以为非得和魏少卿有仇才能使他加害于你?魏少卿向来以东党新贵自居,处事时时连古相都不请不问,刚愎自用之度无人可比。当初沈太傅代太子奏请皇上着翰林院开一敕额给女子进士科一事便已让诸多东党朝臣们心生不快,而太子后来竟又逾例赐孟大人正六品修撰一职,更是让那些不愿女子为要密之官的守旧东党们心生异念。魏少卿此举非是要加害孟大人,实是做给太子看的。”   她面色阴晴不定,“魏明先视你为心腹之人、于此案上处处保你助你,你却三言两语便将他出卖得干干净净,倒要叫我如何相信你所言为真?”   王奇道:“孟大人前几天夜里遇难一事想必太子已是细查过了,孟大人何不去问问太子那事究竟是谁在后指使的,由是方知我所言绝不为虚。”   孟廷辉凝神片刻,忽而冷笑:“纵是你所言皆实,但你了无实证,空口白话又如何能作弹劾魏明先的证据?”   王奇连忙将身子撑起些,急道:“所以我之前才说,若是孟大人肯将我那青州大营一罪从供纸上抹了,我便告诉孟大人一件秘事!想要将魏明先弹劾减官,不必只求那二事的实证!”   她想了想,纤眉微扬,“我且先听听你有什么法子。”   他却踟躇不言。   孟廷辉见状,作势转身欲走,“也罢,魏少卿不过一介四品少卿,我又岂会真惧其势?”   王奇慌忙叫住她,“孟大人莫走,我说,我说。”他皱眉,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道:“孟大人可知,魏少卿的母亲已于一个半月前去世,可他却匿丧不报,拒不回籍守制丁忧。”   此言一出,孟廷辉才是真的大惊失色。   论朝中祖制,在朝官员莫论品衔,逢父母之丧必当回籍丁忧三年,倘是匿不报丧,必当遭革职贬罚,绝无例外。   且革职事小,清名事大。举进士为官者哪一个不是多年饱读圣贤书之人?于丁忧一事上隐匿犯制,堪称大逆不道之举,足以令朝臣天下人耻而唾之,将来若想再次起复也是难上加难,直可谓是一事断送一生官命!   她如何能想到,魏明先竟会做出这种不孝欺君之举,而王奇竟会知道如此秘事!   王奇看她眼神遽变,这才苦笑一声,又道:“孟大人实是不知,我与魏少卿是同乡,又是同年举进士为官的,孟大人以为他在此案上处处助我是因视我为心腹之人,可他其实是怕我将此事说出去,而我原也想坐待他保,谁曾想太子竟会又让孟大人参审……”   孟廷辉一把捏住那供纸,冷言打断他道:“王大人怕是不知,我那一夜被人掌括触石以致脑侧受伤,近几日来耳朵一直都不好。王大人方才说了些什么,我是一个字也没听清。至于这青州大营月头银一罪,恕我难替王大人抹去,而王大人既已画押在上,就别怪我明日呈至三司堂前以供潘、刘、薛三位大人断案。”   王奇几不能信她会翻脸说出这些话,脸色煞然作白,“你……”一口血涌上喉头,整个人都开始发抖,“你今日对人苛酷如此,它日必将不得好死!”   她也未怒,竟是微笑:“说起来,我十年前便该‘不得好死’了,谁知上天眷顾,竟让我被人救了。如今这条命活来也并非是要为自己谋福,便是将来必将‘不得好死’又有何惧?”   王奇再也说不出一字,急急地喘着,隔了半扇牢门怨恨地望着她,身子忽而抽搐了两下,横倒在地,口吐白沫,不醒人事。   孟廷辉蹙眉,抬手招来狱吏处理,又叮嘱道定罪之前万不可让他出事,随后又将身后案上的纸尽数收了,然后才慢慢地走出台狱。   外面夜风清凉,伴着春末夏初特有的水香味道,将她身上的牢狱暗气一扫而光,裙摆翩然,发丝低绕,眼角眉梢间的冷厉之色也减了三分。   因知黄波正守着车驾在不远处等她,由是便也不多逗留,直出了御史台,往外走去。   待至门口时,忽闻右侧有人叫她:“孟大人。”   孟廷辉转头看过去,见那人正是曹京,不由有些惊喜,上前道:“怎么,今夜是曹大人在台值事?”   曹京微微笑了下,点头,道:“当初从门下省谏厅迁调御史台颇为匆忙,也没同孟大人打声招呼。”他将她打量一番,见她气色还好,好似放心了些,又笑道:“听闻孟大人出行已有钦赐四轮马车,还望将来能够在太子人前多替我美言几句。”   她脸色略红,不知他是认真的还是在说笑,忽而想起那日黄波所说曹京是奉了太子谕令才左迁侍御史一职的,又念及他不日前才上的那封参劾古钦结党不臣的弹章,不由敛了笑,轻声问道:“曹大人现如今是转而亲附太子了?”   曹京面有尴尬,一副不置可否的神色,又似有难言之隐,许久都没接话,待到里面有人唤他进去,才对她笑了笑,“有事先行,下次找机会好好一叙。”   孟廷辉却赶紧拦住他,道:“我不是要探你私事,只不过你连古相都参了一折,想必东党那边也不会再拉拢你,往后你除了亲附太子怕也没别的路可走。”她顿一顿,见四周近处无人,才又压低了声音道:“今夜刚巧有一事想请你帮忙,若你肯为,我保你不出一月便能升官。”   曹京止住步子,眉微锁,“何事?”   她声音愈发轻了,“太仆寺少卿魏明先隐匿母丧、不报朝廷。”   曹京大惊,“当真?”   孟廷辉点头,又道:“此事我会先传去让翰林院的老臣们知道,待翰林院清议声一起,你便以侍御史纠劾百官谬误之责写封弹章呈上去,到时御史台群吏必将群起而附之,不愁魏明先不被革职。”   曹京仍是惊然不已,半晌才道:“翰林院的人多也是东党的,你如何能让他们肯对魏明先发起斥议之潮?”   她低眉淡笑,“曹大人是不是忘了,我亦是翰林院出身。”她敛袖一揖,“怎么才能让翰林院的人开口,曹大人不必过虑,只消到时见机拟好弹章呈上去便是。”   曹京也是一揖,目光犹然失色。   孟廷辉欲走,却又回头补了句:“飞黄腾达之机便在此一回,曹大人不会和自己的官运过不去罢?”   曹京这才回过神来,慢慢地点了下头,目光在她脸上盘旋不去,口中道:“孟大人,在下此番可是信你了,倘若能真如孟大人所计,在下将来在朝中便跟着孟大人行事了。”   孟廷辉冲他笑笑,再不多言,返身朝御史台外阶前行去。   黄波遥遥看见她的身影,便斥马驾车迎了上去,“孟大人怎么去了这么久,下官就差冲进御史台找人了!”   她撩裙上车,脸上略有歉意,微笑道:“还得麻烦黄侍卫,再陪我去趟翰林院。” 章五十五 潮涌(上)   弯月半褪,天边曦光初现,翰林院外一片素静。   未几,内侍都知前来开院锁,里面的学士承旨们零星走出,皆是满面倦容。   方怀最后才出来,对那捧诏欲回禁中的内侍都知低声说了几言,才掩了门往街外行去。   街角暗处,一辆四轮马车停着,待他走过之时,车厢前帘忽然一动,里面传出一声轻唤:“方大人。”   方怀侧头,看清帘后之人,脸色不由一僵,皱眉不言,竟是继续向前走去,可未走两步,便被人拦了下来。   黄波笑着道:“孟大人叫不住方学士,可方学士总不至于连太子的面子都不给罢?”   方怀认出他是太子身边近侍,不禁愣了下,转头道:“怎么黄侍卫现如今竟是在她身边?”   黄波一边请他往马车那边去,一边道:“太子之令。”   方怀闻言,脸色愈发黑了,怔迟片刻才上了马车,却未放帘,只问道:“孟大人只怕是久等了,有何事便直说罢。”   孟廷辉听得出他那声“孟大人”中的冷冷谑意,不由一垂睫,小笑了下,语气颇是无奈:“我知方大人如今已是听多了传言,心中看不起我。”她从袖袋中抽出一物,直截了当道:“可我今日来,却是有要事与方大人相商。”   方怀脸色漠然不为所动,接过东西,慢慢地打开看过,才猛地一惊,“此事当真?”   她点头,不说话,只是打量他的神色。   方怀皱眉沉思片刻,忽而抬眼盯住她:“魏明先隐匿母丧不报朝廷,此事你既已知晓,便该直接去告诉太子,为何还要特意来找我?”   孟廷辉轻轻道:“直禀太子虽一样能将魏明先革职免官,可不保他将来仍能再受旁人引荐而起复——先朝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例子。但若由翰林院先发清议唾斥之声、再由御史台群吏联名弹劾其不孝欺君之行,便能彻底毁了他在朝内外的名声,且能令天下人皆知其为人,便是到时有人想要为他开脱复荐,也会碍于朝中清议而不敢出列。”   方怀紧攥那纸,眉皱愈紧。   她停了停,又微微一笑,“况且,如果是因我直禀而令太子将他革职免官,只怕翰林院的清流之臣们又将说太子是远贤臣而亲佞小,我又何忍再使太子清名因此蒙尘?”   方怀瞥她一眼,漠声道:“翰林院出了你这样的臣子,还想要谈何清议之名?”   孟廷辉不恼,只道:“敢问方大人,我除了颇受太子恩赐宠信之外,可曾真的做过什么悖德之事?”   方怀目光清矍,语气益发不屑:“只论太子逾例赐你车驾宅院、许你以二省谏官之身参审王奇一案,便足可谓是目无朝制之举。我虽不知你是使了什么手段能够入台狱直接问审王奇,可想必是靠着私通命臣、逢谀太子才得了这等机会的。便是方才你说要毁魏明先一生官名,也足以看出你为人有多么薄德——自古贤臣皆是厚德待人,焉有你这等处心积虑打压异己之辈?再者,古相之前被曹京参劾结党不臣乃至告病在府、多日不问政事,你敢说此事与你丝毫无关?!你若不行奸佞之举,又怎会有人在后传议你种种之事?”   她抬头,双眸水亮,依然是笑着道:“既然方大人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那就莫要怪我又行小人之举——今日方大人既是已知魏明先匿丧一事,倘若方大人因对我私有成见而对此事视若无睹,我必将直禀太子方大人亦是结党不臣、蓄意包庇不孝欺君罪臣之辈,便是因此而无法使魏明先损誉毁名也无妨。方大人先前也说了,太子对我是逾例赐宠目无朝制,想必太子不会不信我禀奏之言,到时魏明先被革职免官不在话下,至于方大人……”   方怀容色且惊且怒,似是不信她会说出这种话。   她笑容愈加灿烂,声音轻了些:“对了,方大人不会忘了,还有不到三个月皇上便要内禅、太子便要登基了罢?”   方怀盯着她看了半晌,怒色愈盛,“你这是威胁我?我在朝为官二十余年,便是皇上与平王亦不会这样对我说话!”   孟廷辉摇头,语气极是和善:“方大人息怒,我怎会是要威胁方大人?我知方大人历来明辨是非,当初破例举荐我去门下省任差便是惜才忠君之举,今日必不会对魏明先之事视而不管,否则我也不会特地来找方大人了。”   方怀脸色僵着,望向她的目光颇为复杂,终是低哼了一声,拂袖下车,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她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拐出御街后才收了回来,脸色顿显疲惫,冲在车前站着的黄波轻声道:“回去罢。”   黄波利落地跳上来,挽缰驾车,又回身探手将帘子替她放下来。   孟廷辉却揽住车帘,轻轻舒眉,微笑着问他道:“黄侍卫,你方才既已听见方学士骂我是奸佞小人,为何还是对我这么好?”   黄波挑眉,“下官心里只有太子殿下,下官也看得出孟大人是真心对太子殿下好,下官为何要因旁人之言而不对孟大人好?”   她眼眶忽湿,笑着应了声,再无多言。   ·   乾德二十五年四月末,王奇一案三司会审终得具结。刑部侍郎刘若飞拒不断其有罪,而大理寺卿潘聪云及御史中丞薛潘则以孟廷辉下狱问审之供定其忤上欺君、目无寺制、纵吏伤民等数条罪状,奏请将王奇贬流仓州,太子遂允其请。   王奇奉诏出京,却在离狱之后上折请查孟廷辉滥用私刑之举,朝中骤起风言,道门下省左司谏孟廷辉不止逾位问审、更是目无台狱之制而对命官动用私刑,着请太子将其减官罚俸,可太子却因王奇所奏无证而驳朝臣之请。   五月初,翰林学士方怀拜表,道太仆寺少卿魏明先隐匿母丧不报朝廷实乃不孝欺君之行,翰林院请议斥潮一时遽涌,天下人闻之侧目;御史台侍御史曹京随后参劾魏明先为臣大不敬、拒不回籍丁忧之罪,奏请将其革职下狱问审,御史台群吏闻之亦皆联名拜表参上。太子随即召二府重臣廷议此事,遂革魏明先一切官职,逐其回籍丁忧守制。   后十日,太子以孟廷辉于王奇一案奏状及时、审狱有功而擢迁其为右谏议大夫、龙图阁直学士,享正四品官例俸赐。朝堂内外闻之无不震惊,或有上折谏曰太子诏出仓促、恳请太子收回成命者,皆为太子所驳。  ·   自五月以来,京中流言飞窜,大街小巷无不在谈孟廷辉被擢为右谏议大夫、龙图阁直学士一事。其谀上之名、苛狠之风一时遍传京城,又以其入仕不到二年便一路官至正四品而令人瞠目咋舌。   就连往常朱门冷阖的的孟府宅前也渐渐变得热闹起来。   孟廷辉乃当今太子身前一等一的红人宠臣,那些入朝未久的年轻仕子们,但凡渴望仕途通顺者,哪一个敢不来巴结逢迎她?   还有短短两个月便要举行皇上内禅大典,朝堂内外几乎人人都在揣度,待太子一旦登基,孟廷辉于朝中定会更加势盛。她虽不过一个正四品的谏议大夫,可这名头却已能抵得过任何一个参知政事。且不论太子对她的宠信之度如何,单就尚书左仆射古钦自三司会审王奇一案便告病在府、迄今未曾归朝理政一事来看,也知东党此番已因王奇、魏明先二人之事而受了不小的打击,便连一向习于向太子谏正的古钦都未出面对孟廷辉置发一辞。    城南落花遍道,古府内香氛满溢。   又是一年桃花开。   厅门被人轻叩两下,“相爷,沈大人来了。”   未等里面的人应声,门便被人推开,沈知礼慢慢地走了进来,将手中提着的朱色膳盒搁在门口的矮几上,冲里面坐在案前的人道:“相爷身无一病,还想要在府里待多久才罢休?”   古钦抬头,扔了手中的书卷,望向她,面孔微板,“我怎么没病?”   沈知礼合上门,蹙眉道:“相爷心中究竟是在盘算些什么,不如同乐焉说说。”   他亦皱眉,语气带了责难之意:“又来胡闹。”   她长睫忽落,“相爷不说个明白,乐焉今日就不走了。”   古钦看她一副倔强的模样,不由起身,欲道重责之言将她喝退,可却终是斥不出口,定定地立了许久,才锁眉低声道:“你在政事上若能有你爹半分才敏识事之度,也不会来问我这话!”    章五十六 潮涌(中)  沈知礼闻言竟是凉凉一笑,道:“相爷对太子明明就是一番忠胆,却为何在旁人口中成了个结党庇羽的刚愎之人?乐焉确是天生愚笨,敢请相爷赐教一番。”   古钦冷面不语,屈腿而坐,久而又望了她一眼,皱眉低叹:“你还是娃娃心性。”   她仍是站着,不肯挪退一分。   他便掩了书卷,问她:“你可曾听说过先朝大历十二年时皇上与平王各为大婚之事?”   沈知礼抬头,不解他怎会突然说起此事,只下意识道:“幼时自是听家父家母提起过,读家父着玩的那本野史时也看到过。”   当年的平王还不是平王,而当年的皇上也非现如今的皇上。   平王彼时犹是那个名震天下的东喜帝,横枪立马撼动五国铁壁,一腔柔胆只付皇上一人,却在大历十二年遣使求尚皇上宗室之女为后,而他古钦便是当年平王遣去的那个国使;其后未及半年,皇上亦于国中行大婚之典,纳时翰林医官、殿中监宁墨为皇夫。   她虽未亲身历见彼时盛典,却也能想见当年二帝先后大婚必是轰动天下的一件大事。   古钦将她犹疑之色尽收眼底,又道:“你可知,当年的皇上与平王虽是同年大婚,可平王是亲诏遣使求尚皇上宗室之女,而皇上却是被朝中众臣相逼、迫不得已而为之?你可知,当年衔领群臣拜表上折紧逼皇上体国大婚的人中,正有被朝中上下称为先朝贤相的廖文忠公廖峻?”   沈知礼听他历数这些陈年旧事,却只字不提如今朝中之势,不由愈发不解,拧眉细思许久,脑中才忽而一明,好像隐约抓住了点头绪。   他却不再看她,将目光投向窗外远处:“平王当年十五岁登基、十六岁亲政,杀伐决断惟己断夺,在位十余年,朝中无人敢悖其愿;而皇上自十四岁登基始便由先帝重臣辅佐,以廖公为首的二府老臣虽替她平党争治国事,可她在你爹于朝中起势之前的数年中,又何尝不被那些旧老忠臣们处处掣肘?”   她紧望着他,“相爷……”口虽不言,可心中已知他是何意。   古钦一扯嘴角,声音低下去:“太子何许人也,二皇旧事他能不知?他对为帝之术、党争政斗之事,怕是看得比眼下这些朝中老臣们还清楚!”   他顿了顿,又接道:“我古钦一生忠上,便是平王当年宁将一家江山尽付与皇上一人,我亦不敢有怨,如今更不会对太子行不忠之举!论东党种种逆行,我虽能替太子平之,可又如何敢替太子平之?我若替太子治东党逆举,则天下人皆知朝中有古相之贤,而不知殿中有太子之略,我又安能重蹈当年廖文忠公于皇上的覆辙?”   沈知礼抿抿唇,轻道:“所以相爷宁可弃贤相之名,却也要成就太子一手揽政之机?可相爷并非是廖文忠公,便是此时替太子理治朝事,将来待太子登基后,也必不会如廖公当年对皇上那样于国政军务上处处掣肘太子,相爷何苦就要委屈了自己?”   古钦瞥她一眼,“幼稚!”他手指一敲案沿,道:“我且问你,太子为何与你爹如此亲近?”   她微微挑眉,想了想,道:“是因我爹为太子太傅,太子自幼便与其常居常处。”   古钦却摇头,淡道:“是因你爹自从领太子太傅之衔后便不再过问朝政。倘是你爹至今仍行参知政事之权,太子绝不会同他如此亲近!”   沈知礼脸带讶色,望着他。   古钦又道:“自古为君者最忌何事,又最擅何事?你看太子如今对东党朝臣颇狠,那是因东党近几年来势头过盛,而我又甚得朝中请议之赞,倘是如今换作西党势盛,太子必亦会挑方恺为臣不当之事——为帝者权衡之术,太子知之甚明。你当我此番告病在府、不豫政事,只是单单欲为太子立威立名?我又何尝不是出自于为自己的考虑!倘是我替太子平党争治国事、贤相之名远传内外、而东西二党不再政争,太子又将拿什么东西来制衡我,又将要如何再信我?帝王权衡、两党高低,本就非一时一事能定——你且想想十一年前震动天下的潮安僧尼案,彼时西党势头何其张狂,涉案朝官中有多少都是亲附方恺的?太子可曾手软一下?而现在太子对方恺又是何等密近,当年又有谁能想得到?”   沈知礼脸色变了几变,说不出话来。   古钦看向她,目光俨然带了惜斥子辈之意,“你若是以为太子不愿朝中两党相争无止,那便是大错特错。倘说这朝中有谁最想要见二党相争不休,那人必是太子无疑!”   她喉头阵阵发紧,未曾想到古钦会对她直言心中诸事,更不曾想到他所说的会是这样,当下只觉自己唐突冒失,竟敢登府欲责他告病一事,不由咬唇半晌,方岔开话题道:“相爷可知孟廷辉被擢右谏议大夫、龙图阁直学士一事?”   古钦慢慢一点头。   沈知礼见他无甚反应,不禁微觉奇怪,又问:“朝中众人多言太子此举不当,相爷不欲上折劝太子三思?毕竟如此一来,孟廷辉在京中的风评也是连差到底了……”   古钦盯住她,打断道:“太子行事虽时而张狂无羁,可心性却是慎虑多思,必不会只因一女子之故而无视朝制至此地步。”   她低眉略想,“那是为何?”   古钦神色一沉,半天才低道:“太子心中之意,我又从何而知?”   沈知礼便不再多言,转身去将那朱色膳盒拿了过来,搁在他案前,打开给他看,略微一笑,“乐焉看相爷久不出府,特意做了几个小菜来给相爷,只怕眼下皆已凉了。”   他望向膳盒中,目光久滞,终是揽袖拾箸,默声尝了口,道:“不凉。”   她心轻动,敛眉垂首。   院外桃花碎瓣拂窗,一朵春心,半寸隐忍,纷纷漫漫一室香氛浓情,却也无人懂。   ·   夜暮时分,宫中鸟雀声稀,几缕红云缠绕殿角,绵而剔透。   东宫殿前,小黄门一路疾步下阶,满脸堆笑:“方才内诸司的人来殿请问内禅大典之制,而后尚衣局的人又为太子度试大典衮冕,此时才退,实是让孟大人久等了。”   孟廷辉闻声转身,眉目含笑,抬手递过去两封折子,“劳烦公公把这个呈给太子,我就不入殿叨扰了。”   小黄门却侧身让道,“太子有谕,着孟廷辉觐见。”   她不禁微怔。   本是承他之令而拟了王奇一案前后详疏来呈给他,虽不必亲来递折,可她却是因想要见他一面而特意前来东宫的;待听见他忙于大典诸事,心中又实不愿占扰他本就不多的休憩时间;可欲退之时,却没想到他会谕令要她觐见。   她无法,只得收了奏章,随那小黄门上阶入殿。   一进去便看见殿中一张朱木衣案,上面平平整整地摊着青衮、蔽膝、中单、抹带、勒帛、玉剑、龙带、赤舄……无一不是图章繁复、金珠贯饰,令人顿有眼花缭乱之感。   这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是真的要登基为帝了。   “孟廷辉。”   一声平唤自座上传来。   她这才定了定神,抬眼看过去,见他正定望着她,忙上前道:“殿下。”   这语气虽亦平稳,可她心底却已是轻浪陡涌,脑中想到的是那一夜在街市暗角下,他连唤三声她这名字,那一字字入骨噬心,足令她为之顷狂。   自那一夜后,这还是她头一次与他二人独处。   脸不禁缓缓一红。   她不闻他声,便又上前几步,抽出折子递上去:“此为殿下要臣拟的奏疏。”然后又拿出另一本,道:“此为臣谢恩却官之奏。”   英寡撑臂在案,眸光暗邃:“可是嫌我擢拔你还不够多,才要却官?”   她咬唇,却还是止不住笑出声来,“殿下说笑了。”抬眼触上他的目光,心口又是微震,低声道:“殿下岂是未闻京中流言?臣不过尺寸之功,安能受此擢拔。”   他不接她的奏章,只道:“我赐你的,你安敢不受?”   她不禁一哑,驳不了他这微带了霸气的话,可这话入耳却是极为令她心折,当下又觉有丝尴尬,放眼朝木案上的衮服看过去,转问道:“皇上内禅、殿下登基大典诸制,可是皆已议定了?”   他点头,起身下案,走去那案前,随手拿起那把玉剑,斜眉道:“不过繁冗礼制而已。”   她亦跟过去,微笑又问:“敢问殿下登基大典的前导官一缺最后议由何人来担?”   自建朝至今未有内禅先例,此番皇上禅位、太子登基二典一并举行,让礼部诸官们慎而又慎,近些日子来直可谓是殚精竭虑议划大典诸例,生怕到时出个什么差错。   内侍诸班、殿中诸班直、宰执、文武百僚之例皆已先后议定,却唯有太子登基大典上的前导官一缺迟迟未拟好人选。   按理此缺当由太子亲腹内侍来担,可太子一向不与宦臣亲近,由是驳礼部所奏,只道由他亲定。可纵是要定,也必当择与太子关系亲近之信臣,放眼朝中除沈知书外却也无人能称得上是太子心腹之臣,可眼下其人尚在青州,无法来做大典上的前导官。   案上金珠光烁,他的手指挑起那根龙带,淡淡道:“你。” 章五十七 潮涌(下)  她只当自己听错了,轻声问:“殿下方才说什么?”   他却不复再言,只是低眼看了看她,便倾身探臂,一把掀了那案上青衮,其下赫然压着一件绯章紫衣并红纱襦裙。   衣有虎蜼,裙画黼黻,臂绣火藻,腰间更有方团金带以束。   白花罗中单上勾抹细银,扣前绕着晕锦薰绶,另有绯白罗大带搁在膝下。   她愕然。   眼望着这袭华丽繁复的典祀祭服,脑中却是一片空白。   曾于郊祀礼祭大典上远远望见过那些头冠毳冕身服章衣的两制重臣们,当时心中甚是羡慕,却不知自己还得再过多少年才有资格享得这黼黻华服。   他在一旁站了许久,却见她不语不动、神色犹怔,这才又开口:“从前宫里未曾制过女官祭服,此番便也未备蔽膝,至于旒冕、花额、犀簪诸物,晚些会令人一并送去你府上。”   她稍稍回神,挪步过去,仍是没说话,只是抬手按上那紫衣红裙。指尖抚过那细密繁线、青白章纹,凉软的衣料摩挲着她的掌心,衣袖上的火藻似也滚烫,令她愈发无所适从。   良久,她才道:“殿下究竟何意?”   那一夜他二人唇舌纠缠于街头夜色中,入骨绵情紊乱了她的神智,叫她忘了去细究他到底为何要对她这么好。   便是送她那个梅红木匣儿又如何,便是在她惧疲心颤时将她紧拥入怀又如何,便是亲身带她去逛夜市又如何……她怎敢真的相信,他对她种种之好,皆因他同她是一样的心境?   她不相信,亦不奢望。   能够碰他一碰,能够占得他柔情半分,已是足矣。   他将是天下之尊,他将要立后纳妃,他之谋念从来无人能知,他怎会因她一个女子而如此逾制不顾?   她是当真不懂。与其心怀期冀,不若讨个明白。   可他却不答她的话。   她于是侧头,对上他的目光,又道:“臣非礼部官员,本不知舆服之例。“但是”,她伸手拿过那根方团金带,轻道:“臣不过四品之官,安得用此金带?祭服繁章皆为三品以上重臣能有,臣又怎敢服此华贵章衣?至于犀簪诸物,亦非臣可享之制,还望殿下三思。”   他一扬眉,从她手中接过了那根灿目金带,双掌将其微微一曲,低头看了眼她的身子,然后伸手将它缓缓环过她的腰,左右打量了下,道:“正好。”   她冷不丁被他这样一碰,面庞霎时泛潮。他长指轻捏金带两端,不与她系,就只这样借力箍着她的腰,令她挪动不得。   他眼中逐渐微灼,“不觉得好看?”   她顿时心乱如麻,一触上他这样的目光,便再也强作不了正色,身欲朝后退,可腰间金带却被他猛地一抽,整个人差点跌过去贴上他的身子。她费力站稳,抬眸看他,脸上微微存怒,“殿下这是要做什么?”   他无视她的眼神,只峻色道:“我问你话,你岂敢不答?”   她抑怒,仰脸道:“好看。”   他力道稍松,“我赐你的,你岂敢不要?”   她便摇头,“不敢。”   目光一斜,又看向案上那数件衣裙裳裾。青衮生凛,紫衣绵柔,阔袖细绶绕在一起,相映成辉。   心里面却似凝了个疙瘩。既是问不出他究竟何意,便顿觉身临悬渊,满腔沸血皆被渊谷寒风吹成了冰。进不得退不成,也不知自己往后究竟该如何是好。   原只想能望着他更久一点,能离他更近一些,可如今得了他一丝温情,便想要得到更多。   一切作为不过都是因为她恋着他。   纵使被旁人所误所谬所攻诘,她亦可云淡风轻以处之。   可他这种无所顾忌的擢拔封赐,却让她觉得心中没底。   车驾宅院尚可是为护她周全而赐,逾例擢她为右谏议大夫、龙图阁直学士亦可称是因王奇一案有功,可如今他竟连登基大典的前导官都要她来担,这究竟是何居心?   是见她于朝中无畏无惧、此番连东党旧臣都下得了狠手,所以更要推她上位、借她奸佞已成之名来替他清障扫碍么?   她收回目光,默默一叹,“殿下明知臣之心意,却要使这种种手段让臣以为殿下对臣好,是想要臣将来纵是一死亦不怨究殿下么?”   他的身子明显轻震,脸色遽暗。   她又道:“臣曾说过——臣之心愿,惟殿下之愿耳。殿下既知臣的心意,便不该对臣如此之好,徒令臣生就不该有的期冀奢望。不论殿下想要臣做什么,臣皆肯为,可臣唯独不愿殿下骗臣。”   腰间金带一滑,他松了手。   她不待他开口便往后侧方退去,垂首道:“殿下要臣做大典上的前导官,臣便担此一缺。殿下要臣服这繁章衮冕,臣便服之。殿下将来若要臣背负千古骂名,臣便是一死亦甘愿。”   身前男人无声而立。   她躬身而退,待走至殿门前才转头,抬手推门时却听他沉声唤她道:“孟廷辉。”   手指陡颤,她假作没听见,直直推门欲出。   他却蓦然怒喝:“你放肆!”   她耳鼓轻震,心头小惊,听出他这一声中带了多大的怒气,当下不敢再走,只蹙眉收手,可还没等她回身,肩头就觉猛地一痛,整个人被他攥着转了过去。   他的动作如此之快,她只有怔神的份儿。   抬眼就见他寒石一般的脸,眸中尽是怒意。   半晌,她才垂眼,轻道:“臣放肆,但由殿下责罚。”正欲低头,下巴也猛地一痛,被他三指狠狠捏住,动不得。   他眸光如刃,直劈进她眼底,“孟廷辉,你的命就那么轻贱?”   她只觉眼仁儿都开始痛,受不得他这狠厉的语气。   他手指愈发用力,又道:“我当年既是救了你,现如今更不会想要害你死。我在你眼中,当真是不择手段到了如此地步?”   她知是自己方才的那些话惹怒了他,不由道:“臣方才言辞过激,实非臣心中之意……”   话未说完,他便倾身咬住了她的嘴唇,要多狠有多狠,两臂猛地一收,将她锁死在怀里。   她痛不可耐,喉间呜咽一声,身子微微发抖。   他却毫不怜惜,挪手上来掐住她的腮侧,直迫她张开嘴,继续咬她唇内细软的肌肤,牙齿磕阖之间探舌进去,将她彻底侵据。   她仰头,舌齿招架不及他这猛力,唇痛愈盛,可心头却似被他放了把火,细苗簇燃成焰,烧得她浑身通红,被他紧压在身前的乳尖竟也微微发颤。   双手下意识地去抱他的腰,摸索着勾住他的袍带。   掐在她脸侧的硬指忽而一松,她刚欲喘息,却觉耳后一潮,他的唇齿烫舌又侵上来,吻咬她的耳珠儿。   酥酥麻麻的感觉一路窜过她的脊骨,直冲小腹之下。   她忍不住轻叫,那叫声如春日猫音,连她自己听了都觉脸臊,可心头火燃更凶,感到他舌齿愈发放肆,不由伸臂去揽他的脖颈。   他身子一僵,薄唇顺势擦过她的脸颊下巴颈口,用牙咬开她的官服襟口,然后精准地含住她的细喉,箍在她腰间的手探下去,握住她的软臀,一用力,将她抱了起来。   她喘息连连,极为配合地张开双腿勾住他的腰,自己抬手将官服绯领扯开,又伸手去摸他,手指从他颈后袍领处探进去,细细软软地挠着他,未几便感到他被她夹在双腿间的某处愈发热硬。   他眸中情浓欲冽,紧盯着她。   她微微垂头,血色红唇凑去他耳边,轻喘而道:“殿下……”她腰枝轻扭了下,蓄意挤压他的那一处,见他锁眉咬牙,才又细声道:“殿下。” 章五十八 标题待定(上)   他抱着她前迈一步,将她死死压上殿门。   朱门轻吱,日暮斜阳淡辉穿过门缝将她的发顶镀了层浅浅金色,木雕门纹在后硌着她的背,耳边依稀传来殿外过路宫人的细语快步声。   眼前男子墨眉横扬,俊容浸怒,托在她臀下的双手骨硬如钳。   方一轻喘,他便猛地顶腰,将她紧紧卡在门板上,一手探上来,用力拉开那已被她扯开大半的官服绯领,又伸进去撕开白罗中单、绛色腹围,掌心覆住她丰满的乳,蛮狠地揉捏挤按。   她腰骨似要被他凹断,乳尖在他掌下微微颤栗,色似染血,傲然挺立,浑身触感似是都凝在了这一点,两腿之间火热湿濡,令人难耐。   他又俯下来咬她的唇,下面那只手使劲掐揉着她的臀,舌尖撩过她的唇瓣、下颌、颈侧,动作烈得想要将她活生生吞下肚去。   她的手一开始撑在门柱上,然后又抱住他的头,若迎若拒,急喘着,另一只手飞快去解他的襟前,拼命撕扯那层层锦绫,待指尖触上他身上暖热的肌肤时,唇间不由满意地一叹,抱着他的那只手一扯他的发,既而探下来,两手一起猛地拉开他的衣袍。   腿将他的腰用力一勾,上身朝他倾过去,裸嫩丰满的乳立时压上他硬实的胸膛。   在他身上微微摩挲,双手揽着他的脖颈,人似挂在了他身上一般,一头长发散落开来,官服乱滑肩头半背。   他一口咬上她的肩。   又痛又麻,心底那簇火似被添了把柴,烈焰瞬时腾窜数丈高。   她更用力地抱住他,两只手不安份地从他颈后一路摸下去,揉按他硬直的脊骨,又滑去他肋侧,轻轻掐着他肌骨相连的紧实皮肤。   他蓦然松口,齿间轻嘶一声,显是吃痛,可又愈发亢然,大掌从她背后探上去,一把将她凌乱的官服扯至腰间,令她一片素肌柔肤裸裎在自己眼前,眼底火星点点迸溅,目光一路逡扫而过,终是猛地将她箍牢,转身抱去衣案那边,放她在上。   长臂一挥,案上金带玉剑等碎饰统统落地,咣当有声。   庄肃隆重的大典青衮被她压在身下,体色光滑如脂,胸前蕊珠绽红,三泽叠复竟是别样刺激。   不待她有反应,他便倾身而下,唇舌迅猛精准地掠过她的丰乳嫩蕊,张嘴含住她,烫舌勾刺,一手揉捏着另一边,还有一手直伸下去撕她的襦裙。   布料碎裂的声音清浅而刺耳。   她身下一凉,全身血液似在一刹那间凝去那一点,不禁微扭身子,可他却仍是含咬着她的乳尖,令她动不得。   暖热的大掌轻轻摸过她的下面,勾撩着,揉按着,轻捏着,直将她弄得越来越湿越来越热,才又转去抚弄她的大腿内侧。   她浑身都在抖,心尖愉悦而颤,红唇微启,舌下压了千言万语,可却道不出一字,口中皆是吟喘之声。   想要伸手去摸他的脸,可他却陡然抬头,盯住她,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提上去,紧压在案。   他缓缓一扬眉。   然后低头,伸舌,极其细致地扫过她的肩头乳峰,手松开,移下去挪上来,两掌握住她的腰。   她眼前升了一片雾,就见他缓缓向下,吻过她的腰腹,又继续往下,头径直埋入她双腿之间。   舌尖滚烫,时而如枪剑利刃,时而如细羽绵毛,令她时而绷颤时而瘫软,溃败成水,汪涌而淌。   她已顾不得任何,手指紧扣在案沿上,指甲时重时轻地划着朱木细纹,双腿控制不住地抖颤,欲动,腰却被他两只大掌锁压钳控,只能就这般任他为所欲为。   舌之后便是齿。一下下,缓缓地,轻轻地擦过她最脆弱的地方,一瓣瓣拨开,掠过去,细咬一小下,舌尖跟着顶上来,飞快地磨绕着。   她忍不住叫出声来。   浑身皮肤都被逼出了汗,腰后浅浅痉挛,心火窜至四肢百骸,烧干了她骨头里的水,又一路燃至身下,烫意惊心。   手指松开案沿,费力撑起半个身子,低眼看过去,恰见他衣袍散敞,硬颈微弯,抬头吻上来。   这景象实在是过于刺激。   她屈腿勾住他的背,待他咬上她的腰,便伸手一把拉过他的掌腕,倾身过去,迫不及待地捧起他的脸,亲上他的左眼。   这一只眸子令她魂牵梦绕整十年,这一个男人令她倾心爱慕这一生。他是如此位尊如此俊挺,而她竟能真的,如此时此刻这般被他拥在怀里、袒呈相对、尽心尽愿地做这一切。   他若肯要她,她又怎会不愿给他。   苍天知她心念,知她想要他想了已是有多久。   之前找回的那一点点神智在他咬住她的唇后,顷刻间便再也荡然无存。只消一个吻一个眼神,她就会生生死死地迷上他。   她的动作如此急迫,亲过他的眼,又去亲他笔直的鼻梁,然后是那两片薄唇,侧脸耳根,颈间突喉。   他任由她胡乱亲吻,双掌又覆上她的乳峰,力道转轻,温柔地揉捏着那柔肌红果。   她扭动了一下,盘在他腰间的双腿夹得更紧,抬手三两下地剥了他身上半褪的衣袍,红唇素齿在他肩膀上肆虐,一只手朝他腰下缓缓探去。   隔着锦裤,将他握在掌心里,时轻时重地摩挲套弄着。   热烫坚硬的地方在她手心里变得更加热烫坚硬。   一把抽开裤带,指尖扫过他的小腹,一点点蹭下去,轻轻碰他一下,再一下,终是满满圈住他。   她的手还未怎么动,他的身子就僵硬起来,大掌从她胸前猛地探至她臀后,伸指去触她。   她红唇一开,轻吟,仰起头来,染水双眸对上他火样目光,手慢慢动起来,然后越来越快,就见他嘴唇亦僵,在她身后触抚的动作也停了。   “殿下……”她细声道,忍不住又凑过去亲了亲他的下巴,“比起殿下那一夜自己动手,眼下这感觉如何?”   他低喘,不语,揽臂去捞她的腰,就要将她压下去。   她却不依,含笑挣扎起来,双腿从他腰间滑下来,手也伸上来抵住他的胸膛,用力将他一推。   他一时没站稳,身子向后跌过去,又来不及松手,竟将她一并从衣案上拉了下来,重重地摔在他身上。   殿砖冰凉,身子火热,一张红唇正对他的眼,一对红蕊颤兮兮地在他眼前轻晃,顿时令他血冲头顶。   她想也不想地就亲下去,小舌滑过他身上的寸寸肌肤,直朝他腰下进发。   他咬牙低喘,一把按住她的脑袋,不让她再动。   她颊侧紧贴他的小腹,乖巧地不再挪动头,可却伸手握住他,下一瞬便张开红唇,伸长了嫩舌,轻轻舔过他的顶端。 章五十九 标题待定(中)  他的身子微微震了下,扣在她脑后的大掌更是紧了三分。   那一夜在这东宫内殿中便知她那明事懂礼的外表下是怎样一副大胆妄为的心性,亦知她对于他来说有多诱人,单是在脑中想像她伏在他身上的模样,就足以令他浑身血沸。   更何况眼下这情景,她柔软的胸乳贴着他的腿,光滑的脸颊挨着他的小腹,擅于书墨的右手正握着他,而那张无所畏惧、灵牙利齿的红唇竟会对他做出这样的举动。   自皇上十四岁登基至今,女主天下已有三十多年,国中诸路民风愈发开放,女子外可治学为官、内能休夫出户,无论内闱外举,虽非事事皆得以媲比男子,可行事作风较之先朝百年却是张扬了不知多少倍。   但饶是如此,他也没有想到,她竟会这般明晓如何能够取悦他。长指不由穿过她的黑密长发,指腹轻摩她的耳根。   她伏着,眼睫垂落,舌尖舔了舔嘴角,便抿住唇不再动作。连握着他的手也有一丝迟疑,只是微微转了下掌心,便悄悄抬眼瞥他。   到底是未经人事的,纵是胆大无惧,却也不知这样做究竟对不对。   他触上她的眼神,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当下探臂过去,用力将她的身子拉上来,缓缓地抱住她。   口中一声低喟,胸口愈烫。   她的头埋在他的颈窝里,侧过脸去亲他,手又下意识地四下撩动他那些敏感之处,可没动几下,便被他猛地翻身压了过来。   惊喘半声,又咬唇而笑,两只手沿着他的胸膛滑上去勾住他的脖子。   他长臂探至她的背后,将她搂住,肘节撑地,就这样半伏在她身上,低头亲吻她的耳垂,哑着嗓子道:“别乱动。”一顿,又低声道:“……让我抱抱你。”   这一声如此缠情涌欲,这一语如此低绵温柔,令她瞬时散了神魄,几乎就要以为他亦是恋着她的。   红唇颤启,几将要问出来,可话至齿边却又无论如何说不出。   不是怕他说的不是她想要听的,而是怕他的话又会令她期冀雀跃。为帝王者有几言是真出其心,为臣子者又如何能够倾心信其之言?不若就像现在这样,她爱他她恋他,就好。不论将来发生什么,她也不至于……会恨他。   便就依他之言,不再动,双手搂紧了他,让他抱着她。   他的右肩上有一个小小的骨窝,旁边是块硬硬的厚茧。她认得那是因常年习箭、背长弓挎箭箙而留下的痕迹,脑中不由想起一年前在北苑骑射大殿上,他那纵马驰骋、英气勃然,势慑群臣将校的骁悍之态。   就好似这世间,只要有他,只要他在,便再无何人何事能争得过他的光彩。又有哪个女子不会心折于他?   她的嘴唇贴上他的肩,舌尖擦过那块厚茧。   他低低一喘,好似回神,两臂又一用力,将她搂着翻了个身,让她重新伏在自己身上,一手压着她的背,另一只手轻轻揉按着她的身子,开口道:“这么多手段,谁教你的?”   语气沉缓溺人,不像责问,却似调情。   她眯了眸子,唇角轻牵,微笑道:“殿下不知臣博览群书?”   他拨弄了一下她的长发,好看清她的脸,低声道:“连那些淫艳之书亦都读过?”   她晗首,抿唇道:“殿下不闻前些年流于国中的那本《且妄言》,其间词句精妙绝伦,臣入朝之后亦尝闻秘阁校理刘大人的千金赞过此书。”   他挑眉,神似思索,半晌道:“我亦读过。”   沈知书当年还在太学时便爱搜罗这些书物,不论是春宫册子、淫书梓卷,还是春囊艳锦、奇巧玩器,皆是私携入宫来与他看。   她听见他亦读过,不禁咬舌而笑,仰脸凑近他的耳朵,轻声道:“臣当初在冲州府的女学时,还曾为众人讲解过那书里的艳词。”   他斜眉低眼,看着她。   她笑脸明媚,一双眸子水一样的亮,唇角蹭过他的耳,细声道:“‘一个光头元帅,一个竖嘴将军;那元帅枪枪单刺红心,这将军剑剑只含紫脑……’”   这本是些极下流淫秽的词句,可却被她这样半是正经半是调笑地说出来,又是如此细声细气媚态横生,竟让他心生别样情愫。   她又道:“当时学里的女子互相私传此书,又将书里的诗词摘抄出来,暗下讨论频纷……”她见他一动不动地听着,便去亲他一下,才又笑道:“属臣最读得懂了。”   他不由哑然失笑。   虽知她是极在意功名的,可却不料连这种事情也能让她这么沾沾自喜。眼望着她唇扬眼亮的神色,心中只觉澜潮翻涌。   从未有女子在他面前能够如此坦诚不加掩饰,亦未有过女子能对他如此一心一意倾情以付。   脸上笑容逐渐漾开,终是低笑出声。   她注目,看见他俊脸泛笑,不禁轻怔,半晌才慢慢地伸手去摸他的眉眼,喃喃道:“殿下……”   他顺势吻住她,大掌轻轻揉捏她的翘臀。   她任他亲吻抚摸,半晌才侧脸喘息,然后又去看他,见他眼底笑意仍存,不禁动容,轻声道:“殿下笑起来,真好看。”   他又扬唇,嘴角笑纹深深浅浅,异色双眸半阖半睁,一副慵懒撩情的神色,手一路抚上来,捧住她的脸,又滑过她的肩头,两指轻捏她的乳尖。   她舒服得轻叹,低头伏在他胸前,一条腿缠上他的腰,“殿下。”   他的身上犹有她方才抓掐过的痕迹,浅红色点点印在淡麦色的结实身躯上,色泽撩人而刺激。   虽不似先前那一番激烈,可他此时的动作却愈发沾情染欲,极尽所能地触发她体内的火意热流。   但他又仅仅是这样触抚她,再无多求,好像与先前那个撕扯她官服噬咬她身子的男子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她浅浅闭眼,愈发不解他。   他向来是少言多行,心重难辨,被她触怒亦非是头一回,方才那种种肆意蛮行若是泄怒乃为,又怎来得此时此刻的这种温柔举动。她分明能感受到他此刻那更加火热的欲望,却不懂他为何就这样停而不进。   “孟廷辉。”他突然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她没睁眼,只喏应道:“殿下。”   他亲了一下她的额头,暖热的嘴唇压在她的额顶,久久未移,“我对你好,是因为我想。” 章六十 标题待定(下)   …是因为他想。   这话不是她头一回听他说。那一夜在西津街头的夜市上,他便对她说过这话。可眼下再听他道,却觉得这几字之间藏了些她辨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她依然闭着眼,轻声道:“殿下做的事情,自然是因为殿下想才会去做。殿下就算不说,臣也是明白的。”   鼻尖一暖,又落下他的吻,后颈被他的手掌轻轻握住,就听他声音低沉下去:“我做的事情,并非皆是因为我想才会去做。”   她微微睁眼。   他将她的头抬来,目光对上她的眼,又说了一遍:“可是我对你好,是因为我想。”   她纤眉一舒,看他脸色甚严峻,不解他为何如此再三强调此言,只道:“臣知道了。”   他微微扬唇,:“你可会一直记住我这话?”   她点头,“臣会一直记住下这话。”   眉宇间露出少许满意的神色,大掌一箍她的腰,将她搂着坐了起来,长指一挽她的发,俯身在她柔白的颈侧印了个吻。   感觉到他地舌齿在她皮肤上轻缓摩挲。身子不由战栗。低眼去看他。   常习武之人。腰腹裸实而精壮。他那贵绫锦裤半褪在膝。一双长腿轻屈。半掩了那胯下雄势勃发之物。可这隐约蒙惑之景却极是撩人。   她忍不住撇眸。轻喘道:“臣怕被殿下这模样迷死了……”   他烫舌一路巡而上。衔住她的唇让她说不下去,着她身子的手一用力。竟这样托抱着她站了起来。又把她放上了那张朱木衣案。   她被他亲得两眼蒙雾。就见地上青衮金线泛光。眼前男子眸底窜火。自己地一颗心也是噗通快跳。   以为他终是要有所动。可却看见他只是探身将那些繁复衣饰拿过来在她一旁。   他未取里衣中单,只抖开那紫衣大带,披上她赤裸的身子,大掌探进去抽带系好抬眸道:“可合身?”   冰凉的衣料擦着她已被他撩拨得极敏感的皮肤,令她不自禁地微微扭动未着中单,那紫衣前襟亦是散着,她这模样要比先前一丝不挂时还要诱人。   她两手在后撑住衣案,轻道:“想必尚衣局的人也是按臣的官服大小来制的,很是合身。”   他低眸,抬手轻轻一扯她半敝的襟口目光直直探进那雪嫩壑谷中,道:“这里还需再收紧些。”   她脸上似是着了火头紧得难耐。他此时的目光愈发放肆无羁,没了之前的蛮狠亦没了方才的缠情,剩的只是淋漓尽致。她甚至不需他触抚已被他这目光撩得胸蕊颤立。   他眸光火热,掌心滚烫,可脸色却依旧稳若,又去拿了那红纱襦裙来替她穿上,动作细致缓慢,提着裙带,令那薄纱滑锦一点点擦过她的腿腰,最后将那裙带细绶随便一系。   她的脸几乎要绽出血来。   裙下空荡荡的,衣里亦是尽裸,这一套庄肃隆重的典祭礼衣此时竟会显得如此靡艳放荡,才知自己在他面前到底是稚嫩欠历的。   他抱住她的腰,手不疾不缓地伸进她的衣内,哑声道:“我爱看你穿得一本正经的模样。”   那一夜在这殿中,看着她一身端肃的绯色官服,脑中想的尽是她那大胆撩人的举动,明明是如此矛盾,却又是如此刺激,令他竟会想出种种龌龊的景象来。   她说不出话来,几乎就要溺死在这醉心侵魄的暖氛中,隐隐觉得他与平日甚是不同,可却无暇细想他为何会陡转而变。越过他的肩头,清晰可见那落在地上的青衮金带,不由道:“殿下,那衮衣……”   他的手仍是不疾不缓地抚摸着她的身子,不语。   她眼底忽然暗了些,轻道:“殿下不日登基,到时身在龙座之上,臣可呼‘万岁’于下,却只怕不能再与殿下这般亲近。”   他依旧不语,可手指却有些僵。   她伏在他肩上,见他始终不语,他又是生怒,便又轻轻笑道:“殿下今日这般作为,倒会让臣误以为殿下很是心爱臣。”   本是说笑着想要逼他开口的,以为他会立时出声驳她,可等了半晌,也不闻他说一字。   他只是偏过头亲她的耳朵,亲了许久,才低声道:“我不求万岁,惟愿天赐三十五年,当以   江山,十年养百姓,二十年致太平,则此生足矣。   她轻愣,没料到他会对她说这些,隔了好半晌,才一垂睫,揽紧了他的背,微笑道:“那臣便陪殿下三十五年,看殿下固江山,看殿下养百姓,看殿下致太平……非死不离殿下一步。”   他手上用力,一把攥住她的腰,“孟廷辉。”   她应了声,不知他为何总是喜欢这样叫她的名字,而自己又极是喜欢听他这样叫她,仿佛这简简单单的一声就可涵盖所有他想说的、她愿听的话——纵使他想说的,也许本不是她愿听的。   她可以感受得到他那浓洌却又内敛的情绪,又辨得出他眸中愈来愈烈的焰苗,那火熊燃不止,直烧得她浑身滚热,再也抵不住他这无声的诱邀。   他盯了她片刻,落下吻来,细碎地亲遍她露在外面的肌肤,又埋头而下,时轻时重地咬吻她襟内裸嫩的胸乳。   她伸腿将他的腰勾近些,近些,直到他那硬烫的勃发贴上她的湿濡嫩瓣,才轻喘着在他耳边道:“殿下……”   他双掌托住的软臀,左右轻晃,令她被他摩擦浅撞,看见她红唇轻颤口中连喘,才微微阖眸,又叫她:“孟廷辉。”   眼前男子神色犹有隐之态,更令她激颤难抑,身下愈发潮润,小腹处也似有千蚁噬咬,不由轻撑腰骨,蓦然将他纳了进来。   觉一痛,就见他眉目一凛,托在她臀下的双手也僵了不再动。   知道会痛,可却没料到会这么痛,当下咬唇不出声,浑身都绷紧了,不知该要如何去做。   他未动,只是凝眸看她,觉出她里面渐渐湿热了些,才慢慢地退出来一点,生怕伤到她。   她拧眉,轻声一叫,似是痛,又似是舒颤。   这叫声令他愈发硬烫,只觉心头像是被她咬在唇间,又酸又痒,极其难忍,不由试着进去些,见她眉头微松,便又进去些……   她两只手死死扣在他肩头上,脸庞窜红,身下先是又痛又痒,然后痛渐消、痒愈盛,待到他动作稍快起来后,竟觉一片酸酸麻麻,忍不住喘叫出声:“殿下……”   他低头含住她的耳珠儿,舌尖飞快地勾搅着,觉出她在怀里轻颤,便腾出一只手来,一把将那红纱襦裙撩起到她腰间,长指揉抚她的大腿内侧,又伸至两人相交之处,轻轻挤压她上面的那一点。   她禁受不住这等刺激,不由抬手去拉他的发,可手却无力,浑身上下亦无力,盘在他腰间的两条腿阵阵轻抖,口中吟喘连连。   他却渐渐停了下来,在她耳边哑声道:“去内殿。”   她被他弄得神智轻散,才将回神,便觉身下一空,人已被他一路抱着往内殿走去。   鸦青垂帐遥遥欲落,软榻之上凉绸细软,黑色承尘,数簇金花,一室满满都是撩人。   她被他放下来的时候,小腹不自觉地轻搐了下,抬眼就见他脸色登时变了,还没待她反应过来,他便猛地顶腰,深深地撞了进来。   衣物凌乱相缠,他竟要伸手去撕她的襦裙,她笑着惊叫,抬手去挡他,两腿将他的身子紧紧夹住,轻咬红唇,里面试着浅浅缩动了一下。   他果然住手,低喘着,两手攥紧她的腰,进出之势愈发猛烈,埋头去咬她的嘴唇,狠狠道:“你当真是……大胆……放肆……”   声音的每一下断处是他深深冲入她体内的那一刹。她急喘着,伸手去撑榻内墙壁,又转而探去按压他的腰臀,指尖扣进他的皮肉里,浑身都在轻颤,小腿挺绷至几近痉挛。   他一把拉起她,把她的身子抵上一旁床柱,腰力骤渐,只轻浅地磨着她,一手去揉她的**。   她颤抖得愈发厉害,腰枝下意识地向前探,可他却故意后退,令她欲求却得不到,几番下来她终是轻泣出声:“殿下,臣知错了……”   他斜眉一展,蓦然将她扣入怀中,大掌按住她的臀,腰间用力挺退,尽心尽力地去满足她。   她是如此固执如此坚强,却又是如此柔韧如此馨软,令他忍不住想要一遍又一遍地进出她,进出她千万遍亦不够。 章六十一 登基(上)   已尽黑,内殿之中没有升烛点灯,一榻暗色。   初夏夜里仍寒,裸露在外的皮肤沁凉,激情过后,汗粒早消,紫衣红裙乱七八糟地揉在一起,狼藉遍铺。   耳边是他轻沉的喘气声,低厚而又有力,一声声直撩她体内残存情潮。   她偎在他臂弯里,浑身瘫软如泥,歇了好半天才略缓过来些,挣扎着撑身而起,抬手将身上半散半落的衣裙除了,然后翻过他的身子,裸身下地,走去找那些被他撕扯乱扔在地的官服襦裙。   有宫灯微光从外面泄进来,映亮了这一路冷硬殿砖。   朦胧夜色中,她点烛,只在朱木衣案旁弯下腰来,摸索着捡起那件件绯衣中单、腹围襦裙,然后一件件抖开来,开始往身上穿。   臀股处酸疼不已,略一抬,就觉身下像是被横撕开来似的。   她轻轻喘息,定心神,才颤抖着系官服襟扣,又蹲下来满地找那条犀带,一头长发飞瀑似地落下来,荡在她光洁尽裸的小腿边。   身子虽是如此疼痛,可心里却似脉滋漫。   她一直没回头,知道必定未眠,更知道方才的那一场激情不曾让他尽兴,若非是怜她初经人事,他怎会那么快就饶了她、而任自己依然火硬。   在地上翻找了半天。手指尖刚触上带一角。人便被一双长臂从后抱住。耳边一热。是他的嘴唇侵了上来。   她一边躲。一边去抽那根带。口中道:“殿下……”   他却一把按住她地手。嘴唇亲着她地脸。声音微凉:“我可曾许你离殿?”   她不再动只道:“臣入东宫已过两个时辰。殿外的宫人、殿下身边的小黄门都知道。臣若再耽搁下去。只怕明日朝中又要传起风言风语。”   “既知如此。”他地手伸进她官服里面。“你便不该蹲在这里、翘着腰臀来撩我。”   皮肤一经他碰触便似着了火一般。簇拉拉地烧进骨肉里。   她一阵轻颤脸上血色倘佯,咬唇道:“臣并没想要去撩殿下……”被他这么一说,她才发觉自己方才蹲在地上找衣物的姿势是多么的煽人动情。   他的嘴唇抵住她耳根:“一看见你穿这官服,就想把你扒光了压在身下。”   这话语实在是过于刺激撩人,她耳根处火烧火撩的不知他那冷情寡欲的外表下会是这样一副烈火噬人的心性。   他见她略有紧张之态,才低笑一声,将她抱起来往回走,道:“才入夜未久这一身破衣烂裙地往外走,是想让大内禁中、内外诸司皆看个遍不成?再晚些,待诸阁灭灯之后便让你走。”   她只得遵他之意,待他将她在榻边放下之后,忙去床榻另一头的矮几那边摸索着将宫烛点燃,一回头看见他那似是不豫的脸色,又连忙解释道:“若叫外面的人看见殿里连灯烛都不点岂非太不像话?”   说话间一垂手,矮几上有本折子被她哗啦啦地扫了下去。   她目光随意一掠见是中书的几个老臣联名上的,又隐约辨得其间有云古相之事中顿明,想了想,才抬头对他道:“古相告病在府已久,殿下未曾想过亲自请其归朝视事?毕竟王奇一案已结,而古相在中书的地位更是举重若轻,不可久不在朝。”   他看着她,不发一辞,脸庞被烛光映得忽明忽暗,难辨喜怒。   她又道:“臣虽不知殿下当初为何要迁曹京至御史台,只是曹京于魏明先一事上颇为刚正,臣斗胆为他求请,不知殿下可否将其迁回门下省,补臣先前的左司谏一缺。”   他忽而一动,将她扯过去抱住,不紧不慢道:“你方至四品之位,就知道要货易官位、笼络人心了?”   这一句话如此露骨,令她心里登时一凉。   她抬   只觉这男人此刻神情深不可测、目光冷淡不像之前那个行为火热、数吻缠情之人。   好半晌,她才低头,“臣并非此意。”   他却道:“若非有你允其升官,想曹京也没这胆子敢第一个站出来参劾魏明先。”停了停,又道:“先放御史台,后去翰林院,连方怀都被你说动了,你当真是好本事。”   她虽是被他抱在怀里,可他说的话却令她脊骨寒颤。   此言似责非责,半是试探半是警告。她去何处有黄波报与他听,而他心智是那么机慎多敏,又怎会不知她做了何事。她的官职车宅皆是拜他所赐,她在外面所行诸事亦是顶着太子宠信之名才能成。他说得没错,那一夜若非她允诺曹京事后保其升官,曹京又怎可能贸然参劾魏明先。而曹京之所以肯信她,还不是因她受他宠信之名为众人所知。   他虽是对她如之,赏赐封赠事事逾例,浓情彻骨之时亦是体怀入微,可在这政事之上却容不得她逾矩一分。   虽付她奸佞之名,却不许真行佞幸宠臣邀官之举。他这是要让她知道,他给她的全是因为他想给,而她若想居功索物,那便是不知轻重之举。   她想着,心角觉一酸,轻声道:“臣并无不尊殿下之意。”   熟读史书之人有谁不知,佞幸奸传中的那些起伏命途皆牵制于为帝者的喜好怒怨。他今日对她好是因为他想,倘是它日他不再想要对她好,她又如何能够保住自己的官位性命?   半夜之间,他这一热冷之变令她陡然失神,惶然不知所措。   明明还未登基为帝,可这帝心重气却是如此明显,刹那间便将她从先前的旖旎浪潮中拖拽出来。   到底还是冷情,冷情之人。   他看了她许久,慢慢地收双臂,将她抱紧,道:“便允你所请,迁曹京调补左司谏一缺。”   她蹙眉,小惊了一下,不解他为何突然变了话锋,“殿下?”   他抬手将她的头按在胸前,低声道:“你若能少想一些,我便能轻松多了。”   她轻喃:“臣没有多想,臣只是真的琢磨不透殿下。”她伸手去摸他的左胸,轻声又道:“臣不知到底要如何做,殿下心里才能真的满意。”   他却道:“你已做得很好。”   她抬眼望他,“可殿下方才分明是责臣逾矩。”   他的长指顺过她背后长发,“你是逾矩,可我满意。”   她在他怀中一动不动地靠着,目光随着床头那宫烛细苗一起晃动,许久才又开口:“臣忽然想起来,幼时尼庵里曾养了条狗,那狗刚被人捡来时性子甚野,捡它的人便将它拴在墙根,时而喂它好些,时而饿它几顿,几番下来那狗也渐渐明白了,在那人面前变得乖顺了许多,捡它的人便让它夜守尼庵院房,它因顿顿都能吃上好的,便也乐于在门口作凶恶之象来吓退恶徒,本以为能够就此享食终老,却哪知几年后被外面的人下毒手宰杀烹了,捡养它的那个人也没见有多难过,只当是少了个看门之物罢了,又重新去寻了条弃狗来养。”   他听着,目光渐渐趋冷。   她喘了一口气,又道:“臣此时想起来,竟觉自己有些像那狗。”又侧脸对上他的眼,轻声道:“可臣与那狗还是有不同之处的。臣在想,倘若臣是那狗,纵是要被宰杀烹煮,也恨不能将一身骨肉送到捡养它的那个人盘中,让那人食臣之肉、饮臣骨汤、寝臣皮毛。”   他脸色骤然作怒,一把攥紧了她的腰。   她纤眉微扬,不惧却道:“臣爱殿下若此,殿下为何要怒?” 章六十二 登基(中)   待他开口,她便拼命从他怀中挣脱开来,拢衣下地,道:“臣从来不惧殿下之怒,臣自知臣之情意于殿下而言微渺不足,臣不奢望殿下能够付臣以真心,唯望殿下能够信臣,不弃臣。”   她望着床上那已是狼藉不堪的紫衣红裙,又道:“殿下既臣居位越,臣于殿下登基大典上便更当仅衣常服,横竖这祭服今夜已被臣污了,臣还有何颜面能穿此而上紫宸殿。”   他背倚床头看着她,眸色幽深。   这一张陡峭俊脸,是多么诱人又是多么冷峻,令她心头时时渴望又时时自卑。到底要做多少,到底又要做什么……倾心倾情,倾此一身,倾此一生,却还不够……辨不明他的心道不出她的意,想不通自己而又读不懂他。   她将头垂得极低,仿佛这样才能掩去她心底的浓浓失意,只道:“殿下既是无言示下,臣便退殿了。”然后飞快地对他行了个浅礼,便赤脚跑去外殿去拾她的裙裤官靴,胡乱往身上一套,便推门走了出去。 宫阶长长高高,叠复,在夜色烛光下更显冷凄。   她不该这样的。   她在他面前从来都是以笑相迎,向不惊事,或有挑衅之行也多是顽闹之举,何曾如今夜这般动情动气、不管不顾地在他面前说出这么任性的话。   是不是一尝识他的点点温情就变得如此不知好歹起来……摇头,又轻轻点头,眼角被风刮得有些痛,半丝湿意。   一过宣德楼前北横门,就见黄波马在候。   她随手乱挽地发髻蓬糟地。一身官服襦裙也是不齐不整。一路而来已受颇多宫人内侍们侧目以对此时见了黄波更觉不适。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便上了车。道:“回去罢。”   黄催马。在外小心地问她:“孟大人。诸事可顺?”   淡淡哼唧了一声。   黄波便爽朗一笑。又问:“太子殿下可还好?”   她在马车里坐着发怔半晌才答:“好。”   太子殿下……怎可能会不好。他掌攥天下。权衡众臣。这世间哪有事情是他算计不了利用不成地,哪有人能敌得过他那深怀莫测地帝王心术。   她闭眼,忽然觉得一身沉累。   倘是这天下有谁能够比她爱他更多,倘是这天下有谁能够比她更愿负此侫幸宠臣之名,她情愿避位以让。   一月后乃有诏下式谕宰执及文武百僚内禅、登基二典诸例,各班直定序既成,又有谕昭朝中上下,以右谏议大夫、龙图阁直学士孟廷辉为太子登基大典之前导官。   举朝哗然自不必提,便连京畿诸路重府大县的百姓们见到朝廷邸报后亦都是惊奇不已。   若依礼制,想孟廷辉无论如何也该上折谢拒此等恩典。不曾想她三日后只上折谢恩,竟是毫不言惭地受了这满朝举望之衔。   清议骤涌制重臣们愈发对她心生不满,多次当廷不齿与之为列、以表忿意;然未及半月闻御史台侍御史曹京被擢门下省左司谏、补孟廷辉右迁之缺,禁中有言道曹京此升乃为孟廷辉向太子所荐且先后不见曹京举奏参劾孟廷辉目无纲礼之行,因是人人皆信曹京乃与孟廷辉一党,而朝中新进入仕者更欲攀附孟廷辉以求荣禄。   那夜自东宫离去之前,她虽信口拒穿那典祭礼衣,可宫中仍是在离大典尚有半月余的时候将衣饰送到孟府、呈至她眼下。   是为太子之意,无人敢不遵从。   那绯章紫衣并红纱襦裙较之那一夜竟是愈显华盛,件件干净平整得像是新做的一般,且连襟袖处都加了金纹,与之同被送来的还有旒冠犀簪、金花钿,便是平日里女官上朝不允用的发托子之物亦是赫然在列,且俱都是用宫中金珠繁饰而成,个个都是耀灿夺目。   孟廷辉一一收下,恭旨谢恩,且是毫无推拒之态,更令来孟府送衣物的内侍官吏们咋舌。   转日便将此事说与朝中好事之人知晓,当下又是一风波。   皇上内禅、太子登基之日愈发临近,满京民情激跃,翘首以盼新帝新政、大典减赋,京官之间亦多有飞帖互拜、欲于新朝伊始之际拉拢关系之意。   唯独孟府之内声冷色寂,一副傲不理事之姿,无人知晓孟廷辉将来意欲何为。   大典当日,尚不到寅时,孟府的下人们便起来点灯,为孟廷辉入宫参行大典打点前事。   天还未亮,夜逢正黑,苍穹如鸦色大盖倾扣而下,好似遮去了天地间一切稀光重彩。   婢女捧了梳洗物去叩门,久不闻孟廷辉应喏之声,便轻手轻脚地进去,方欲唤她起身,却见她一头大汗卧在床侧,浑身发抖。   “孟大人……”那婢女登时慌了,手忙脚乱地去摸火折子吹灯。   孟廷辉微微眉,淡声道:“无碍,我是夜里受凉,此时腹里翻搅得难受……”   婢女伸手来探她的额头,竟是滚,不由惊道:“大人这样还要如何入宫?还是遣人去宫里说一声,大人……”   孟廷辉费力坐起身来,脸愈显苍白,“我又没死,如何不能入宫?”她让婢女将衣物拿来,又道:“今日好生替我梳扮了。”   婢咬咬嘴唇,转身去拿东西,只小声又道:“明明是三伏热天,大人如何能在夜里受凉……若是别的什么急疫,怎容得如此耽搁!”   廷辉开口欲斥,却使不出劲来,只闭了眼由她过来一件件替自己穿戴齐整,略略洗漱了下,便被扶过去梳发戴冠。   向来不胭脂色,今日苍色一抹红,竟似旁人俏容,难辨心颜。   待一身华衣祭服穿戴完毕,出府上车时天已微微发亮。   黄波在外等得焦急,见了她便急冲冲地催着上车,落帘时才瞧见她脸色有恙,怔道:“孟大人身子不舒服?”   孟廷辉额角俱是汗粒,却道:“我一切尚安,你赶紧让人驾车走罢,想来眼下太常寺和御史台的人都到德寿宫外次前列班候着了。”   就这么一路飞鞭驾车,到宫门时就闻皇上已出德寿宫,两面鸣鞭、禁卫诸班直及亲从仪仗迎驾升御座,将行内禅之礼。   孟廷辉趋步急行,到紫宸殿外的丹陛下乃见太常卿及阁门官分列在候,又有舍人从德寿宫那边过来,道宰执进言已毕、皇上降坐宣诏、太子已服履袍出东宫。   她听后不敢有所耽搁,忙随来传话的舍人一道,往东宫通往紫宸殿的西长廊行去。   刚至廊前百步,就见一众黄衣辇官们步履齐整,扛辇飞快而来。   舍人站定,她便也跟着站定,垂首以候。   背后冷汗骤涌,脑袋烧得昏沉沉的,只能看见那步辇缓缓降停,一人从上而下,步态雍容地朝她走来。   她眼前模模糊糊的,看不甚清,可却也不需看清楚——这一人,除了他还能有谁,除了那个尊贵无量雍华刚悍的他,还能有谁?   不由后退半步,两膝一弯,将跪行礼道:“臣孟廷辉奉旨前来,迎殿下入紫宸殿,为前导……”   话没能说完,人也没能跪下去,当着大典众人的面,她被他一把拉起来拖至身前。   他出手迅疾,准而利落,攥住她的手就不再放开,横眉紧目地打量了她一圈,声音沉躁:“你病了?”   周围有小声悉娑窃语声,数束目光聚扫而来,皆是惊然。   她用力甩手,却抽不出他的掌心,只觉头又是一阵晕,道:“臣没病,大典要紧,皇上已在德寿宫降坐,还请太子殿下快些入殿……”   他身定半瞬,开口道:“好。”   她小喘一口气,刚欲退身相让,却被他狠狠一拽,人跌跌撞撞地被他牵着往紫宸殿行去。 章六十三 登基(下)   短短数十步,她却走得有如足底踩针,步步紧颤。   一袭金章青衮在他身上那般契合,腰间玉剑白翠生辉,映着东边天际初绽的那一抹亮,淡淡眩目。   紫宸殿丹陛下已有诸臣在候,知阁门官、次管军官、文武百僚分班而列,人人眼中皆是惊而不信,一路目送他牵着她的手登阶入殿。   身后响起空厉的鸣鞭声,紫宸殿中金壁熠熠,空阔冷寂。   她急得要命,拼命地扭动手腕,且行且滞,欲挣脱他的钳控,心中不知他这是哪里不对劲,竟在这庄肃隆重的登基大典上做出此等大逆无纲之举。   他却将她攥得紧,口中低声道:“为何会病?”   她不答,忽而动怒浅喝道:“下!”头一阵晕眩,喉间大喘,心底又气又恨,气自己拗不过他的霸道,恨他为何如此心悉智慎事事洞明。   四扇殿门轰大开,有内侍舍人手捧德寿宫皇上所出内禅圣旨,上殿请太子升御座东侧坐。   他松手,深深看进她眼底,然后转走上龙座,面东而坐,长臂一展长服阔袖,金红色的蔽膝顺势而落。   外面又起一声鞭音,廷辉回头,见知阁门官已列班上阶,便深吸一口气,两手攥了攥裙侧,将掌心汗粒拭去,这才垂首缓步上前,在龙座之下向北而立。   待知阁门官、次管军官先后二十人殿称贺礼毕。朝中文武百僚乃依序而入。横行西向立。   她站在他座下。脸上强作定之色。直直地望着那些高冠重服地朝臣们一个个入殿、分列两侧。殿门之外。阶下青服散官们乌压压地站了一片。一眼望去似无止尽时令她头更晕眼更花。非得在袖中掐着自己地掌心才能稳得住身子。   朝中凡六品以上的女官们皆得以常服入殿。立于两制重臣们之后。虽不敢在这殿上相互耳语。可那些或遮或掩投向孟廷辉地目光却足以说明。这些女官们心中对孟廷辉能为大典之前导官一事亦是颇为不满。且先前太子当众与她执手入殿一景是令这些年华初放地女子们心生不豫之情。   从德寿宫奉旨而来地内侍舍人在前一展裱金御札:“皇上诏谕诸臣将校:‘皇太子仁圣。天下人所共知。皇太子可即,皇帝位称太上皇帝。平王仍称平王。与朕退处西都遂阳旧宫应军国事并听嗣君处分。朕在位三十九年。今乏且病。久欲闲退。此事断自朕心非由皇太子开陈。卿等当悉力以辅嗣君。共振天下之大业。’”   御札之言本在德寿宫行内禅之礼时就已由皇上亲自宣谕过。此时不过是登基大典之复例。可哪知座下殿中地两制重臣中。竟有人闻之流涕出声似悲不可抑。   皇上与平王共在位三十九年。从相争相伐到并肩舆坐四海定天下。收兵器治民生都合班以御世间万民。如今又携手退位让政终将这一世功业亲手交传给二人的唯一子嗣。如何能令追随二人数十年地老臣们坦然以受。   两侧臣众中一阵悉动,有人出列上前。   孟廷辉额汗不停滚落,定睛望去,就见是半月前乃回朝治事的古钦,同尚书右仆射徐亭、枢密使方恺、参知政事汪义问、同知枢密院事江平几位东西二党重臣。   几人不对座上新帝,却是面向手捧裱金御札的内侍舍人,躬身行礼道:“臣等不才,辅政累年,罪戾山积,乃蒙容贷,不赐诛责。今皇上、平王超然独断,臣等心实钦仰。但自此不获日望清光,犬马之情,不胜依恋。”   此一番说辞虽表朝中老臣们的满腔忠情,可却实是对新帝之大不敬——内禅御札既宣,又如何能在新帝面前口称皇上云云。   然,他在座上身硬面冷,眉梢眼角俱是隐怒。   她斜眸一望,心底登时一惊,虽知这是朝中两党老臣们欲于新帝即位之初恪立旧威之举,却生怕他当众发怒,当下也顾不得再尊大典礼制待舍人宣敕后再进言,忙转身对座,一撩裙膝,重重地跪了下来,俯首道:“兹者伏遇皇帝陛下应天顺人,龙飞宝位,臣以驽下之材,恐不足以仰辅新政,然依乘风云千载之遇,实与四海苍生不胜幸庆。”   这几句话她说得极为费力,每一字都要用尽全力才能大声说出,以让满殿众臣听清。   她撑在殿砖上的双手指骨泛白,深吸一口气,又道:“太上皇帝、平王之出于独断,此大位关乎天下苍生,愿陛下即御座,以正南面,上附太上皇帝传位之意,不容辞避。”   一殿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在望着伏在他座下的她。   她轻轻阖眸,头重地叩了下去,高声道:“臣以不才之身为陛下大典之前导官,惟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句句陛下震人耳骨,这声万岁更是撼人心神。   此礼既行,满文武百僚俱都撩袍而跪,称贺其上,拜呼万岁;殿外阶下的散官们闻声亦叩而拜之,三称万岁之音响彻宫城内外。   这是一个时代的结束,更是另一时代的开始。   铁血尽褪,华幕初起,一片万里江山妖饶多姿,处处盎春。   她的额贴着冰冰凉的殿砖,耳边传殿外拜呼万岁的远远回音,心底却是涩且难安。不需起身向上看,也知他在龙座之上是多么庄肃雍威,那一张脸就同那一颗心一样,冷且难辨。   一闭眼,脑中便闪过那一夜,那一个将她抱在怀中的清俊少年。   日日月月那般长,他是她的救命恩人,他是她的唯一仰望,他是她的太子殿下,如今他终是成了她仰祈效命的万岁陛下。   舍人宣敕众臣平身之音似从九霄而落,清晰却又缥缈。   她知道她该抬头起身,该恭请他降坐还入西华宫,该与朝臣们一并宴贺新帝登基,可她却怎么都睁不开眼,抬不起头,起不了身。   头晕难耐,身上躁热,连汗都不再出,好似一腔血水皆已蒸干,腹部痛潮翻涌,整个人绻跪在殿砖之上,无力能动。   周围终于有人发现她的异样,近前诸臣略有慌乱,又有舍人疾步过去唤她:“孟大人……孟大人……”   她想开口说自己无碍,可喉间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费力抬眼,却只能看见身周人影重重,辨不出谁是谁。   钝痛中只觉腰背一紧,下一瞬就被人抱了起来。   她鼻翳微动,闻到这熟悉的淡香,顿时一慌,拼命睁开眼睛,果见他青襟口正对她鼻尖,当下惊喘:“……陛下!”   尚在大殿之上,他如何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步下龙座,这般抱她!   他不顾她的挣扎,亦不顾诸臣将校们不加掩饰的目光,直将她抱出殿门,让候在外面的两个小黄门接手,吩咐道:“用朕的步辇送她出宫,令御医就孟府为其看诊。”   阶下黑压压的散官众臣们如风劈野草般向两边避开,让那两个小黄门将孟廷辉抱了下去。   他看着那几人将她抱上步辇,才负手回殿,大步登阶入座,冷脸一扬眉。   一殿窃语声不止。   参知政事汪义问从中出列,眉头紧皱,道:“陛下甫掌大业,壮志未畴,岂可因一女子而不顾朝制纲礼?”   他慵然一靠龙座金背,目光尽扫群臣,未与汪义问置言,只冲下漠声道:“朝中文武诸臣,有谁对孟廷辉心存愤懑之情,不如今日都站出来,与朕一瞧。” 章六十四 急变(上)   举殿众臣皆是无言互视,不想他竟能如此直截了当地说出这话,且这语气又满是欲为孟廷辉而责众臣的意味。   外面阶下仍站了百余名散官,大典未成,不降坐还入西华宫摆宴以贺,却在这紫宸殿上问论此事,又是成何体统?   古钦皱眉,回头看了眼门外阶下,便低声吩咐舍人去将那四扇大殿朱门合上,然后才上前道:“陛下若欲论孟廷辉之事,不如明日还阁,召中书宰执并议,大可不必在今日大典上廷议此等不相干琐事。”   朝臣中附和声立时浅涌。   他淡望着古钦,色却厉:“汪义问既能在大典之上直言朕不顾朝制纲礼,朕为何不可在此廷议孟廷辉之事?”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接话,连古钦亦是退身回列,都听得出这话中浓浓讽责之意,不由将目光转向汪义问。   汪义问一哑。半天才道:“臣等断无对孟廷辉心存愤懑私恨。只是孟廷辉事事希求上意、赖与陛下亲近而目无纲礼、依仗陛下宠信而多次逾例朝不到二年便居四品官位已令天下人闻之侧目。然陛下初登大位。如何能因此等侫幸不臣之人而置朝中重臣之言于不顾?”   他眼底一黯。“照此说来亲小人而远贤臣当是昏昧之君。”   汪义问撩袍而跪。俯首道:“满朝臣工俱无此意。陛下登基之前身在政事堂凡十五年。太上皇帝尝委陛下多决国政军务。陛下尚在储位时便知体恤百姓、整效吏治。多年来刚明之度不减太上皇帝、平王一分半毫。然陛下虽为明主难免刚好专任、明好偏察。被侫幸之人一投其机为患深不可测。似孟廷辉等侫幸之臣他日虽必将败阙殄除。可将城以求狐、灌社以索鼠。以陛下之材亦曰殆矣。”   他斜眉。“城以求狐。灌社以鼠……”嘴角竟是微微一弯。“汪卿不愧出身翰林,颇显清贵。”   汪义问当初是由翰林学士承旨领参知政事衔、入中枢视事地。此时听见这话色微变。当下闭口不言。   他忽而高声道:“翰林学士方怀何在?”   方怀自后出列首道:“陛下。”   他抬手指向汪义问,“你且告诉他当初是谁举荐孟廷辉入门下省补左司阙一缺的?”   方怀脸色亦变,僵立良久,才道:“是臣与张仞张大学士共同举荐孟廷辉入补门下省左司谏的。”   他盯住汪义问,冷言道:“依卿所言,方怀与张仞二位翰林学士亦非良臣,何敢联名向上举荐侫幸之人以蒙朕听?今日若论孟廷辉之罪,必将先贬方、张二人。”   殿中两制朝臣一片惊色,纷纷侧目。谁都知方怀、张仞二人乃翰林栋、清流中骨,多年来颇附古钦,如若此番因孟廷辉而被贬,东党老臣们又将颜面何存。   汪义问虽贵为参知政事,可多年来常以翰林清流自居,讽谕谏上之举多不可数,此刻闻之亦是大惊,开口结巴道:“这……臣、臣……”   方怀慢慢撩袍而跪,道:“臣所荐非人,以致陛下今日蒙此偏明之责,臣断不敢脱罪自辨,但听陛下处置。”   他在座上不语,目光清冽,望着汪义问。   汪义问憋了半晌才开口,声音不稳:“方、张二位学士举荐孟廷辉时尚不明其奸佞之性,断不可因此论罪。孟廷辉参审太仆寺主事王奇一案时苛酷狠辣,在台狱中滥用私刑以逼供,视朝廷命官如泥草,不过是因知陛下不豫王奇已久乃行此种种逾矩之举,而陛下却连擢其为右谏议大夫、龙图阁直学士,实属不当之令。”   他轻笑,笑中尽是冷谑之意,口中道:“孟廷辉之所以得入台狱审犯是因御史中丞薛鹏首肯乃得行,”说着,侧眸望向殿中右列,“薛卿今日亦在,朕说得可对?”   薛鹏额上一层薄汗,出列道:“陛下所言无误,确是臣当初许允孟廷辉独入台狱提审王奇的。”   他微微颔首,转向汪义问道:“照此说来,薛鹏亦属希意谀上之臣——若非知朕不豫王奇已久,又怎会许允孟廷辉孤身独入台狱?依汪卿之言,似薛鹏之流必不能主台谏,御史中丞一位亦当让贤。”   薛鹏闻言亦是撩袍而跪,与汪义问、方怀二人同列于龙座之下,紧眉道:“微臣沗掌台谏却不保清名,还望陛下恕罪。”   汪义问跪在他二人当中,身子僵硬不已,“陛下……”全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竟能扯出这些事来。   本以为他借机欲贬方怀、张仞是因二人乃东党之臣,却不料连薛鹏这种不倚任何一党的清立之臣也难保全身。   他撑臂在座,转头去看古钦,开口道:“今日中书宰执皆在,便当众议一议此事该要如何是好。”   古钦此时哪敢多言,只躬身道:“臣等先听陛下之意,再议呈札。”   他微一弯唇,“甚好。”说着,站起身来,谓下道:“朕连擢孟廷辉确是不当,今贬其为天章阁侍制,暂入直史馆编修起居注。”   众臣闻言,皆叩拜而称圣明。   他却扬臂止之眸又道:“既贬孟廷辉,便不能不究方怀、张、薛鹏三人之为臣失职不当之处。贬方、张二人为翰林侍读学士,薛鹏之材不足以为兰台令,自御史中丞左迁知制诰。”   几人闻言叩首谢恩领罪。   他眉头一动又道:“汪卿久居中枢,不悉外路诸县民生,今日于大典之上又与二府重臣上言不舍太上皇帝、平王云云。朕谅你一心忠情,便许你随他二人退处西都、以参知政事衔出知遂阳,如何?”   汪义问听得背脊发冷知这是因自己今日逆上讽谏孟廷辉而被逐出京中政堂,却也无话可说只低了头道:“臣谢陛下隆恩,臣必当竭尽心力以辅太上皇帝、平王于西都遂阳。”   与列重臣睹之皆是阵阵心寒,虽知一朝天子一朝臣,可却绝没想到新帝甫一登基,便会当廷排贬前朝老臣。   但却没有一人胆敢出列再言。   出口讽谏孟廷辉深蒙宠信的人是汪义问,虽得如愿使孟廷辉遭贬却赔上了自己与方、张、薛三人的臣运,且又无言可辩无话可驳到头来还得身对龙座之上,拜呼一声陛下圣明。   此一番孟廷辉人虽被贬可却不失皇上   但他们却做了新帝登基杀威慑众的贡案牺牲。   至是才彻底明白皇上哪里还是十一年前那个刚涉政事军务的清俊少年,分明已成了手段心术样样狠厉的年轻帝王。   古钦垂首,辨不出神色,只恭声道:“中书无议,皆尊陛下之谕,不日除诏以示朝中天下。孟廷辉一事既已论结,还望陛下及早降坐还入西华宫,设宴以受百官称贺。”   他望着古钦,忽而道:“古相多年来体国忠君,实属朝中不二贤相,今除平章军国重事衔,仍领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职。”   古钦蓦然抬头,神色惊诧,怔愣半天才似反应过来,直道:“臣何德何能,安敢受此封衔,还望陛下三思!”   朝臣亦惊,不想连贬东党数人之后,竟会又对古钦如此赏封。   他低笑,“古相休要谦拒。古身为两朝老臣,辅佐太上皇帝、平王亦已多年,莫论战乱承平,皆是忠君之臣,又有何不敢受此一衔?”   古钦复又垂头,良久无言,终是哑声道:“谢陛下隆恩。臣必当鞠躬尽瘁,以佐陛下大业。”   殿角只候的黄衣舍人状,小步走去令人重新将四扇殿门打开,依制让殿外阶下久候的百十名散官再拜而贺,然后去请新帝降坐出宫,群臣将校亦在后下阶,升辇还入西华宫。   外阳灿芒遍落,日上中天,殿角飞檐琉璃瓦碧翠发亮,宫墙远色亦清,碧天绵云,雀鸟叽喳,夏风暖煦。   傍晚时分,宫中有人携旨来府宣敕皇上诏谕。   虽早有御医来府看过,可孟廷辉依旧是浑身乏力,卧床不能起,那持诏之人似是知晓她的境况,便令孟府下人设案贡旨,并未强求孟廷辉起身跪接。   贬为天章阁侍制,暂入直史馆编修起居注。   她听了,不知怎的,心头竟是大大一松,全身都舒缓开来。这么多日子以来的连番擢升早已令她心积郁,如今突然被贬,却觉得是理所当然。   又闻皇上在登基大典上竟然闭殿廷议,连贬方怀、张仞、薛鹏及汪义问四位胘股重臣,却对古钦封赠颇重。   她虽不知白日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可也能猜到是与自己遭贬有关,脑中拼拼凑凑竟也能想出个大概,当下又是嗟然轻叹。   然而病中却也无力多想,待到天黑,吃了一点府里下人遵御医嘱咐而做的清粥,便又放下帐子沉沉地睡了过去。   入夜后不知多久,外面忽然亮起了一院子的灯烛,耳边传来府上下人疾步快行的慌乱声。夜气湿热,不知又过了多久,她的房门被人推开来,发出细小的嘎吱声。   她以为是婢女来给她擦身,当下便转过头去问:“外面出什么事儿了,怎的如此慌张?”   却没人答她。   她觉得蹊跷,抬手欲掀帐子看个清楚,可那人却先她一步而将帐子撩了起来,探掌来摸她的额头。   他的脸逆着窗缝细光,看不甚清,可她却明明白白地知道是他来了,当下一惊,出声道:“陛下……陛下怎么到这里来了?”   “唔。”   他低低地应一声,未答。 章六十五 急变(中) 曹京一去御史台便参了古钦一折,此事必是经他授意所为。其时王奇一案正要开审,古钦告病在府正好避开了朝中的那些是是非非,否则那些东党骄臣们必会趁机将古钦拉了去做靠山。 他揽着她,沉默良久才道:“方怀、张仞、汪义问三人亲附古钦多年,今日一连遭我排贬,朝臣们必会以为古钦已不为我所重。朝中小人亦多,闻风而动、落井下石之事屡见不鲜,倘是今日不当众封赠古钦,只怕明日便要滋生事端。古钦一生为国为朝,不可没了好结果。” 她想了想,道:“陛下考虑如此周详,不知古相心中会否感激陛下恩怀。” 他嘴角轻扬,又侧过头亲了亲她。 她爱极了他的,每一次看见都会怔望良久,此时被他一亲,思绪蓦地一飘,搂着他的手也不由一颤。 他任由她这样一直傻傻的盯着看,目光点过她的眼眉鼻唇,见她一脸熏然的样子,忍不住低头凑去她耳旁,“再这样看下去,我可就顾不得你的病了。” 她一下子回神,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阖眼半天,才轻轻道:“陛下每次一笑,就像是要把臣的魂魄都吸走了。” 他懒懒地靠着她的床枕,抚着她的长发,眸子浅阖,脸色懈然,“当初在宝和殿小传胪时,你脸皮可没这么薄。” 她小声道:“当时臣以为陛下是刻意讽刺臣。臣心里不平。” 他又是低头浅笑没有说话。 她在他怀里偎了许。突然抬头看他:“方怀、张仞二位学士当初举荐臣入门下省。如今却因臣而被贬。想必心中要把臣恨死了。” 他睁眼,眉间微皱。 她又道:“当初臣去求廖大人让薛大人在王奇一案上助臣一臂之力。而今薛大人中丞之位尽失。只怕连廖大人亦会怨臣。”她顿了下头在他颈窝里。“陛下雷霆手段。不过半日地功夫排挤老臣、贬斥微臣,更令臣在朝中众人们眼中愈发翻不得身。” 他脸色有些僵,问道:“……你可会后悔?” 她往他怀里缩了缩,淡淡道:“是后悔不该做这些遭人唾骂之事还是后悔不该爱上心术难测的陛下?” 他感觉到她的唇息暖而浅地吹上他的颈侧,心底蓦动。 她不待他答忽而道:“陛下……能不能再把臣抱得紧些?” 他慢慢地拥紧她,紧些紧些,紧得直像是要将她按入自己的骨血之中一般,压得胸肋处都在隐隐作痛。 她满足地轻叹:“臣不后悔。”停了停,又道:“无论何事都不后悔无论多久都不后悔。” 他顿觉呼吸涩难。 怀里的这个女子,是爱他爱到有多深有多重,能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地对他说出这些话。 这世间除了她,他又如何能再找到一个这样不计荣辱不计回报、一心一意倾情以对的女子。 十年前的那个孩童不过是他手中留命千人之一,可十年后的这个女子分明是他心底再也抹不去的一点朱印。 他闭了闭眼,掌心下的身子柔软而温热。她的美好只有他能懂得,而他又是何其幸运,能够被她一心一念地爱了这么久。 良久,他才低声,一字一句道:“……我亦不会让你后悔。” 她没吭声,也没动,好像已是睡着了。 他等了等,才唤她:“孟廷辉。” 她含糊地应了声,膝盖一屈,勾上了他的腿,一副舒服的模样。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脸,试图唤醒她,声音有些迟疑:“出宫之前诏御医问话,刘德刚说你是进食有误。” 她眼皮微动,半晌抬眸瞅他,轻声道:“……昨日里,之前那个曾于登闻鼓院进状的郫县百姓来府里求见我,顺路带了些自家小食说是要谢我,百姓淳朴,盛情难却,我便吃了。” 他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声音亦凉:“你知道他那吃食里没问题?如何能随便乱吃这些不认识的人送来的东西!” 她拧眉,“想来是因路远天热才出了问题,臣不比陛下龙体尊贵,如何不能随便吃东西? 他捏住她的下巴,盯住她:“去年骑射大典之上,你被马摔得还不够惨?安知眼下朝中没人想再害你?” 她一哽,半天才蹙眉道:“原来陛下也已知道那事儿了。” 他冷眼睨她,脸色愈发不豫,“怎么,你还指望能一直瞒着我不成?魏明先实属犯上逆臣,之前只将他贬官逐回原籍丁忧守制,实是便宜他了。你明知此事却不报与我知,是不知其间利害?” 她默默垂眼,腆着脸凑过去亲了亲他的嘴角,又埋头在他胸前轻轻蹭了下,小声道:“陛下,臣还病着呢……” 他的身子一僵,不想她又耍起“无赖”来,可她这模样却令他心中有火也不出,当下一把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口处,不让她再乱动。 夏夜湿热,这一榻间更是暖意蒸人。 她便乖乖地窝着不再动,闭眼浅息,半睡半醒间,又小声呢喃道:“……陛下既已来探视过臣,还不快些回宫?” 他不语,只伸手一扯轻纱帐子。 那帐子飘然而落,隔了床里床外,漏光,其上碎花点点晃动。 没过多久她就睡熟,脸色纯净有如不谙世事的孩童,身子柔软地契进他的怀中,贴着他的心,紧不可分。 他望着她的睡颜,把轻轻搭在他肩头的手拉下来,握在掌心里,久久不放。 院外灯烛之犹盛,却无人敢叩门来扰。 夏草长细,小虫鸣嘈,色当空,稀星藏目…… 一室独静安怡。 新帝登基的头一夜,是在孟府里过的。 此事只有皇上身边的几个近侍及孟府下人知晓,却没有一个人敢说传出去。宫里的人虽知皇上出宫未还,可不知究竟是留在哪里过的夜。 朝中众臣虽闻声起疑,却因畏于登基之日新帝余威而不敢堂然在廷问之。此事便这般不了了之,无人再提。 一月后,太上皇帝、平王起驾出京,往归西都遂阳旧都。 新帝下诏,拨京畿禁军二千随驾护行,又命宫中内诸司分遣能吏随太上皇帝、平王归旧宫只候。 又半月,有旨大赦天下,诸路赋税减半,称诏开恩科,取各路孝义之辈入京对学,能者可入朝为官。 新君新政,举国为庆,就在这一片时繁景盛的时候,北面突然传来了一道令京中朝堂为之陡震的消息。 入夜未久,直史馆的灯烛仍然亮着。 孟廷辉正在收墨合书,却忽然听见外面响起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当下蹙眉,不解禁中慎地怎会有人在夜里随意跑动,便搁下手中的东西,快步走出门。 一出门,正撞见一个久随皇上的小黄门飞快地往皇城北阙门方向跑去,见了她也只是快速揖了个礼,连“孟大人”都没叫,便急火火地继续沿廊快跑而去。 孟廷辉眉蹙愈紧,在后叫他:“岳公公留步!”待那人回头,才上前问道:“怎的这么慌张,可是皇上出了何事?” 那姓岳的小黄门抹了一把汗,摇头道:“皇上安好!咱家这是奉旨去请二府诸位宰执、枢密使入宫!” 她听见“皇上安好”,本是松了口气,可一听后面那话,心又提了起来,忙问道:“都已入夜,何事如此紧急,竟要诏二府重臣同时入宫?” 小黄门左右一张望,见没旁人,便凑过来道:“这话本不该随便乱说,可咱家对孟大人也不敢有所隐瞒,是潮安北路的柳旗大营哗变了!” 孟廷辉闻言大惊,促愣少许,才颤声道:“怎会突然这样?”转眸一想,又道:“便是如此,也当明日一早在早朝上当众廷议,此时诏两府重臣入宫,岂非徒让人心生惶恐!” 小黄门闭唇半晌,眼神一溜儿望向远处,以细不可闻的声音道:“柳旗大营哗变,青州知州沈大人奉潮安北路安抚使董义成之令前往招抚,却被乱军扣了不放,至今生死不闻!” 她听清,腿脚蓦地一软,险些没站住。 一营禁军将士哗变已是惊天大事,岂料乱军竟能胆大如此,敢将一州知州扣了不放,且那知州又是皇上最亲之臣! 她嘴唇发抖,冷定半晌,才又问:“皇上眼下人在何处?” |派派小说论坛残月紫痕手打,转载请注明| 章六十六 急变(下) 小黄门道:“皇上人在睿思殿东暖阁,入宫来报此事的大人直到咱家出来前都没被皇上遣出殿。” 孟廷辉抿唇,听得出小黄门话中之意,只怕皇上此时正是龙颜大怒,卫尉寺卿田符定是首当其冲承其盛怒之人,难免会挨一顿狠斥。 小黄门不敢多耽搁,冲她一揖,便反身快行而去。 她定身远望,宫廊蜿蜒尽漫落叶,这才唏然垂眼,回去熄烛掩门,然后便往睿思殿快步走去。 秋来肃杀,入夜之后风便冷得侵心。 睿思殿外站了一列内侍宫人,脸色都有些惶恐,显是被从里面喝遣出来的,此时候在外面,进不能退不能,人人都是尴尬不已。 孟廷辉随意问了个人:“卫寺卿田大人可还在里面?” 宫人摇头,小道:“皇上有言,让田大人回枢府去把事情同方、江二位大人说明白了,再与二人一同入殿。” 她听了不由蹙眉,道:“我求见皇上,烦请通禀一声。” 宫人犹豫了一下,半晌才答话:“孟大人若要见皇上,直接入殿觐见就是……” 孟廷辉知道这人此时皆是畏怕皇上怒火波及无辜,便也不多言,撩裙登阶而上,在外亦未叩禀,直接推开殿门走了进去。 案下落了一地地折子。其间兵报奏折上的朱字,一角惊目。 她反手关门,抬眼向上望去。就见他撑臂斜身坐着,一双长腿叠搭在案,后颈微仰,眸子轻阖,发后玉簪亦除,人似是在闭目养神。 若非这一地散章昭示着方才此处怒火倘佯,她是无论如何都看不出他脸上有何怒意残存。 忽然想起当初她与他第一次单独在大殿之上相见时。他亦是这副慵散无羁之态,只一刹便令她心跳若飞。却不想,如今他已身登九五之位,还会露出这种模样。 许是不曾料到此时会有人不禀而入才会这么放松,直袒不为臣民所知地一面。朝臣皆知他自从登基以来便常常夜宿睿思殿,西华宫地寝殿根本就是个空壳摆设。她更是能够想像得到这段日子来他有多累,眼见他此刻疲态,心里也跟着难受起来。 他听见殿门开合之声,蓦然睁眼看过来。 眉梢犀利如常,眸色淬亮,目光直扫向她的脸。 她迎上他的目光,轻道:“陛下。”然后小步走上前弯腰将地上已成狼藉之状的奏疏折章拾起来,一本本摞好,放回他面前案上。 他的姿势没变,脸色亦没变目望了她好一会儿,才又阖上眼头到尾都没开口。 可他越是这样面无波澜,她便越是知道他心中是怎样的一片翻天怒浪。 登基尚不及半年,北境重路便出了此等逆天大乱。是无视他的帝威皇权,更是挑衅他的容耐之度。依照他那强悍心性,一营禁军哗变、占城杀将,当属罪不可赦。若非是乱军掳扣了沈知书,只怕他早已下令调兵清剿了。 沈知书自幼与他一起长大,做皇太子伴读数年间二人俯仰同处一殿,其后历太学、入仕直到出知青州前,更是他的亲腹之臣,此番遵他之意远赴潮安北路任青州知州,却偏偏遭逢此难 他心中又该是个什么滋味。 她站在案旁着他这张毫不带情的俊脸,隔了好半晌,才终是开口道:“陛下,沈大人吉人自有天相,此番定会平安而返。” 他闻言,略微一挑眉,脸色愈发沉黯,仍是闭着眼不吭声。 她轻轻踮脚,伸手将他散乱的袍襟整理了一番,又道:“陛下心里面要是不痛快,就与臣说说话,这样憋着反而难受。” 他一把将她的手压在胸口。 良久无言。 一殿灯烛暖焰摇曳,细烟逶迤尽散,她的手被他攥得极痛,可却沉静而立,自始自终未再道一字。 她知他一向不善多言,可他越是不言,她心中便越是替他难受。她宁可他能够像她一样无所顾忌地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可那又怎么可能。他是这天下最不该有所顾忌之人,可他却又是这天下顾忌最多之人。 殿外忽起脚步声,这回却有宫人前来叩禀,声音细小:“陛下,中书和枢府的大人们都来了。” 他缓缓松开她的手,睁眼道:“宣。”一收双腿,一抖袍摆,坐正身子后,脸上一副沉肃之色。 方才的怠然神情顷刻间便没了影踪。 两扇朱门哗啦一下被人打开,一众紫袍玉冠鱼贯而入,列于殿上,纷纷开口道:“陛下。” 她退后几步,悄然望过去,见来者是尚书左仆射古钦、尚书右仆射徐亭、左丞周必、右丞王元德、参知政事叶适、吴清,枢密使方恺、枢密副使何澹、同知枢密院事江平,与卫尉寺卿田符、职方司主事陈源共十一人,满满当当地分列两边,令这一殿阁顿显狭仄。 方才听那小黄门说皇上诏二府重臣入议时,她绝没没到所诏之人会是中书、枢府、兵部、卫尉寺四处的十一臣,心里不由一沉,才觉自己来此是冲动冒失之举,当下便欲告退出殿。 那一列重臣们亦已看见这边的她,不由面面相觑,脸色皆不自然。 孟廷辉颇为知趣,低头道:“在下奉旨编修起居注,方才来殿请陛下加注昨日数言,此时不敢多扰诸位宰执议政,恕在下先行告退。”说着,便对上行了大礼,身退欲行。 “不必。”他开口,见她站住不动,才将目光探向古钦那边,冷声道:“可都已知晓了?” 田符忙上前道:“方才只来得及同枢府诸位大人说,中书宰执还不知详细。”但见孟廷辉在侧,言辞间便犹豫了起来,半晌才又开口,对众人简述了柳旗大营哗变一事之起因现状。 柳旗县在青州东一百八十里,因与北境交壤,数十年来皆有禁军驻屯,这些禁军将士们平日里虽不出巡檄,但粮饷一直比别的大营优厚。自年前两国互市之后,潮安北路转运使温迪便以北境事平之由,欲减柳旗大营虚废粮银。谁知柳旗禁军一贯骄悍,令还未至闻声作乱以抗温迪之议,柳旗县知县高海刑囚为首小校、将其杖刑处死,当下令一营将兵心生怨怒,群起为乱,杀知县高海、枭其首于木柱之上、日夜以箭射之。潮安北路安抚使董义成闻得哗变一事,不敢往报朝中,急令青州知州沈知书携粮银往柳旗县招抚作乱禁军,允其不减粮饷半分,却不料沈知书一近县城,便被乱军逮扣入营声称自知为乱乃属大罪、不信董义成不咎其罪之言,非要朝廷出诏赦众人之罪,乃肯释沈知书、投械归顺。 待田符讲完,古钦等人的色俱是大变口却无言。 她默声站在上,听得亦是心惊肉跳。虽知常年驻守北境禁军皆穷苦,却没料到这些营兵们能骄纵狠悍若此,全然不将王法放在眼中,连知县都敢说杀便杀,而沈知书此时被乱军扣于营中,便说是命悬一线也为过。 他低眼一扫众人神色,口道:“下旨董义成安抚使一职,暂代冲州府知府。升青州为青州府,潮安北路安抚使司自冲州府移至青州府。沈知书此番若得生还,便领青州府知府一职。安抚使一位暂缺待议。” 众又是一愣,本以为他定会先议该要如何处置叛军、使其释沈知书归返却不想他会面无表情地说出升州作府、挪移帅司之令。 古钦皱眉,率先前道:“陛下深谋远虑,眼下沈知书人在乱军城营之中,必得先想个万全之法以保沈知书无恙。” 老臣们都知太子太傅沈无尘就只有这一个儿子,沈夫人更是视其为心头肉,倘是此次沈知书有个三长两短,皇上又怎能对得住这位为国为君数十年的两朝重臣。 他望着古钦,仍是面无表情道:“朕亲手书诏,于朝中择一重臣,携之赴柳旗县宣敕招抚之令,再于青州大营调万人随赴柳旗县外。若乱军肯投械便释其罪,去军籍而为民;若乱军不肯归顺,则尽数清剿于城中,坑杀殆尽。” 古钦怔然无语,半晌转头望向身旁数臣,众亦怔然不知所措。 没人想到他会这般心狠。 若按此议,倘若乱军不降,禁军一朝攻营清剿,沈知书定会被乱军抰杀在营。 孟廷辉的脊背不由一寒。想到方才他独自一人在殿时的神情,再与此刻这无情冷面相比,心底蓦地一酸,僵了许久。 ……自己到底还是不知他。 他又看向方恺,道:“方卿多年来熟知各路军务,此番若由青州大营调兵,该由何人掌帅?” 方恺一时没回神,经身旁之人暗催才一晃目,看向上面,皱眉道:“回陛下的话,臣以为该由青州大营的游击将军宋之瑞掌帅。” 他微一点头,看着这一殿重臣,良久又问道:“朝中谁人可携朕手诏往赴潮安北路的?” 众皆默声不语。 谁都知道此事非两制重臣前往不能定一路军心,而乱军非见皇上所重之臣不能与之为信。可在朝的两制重臣中又有哪一个肯不顾自己性命前往乱军之前宣敕招抚之谕的?而朝廷又哪里能让两制重臣前去冒这个险?一时间只觉进退维谷,难以决定。 几人互相看了看,目光复杂而又犹。 徐亭抬头去望枢府几人,错视间忽然扫到站在一角的孟廷辉,目光当下一滞,转而又是一亮。 田符看见他的眼神,便也随之望过去,看见孟廷辉后先是怔然,而后脸上便露出明了之色。 其余数人见二人皆往那边张望,也都纷纷看过去,看清后,又不动声色地互换了下眼色,才重新注目座上。 孟廷辉怎会看不懂这些人的神色,瞳底不禁一暗,不待有人开口,便先出列上前,躬身道:“臣孟廷辉,愿携陛下手诏,往赴潮安北路乱军之前宣敕招抚之谕。” |派派小说论坛残月紫痕手打,转载请注明| 章六十七 柳旗(上) 此言一出,与殿重臣脸上均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当下纷纷点头称是。参知政事叶适更是出列上前,道:“若能由孟大人持陛下手诏赴乱军之前,乱军必会相信朝廷是真心肯豁其罪。” 孟廷辉虽不似两制重臣那么位高权重,可论身受皇上宠信之度,只怕朝中眼下无人能出其右。以她为使往赴乱军之前,定能使乱军相信朝廷肯允释其大罪的诚意。倘是能得乱军开营投械、放沈知书出城,则孟廷辉不过代为君使、并无大功可叙;倘是乱军一时反悔、不信诏书称言,将孟廷辉一并掳扣或杀,朝廷亦不会就此而损二府之忠信良臣。 平日里这些重臣们对孟廷辉直可谓是恶不能近,可眼下却头一次觉得朝中有她存在,未必不是件好事。一时间,殿上无人不应叶适之言,就连古钦亦是微微点头,道:“孟廷辉入仕不到两年便身居馆职,未曾出知地方而久守君侧,此亦与朝制不合。倘是此番能够前往潮安北路行此招抚一事,朝中对其清议之潮或可暂压。” 她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地,低眼望着足尖,听着身旁数人的议论之声,心中却做它想。 方才她欲退殿,他却道不必。明明是一朝重臣与君秘议禁军哗变之要事,他却不避她而让她在一旁只字不差地全听了去。这哪里会是他的作风?想必他是在见她之时便已料到事态会照此发展,定是有意要留她在这儿,好让十一位重臣借机指她为君使。 果然,身旁众人议论将毕,便听上颔首道:“就以孟廷辉为使,持朕手诏,往赴潮安北路,招抚柳旗乱军。” 她抬睫掠他面上神色,半晌又垂眼,道:“微臣遵旨。”纵是心虑重重,言辞间亦是毫不带情。 定了由她持诏出京此事又岂是三言两语间便能议决得了的。千里折报往返间那面不知又会有何变故,而这更是朝中头次派遣女官赴边地宣敕诏谕,一路上入驿与否,过州县又当如何,京中殿前司亲军马步兵又要派多少随行……更何况除她以外,更须得再择一人为副使一并前往。 待二府数臣大半议毕。时已入夜颇深。这边卫尉寺卿田符犹在与方恺争议该由何人为柳旗一营的新监军。而中书已提议由知制诰邓通为副使、与孟廷辉同行。 他漠不作色地在上听着臣子们地议,琐事皆委于中书过后再议,唯独听到要由邓通为副使时皱了眉头,道:“朕欲让神卫军至麾校尉狄念随孟廷辉同往,殿前司拨调八百亲军随行。” 枢府几人互看了看。面色微讶。 朝中从来都没有派武臣为招抚副使的先例。何况狄念身份特殊。已殁武国公仅此一嗣为继。更是万万不能有何差错。谁都没有想过皇上会让狄念担此一任。 他眼角带了血丝。脸上亦有疲态。似是不耐于此再耗下去冲古钦道:“明日中书诸事议毕后拟个札子呈上来。翰林院草诏后由朕亲自写。不论何事皆不得出一丝半点地差错。”又转向方恺那边。吩咐道:“相关军务诸事便劳方卿今夜多费些力。明早天亮之前务必拟定呈上来。” 众人皆点头称是,入夜以来没人不乏,此时见他发话不在殿上多议,纷纷告退还阁。 他允众卿退殿道:“孟廷辉留下。” 她知道他定是有话要与她说,便依言留下未走。殿中已没旁人了,才抬头看他,“陛下。” 外面秋夜风声瑟缩,再无人声。他的脸色瞬时肃起来,一扫方才疲惫之态,开口亦是冷厉:“柳旗乱军无论投械归顺与否,皆尽坑杀于城内。” 她心底陡震,肩头一颤,睁大了眼紧紧盯住他。 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方才面对殿上十一位重臣,他明明是说…… 怎能想到他会这般心狠手辣?想来那一营将士并非是人人为乱,若论要诛城掳杀朝官之徒,何必一令而灭这万千人之性命。 她手脚俱是冰凉不已,这才明白他为何盘算了要她去潮安北路招抚乱军。 倘是不称诏豁免乱军之罪,乱军必不肯开城释放沈知书;可若是乱军依他手诏归降而犹被坑杀殆尽,则他为帝之仁圣之名亦将殆矣。如以朝中两制大臣为使,则必不会依听他此等狠辣之计,定会跪谏劝上收回此心乃止。只有以她为使,才能替他行此之策,而保他英明不损一毫…… 她的命是他救的,她为了他连死都肯,她爱他爱到凡他之愿便是她之心念,她又怎会不去为他做这区区一事。 她知自己会,而他更知她会。 睿思殿中御案金贵高高在上,龙座之后两柱书联刚劲苍松。他依旧坐得笔挺,看向她的目光冷而坚定。 许久许久,她才蹙眉轻应:“……臣谨遵陛下之意。” 他脸上利线倏然一软,冲她伸掌,道:“过来。” 殿中无人,她便走到御案跟前,抬眼望着他,不知他要做什么。 他侧身屈腿,看向她的目光柔了些许,伸向她的手掌微弯,又道:“到这儿来。” 她会意,默声又上前两步,将手搁进他掌中,顺着他的力道偎入他怀中,身子被他抱坐在两膝之上。 他收臂揽紧她,偏过头去亲她的脸,嘴唇又移去她耳边,低声道:“此去潮安,调兵诸事皆委于狄念便可,你只管宣敕圣旨,万莫要近柳旗城营。” 她垂眼无言。 方才他是那般狠厉生冷,眼下却又这般旖旎缠情,她摸不透他的心揣不得他的意,愈发觉得他帝心难测圣怀难辨。 他见她不吭气,不由伸手去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仔细看进她眼中,眯眸道:“怎么了?” 她摇摇头挤出个笑容,伸手去抱他的腰,埋头在他胸前,细声道:“没什么臣只是一时乏了。” 他低头吻她的发顶,又问道:“我方才说的话,你可听清了?” 她点点头“臣知道了,无论如何都不近城营一步。” 他的嘴唇微动,似是还想说什么,却终是没再多言,只是抬手扳过她的头,俯首去亲她的红唇。 她的身子有些硬,却仍是闭上眼迎合他这个热烫的吻,觉出他探手过来解她的官服,在他腰后的手不禁轻攥,可是依旧没动,任由他用力地揉捏她的身子。 他爱她的身子,爱她能为所用之材,爱她事事皆是如此顺应……可他到底有没有爱过她的这颗心?一想到之前他能不顾沈知书性命而下清剿不降乱军之诏,再想到他方才那句莫论归降与否皆将乱军坑杀的疾狠之令,她的心口忽地一酸,脑子混沌一片不知自己将来是否亦会被他如此对待。 本是不在乎,本是不在乎将来如何,生死如何,爱恨又如何,奈何他一次次地给她期冀给她希求之念,让她误会……误会他亦对她有爱,哪怕就一点点。 终是发觉了她的异样动作不由一停,暖热的掌心压在她的腰际声唤她道:“孟廷辉。” 她眼看他,见他眸子里满满都是情欲脸上却是隐忍迟疑之色,突然不知该要如何是好紧了嘴唇,无言以对。 他看了她一会儿,突然抽手出来,又将的官服重新扣好,薄唇细致缓慢地擦过她的眼角眉梢,一字一句道:“我知你心中在怀疑我。”又低眼看她,沉声道:“也始终未曾相信过我的话。” 她的鼻尖忽一红,“陛下。” 他望着她。这个女子当初是如何灵动且无忌,那一双眼又是多么清湛透澈,只消一眼便叫他记住了她;可如今他已有许久没再见过她的那种笑容,这一双眼亦被世事朝政遮蔽了光芒,只有这颗心依旧是一如既往地倾附于他。 她触上他的这种眼神,不由动容,脑中忽忆那一夜他所说的话,当下仰头去亲吻他的嘴唇,急急道:“臣没有,没有不信陛下。” 他是一国之主、天下之君,他纵有割舍之痛却也不会于人前张表,她怎能用寻常世理去想他?纵是冷厉狠辣又如何,纵是令出无情又如何,她应当知晓他的难处,而不该这样疑他。他肯付她所信,让她代为君使往赴潮安北路,她却为何要这样辜负他的信任? 他眸火骤溅,一把箍住她的身子,狠狠地吻回来。 孟廷辉……孟廷辉……孟廷辉。 从那一年的大好春日直到现如今的肃冷秋夜,这三字不知已在他心头滚过多少遍,字字入骨。 她是如此爱他,不顾自己的一切也要爱他,事事遵他之意,从来不忍令他不豫,纵是他不多言语不多解释,她仍肯信他,纵是他身在帝位或会负她,她仍是爱他。 这样的一个女子…… 让他如何能不爱! 唇舌纠缠衣带相连,她攀上他的身子,伏在他肩头轻浅喘息。 他扣着她的腰,猛地起身,将她压上御案,揽袖横扫案上器物,直直倾身亲抚她,动作极尽温存,口中哑声道:“待你归京,我带你去西山赏雪……可好?” 此去潮安近千里,待她归京,定是满城飞雪之寒冬银色。 她几乎要溺毙在他这难得一见的温柔话语中,眼底笑得明媚,满心欢愉,好像是头一回窥到了他心底一角,轻轻点头,“好。” 他看见她这般笑出来,嘴角竟也轻扬,两臂撑在她身侧,只觉怎么看都看不够她的笑脸弯眸,忍不住又去亲了亲她,“孟廷辉。” 她口中应着他,伸手去摸他的脸,他的眉毛,他的眼角,他的嘴唇……怎么摸都摸不够他的体发肌肤。 外面秋风瑟瑟,横扫落叶卷滚而飞,满宫凄清。 殿中暖烛光影轻曳,映得他眸色灿亮,照得她两颊潮粉。 十丈皇锦,三寸软红,二心相印……一室浓情无处销。 孟廷辉持诏出京之日,先由宫中禁中诸班直侍卫一路护行北出城门后才上了由狄念所率殿前司亲军护卫的钦赐车驾。一路黄仗分行,华盖团簇,声势不可谓不大,足见皇上对其宠信之度。 朝中女官向来不放外任,莫论似此持诏赴边招抚乱军之事。因而孟廷辉之前虽被贬,此番却又重新被京中好事之民关注谈论起来。 城外官道上一片漫土萧索之象,随行的八百殿前司兵马皆已列装在道等孟廷辉与狄念下令,便可出发。 因见诸事皆已安排妥当,狄念便驱马行向车驾这边,远远地便唤她道:“孟大人!” 孟廷辉虽与狄念不曾见过几次面,可自己却曾蒙他出手相救,此次与他一并往赴潮安北路,心中竟是格外踏实。又因狄念与皇上一向亲近,她更是打心眼里地欢这个朝气蓬勃、身手不凡的年轻将领。眼下听他在叫她由将车帘撩起,看他走进,方笑着道:“有劳狄校尉,若无旁事,便下令出发吧。” 狄念亦笑,正欲回身斥令,却见城门那边有一人一马飞快地驰过来,不由皱眉停下。 那人红衣如火长袖逆风而飞,裸腕莹白,腰枝纤细,纵是骑姿英气十足,也可一眼辨出是个女子。 孟廷辉亦发现了那人那马要问此时怎会放人马出城走这条官道,却见那女子转身仰脸马直朝车驾奔来,开口冲她喊道:“孟大人!” 她定眸细望出是沈知礼,当下一愣。 狄念早已纵马上前去迎可沈知礼却似没看见他似的,扯缰便驰了过来。狄念无奈,只得一溜弯儿地跟在她马后又兜了回来。 孟廷辉出车,望着她,“沈大人怎么到这儿来了?” 沈知礼翻身下马,跑过来,也不顾旁人眼光,一把拉住她的手,眼眶竟是一红:“孟大人这几日在府避不见客,我别无它法,只得趁此时来见一眼孟大人。” 孟廷辉蹙眉,因出仓促,前几日在府之时本就不多,又为免不相干之人来扰,便闭门不见客,不想沈知礼竟会跑到这里来找她,不由轻声问道:“沈大人有何要事?” 沈知礼看看周围,见无闲,才将孟廷辉往旁边拉过去一点,声音微哽:“孟大人,我求你保我哥哥性命!” 孟廷辉眉蹙紧,撇眸道:“沈大人何出此言?我这番去潮安北路,本就是要招抚乱军归降、开城释放沈知州的。” 知礼抬手抹了把眼睛,又道:“我自幼与皇上一同长大,皇上的心性我再知道不过了。孟大人此番去潮安究竟如何我不敢言,但求孟大人能保我哥哥性命!” 孟辉微微咬唇,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回来,转头对狄念道:“麻烦狄校尉先送沈大人回城,再与我等一同启程。” 沈知礼犹不肯走,可狄念却几大步就了过来,拉住她的袖子把她往一旁带去,口中哄道:“你只消在京中好吃好睡的,我保管把你哥哥完好无损地带出柳旗大营!若少一根头发,让你砍我一根指头!” 沈知礼拼命,欲从他掌中挣脱出来,却是抵不过他的力道,被他半拽半拉地带出官道。 孟廷辉脸色有些暗,独自走回兵马阵中,轻声吩咐为首小校道:“我们先行,狄校尉一会儿便跟上来。” 那小校轻应,看她返身上车落帘,便利落地空抽一鞭,呵斥道上八百人马分阵而行。 车行马动,官道之上秋尘漫天而起。 她待马车驰行许久,才撩开车窗布帘,探头回望,却已看不见沈知礼那火红身影。 心中一念那一夜他在大殿之上说的话,不由闭眼蹙眉,垂首落帘。 一路北上,所过诸州官驿皆是上礼相迎,纵是孟廷辉位不过从四品,也当她是正三品以上大臣来款待,丝毫不敢有所怠慢。 待至青州城时,距收到北面兵报时已又过十二日。这十二日来未闻京中有令,亦未见北面折报,想来柳旗那边事态犹是如之前一样,并未有何大变。 孟廷辉本欲不过青州而直赴柳旗县外,可狄念却态度强硬,定要她入青州城歇脚一天半日的,再计如何行事,而他自己则马不停蹄地持令奔赴青州大营,去筹调兵一事。 青州知州沈知书人在乱军营中,城中上下民政军务皆由通判曹字雄代为做主。曹字雄原先在京人在枢府供职多年,素通兵务,在青州前任通判王奇被贬之后乃由方恺举荐,令出京通判青州。 曹字雄为人性谨多虑,此次沈知书虽被乱军掳扣,青州城上下民政却依旧井井有条,而青州大营更是没受东面禁军哗变的一丝波及,一切军务全在曹字雄的掌控之下。 孟廷辉一行才近青州城三十里处,便遇上了曹字雄遣来迎使的官吏人马,将她一路迎入城中驿馆,且言曹字雄待晚些闭衙之后会亲来驿馆拜会孟廷辉,共商赴柳旗县宣敕招抚之诏一事。 孟廷辉心底不禁暗叹,这曹字雄俨然能吏一名,为何自己在京时却从未闻有人提起过他? 随行八百兵马除却陪狄念去青州大营的十数人,其余亦皆入城稍歇。可刚安稳了不到一个时辰,官驿里面的小吏便来寻禀孟廷辉,说是外面有人来找,直称是她从前旧识。 孟廷辉官服都还未来得及换,此时听了只觉诧然,不知自己在青州城会有何旧识,只问那小吏:“来人姓名可知?” 小吏脸上竟是一副恭畏的神色,道:“来人是青州城严家铺子的当家、冲州府严家的大小姐,严馥之。” 孟廷辉闻言,眼底倏然一亮,满脸溢笑,忙起身道:“快请。”待那小吏奉命出去后,她才对镜将衣裙整理了一番,又急急地去翻包袱,看当初出京时有没有带点可送出手的东西,一时竟也没有去想严馥之怎会在青州。 未几,就见一人风风火火地从外进来,冲她便道:“廷辉!” 她笑脸去看,“你消息倒是灵通……”眼前女子衣饰繁贵,容貌较之两年前愈显艳丽,发髻精巧,耳坠剔透,浑身上下挑不出一点儿毛病。 严馥之嘴角只轻浅一勾,像是笑不出来似的,目光从头到脚将她打量了一番,“你是一点儿都没变……”话音未落,一双纤眉便紧蹙起来,目光只凝在她官服襟口处,脸色也变得有些暗郁。 孟廷辉见她神色异样,不解她这是怎么了,小心笑道:“可是遇上了什么不痛快的事情?” 严馥之反手将门掩上,径直走到她身边,想了一想,才抬眼瞅她,一双大眼里郁色浓重,“你此番来青州,是要去柳旗县宣敕圣旨、招抚乱军的?” 孟廷辉点头,见她不似来叙旧,倒似是直为此一事来的,不由愈发不解,不知她与这事能有什么关系。 严馥之一垂长睫,嘴唇动了半天,才低身道:“你会救他的,对么?” 孟廷辉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她说的“他”是谁,心里咯噔一声,脑中立时闪过一个念头,“你……与沈大人?” |派派小说论坛残月紫痕手打,转载请注明| 章六十八 柳旗(中) 馥之脸色小变,一抿红唇,伸手从袖袋里摸出一叠银票,:“廷辉,若是不够,回头我让人再送。” 孟廷辉接过,待看清其上巨额时,不由惊了一跳,“你这是要做什么?”说着,便把那些银票往回推去。 严馥之也没看她,只垂睫视下,竟是开口道:“孟大人奉旨出京赴此招抚,就当是民女为朝廷的一点心意。只盼孟大人能够一扬皇上龙威圣恩,还我青州城民知州沈大人。” “你这是……”孟廷辉愣在原地。那“孟大人”三字颇为刺耳,而眼前的这个严馥之与她两年前临行时的那个张扬女子相差实是过大。 这一叠银票更是令她不知所措。 虽知为商之民来多结官府重吏,似此之行贿送银之举亦非奇事,而严馥之已掌青州严府家业多时,定也是沾染了这等习气。可这一切发生在她二人之间,竟当真令她适应不了。 半晌后她才蹙眉,微微侧身子,道:“朝廷重事,自有臣工来决。” 严馥之盯了她许久,突然一屁股坐了下来,拾袖扶额,眼眶一红,竟是不顾形象地哭了起来,又一边嘤声抽噎道:“好你个孟廷辉,竟拿这官腔来搪塞我……他这次若是被乱军杀了,我可要怎么办!” 孟廷辉又被她闹得一怔,见她这副模样,却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才知她其实并未多变,仍旧是从前那个张扬泼辣的性子,忙上前哄她道:“谁说沈大人会被乱军杀了?你莫要自己吓自己,这银票也赶紧收好,我奉皇上圣谕自当竭力救沈大人出来。” 严馥之依然哭个不停,泪珠儿扑簌落下来,湿花了一脸的粉妆,口中断断续续道:“那一日我若是知道他这一去便没了音信儿断不会那样对他!我……我不该同他吵嘴,还说再也不见他……” 孟廷辉顿时不知所措起来。手忙脚乱地给她拭泪。心底轻叹。不知他二人之间的情债又是从何而来。口中劝道:“你倒是别哭了。事已成此。便是哭瞎了眼也是无用。” 严馥之一把将银票又塞回怀中。哭着道:“那些乱军不就是嫌潮安北路的转运司要削减他们的粮响么?这些银子够他们挥霍个一年半载了到时候拿去给他们。回头我再让人从铺子里兑银子给你……银子我严家有地是。但叫他们把沈知书给放了!” 孟廷辉只觉哭笑不得,“你……”伸手将她额发拨了拨,叹道:“我知你严家是潮安北路首富。可严家的银子岂是容你这样糟蹋地?再者你以为此事只是粮这么简单?沈大人蒙难。皇上在京亦忧重北面乱况。我此次持诏出京实乃身负圣上恩信、一朝企望。你可千万不要再给我添乱了。” 严馥之哭得两眼通红。半天才止了泪。道:“那一日冲州府安抚使司的人来是要他携粮饷去柳旗大营犒慰戍边将士。我还觉得稀奇。怎么这事儿不叫曹通判去。偏叫他去?他还笑我。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三两日便回来了的事儿。哪知他这一去。柳旗大营便生了大乱……” 孟廷辉脸色忽变“你说什么?”她一把拉住严馥之地手。凉声问道:“你说沈知州去前尚不知柳旗大营哗变之事?” 严馥之点头。“事后我问曹通判曹通判也说未闻此事,沈知书走后好几日,东面才有传言过来,说是柳旗禁军哗变了……你说,他怎么就偏偏遇上了这种事儿?” 孟廷辉手指尖轻颤,心头阵阵发冷。 在京时,卫尉寺卿田符明明是说,沈知书乃是受潮安北路安抚使董义成之令而携粮银前去招抚柳旗大营哗变禁军的,却哪知他走前其实根本不知柳旗禁军作乱之事! 倘若董义成果真是没让人告诉他此事,却让他单身往赴乱军之前,这岂非是故意把他往火坑里推! 她沉思半晌,又握紧了严馥之的手,问道:“你刚才说的可都是真的?断不可随口乱说!” 严馥之柳眉一飞,脸色难看起来,“我骗你做什么!沈知书是死是活我都不知,这些话我还能说假的不成?” 孟廷辉拍拍她的手背,低声道:“你且先回府上去,我等不及曹通判闭衙再来,非得眼下去找他一趟不可。” 严馥之还想再说什么,却看她神色凝重,便忍住没有多言,抽手起身,往门口走了几步,却还是忍不住回头望向她,“你……你一定要保他性命!我晚些再来找你。” 孟廷辉点头,看她出门,才回身拿了绒氅披上身,走去唤了两个随行小吏,与她一起向青州府衙行去。 她在府衙里如愿见到曹字雄,询问了一番后,果如严馥之所说的一般,沈知书当初起赴柳旗县之前,安抚使司来人只字未提柳旗禁军哗变一事,而青州一衙上下皆以为他此去乃是寻常犒银之行,并未过多在意。孟廷辉为免节外生枝,便也没有告诉曹字雄那董义成往京中所呈之报是如何说的,只道待狄念自青州大营回来后,便要立时带人马赶赴柳旗县外,再也多等不了一日。 曹字雄闻言,马上将府衙里的事情交由他人处置,执意要与孟廷辉、狄念共赴柳旗县。孟廷辉自是不肯,以青州上下不可无人做主而不允其随行。谁知她才从府衙回到官驿后不久,曹字雄便带了几个衙役简行前来,说是柳旗县一带道路曲折,孟廷辉一众若行夜路,则必不能少他们几人。孟廷辉无奈,只得允曹字雄随行。 入夜没多久,狄念便从青州大营返身回城。同他一道回官驿的还有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子,说是当初随沈知书一路出京赴任的沈府侍从,名唤胡越林,此番知道狄念率亲军而来,便无论如何也要同众人一起去柳旗县外。狄念做不得主,便将他带回官驿,让孟廷辉决夺。 孟廷辉想也未想便应了胡越林的请求,令众人轻简收拾了,趁夜色还未全黑,出城往赴柳旗县外。 狄念去青州大时已持枢府之令,让游击将军宋之瑞亲点一万人马往柳旗县先行而去,驻于柳旗县以西十五里的繇山北面,不得轻举妄动。孟廷辉一众出城,八百殿前司亲军分列护行,路上只略略休息了几次,一路疾速驰往柳旗县。 到柳旗县外三十里处时,是第二日天明时分。 孟廷辉点军中的几人骑马往西面驰报宋之瑞部,又与狄念相商,只带二百人马继续朝柳旗城营进发,余下人马分五里一散,由各什长指挥领带。曹字雄、胡越林自是要与二人一并往城营处去的,便都换了普通马匹。待狄念将诸事都安排妥当后,二百亲军便护送几人车马向前行去。 尚余五里地时,已经隐约见远处苍灰色的柳旗城营外墙。 孟廷辉不再坐车,反而问人讨了匹儿来骑,与狄念等人共行。路上飞沙扑面,她满脸都是轻尘之迹,转头去望来处,却见一片石野荒芜。 狄念不甚放心,走了一段后转头对她道:“孟大人,出京前皇上嘱咐过我,不得让你近城营。” 孟廷辉轻道:“皇上亦嘱咐过,狄校尉不必担心。” 胡越林骑马走在后面,满面都是担忧之色。孟廷辉看见了,不由催马靠过去,低声问他道:“你家公子与严家大小姐的事,你可知晓?” 胡越林一愣,下意识地点点头。 孟廷辉冲他笑了一下,并未多问,轻巧勒缰回了狄念身旁,才垂睫一叹。严馥之与沈知书之间果然不是寻常关系,一想到昨日里严馥之在她面前痛哭流涕的模样,她脸色不禁微沉,抬眸望向越来越近的柳旗城营。 城门紧闭,远望看不清墙上有无守兵。 尚余二百多步时,狄念止住孟廷辉的坐骑,回头对曹字雄使了个眼色。曹字雄会意,衔领衙役及二百人亲军在后,随狄念继续往城下走去。 孟廷辉立身马上,淡望着众人背影。 秋风扫裙,绯色于碧天下甚是耀目,腰间鱼袋绣工精致,紫珞细细地环过她的犀带。 百余步后,前方忽然响起几声尖锐的飞箭破空之音,人马还未反应过来时,便有数簇羽箭疾射而来,直直埋入阵前数人坐骑之下的沙土中。 马嘶声骤起,众人皆惊。 狄念抬头看去,就见城墙上弓箭台处有乱军持射,当下喝令众人退后。有一小校来不及勒马,又往前行了两步,当下又起一声箭鸣,座下马儿一膝陡跪,震得他滚了下去。 孟廷辉看清,脸色立时变了,飞快地翻身下马,往前走去。 狄念亦命所有人弃剑下马,同时让人冲百步之外城墙上的乱军喊话,道朝廷招抚使已至,令其遣人出城听诏。 城墙上的乱军不信,又呼啦啦地射了一波箭,直逼得他领亲军人马往后退至射程之外,才收了长弓。 狄念气得猛踹一脚黄沙,“真他娘的!”口中骂骂咧咧地,转身回头指着一个挎弓亲军,喝道:“给老子射一个下来!” “狄校尉!” 孟廷辉从后跑上前来,止住那人,蹙眉道:“都莫要乱动。”说着,一展官服阔袖,踩过地上乱箭,孤身向前方城墙走去。 |派派小说论坛残月紫痕手打,转载请注明| 章六十九 柳旗(下) 狄念一个箭步将她拦住,顾不得上下礼数,展臂挡了她的去路,疾声道:“孟大人想要干什么?皇上有谕,孟大人不得近城营一步!” 孟廷辉轻轻拢袖,道:“狄校尉领数百亲军持枪骑马在此,城上乱军怎肯轻信朝廷招抚之诚?你若要人持弓远射,莫论此处已在射程之外、便是发数十箭也挨不到城墙半分,单说城上乱军若见朝廷亲军动手,招抚一事还能有转寰余地否?沈知书大人性命可还能保?” 狄念朝她身后做了两个手势,一众亲军皆弃箭放弓,又往后退了许多。这些亲军多是朝中勋贵子弟入武学后被特召进殿前司隶下各军的,其中有不少皆是祖上有战功的,此时无端遭城上乱军这般对待,哪一个心中压得住火,一个个脸色都极是难看,虽遵狄念之令弃械后退,可眼中都是腾腾杀气。 孟廷辉又道:“乱军亦非傻,知道朝廷若派招抚使必是文官大员持诏宣敕。狄校尉虽令人喊话,可城上乱军不见文官在此,又怎会轻易开城遣人出来听诏?” 狄念皱眉道:“虽是如此,孟大人也不能一人孤身近城!”语气坚决似雷打不动。 孟廷辉微笑道:“狄校尉放心。我不过是往前走十数步,叫城头上的乱军看清我的官服冠带,看清我身无一械,如是方可知朝廷果派招抚使前来宣敕诏谕。” 狄想了一想,侧身微让,可却不放心地跟在她身后一并往前走去,口中低声道:“莫论如何也不能让孟大人一人上前。” 孟廷辉无言而笑,任他在侧面。行了这么了约四五十步,果然不见城上乱军再放利箭,她站定,仰起头来望向那边,双手依然拢在袖中不动。 远处碧天宛若琉璃,近处城苍灰森然下尘土纷漫官靴,她一身绯色官服被烈风吹得双袖鼓阔上下下有如红蝶双翼,在这一片萧索秋景再耀目不过。 未几,便听见城头上地乱军向下喊话,道绝不可能开城门遣人出来接旨听诏,只许招抚使一人持诏上城、当乱军之前宣敕诏谕乃可。 狄念火大,咬牙道:“孟大人把皇上手诏给我,我上城去会会这帮杂种!” 孟廷辉垂眼思忖半晌。道:“乱军既已见我在此,由狄校尉持诏上城。心中又会作何想法?必道朝廷无真心招抚之诚,狄校尉若想全身而退亦是难事。” 狄念见说她不动,转身就要喝人上前她真就这般不管不顾地上城去。 她却轻扯了下他的袖口,低声道:“狄校尉。”见他皱眉转头,才又道:“西面十五里外还有宋将军麾下一万人马,狄校尉必须得留在此处以掌兵马调度之形,切莫不可意气用事。朝廷千里派招抚使来此宣敕诏谕,若乱军不见朝廷之诚,倘是不顾生死拼将一搏,沈大人性命必将不保,而你我于皇上面前俱是罪臣。狄校尉定不愿见事态发展若彼罢?” 狄念急了,沉喝道:“孟大人休要多言,要么便把皇上手诏给我,要么你我就在这城外与乱军耗着,看最后能如何!” 孟廷辉抬眼望向城墙高处,“耗着?你我二人在此无性命之忧,安知沈大人在城里是何境况?又安知乱军见皇上亲军在外不退不进,会做出什么大逆之事来?你在此处耗着,宋将军的一万人马是在寸草不生的山下陪你耗着,还是要先行回青州大营再待它令?若是将乱军逼急了,突然开城杀袭出来,这几百亲军将士之命你也不管了?必得先入城稳住乱军,知乱军何时肯投械开城,再暗下调宋之瑞部赶赴城外,如是方可不使乱军起疑,而能尽控局势于你我掌中。” 狄念盯着她,“孟大人不想想自己乃是女子之身,若是如此贸然上城,岂知那些乱军不会做出禽兽不如之事来?” 孟廷辉摇头,道:“乱军既是会将沈大人掳扣在城而胁朝廷出诏释其之罪,必是有归顺之心,否则怎会踞城多日未有所动?此时叫朝廷招抚使上城去,不过是为防朝廷在外设伏,不肯大开城门也在情理之中。若是乱军辱我掳我,便是辱没皇上龙威,再无可赦之由,他们岂能不知这点?他们要是不想活命,又哪里会同朝廷僵持至今而不杀沈大人?无非是知道沈大人与皇上私情颇深,以其要挟朝廷放他们一条生路罢了。既是要活命,就断不会欺我辱我,狄校尉大可放心。” 狄念想了想,仍是皱眉不允,“孟大人倘是万一出个什么意外,我要如何向皇上交待!” 孟廷辉微微一笑,道:“我自幼无父无母,在这世上本就没什么牵挂。若说心里或有念想,也不过是对皇上尽忠而已。狄校尉素知兵略,又是武国公的继嗣,将来于朝中内外定会是皇上的得力佐助。倘是狄校尉出个什么意外,那我非但无法向皇上交待,更无法向这满朝文武重臣交待。且由我上城,狄校尉在外可掌兵事,一旦城开,便可领军收械,倘是乱军有悔,亦可与宋将军围城剿乱。若由狄校尉上城,倒要我这个不知兵事的人在外如何是好?” 狄念低头犹疑着有立刻回答。 她想了想,又道:“出京之前,皇上不知乱军顽拗若此,才会谕令我不得近城营一步。你我今见眼下形势,为臣子者不念为君解忧,独惧己身不保,此为何理?狄校尉,你须得信我这一回。” 后面因听狄念之令上前的数十亲军见他二人低语商言,不敢进亦不敢退,只僵站着等狄念发话。 狄念沉默良久才冲后一挥掌“都退回去!”转身正对孟廷辉道:“孟大人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只怕皇上……亦还望孟大人能记住在下这话。” 孟廷辉点头,冲他微微一揖唇道:“我素来不懂兵务,城外这些事我也就不多言了校尉自己拿捏便好。倘是入夜时分还不闻城内乱军有开门之意,便毋须多等,令宋将军趁夜攻城便可。” 狄念见她几句话说得轻巧,不由一愣,“入夜时分?孟大人竟是如此不惜自己性命?” 孟廷辉垂眼,笑了下,“并非是不惜自己性命。乱军若愿归顺,自当见我上城后便立时相信朝廷之诚。若是一整日都不肯开城门只怕是有别计而真心不想要这条活路了。倘是如此,朝廷早些攻城清剿也可让我与沈大人少受些活罪。一日时间,我已觉太长了。” 话毕不待狄念有所反复,她便回头冲曹字雄等人道:“我今日孤身上城,实乃意出本心,并非是狄校尉推使乃行。倘是我人一旦身遭不测,它日朝中或有讥谤狄校尉者,还望诸位能作个见证,莫要让有心之人借机污了狄校尉为君为国的一片赤胆忠心。” 她这些话语气昂然,声音不高,可在场数人听了无不动容,狄念更是深喘一口气,回身令人向城上喊话,道朝廷招抚使意欲孤身上城,让人从城上放绳索下来。 孟廷辉仔细理了官服诸物,也未与狄念等人作别,便慢步朝城下走去。五十步开外,始有马壕深沟,她费了好些气力才逾壕而过,待至高固墙砖下时,恰有一长绳拴了竹筐从城头女墙处被人放下来。 许是体谅到她是女子之身,那些乱军才这般“照顾”她,没用寻常士兵攀城用的普通麻绳,反而还给了她一个又宽又大的竹筐好让她坐在里面。 就这么被守城乱军从一路吊上去,快至城头时,那长绳忽然旋拧了一下,坐筐一斜,令她小惊了下,下一瞬胳膊便被人拉住,整个人被连拉带拽地扯上了城墙高台。 身哗啦拉地围过来一圈人,将她挡得密不透风。 孟廷辉没有看他们,只是用力撑身起来,缓缓地拍去官服长裙上的灰土,又拢了拢脸侧碎发,然后才抬眼,开口道:“我欲先见沈知书,看到沈大人无恙,再出皇上手诏与尔等过目。” 这些人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她这淡然语气弄得一怔。一众甲胄齐整之人,探向她的目光皆是古怪,上上下下地将她打量了数遍,脸上表情都像是没见过女人似的。许久才有一个略像头目的人出来,道:“你当真是朝廷派来的招抚使?” 孟廷辉仰首看向那人,见他脸上胡子拉茬、眼中满是血丝,显是多日未曾歇憩过,只那一身八品军校穿的盔甲还算鲜亮。她虽不懂兵事,可也知道在诸路边地的禁军中,能从未入流十资的普通兵员一路升到八品小校起码也须十年功夫,眼前这人在这乱军中必也算是能主得了事的。 于是她垂眸,从腰间解下鱼袋,搁在手心里递给那人,冷声道:“我虽服绯,位不及两制大臣,可却颇受皇上宠信,此次奉皇上旨谕亲身赴此为君使,招抚尔等归顺朝廷,岂容你这般质问?” 那人仔细一瞅鱼袋,又看了看她身上官服,方收起一脸疑色,道:“你就是自潮安北路出去的那个孟廷辉?” 她点点头。 周围众人目光又变,显然也是听说过她的名字。 她一撇嘴角,心想这些人听过的也必不是什么好话,她在京中都已被人说成了奸佞之徒,名声传来边地岂非更甚? 那人回身推了推旁边几个人,不耐烦道:“都杵在这儿干什么,等老子赏你们啊?还不快去告诉霍将军,招抚使孟廷辉已经上城了,要见沈知书!”说完,又扭头回来打量孟廷辉,“跟我来罢!” 孟廷辉定神,随那人步下城墙,口中似是随意地问道:“敢问阁下何人?” 那人身材魁梧,走在她旁边就如高矗之木一般,一路过去士兵见了他皆是畏惧而躲,听见她问他这话,竟是怪异一笑,道:“事情都到了这份上,孟大人还有心问人姓名?” 孟廷辉便闭嘴不言,只顾看着脚下走路。 下了城墙,又走了许久才入内城,一眼望去街上竟无人烟,恁得生冷岑寂。道路上偶尔有士兵三三两两地走过,也都是衣甲不整神情猥亵,喝喝闹闹地,一副无法无天的样子。 她背后忽觉一阵寒,蓦然抬头盯住那人,道:“你们占城后,这里面的百姓如何了?” 那人挑眉,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竟是反问她道:“还能如何?” 孟廷辉还欲再言,却见他双眼一直注视着前方高处,不由顺着他的目光转头看过去 不远处正是城心阔道,一根木柱高耸直立,顶上挂了个人头。 那颗人头已经辨不出面目,脑壳已被人砸碎,其上被人射满了箭,利亮刃几不能容,腐肉朽骨甚是可怖。 她看清,腹部骤起一阵痉挛,差点吐出来,好半天才忍了下来,手指却在颤抖,怎么都止不住,隔了好半天,才敛目回头看向他。 男人亦扭头看她,嘴角划过一抹笑,道:“知道那人是谁?那就是之前当众杖杀我营士兵的柳旗知县高海!” 孟廷辉双手在袖中紧攥成拳,脸上竭力保持不惊之色,心知此人是着意令心生惊惧之情,便咬牙不吭声。 在京时听田符呈报乱军之事时,虽然知道柳旗县知县高海被乱军残杀,可此时亲眼目睹高海头颅被人割下高悬在柱、被当作士兵习箭之射盅,却是真实得令她股粟心寒。 城中显是已被这一营乱军劫掠一空,百姓是否安好她虽不知,可想必不会好到哪里去。她这一路而来想过无数种乱军之状,可却万万没有料到会是这等惨象! 心中才知,那一日在睿思殿中,他为何会那般狠厉无情地说出坑杀所有乱军的谕令。 当时她只道他下手过于毒辣,可眼下才知,不是他狠厉无情,实是这些乱军之行令人发指,不杀何以平民愤! 正文 章七十 乱平(上) 远处有士兵一路小跑而来,凑上前冲男人小声说了几句。男人色微变,挥手将士兵遣退,对她道:“这边走。 孟廷辉转身随他拐入一旁小巷中,走了百余步后,刚才的那一副惨象仍停留在她脑中挥之去,仿佛一抬眼就又会看见。 男人步履飞快,走的路皆是曲幽小道,弯弯绕绕左转右晃,可却不像是在抄近路,倒像是为了防她记识通向沈知书之处的路而刻意避开那些内城阔道不走。 就这么走了约莫一顿饭的功夫,男人才带她从巷子里绕了出去。街景荒芜,僻静一角立着几间屋子,外面看来很是普通,门口甚至连持械守卫的士兵也没有。 男人直冲冲地走过去,她便快步跟在后面。 进门左转,廊下着两个士兵,见了男人低声道:“霍将军在那屋子里等着,让属下直接把人带过去。将军令黄校尉立时回城头上去,莫要让朝廷的人钻了空子。” 男人皱了皱眉,却也没说么,只将她交与那二人,便利落地返身出去了。 孟廷辉自入城始便听这些士兵们说起“霍将军”数次,心知此人当是柳旗大营的副帅霍德威,不禁觉得有些蹊跷。之前在京中时,兵报上明明说是乱军杀将占城,柳旗大营主帅赵邦、监军胡可肖均被乱军先后以枪刺死,急报虽未提及霍德威,可二府重臣皆以为霍德威亦是难逃一劫。可她却没料到霍德威根本没死,眼下看来反是事事受这些乱军士兵们尊崇,俨然一副乱军主事者的模样。 那两个士兵一前一后地守着她,带往最里面的屋子走去,一路缄默无语,任是她问什么也不开口。到了门边,一人伸手重叩两下,便拉开门将她推了进去,自己在外掩门候着。 廷辉略有踉跄,身子跌进去险些摔倒头侧眸轻扫,就见屋中坐着两个人,均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孟廷辉?”一人起身。俊脸侧转。一双长眸漂亮如昔。身上青袍干净整齐。丝毫没有被人囚困之窘状。 她看过去。点头揖道:“沈大人。” 沈知书脸上惊诧之色稍解。走了过来。道:“在下失礼。朝廷怎会派孟大人来此?” 孟廷辉没心思同他多言目光直直探向屋角地另一个中年男子。眯眸道:“霍将军?” 霍德威起身。脸色黝黑。开口却是恭敬:“久闻孟大人之名。” 她这才确认了霍德威果真没死。当下脸色就变了。却抑住没吭声。只是转头仔细看了看沈知书上下声问他道:“沈大人一切安好?” 沈知书看着她,脸色略急,似是有千言欲道,可却终是只点了点头,嘴角笑丝模糊不可辨,“我无大恙。” 孟廷辉垂眼,抬手拢了拢官服阔袖,不紧不慢地走到屋子中央的高椅前,施然入座这才又抬头看向霍德威,脸色素然恬淡。 她虽是女子之身,可这短短几步却是稳实含威,气势竟是毫不逊于那些两制大臣们,一时令屋中二人皆是微怔。 霍德威看了她半天,才一下子回神,开口道:“孟大人千里持诏赴此既已见过沈知州安然无恙,可否将皇上手诏与霍某一视?” “不急。”孟廷辉面无表情,声音依旧轻轻的:“皇上手诏,自当于一营将士之前高声宣敕,乃彰天子浩威。我人既已在此无可能会欺你霍将军一言。” 霍德威脸色骤变,“孟大人!” 孟廷辉抬睫瞟他一眼问道:“潮安北路安抚使董义成有报,柳旗大营主帅赵邦、监军胡可肖皆已被乱军处死。敢问霍将军有何良计能于乱中保全己身,而能让乱军上下听命于将军一人?” 此话端的是无比讽刺是傻子亦能听得出那其中的浓浓诘责之意。 就连沈知书在一旁听了,脸色也是蓦地一沉。 霍德威听了更是怒不可遏,上前冲她喝道:“你好大的胆子,不过是持了皇上手诏,便真以为我不敢动你分毫?” 她淡道:“霍将军自然敢。只是霍将军还想不想要这一营将士性命?” 霍德威额角青筋暴起,忍了片刻,终是收怒,冷笑数声,又道:“好,我且告诉你我是如何保全了性命的!当日柳旗县知县高海当众杖杀两名士兵,惹得一营上下骄兵怨怒,割了他的脑袋还不解气,又称言执掌帅印未久的赵将军不护将士性命,与潮安北路转运司的人勾结着要削将士们的粮响,赵将军还没反应过来时便被人一枪刺死,营中大乱乃始!监军胡邦欲止将兵作乱,却被人以枪抵心相胁,令他带头劫城掳民,给朝廷点颜色瞧瞧,胡监军自是不肯屈服,杀红了眼的乱军当众挑心戳死!主帅、监军皆死,乱军自是来逼霍某做这个领头罪人。霍某起自行伍,多年蒙负天家煌恩乃有今日之位,又岂会甘愿做此乱臣!可一营乱兵占城掠民,烧杀劫抢之事无人能止,霍某若是亦因顽抗而洒血身死,孟大人今日所入之城便断不会是眼下这个样子!” 此一番话字字涌气,说到最后,他的一双眼都爆满了血丝,人已抖得不能自持。 孟廷辉听着,脸色自始自终未变,良久才微微垂睫,展袖道:“霍将军请坐。” 霍德威咬牙,冷哼一声,才走去坐回原位。 沈知书慢步踱了过来,在她身旁的椅子上缓缓坐了下来,眉宇间一片沉暗,却也无言。 她知道霍德威言十有八九为真。单看沈知书这一身安然之态,再想到方才城中虽是一片岑寂却无大乱之象,便也能想到这当是霍德威束下之功。 可这乱臣之行,又岂是单凭此便能抵消冲过了的? 良久,她才怀中掏出裱金圣旨,冲霍德威道:“皇上亦知边军之苦,此次我奉旨前来宣敕招抚之谕,望霍将军能体念皇上一片仁慈之心,万莫再与朝廷作对。” 霍德威斜望着她,脸色仍是黑黜黜。 廷辉好整以暇地回望着他,道:“潮安北路转运使意欲削减柳旗大营将兵粮响一事并未报与朝中二府知晓,实乃其自作主张之行,皇上知道后亦是龙颜大怒。营兵因不服粮司之议而醉酒闹事,此亦是情有可原,但知县高海却不问将帅、当众杖杀两名士兵,实乃僭越逾矩之举。皇上有言,朝廷命官对尔等不平,乃至尔等心生怨怒、聚众为乱,然此非尔等心欲为乱,实是为势所逼,一旦有心归顺,朝廷必当不咎尔等之罪,粮响军备皆按先前之制付与尔等,从此往后只增不减。” 霍德威听着她一句句地说,眉头渐渐舒开来,可脸上色愈来愈重,听到最后,看着她的眼神亦变得蛮狠起来,口中哼道:“孟大人以为霍某是三岁的孩童,信口骗某!” 孟廷辉闻言,猛地撑案起身,声喝道:“你放肆!” 霍德威本是将疑,可被她这么一斥,登时一怔,竟慑于她这气势之下,半晌都没再吭声。 她双手一展诏书,冷眼盯着霍德威,仍是厉声道:“皇恩浩荡,我以皇上近臣之身千里赴此边地乱军之中,岂有绯服鱼袋之臣信口骗尔之事?皇上为抚乱军之心,连夜寝食难安,亲手研墨书此一诏,字字饮恩,岂有天子手诏在前骗尔之事?” 霍德威生生愣住,看她道:“这……” 孟廷辉冷笑道:“皇上恩谕我皆已代为言明,霍将军若是体念君心,自当率军归顺,开城门以弃兵械,朝廷自当厚赏霍将军投诚之心;然霍将军若是执意以为我是口出诳言,便只管踞城在此不为所动,但等朝廷出兵清剿一城乱军!” 霍德威脸色黑一阵白一阵,只盯着她,不开口。 “霍将军。”那边沈知书忽然开口,声音凉淡却又有力,“孟大人入朝不及两年便在从四品之位,若论朝官品阶,她比我要高,若论皇上宠信,她亦是京官中的头等红臣。霍将军如何不能信她之言?” 霍德威眯了眯眼,又冲她道:“你所言果真俱为皇上之言?” 她却收了诏书,慢慢地坐下来,再也没看霍德威一眼。 霍德威又望了望沈知书,皱眉沉思片刻,然后站起身来,又道:“容我去召城中将士们,听此宣敕之诏!” 孟廷辉抬睫,看着他哗啦拉开门,走出去,那门又砰然掩上,震碎一地墙灰。 然后低低一吁气,肩膀轻缩,整个人窝进椅子里,闭了闭眼。 沈知书在旁边斜眸看她,目光却变得有些冷漠,开口道:“你方才说的话中,可有一句是真的?” 她没睁眼,声音轻的几乎让人听不见:“……自然都是真的。” 沈知书眼底滚过一抹阴雾,起身负手踱了两步,才又转头看向她,眉头紧紧皱起,“我自幼与皇上一起长大,皇上的性子,我能不知?” 孟廷辉动了动眼皮,没吭声。 他紧盯着她,半晌后又道:“便连对我,你也不能说实话?” 她这才慢慢地睁眼,看了看他,仍旧是轻声开口:“……我方才说的,便是皇上之意。” 派派小说论坛悠然铃手打,转载请注明 正文 章七十一 乱平(中) 半晌,沈知书才错开目光,走去给自己斟了杯茶,拿喝。 北地气候干燥,她的嘴唇有些龟裂,手背上犹有方才登城时被砖墙擦伤的痕迹。可她就这么端坐在那里,不说话的时候模样平静,丝毫没有人在乱军之中的紧张神态。 已有一年多未见,早前他离京时,她还是那个入翰林院不久、处处谨慎做人的新科女状元孟廷辉。此时再见,眼前的这个女子竟已成了臣工们口中的奸佞宠臣。而千里之外,京中朝堂上的那些风云之事,他在青州亦多有闻。 在翰林院时敢夜谏太子,入门下省后亦敢接状弹劾王奇。在台狱中对朝廷命官私自动刑,又暗通御史台侍御史将魏明先逼出朝堂。位不过从四品,却享钦赐车驾宅院,便连似廖从宽这等圆滑之人亦肯与她亲近。皇上登基点她为大典前导官,因她之故当廷排贬四位朝中重臣。她虽遭贬,可京中朝官哪一个还敢再小看她? 就连他这个与皇上君臣相知二十余年的人,见了她也得称她一声——孟大人。 那年春日在严酒楼看见她时,他何曾想到这个女子有朝一日竟能有这番荣宠?可她身上这浩荡皇恩……他双眉微紧,一念及千里之外九龙銮座上的那一人,便觉得怎么都想不通。 那人的性子他再了解不,断不会单单为了一女子而不将朝纲放在眼中。而孟廷辉又是何德何能,怎会让那人格外倾心?论相貌,朝中女官比她艳丽者大有人在;论才学,她孟廷辉也未必就是朝中女官中最通史典之人;论为官之道,他妹妹沈知礼又何尝不是长袖善舞之人?看来看去,好似也就她这一副天地不怕的神色,要比旁的女子来得骄然。 杯中清茶渐发凉。 他搁下杯子不防孟辉在后忽道:“皇上有旨,升青州为青州府,由沈大人领知府一职。又自冲州府迁潮安北路安抚使司来青州府,新任安抚使一缺尚未议决。” 沈知书愕然,“如此突然?” 她目光淡地。仍是一副歇神地样子。“并非突然。沈大人自己也说了。与皇上自幼一同长大。怎能不知皇上地性子?北境地事情皇上究竟是如何盘算地。沈大人定是比我清楚。” 他看向她的目光渐变眼。“孟大人果然不负皇上宠信。”至是才知。她心中是多么懂得那人。又是多么肯为那人尽效身心。 论此一点。朝中怕是再无女子能出其右。 孟廷辉抬眼瞅他:“沈大人出知青州已逾一年。连皇上登基大典亦未受诏回京中不怨皇上?” 沈知书摇头。“皇上诸事自有分寸。” 她便微笑。“皇上移潮安帅司至青州府。此间深意朝臣尽知。安抚使司一缺。沈大人想是不想?” 他是万没料到她会说这些,语气又是那般不拘伏束,当下提防道:“我资历尚浅,安敢奢望掌印一路帅司?安抚使司一缺当由皇上复择重臣,如此方可安北面军心。” 孟廷辉一抿唇上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不言语。 沈知书被她盯得有些发毛由撇开眸子望向窗边,低声道:“……也曾想过,便是一直留在潮安此地,亦非不可。” 她轻声道:“可是因严馥之之故?” 沈知书蓦惊,复又看向她,“你……” 孟廷辉嘴角轻翘,“严家富甲一方,沈大人若得严家大小姐之助,于这潮安一地为官当是便利不少。” 他的脸色顿时变得极难看,盯着她道:“我在孟大人心中,当真如此不堪?” 她却只是看着他,久而未言。 当年大好春日初见此人,那一身浪荡风流气再加这一双漂亮眸子,端的是能迷倒无数春闺可人儿。入京之后更是耳闻目睹了他在朝中上下是何等受一众女官、贵勋千金的万般青睐。他的显赫家世朝中无人能比,他与皇上的君臣相得之情天下更是无人能及。这样的一个男子,又怎会无所希求地与一商贾女子结定情意? 不是,实是她想不通,他怎会与严馥之二人互生爱慕之 沈知书冷然拂袖,道:“孟大人向来善于钻营投巧,但休要把自己那套放在我身上。我与严姑娘的事情,不劳孟大人操心!” 她知他是真的生气了,便也不恼他这般讽谑她,许久才又轻声道:“沈大人可知,我这一生无父母无亲人,唯一能称得上是朋友的,也就只有严馥之一人。” 沈知书站定不吭声,脸色黑沉。 屋门忽然被人推开来,有人叫他二人出去,说是霍德威已叫齐了营中九品以上军校,但等孟廷辉出诏宣敕皇上招抚之谕。 孟廷辉当下便了神色,与沈知书前后出去。 仍旧是按原路返回,仍旧在那一处令她股粟心寒的高耸木柱下,高海的头颅高高在上,几簇碎箭摇摇欲坠,百十来军中小校披甲聚在一堆,听她一字字地将皇上释罪之谕说给他们听,又乱哄哄地将裱金圣旨传看了一番。 孟廷辉冷眼着这些人。 毫无纲纪。那一张由皇上亲笔手书的圣旨,这群乱军嚣众连跪接之礼都不屑为便抢了去,好似得了那黄绸便是得了人人不死之机。可那上面一个个苍劲有力的墨字,这些人又有谁是真的认得? 官服垂下来,掩了她攥得生紧的两只手。 她原只是怒,愤怒这些人如何能够食国粮响却肆意残害官民?可现在她却是真切生恨,恨这些人怎能这般不将皇上天威放在眼中?不惜民亦不忠君,这些将兵们又是怎么被宠惯成今日这般骄恣之态的? 霍德威待这些校兵们闹了,方收了圣旨,揣进怀内,上前冲她道:“我现下便着人去开城门,叫各什伍把兵器都收了,出城归营! 孟廷辉抬头看了一眼高海死不瞑目的断颅,声色俱凉:“莫急。我登城前与副使狄念曾有约,霍将军若肯开城投械,当提前与之相约,如此方可便于皇上亲军诸校入城收械编军。霍将军麾下将士们如今闲散怠惰,要聚拢投械亦当不少时间,不如先放沈大人出城,由我在此陪着霍将军,如何?” 还没等霍德威开口,沈知书便怒道:“不可!” 霍德威皱眉想了想,道:“只要你肯留下,放他出城也行,好让城外的人知道我们是真心归顺朝廷!但若要与城外亲军相约开城之时,便定在半个时辰之后!若是再晚,我怕你会耍什么手段!” 孟廷辉垂睫,“那便在半个时辰后,还请霍将军令城头守兵告与城外苦候亲军将士们知晓。” 霍德威冷哼两声,回头去安排诸事。 沈知书一把扯过她的官袖,低声快道:“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孟廷辉格开他的手,看见那边过来小校来带他出城,便将他从后推了一把,脸侧藏到他背后,小声道:“出去告诉狄校尉,乱军肯降,但防生变,当立时调宋将军之部过来。” 沈知书扬眉变脸,转头欲言,却被那小校阻了话,只得随人往城头行去。 孟廷辉看着他远去,这才舒眉叹气,转而打量了一番近处乱军们喧闹无纪的嘈杂之状,方找了处地方,坐下来等。 半个时辰不可谓不短,便是沈知书出城,狄念遣人快马往报宋之瑞部,十五里路来回,大军亦不能如此迅速。 不过这样亦好。若是宋之瑞部早到,那一万人马无所遁形,城中乱军们看了岂会依言开城投械? 便尽她之所计,而听天命罢了。 思绪一晃而回到那一夜的睿思殿上。 他上扬的嘴角那么好看,他的眉目犀利,眼神明亮,看着她,说要带她去西山赏雪。 她回忆着,不由微微闭眼。 他要她待乱军投降后再令狄念坑杀这一营乱军,他不惧朝臣天下人之言,可她却独不想他的仁圣之名受损一毫。 她要做得,更好。才行。 派派小说论坛悠然铃手打,转载请注明 正文 章七十二 乱平(下) 日头西移,秋风乍起,城中开始渐渐冷起来。 孟廷辉一动不动地坐在街角一隅,头微低,眸浅阖,静得像是倚着墙根睡着了一般。 风撩动她的发丝,吹鼓她半垂在身侧的阔袖,掠过那已被沙土尽污的官裙下摆,又直直扑向远天红霞,搅散了朵朵绵云。 耳边忽然一划锐利的响箭声。 她蓦然睁眼。 离沈知书出城过半个时辰,城中乱军亦已陆续聚往北门城头,此一声箭鸣当是霍德威下令开门投械。 有士兵一路小跑而来,高唤她:“孟大人!”见她抬头,便又叫道:“霍将军请孟大人去北门共监开城投械之事!” 总算来了。 孟廷辉起身。望向城中深处。见有百姓闻声启户。将门开了条细缝向外张望。她脸色轻霁。转身随那士兵向北门走去。 还没走近。远见门边皆落索。城头上地守兵们亦是争先恐后地跑下墙来。铁甲枪影纷乱一片。碎羽利弃了一地。 残杀官、占城掳民。为乱时已逾月。这些士兵们虽一副嚣张骄纵地模样。可难免会不担心自己地身家性命。今日真得朝廷之释罪宽谕。大多人皆是一扫忧虑。迫不及待地意欲出城投械。 她在群当中四下张望。半天才看见霍德威头盔上晃动着地红缨。当下左穿右绕地走去他身旁。唤他一声:“霍将军。” 霍德威见她已来。便退身让指挥身边几人上前去将城门彻底打开。 天边流云如火高墙苍灰簌然而落。轰然数声。内城双扇印漆斑驳地厚重木门被十数名士兵用力拉了开来。 孟廷辉心口一紧,眺目望去,只见瓮城之外满满地立了数排铁衣人马,首排中间正是狄念那一身银色亮甲。 这才微微放了心。 她转头霍德威道:“霍将军言而有信,回头我必会将霍将军约束乱军诸行一功呈禀皇上。” 霍德威低言:“皇上能不治某之罪是大幸,何来有功?” 孟廷辉眼波微闪,嘴唇细抿,不再说话。一声绯色官服在这乱哄哄的铁甲利枪中煞是刺眼。 狄念持抢立马,一眼就望见在人群之后的她。他这才大松一口气令亲军将士们顺门而入,收缴乱军所投枪箭弓剑其归入城中武库。又点了数十名军校,去与乱军各什伍长核实兵籍簿子。自己依旧领着部下立马于瓮城之外,看着里面的乱军一个个弃械脱甲,登名入簿。 孟廷辉一直同霍德威站在后面。她目光扫外面的那些亲军将士们,心下暗算人马之数,见此时较之她先前入城时又多了数百人知是狄念将之前五里一散的兵马尽数召了回来。由是可推,宋之瑞所率大军当已离城不远想着,心中又是一安。 一切都貌似是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待到大半乱军缴甲之后天色已暗。高墙边上,一轮弯月清落辉中百姓人家灯火亦亮。 孟廷辉看了看四周些许仍未卸甲的士兵们,转头对霍德威道:“既已入夜,为防生变,不如关了内城之门,让营兵们与亲军将士到瓮城之外继续收械登簿之事。” 霍德威皱眉,抬眼看了看外面不过数百人的亲军兵马,迟片刻,方道:“便依孟大人之言。”随即下令,将尚未缴甲记名的士兵们尽数驱往瓮城之外,又令那些已被收械的将校们同入瓮城,以监士兵。 她见人尽已出了内城,才同霍德威走了出去,穿过两层高阔城洞,避开瓮城中的士兵们,一直走到外城门前乃止。 内城双门被负责武库的亲军将士们在里面重重合上。狄念看她出来,脸上不由扬笑,正欲驱马过去,却见西面有人马飞驰而来,似是有报。 孟廷辉也注意到那边,却未吱声,只是不动声色地撇眸望过去。夜色苍茫,顺西而望,隐隐可见有旌旗逆风扬展,一片黑压压的人马驰速缓慢,噤声向此而来。 身旁,霍德威犹在呵斥着那些动作慢的士兵们,一众乱军将校亦没人注意到西面的异样状况,推推搡搡间甚而还在言笑。 她看见狄念返身策马迎向那人,隔得远,看不大清,只见微朦夜色中狄念冲那人做了几个手势,那人便勒缰转向,驰回西面阵中去了。 ……当是宋之瑞的人马。 狄念遣走那人,便飞快地回马往城门驰来,错开亲军数人,直朝向她,像是有话要与她说。 孟廷辉本在外城门口站着,余光瞥见狄念身影,便侧身往正凑在一堆推笑互闹的士兵们那里走了几步。 士兵们不知身后有她,冷不防动作大了些,一个回身恰撞上她。力道不大,可她却似吃痛,向后跌了过去。 “孟大人!”撞了她的士兵愣在原地,旁边几个人一下慌了,忙叫了起来。 霍德威闻声,回头就见孟廷辉摔在地上,不由几大步过来,将她扶了起来,厉声骂了那几个士兵几句,才对她关切道:“孟大人没受伤罢?” 孟廷辉脸上俱是痛色,弯着腰站不直身子。霍德威不敢揽她,只得抓着她的胳膊往外一拖,想要将她送到城门之外的清静之处去。 可她口中却支吾了两声,顺着他的力道直往地上摔去。 狄念远远看见,眉头骤紧,直喝道:“孟大人!”当下猛抽一鞭,纵马跃至城下。 孟廷辉抬头,入目便是他的银甲长枪,当下一缩手臂,急急道:“狄校尉救我!” 霍德威一只手犹僵在半空中,怔然不知所措。 狄念此次领率亲军出京千里招抚本就是重责在身,而要处处护孟廷辉周全更是令他谨慎万分。眼下瓮城之中乱兵甲械尚未全收西面还有宋之瑞一万人马正往这边驰来,他本就是神思紧张,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叫他注目半天。 此刻却忽见她在乱军之中倒地不起、被人生拖硬拽时又冲他呼救,狄念登时浑身一绷,想也未想便策马冲了过去,横臂一挥枪—— 长枪雪刃正抵霍德威左胸硬甲成十的力道,直将霍德威捅倒在地。 枪尖入甲片碎裂声刺耳万分。 霍德威深喘一口气,大掌一把握住枪头之处,高声道:“狄校尉!” 狄念咬牙,手腕用力一转,枪杆横压他的肩头刃对上他的喉头,转头冲孟廷辉急道:“孟大人还不快出来!” 瓮城之中论是亲军将士还是乱军士兵,人人怔神,根本不知前面出了何事,还没反应过来时就见孟廷辉捂着胸口、 跄地跑出了外城门洞。 留未入城、在外久候的亲军将士们见状,忽拉一下全围了过来,将她护在中间等狄念下令。 孟廷辉容色苍白,痛得额角都在抽颤着身前两人,满面怒容地冲霍德威斥道:“我不顾荣辱皇上手诏千里赴此,以彰皇上天恩厚德却不念皇上仁圣之心,对我下此毒手,究竟是何居心,又欲置皇上于何地?!” 霍德威犹然发愣,半晌才变了脸色,隐隐明白过来,当下一急,喝道:“你……!” 她又仰头去看狄念,厉声道:“霍德威看我亲军人马甚少,假意投诚归顺朝廷,实是心存大逆!此等乱臣贼子,必得先诛而后奏!” 瓮城中的校兵已经有人反应过来,顿时一片慌乱。负责缴收甲械的亲军将士亦都火速退出城洞,聚在狄念周围。 霍德威攥着枪尖的手虎已经裂血,冲狄念大声吼道:“我等明明是真心弃械归顺朝廷的,狄校尉切莫听她胡言乱语!” 孟廷辉冷笑:“柳旗知县高海的头颅眼下依然高悬在柱,那簇簇利箭可是假的?安知下一个被尔等割首盛箭之人不会是我和狄校尉?北境之上营数众,潮安一路便占了八个!你柳旗大营今日作乱若此,若不重惩,它日其余营亦必效法!”她转头,复又对狄念大声道:“乱军今日既敢伤我,它日必将剑指皇上!狄校尉断不能手软!” 狄念额上暴起青筋,犹迟之中,却闻瓮城中的乱军士兵们大声叫骂。那些已弃械脱甲的士兵们一轰而上、去抢已被人收起来的枪剑,而那些尚未缴甲的士兵更是聚枪于一处,口中叫嚷着,道事已至此,不如和这些亲军们拼了,横竖还能保一条命! 霍德大喘着,急着回头喝止道:“不能乱!不得对皇上亲军动枪!你们不能……” 可那愤情激涌的乱军们哪能听得见这话,枪甲乱碰声刺耳非凡,眼见就要从瓮城中一拥而出。 狄念双眼骤然充血,脸色得吓人,沉声道:“这是当真要造反了不成!”他怒目盯着地上的霍德威,“你当皇上所派亲军不过数百人马,便不能奈你们何,实是大错!” 霍德威已顾不得开口,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被亲军护在当中的孟廷辉,目光凶狠得似要噬她骨血。 她轻巧垂眼,捂着胸口的手一动,眉头蹙起,口中又发出吃痛的声音。 立时便有两个人上前,将她托上马背,飞快地护着她往城外远处行去。 狄念见她已走,这才怒视着前方瓮城中那些手持枪剑正欲出城的乱军们,冲外城两边的亲军大吼一声:“关门!” 掌腕猛地一用力,长枪利刃横划霍德威喉头,鲜血四溅。 亲军将士们迅速去关外城高门,乱军见状纷纷朝外涌来,之间有人不慎碰翻了一角灯火,焰苗沿着地上未收枪杆簇燃不止,瓮城之中顿起火势,城外两面亲军将士不敌烈火之势,弃门而退,里面乱军已有不少冲将出来,持抢与亲军士兵们杀作一团。 脚下大地隐隐在震,身后渐渐响起战马飞蹄踏地之声,一下一下,飞快迅猛,有如江河之涛滚滚而来,层涌不断。 狄念抽剑砍翻一人,抬臂抹了把脸上热烫鲜血,飞快地回头去看,夜色火光之下,人马之中甲亮非凡,帅旗之上诺大一个“宋”字,借着血色,直映透了他的一双眼。 离外城这么这么远,仿佛仍是能够闻到那浓重的血腥味。 孟廷辉早已下马,人在曹字雄等人于城外二里处搭的简帐外,半屈着身子,一阵阵地干呕。 一整日未进水食,心头恶心至极,胃里酸潮翻滚,可却吐不出东西来。 她的双手撑在膝头,埋下头去。一头长发早已散乱不堪,从头顶滑下来垂在眼前,遮了天遮了地,遮了自己一双眼。 双肩在抖。 虽知不可能听得见,可耳边分明传来那一阵阵撕心裂肺的杀戮惨嚎之声,不休不止,声声正戳她的耳膜。 内城之门被关,乱军在瓮城之中又何来生路可逃?外面狄念所率的皇上亲军个个都是一等一的骁悍之兵,还有宋之瑞从青州大营领来的那一万人马,想要屠杀这些乱军定是不费吹灰之力。 夜幕无星,黑得如同浸了墨一般。 冷风划过她的肩头,钻入她的官服领口,生生令她股粟。 是该杀。 想想高海死不瞑目的那双眼,想想那些乱军目无王法不顾皇威的样子,再想想北境这一路上的几十个营…… 怎能不杀! 可她不知道自己心里为何会如此难受。 原以为只要能为他做尽她所能做的,便当是开心的,便该是满足的。 但如今她却一点都不开心,一点都不满足。 可她又能怎样? 纵是依他之令,直接坑杀所有乱军,又能比眼下好过到哪里去?到底都是人命。 几千条人命。 她头一回参与兵事,便让几千条人命在自己手上没了影踪。 闭着眼,指甲尖一把掐进掌心里。 他若是看见此时的她,会不会笑她无用,会不会笑她懦弱,会不会笑她成就不了大事? 他的母皇曾经身披软甲,纵马驰骋于狼烟战场之上,过手之命又何止几千条。 只是她不知,那个名震天下、高高在上、雍华无双的绝色女子,当年是不是也会怕,也会惧,也会后悔自己的双手沾了血? …… 身后忽然响起微重的脚步声。 孟廷辉猛地站起身来,回头去看,正对一双漂亮的眸子,夜色中沉沉黯黯,其间依稀透着远天火光。 沈知书顿足,看了她半晌,方道:“且先去睡一会儿,天亮时便送你回青州。” 她抬手拢发,脸色平静,开口时声音却有些哑颤,“我若回青州,此处城中诸事又该如何收尾?” 他脸色轻变,半晌才道:“你来是为宣敕诏谕,剩下的事情与你无关。曹字雄会留下来,妥善处理城中诸事。” 孟廷辉点头,抬脚朝帐子里面走去,可将入之时又回头,瞅着他道:“沈大人今夜可会拟折子给皇上?” 沈知书看着她,慢慢地点了下头。 她垂眼,“沈大人打算要如何写今日之事?” 他轻挑眉峰,脸色有些凝肃,许久才道:“城前诸事我未亲眼目睹,不敢随便奏言,但看孟大人是要如何拟折上奏。” 孟廷辉牵了一下嘴角,冲他轻道一声“多谢”,未等他再言语,便转身进了帐子。 派派小说论坛悠然铃手打,转载请注明 章七十三 归京(上)   虽说沈知书有言在先,可孟廷辉一令之下杀了柳旗大营将士,她怎能拍拍屁股说回京就回京,把这一摊子事丢给沈知书与曹字雄二人去收拾?   回青州的第三日清晨,人犹在床上,官驿就有人道冲州府帅司来人,奉安抚使董义成之命拜谒钦命招抚使。   孟廷辉听了便想冷笑。   皇上罢免董义成安抚使一职、使其暂领冲州府知府一缺的圣旨虽还未到,可潮安北路的官吏们一向是闻风知意,这董义成又怎好意思仍旧顶着安抚使之衔遣人来拜谒她?从京来青州的时候,她特意绕道不过冲州府,为的就是不见此人;而今柳旗大营乱事方毕,董义成竟如此精细地挑了这时候遣人来青州府,此是何意?   她人未入朝时便知冲州府安抚使司上下官吏勾结。乾德二十四年春,皇上犹是皇太子时微服出巡潮安北路,为了青州大营一事怒不可遏,可终是因为董义成是东党旧人而未大加贬罚,只贬了其下几个参涉军务之人。眼下皇上升青州为青州府,又要将潮安北路安抚使司从冲州府移至青州府,董义成为人何等精明,自当明白皇上是欲趁此乱军哗变之机,好生整顿一番潮安北路的吏治。   可她不傻,断不在此时给董义成丝毫可以拉拢她这个“皇上近臣”的机会,便是任何一句风言片语也不成!当下便让人去回绝来使,道她身子不豫没法见客,谢董大人好意。   奉命来青州拜谒她的人这么碰了个软钉子,悻悻地回冲州府复命去了。临走时还不甘心道孟大人乃冲州府女学出身,望莫忘本,回京途中还请顺路一过冲州府帅司大人一谒。   那人前脚刚,孟廷辉后脚便拟了一封弹章,专门参劾董义成欺上瞒下、明知柳旗大营哗变却仍令沈知书携粮犒军使沈知书人被军掳扣,而致皇上心忧、千里遣使招抚乱军。   沈知书未与她同回青州,人仍留柳旗县字雄、狄念、宋之瑞等人一并重置百姓居业、城郭换防诸事。待听见府衙来报孟廷辉千里弹劾董义成一事,他倒是一惊。虽自心明之前董义成刻意瞒他柳旗大营哗变一事实属居心叵测,可他却没料到孟廷辉会连问都不问他一声,就独自拜表参劾潮安重吏董义成。   她这近乎为他出头、不受牵连的举动顿时令他心生不快。   潮安北路眼下可谓是乱成锅粥因柳旗大营哗变一事而致诸州府间隔阂遽生。上下官吏借机互相倾札。又有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那新缺地安抚使一职。孟廷辉地这封折子一旦拜至皇上御案之下。朝中又会掀起多大地波澜。他实难料。   人居青州知州一位虽只不过短短一年,他的心性却比在京时成熟了不少。之所以没轻易弹劾董义成之前所作所为不外乎是吸取了当年王奇一事上地教训。不欲在此节骨眼上给千里之外地皇上添乱。   但谁知他未有所动孟廷辉倒先行下手。不待回京便狠狠地参了董义成一道!   沈知书只觉自己愈发想不明白这个女人。   虽知皇上派她携诏来此定不只是表面上宣敕诏谕那么简单。可他原也只当那一夜地诛军狠令是她遵了上意才敢下地。然她今日拜表参劾董义成之事。却绝无可能与皇上有关。   待内外城中军防尽换、柳旗县内稍一安定。沈知书便将诸事委于曹字雄。自己先快马赶回青州。   沈知书人回青州之日,北境天已落雪。   城中厚雪满道,府衙门外松柏枝干裹银,一派白皑苍茫。   孟廷辉早早就在二堂内等着,百无聊赖地一边翻书一边发呆。   这段日子来因沈知书与曹字雄俱都不在,府衙里的诸多事务都是她逾位断决,因是一衙上下多近附于她,都愿趁机巴结她这个皇上跟前的头等红人。   过了晌午,还不闻沈知书入城,她便微微急躁起来,不知是不是因大雪封山,将沈知书从柳旗回来的路给阻了。   正欲遣人出城几里去迎迎看,可却有人来报,京中御前行马有人来送皇上旨谕了。   孟廷辉料想定是擢沈知书为青州府知府的诏令,便也不好代为接旨,只令衙吏于前堂设了贡案,请来人且稍等等,待沈知书回城后亲自跪接皇上圣旨。   谁知那御前行马竟又单独出了封黄宣与她,说是皇上特命带给她的。   孟廷辉意欲跪,却被那人挡住,说此非圣谕,然后直往她掌上一搁,便随衙吏入官驿歇脚去了。   她怔然捧着那黄宣,众目睽之下不好直阅,便揣进怀里,故作镇定地要过御前行马一并带来的朝廷邸报,坐下细细看了起来。   时过寒冬,皇才与中书议定明年之初改元一事。   景宣。   改元景宣。   她伸指轻抚邸报之上的那两个字,眉头微舒,不由抬眼去望外面院中厚雪银地,又是一年冬。   京中亦当落雪,却不此时人在做什么。   ……景宣元年。   这才当是真真切切、只属于一个人的朝代。   她微微扬唇,复又低眼去看邸报,见其又道年初正月大朝会诸事,心中已能想见到时候的繁象盛景,却不知自己能不能赶得回去。   思绪正飘乎不定时,外面忽然有人跑进来,道沈知书人已入城,却在半道上转了向,直直先往城东上丘门商铺一带去了。   孟廷辉一听,登时就恼了,蹙眉起身,冲那人道:“你们竟也不拦着沈大人?皇上御前行马仍等着他回来跪接圣旨,他不先回府衙视事,却往城东去做什么?!”   衙吏望着她,道:“下官如何敢拦沈大人……”   她愈发恼了,一边走去拿外氅,一边冷笑道:“你们不敢拦,便告诉我他去了城东何处,我去亲自请他回衙!”   衙吏懦然,低头小声道:“……沈大人是去城东的严家铺子。”   孟廷辉动作一僵,脸色亦变,怔停半晌,才垂眸道:“可有说何时能回衙来?”   衙吏道:“说是去回。”   她心底轻叹,消了气,冲那人摆摆手,将其遣退。自己仍是披了外氅,走出衙堂,也没让人跟行,独自往后院行去。   天上雪花轻落,她默默地走着,待周围已无人声,才从怀中轻轻摸出那黄宣,慢慢地挑开封泥,展了开来。   那么熟悉的字,一笔一画皆是刚悍有力,浓浓墨色在这雪色银景之中愈发刺眼。   ……   “所参董义成之折已阅,尔虑欠漏颇多,难以简表,因暂不批复,亦未流于中书之外,勿忧。   北境天寒地冻,雪色虽逾千百回峰,然不及京郊西山一隅。   念卿,   速归。”   ……   她拿着黄宣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颤。   脸也跟着一红。   人就这么僵站在雪地之中,任飞雪飘落满肩,神思犹怔不可转。   不知过了有多久,才稍稍回神,不禁敛目,重又看了一遍黄宣上那最后几字。   从来没有想过,他会写得出这种话。   她轻轻闭眼,再睁开,嘴角不可控制地扬起,又扬起。   小心翼翼地收起那黄宣,重新揣入怀中。   紧紧、紧紧地贴在心口之处。 |派派小说论坛 紫意 手打,转载请注明|http://www.paipaitxt.com 章七十四 归京(中)(文字版)   十日,狄念才从柳旗县回到青州府。   青州一带本就与北戬相邻,而柳旗大营更是压境之兵重地,此番禁军哗变虽未激起什么大变,可为防它乱,狄念特令宋之瑞从青州大营调兵布防,又将内外军务整饬一番,方率亲军而返。   孟廷辉不知他是否会与皇上密奏诸事,更不知他是否亦被授了什么密令,只是他不主动说与她听,她便也不多问,端在青州府里坐着等他回来,两日一阅柳旗县那边传来的信报,凡涉兵务之事一概不予过问。   她深知狄念在京中殿前司诸军中的身份地位,亦知他与皇上的关系并非寻常将校可比。她不知皇上是否同样告诉过狄念意欲坑杀一营乱军之事,她亦不知那一夜狄念从头到尾之间究竟有没有怀疑过她,她只知狄念看似什么都不知,亦似什么都不疑。   且狄念丝毫不像沈知书。沈知书犹能对着她问出心中所疑,但狄念只怕是会将种种虑带回京中御殿上去。她能试探沈知书会拜发何种奏折,可却不能去问身为皇上亲军校尉的狄念一字其心何意。   狄念回青州府,恰逢两国一年一度的大市集。青州城内白日里热闹非凡,上丘门一带的商贾富家皆是使出诸多奇巧花样来吸引北戬商贩们的眼球。三日后市集收幕,沈知书在知府衙门中摆宴,邀城中十数家生意做得最大的商贾前来聚宴,严家作为其中翘楚,自是不免收到飞帖。而孟廷辉则以钦命招抚使之身被青州府衙上下挽留,和狄念一并参聚此宴。她虽归心似箭却不好拒绝旁人美意,便与沈知书商定,在宴毕翌日就要启程归京。沈知书笑而不留只命衙吏们将孟廷辉众人起行诸事都安排妥当。   因临正月,城中已有不少家开始置办彩绸花灯。是夜衙宴开时,外面街上红灯碧瓦流光成辉煞是好看。   待众多商贾、衙官吏皆入后院花厅后,沈知书才请孟廷辉入内升座。她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直称自己年轻历浅敢受此上礼,转推沈知书入了主座,这才与狄念坐在一旁。   厅内一片觥晃影,笑谈声不断,人人皆言沈大人治青州有方,纷纷向上敬酒。孟廷辉抿唇低笑,心中暗暗揣测,这一府上下的官吏们竭力要留她在此,是不是故意想要让她看见这一幕景象,好待她将来回京呈禀皇上?   宴已过半严家的车才缓缓驰至府衙外面。   一听严家大小姐来了。花厅地商贾们有一多半都收了下手中地酒盅。皆是起身相迎。   孟廷辉不禁诧然。   人在青州城中前后逾月多少听说了严馥之的行商手段。也知道严家是青州城内唯一一家得免官府所定互市税赋地铺子。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那个在她面前总是大大咧咧、诸事不计后果的女子。竟会令这一屋子重商名贾们这般敬待。   倒也难怪。严馥之身后是名震潮安一路地严家基业。甫一来青州就又与官府攀上了关系。又有谁敢不将她放在眼中?   沈知书亦站起身来。   严馥之迈槛而入。身上是一袭销金朱衣。脑后是高高地流云髻。一双眼笑得明媚。挨个与人招呼过来。最后才走到给她留了位的这一桌前。轻轻敛袖行礼。道:“沈大人。”   孟廷辉眼不眨地望着这二人。   沈知书脸色如常,仍旧是那一张千年不变的倜傥皮相,口中低笑一声,让她入座。   后面有严府的人捧着一个黑漆木匣跟了过来,二话不说便当着众人的面打了开来,恭恭敬敬地呈至沈知书面前。   一整株冷玉奇石,莹白绽光,毫无瑕疵。   厅中众人看清,顿起一片抽气声,继而又响起阵阵低叹声,皆道严小姐好气魄,严家果然好能耐。   沈知书倒也接得坦然,双手一捧木匣,想也未想便转身对上正看他二人看得发怔的孟廷辉,笑着道:“如此奇石,沈某不敢私留,但望孟大人能带回京中,呈至皇上御下,方表我青州一地官民之心。”   孟廷辉一下子回神,不知他这是在搞什么名堂,不禁撇眸去望严馥之。   严馥之也望着她,开口道:“此物百年难得一见,严府下人也是凑巧从一山民手中得来的。”她起身,伸手转过那株玉石,指着上面一处给孟廷辉看,“此处龙迹并非匠功,实乃天然而成。想必是上天贺我大平新君,乃降此物于世。”   与座众人皆是啧有声,想不到这东西是这来历。   孟廷辉却哑然失笑,没想知书也会玩这种把戏,而皇上又怎会是相信此等“祥瑞”之物的人?   可她推拒不了,只能起身收下,心中也隐约明白沈知书的用意所在——皇上甫一登基,北境边地便起禁军哗变,闹得潮安北路人心惶惶,偏远小县亦有流言肆行;他于今夜呈上这一株“天赐奇石”,想必是为了堵住那些愚民之口,以定一路人心。   倒也真是难为他如此心思了。   见孟廷辉收下那玉石,厅中众人又开始把酒言笑。狄念与沈知书亦是旧识,之前一直未得机会好好叙旧,此时更是杯不离手,时时俯耳低语。严馥之则与旁边几桌的商贾们笑谈两境市易诸事,又议起潮安北路茶马司所奏官盐民办一事……   若非孟廷辉事先知这二人关系不同寻常,她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出严馥之与沈知书之间有何异态。   酒酣之时,狄念怀中突然掉样东西来,被沈知书一把握住。   一片桃木,上面刻了些不清不楚纹路,一头平整,一头略尖,还系了红丝络。   沈知书左右打量仍旧不解,不禁挑眉问他:“这是?”   狄念脸色微窘,不答就去抢,抢了几下却没抢到,索性攥紧拳,猛地冲他挥了过去。   沈知书低笑着躲闪,“此物不会是要给知礼的吧?”   严馥之与孟廷辉闻言,均是转头望过来,又都一眼认出那东西——是潮安北路特有的小玩意儿,男女之间互表情意用的。   严馥之笑起来,凑过去对沈知书耳语了几句,沈知书脸上笑容愈大,一把丢回狄念怀中,然后侧头淡望严馥之一眼,没再说什么。   狄念讷然解释道:“那日……那日在柳旗县的时候,城中有个百姓给我的,我看这东西有意思,才想要带回去给知礼玩的。”   那边有几个商贾看这几人笑得高兴,便大着胆子过来灌沈知书酒喝,口中亦笑道:“早前因王奇一事,沈大人把好处尽数给了严家铺子,倒让我们这些人好生眼红!”   沈知书心情仿佛格外的好,来者不拒,一一举杯干尽,却是只笑不言。   孟廷辉脸色微变,听见那几人说话,才知原来王奇一事与严馥之亦有关系,而严家能享官府免除互市税赋也非沈知书一昧徇私。   其中一人见沈知书今夜这般好相与,胆子愈发大了起来,连灌他数杯酒,然后笑呵呵地开玩笑道:“我们平日里私下常说,要想严家铺子不占这好处,非得严大小姐嫁给沈大人不成——到时候,沈大人总不能再把这好处给自家人享占了不成?”   沈知书三指捏住酒杯,仍是不经意地笑着,眼底水光忽明,轻一转头,看向严馥之,冲她道:“却不知严大小姐肯不肯每年少赚些银子,而下嫁于沈某?” |派派小说论坛 紫意 手打,转载请注明|http://www.paipaitxt.com 章七十五 归京(下)   他的声音不大,可却足以使在场所有人听清。   狄念手中的酒盅蓦然落地,琼液飞溅两人袍摆,酒香漫溢。孟廷辉脸色陡变,直盯着沈知书看,似是不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那几个来敬酒的人亦是怔神,面面相觑之下不知说什么好。   严馥之坐着,抬睫扫了一圈众人,红唇扬笑道:“沈大人不过说句玩笑话,堵一堵你们这张嘴,你们还当真了不成?”   几人闻言,神色懈,纷纷大笑起来。   狄念一抬胳膊,碰了碰沈知书,也是笑着道:“我方才差点就信了!你这话若是传至京中,可不知要伤透多少颗芳心!”说着,又凑过来暧昧一笑,道:“话说回来,你沈知书又如何舍得了京中那些女子?但等年后,皇上不定便有旨意诏你回京……”   沈知书嘴角笑未泯,听着狄念的话,右手慢慢晃动酒杯,一圈又一圈,良久不停。   可孟廷辉却无论如何笑不出来。   她想起那一日沈知书回城之后不归府衙却赴严家。再与此时一作比。心下不知为何。竟有些忐忑起来。   京中沈府地沈大公子。朝中无双地沈大人。风流之名遍京城地沈知书……他若有真心。真心究竟又是什么样?   孟辉不由去看严馥之。却见她神情坦荡。依旧大方无束地坐着。笑脸去望身边所有人。   可她那一日分明亲眼目睹了严馥之为了沈知书哭成了什么样又如何肯信眼前这貌似毫不在意地笑容。自己没机会、也没来得及问严馥之。她与沈知书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更不知这二人心中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   她明日一早便要与狄念启程归京。下一次再见严馥之亦不知会是什么时候只怕过了今夜不会有机会询知这二人地事情。   如此一想。竟觉微微伤感。   严馥之忽而举杯敬众人,笑道:“严家因得诸位相让,一年多来尽享官府种种好处,今夜之后请沈大人依例着衙吏来严家收取互市赋税,大家可莫要再这样开沈大人玩笑——沈大人何等贵材中多少王公千金还等着他呢,若叫人知道他与一商贾女子不清不楚的,倒要成何体统?你们倒是想毁了沈大人的仕途不成!”她话语是一如既往的无所顾忌,言间带笑,停了停又道:“更何况,我严家又岂是小商小户?我爹爹早就有言将来要我嫁的可是能入赘严家之人!沈大人还万万不够格呢。”   听了她这番话,旁边几桌的人均开怀大笑起来少人都来向她回敬,直称严家大小姐度量不输男子一分。   她揽杯冲孟廷辉笑道:“孟大人千里劳顿,救我青州知府沈大人于乱军手中,民女便代城中百姓敬孟大人一杯!”饮毕,她才移眸去看沈知书,脸上笑容未变,道:“一逢年末,铺子里的事儿就忙不完,沈大人还恕民女先行一步,不扰诸位雅兴。”说罢,便撩裙起身,唤过严府小厮,陪她一道出门去。   沈知书自始自终未看她一眼,待花厅巧门一合,才对众人笑笑,示意大家继续宴饮。   孟廷辉食之无味,总想着要在走前再与严馥之一叙,正欲起身离席出门去追她,却听沈知书对众人告恙,说是不胜酒力,还要回去拟备孟廷辉明日启程诸事。   他这一走,厅中热闹之意大减,府衙里的其余官吏们忙撑着面子与商贾们互饮互敬,口中尽是些官腔客话。   狄念也终觉不对,目光迟地看向孟廷辉。   孟廷辉扯出一抹笑容,轻声道:“你且坐着,我出去看看。”说罢,便趁旁人不经意时,悄悄起身从幔子后面绕了出去。   外面一阵冷风袭来,裹杂着细雪碎沫,令她抖了一抖。   地上有浅新足迹,朝廊后蜿蜒而去,她便按着那脚印往后走去,可没走多远,目光便凝视住小径另一头,足下缓定。   银雪百步倘佯,二人长袍襦裙纠缠不分。   红裙红得火辣张扬,青袍青得清索漠离。   这对比是如此刺眼,浓洌色彩在这夜色雪芒下令她暂盲,一时垂下眼,竟不敢再多看一瞬。   急急地扭头就走,沿原路回了花厅。   彼为何情,不殊与道。   她心头微恻,嘴角却轻扬。   顿时觉得,那二人之间有何故事又会有何结果,都不再与她有关,她亦不再在乎。   启程当日,沈知书出城相送三十里,却是一路无言,只递了封折子与她,请她回京呈与皇上。   她虽知此事逾矩,却也未拒,暗下收了折子,与青州府官吏道别之后,便由狄念所率亲军护送归京。   路上虽然日日在赶,可寒雪之冬远途难行,京中的正旦大朝会仍是被她错过了。到京之时,已是正月初九的子夜时分,外城兵阙远见亲军旌仗,慌忙开门相迎,当下又遣人快马进宫去报。   外城街道上满是喜庆之象,纵是在深夜冷氛中,她依然能够嗅出那糯酒甜香之味,心底也跟着软了醉了。   她明明生不在此地,可却觉得这里才是她真正的归属。   与狄念及一众亲军将士们在内城南门前告别,便与闻报来接她的孟府小厮一道入城回府去。   小厮见她安然,脸兴高采烈的神色,平日里惧她不敢多言,此时却也变得话多起来,直在车前嚷嚷她不在京中时的大事小事,又说她在潮安平乱之事已经传遍京中的大街小巷,人人称道。   最后又悄声暗道,皇上封的东西全在府里堆着,就等她回来去看。   她一听见那二字,就满心忐忑起来,脑中只想着那一张黄宣上的话,身子偎进车上软垫中,脸竟然就这么红了。   回到府里,洗去一身风,吃了点东西,便熄灯歇了,也未着意去看他究竟封赏了她些什么。   宫一夜亦未有信,安寂得令她几乎就要觉得,他根本不知她已回京。   翌日天晴,等她醒来时,已近午。   正十,皇上该依祖制御幸金明台,率朝中百官观看诸军百戏,然而却也未闻宫中有人传她同去。   她起得晚,隐约有些担心,生怕是自己睡过了头,便叫人来问宫中可有来人,可府上人只是摇头,说宫里一直没信儿。   一直到入夜时分,用罢晚膳,她揣度着金明台的武戏当已尽散,而皇上也应已坐驾回宫,这才令人服侍她换了衣裳,准备入宫述职。   他迟迟不命人传她,可她却不能失了臣礼。招抚哗变乱军这等大事,她人既已归京,又岂敢不速速入宫谒上。   可一出府门,就见街头站了两个小黄门,像是正要往这边而来。   她以为是大内正巧来人传她入宫觐见,便忙吩咐府里小厮备钱分赏那两人,又急急地转身上车。   街墙夜影下,忽然晃出一人一马。   光影黯淡,那人长身立马,一袭华贵鹤羽大氅淡淡散芒;雪色纷娆,那马喷着鼻息,脖下黑亮长鬃微微扬抖。   她心头像是被人一把攥紧,撩了裙摆欲上车的动作就那样僵住,眸光怔望着那人那马。   纵是夜色模糊了他的面目,她也认得出这世间独一无二的气势风华。   那人亦是不语不动,隔了这么远,只是淡望着她。   良久,她才收手。   罗裙百褶如散花一样蓦然落下来,遮住她的官靴。   她动了动嘴唇,听见自己轻声道:“陛下。”可这声音缥缈得几乎不像是自己发出的。   马儿陡嘶一声,夜空中鞭声凌厉刺耳,四蹄尥动,下一瞬便跃至她身前数步。   他揽辔收缰,俯身看向她,嘴角轻牵,“孟廷辉。”   她慢慢地抬起头来。   这声音是如此低沉而熟悉,夜夜夜夜都在她的梦里湃荡不休,令她一生一世就这般沉迷失智,无怨无悔。   他握着缰绳的手动了一下,大氅微微敞开来一些。   她看清了那里面的衮服,不由又是一怔,口中下意识道:“陛下自金明台而归,尚未回过宫里?”   他望着她,不语,眉头却缓缓一舒。   夜里四寂,此处除却她府厮和那两个常年随驾的小黄门外也无旁人,可她仍是害怕被人看见他私来孟府,当下不知如何是好,神色踌躇,终是又开口,道:“臣方才正欲入宫觐见。”   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开口道:“过来。”   她便依言上前,走到马儿身侧,抬头望他,“陛下。”   他眼底有火星一闪而灭,紧望着她,然后猛地倾身而下,将她拽上了马背,按在自己身前,口中沉喝一声,吁马调头,往城北驰去。   冷风划过她的发鬓,马速飞快,尚未等她反应过来时便已过了数条街,蹄声,一下下敲着她的耳膜,令她一时觉得像是在梦中。   腰间是他的大掌,硬而有力地箍着她。   她轻轻吸了口夜风,看着街景迅速后退,小声问他道:“陛下不顾朝制,这是要往何处去?”   他的嘴唇压上她耳边,“西山。”   马背在震,她心亦震,急道:“已是入夜时分,宫中久久不见陛下,该有多急?外城诸司见了陛下这样,又该如何是好?”   “孟廷辉,”他将她搂得更紧,唇息愈烫,“你谏正有理,可我等不及了。” |派派小说论坛 紫意 手打,转载请注明|http://www.paipaitxt.com 章七十六 西山(上)   这话是如此随意,可又是如此霸道,令她一时无言以对由他搂在马上,一路驰向内城北门。   她深深地知道自己拒绝不了他,任是他的话他的要求有多么逾例多么令她不解,她也无力相抗。   在旁人面前尚能淡然处事,纵是再棘手的情境她亦能不慌不乱,可唯独次次见了他,便像是失了心似地逆火而进。   正月初十的夜里,他竟然就这么光明正大地带着她纵马驰过京城中的大街小巷,罔顾天子尊位罔顾她的身份,连身上衮服都未换,便要这么出城往西山去。而她,明知他此刻的行为便说是疯狂亦不为过,可她依旧愿意随他一道疯、一道狂。   街边高树枝丫上有零星碎雪震落下来。   她脖颈一凉,不颤。   他一把扯开大氅,将她结实实地裹了进去,右掌控缰一转,驰速愈急。她的背贴着他的胸膛,大氅长羽滑顺暖热,带着他身上的气息,令顿感醺然,又有些无所适从起来。   北门城洞开,下面竟然有人手执红纱珠络灯笼在等,照亮了一路青砖石道。   守军撤,留待的竟都是些皇城司的人,见他快马驰来,便纷纷躬身相迎,待黑骏箭风似的窜出城门,才直身去闭门。   她马上惊讶得不得了,双手紧紧握住身前鞍桥,努力侧头去看他,“陛下?”   原只当他是一时兴起。才从金明台回便去孟府将她掳了就走。可方才地那一切。分明是他早就安排好地。   他在储君位上凡十一年。外诸司里他地亲信不在少数。如今他身承大统。内廷之中忠于他地人更是愈来愈多。今夜这出城一行。他若想真心瞒过外朝诸位臣工。怕也不是难事。   夜风撩过他地眉眼那一双流光微凛地眸子更是镀了层暗意。他注视着她。目光愈显肆无忌惮。火一样地烧过她地粉红唇。最后一敛眉。又猛地抽了一鞭。催马儿快行。   雪意纵漫一路阔道窄径。夜色愈深。   出城向西三十里。并非短途。可他驭马疾狠。令黑骏纵力飞驰。半夜时分便到了西山脚下。   西山上有祥云观。   从前国中西祀大典五年一行典皆在西山祥云观中。沿山腰而上不远,便可见祥云观之檐角飞兽,琉璃翠瓦在夜色中亦绽光芒。   她一向只闻祥云观其名,却从未有机会见过祥云观其实。她从前在翰林院协修先朝国史时,曾不止一次读到过那些繁复的祀典礼志,深知此地之于天家而言极是秘重,万没想到他说的带她来西山赏雪,会是直上西山祥云观。   夜色空迷,马蹄踏雪声格外清晰。   弯径静整山而上,他的呼吸荡在她耳边,她的心跳愈来愈快,终在最后一个弯转过后,看见了祥云观阙前那一片平展阔大的石砖。   观阙两边,立有红纱贴金烛笼二百对,放眼望去华美得令人心惊。   那些细焰隔着红纱轻跳晃动,二百对灯笼的光芒映着这夜下远山雪色,静窒而大气的美。   她坐在他身前,人已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来颗心有如浮在天际云端,不知所处。   他的手从她胸前滑上去轻轻捏住她的下巴,问她道:“美么?”   她怔怔地点了一下头,说不出话来。   他低低地笑出声来,口中短促地沉喝一声,双膝一敲马肚黑骏朝祥云观阙前行去。   她的目光依旧挪不开这二百对金红色的灯笼,眼底尽是山壁白皑灿雪之色只觉连这苍穹夜空也跟着明亮起来。   从来不知,雪能这么美。   更是不知雪能这般赏……   她不傻,知道这二百对红纱贴金灯笼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就这么点着了立在这里非祥云观的守吏们知道他今夜要来,断无可能做出这等事来。   他究竟筹谋了多少她不知道的事,还要让她惊讶欣喜多少回?   马儿在观门外面停了下来。   他翻身下马,又迅速将她抱下马背,然后抬手解下身上的鹤羽长氅,给她披在肩上。   观里有人闻声而出,见他已至,忙躬身行礼,又引他入观往里面走去。   她微微脸红,两手抓紧了长氅襟缘,悄悄抬眼去看那官吏,却见那人神色如常,好似丝毫不觉他带她来有异。   于是她稍稍放下心来,撇眸瞅他一眼,暗道他手段非常,竟不知是如何使得这一路上的官吏们如此伏服。   祥云观后建有殿次,专供皇上西祀时换服歇憩。   守吏引他二人入得殿内,又施了一礼,便掩门退了出去。   里面设了熏笼暖炉,热气扑面,她被冷风吹了一路的脸庞顿时变得红彤彤的,润泽粉嫩。   他低眼看她,眸明灭不定。   她自觉地将长氅脱了下,轻轻搁在一旁,道:“此地乃是西祀重地,陛下今夜带臣来此,实是逾制。”   他抬手拨她耳侧的碎发,眸子半眯,“你在柳旗县擅自入城,不是违背圣意?”   她身一僵,想他终是来责她此事,当下不由微窘,小声道:“当时事非常态,臣别无选择。 ”   他把将她搂进怀里,“别无选择?”他的语气满是威胁之意,可却低头去亲她的额头,“你何时别无选择过?你只是胆大妄为,从来未曾将我放在眼中过。”   她急急抬头,辩道:“臣从来没……”   话没说完,他的嘴唇便堵了下来,将她面的话生生吞灭。   这个吻又重又狠,顿时轰了她仅存的一点的神智。   她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抱他,急切地回应着他,细舌在他唇间轻浅摩挲,水眸半阖,许久才稍稍离开他一点,口中喃喃道:“陛下……臣亦很想念陛下……”   他喘息沉重,手掌探上来握住她的脸,低声道:“今日在府休憩好了?”   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可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觉身子一斜,整个人被他抄了起来,拦腰抱着往殿后走去。   他眸光火样,步子又大又快,“那便正好趁夜赏雪。”   她略略回神,诧道:“方才观外……”   他抬脚踢开殿中后门,挑眉低笑,“西山雪景天下无双,方才根本算不上什么。”   出了殿门,寒氛骤然侵体,头顶夜幕青暗无边,不远处却有水雾迷漾而来,丝丝带了暖意。   她挣扎着下来,直望过去,就见山壁之下正是一汪温泉清池,三面傍山,一面有路连向殿次,温泉四周白雪半融半凝,冰晶剔透。   天上有细雪慢慢在落,泉水清波折光,那一粒粒碎雪飘入水中,纷纷漫漫如落花之蕊,美得醉人。   她慢慢地垂眼,开口时声音有些发抖:“此处如此之美,臣何德何能,可享陛下一片心意?陛下今夜这般做,倒是要折煞了臣。”   他猛地揽过她的身子,将她带着往温泉边上走去,眸底流火,声音沉哑:“若觉是折煞了你,便记住我对你的好。”   她微微咬唇,被他带到池边,眼望着那暖热泉水,愈发能感受到他横在她腰间的手臂硬度,当下侧过身子,垂了头,双手摸上他的胸前,轻轻解开他的袍襟,小声道:“是,臣这就记住陛下对臣的好……” |派派小说论坛 紫意 手打,转载请注明|http://www.paipaitxt.com 章七十七 西山(中)   水波清漾,刚好没过他的胸口。   她两手攀着他的肩,被他搂在怀中,两人不着寸缕的肌肤紧紧地贴在一起。水丝暖滑,无缝不入,轻纹撩过她的胸背,如细絮沾痒,令她忍不住微弯了嘴角。   暖雾氤氲,腾绕在二人之间,洗润了他犀利的眉,浸得那一双异色暗眸也闪动着点点水光。   池边厚雪上衣袍革带乱七八糟地扔了一地,长长的蔽膝之上那一幅金竹火章异常刺眼,直像是要将这一切冰雪统统烧尽成水。   她本是要服侍他宽衣,可反倒被他扯碎了一身官裙,连中单腹围都逃不过他的大掌,她不敌他的力道,三两下便被他狼狈地拖下水来。   本以为他举止道是为向她索欲,可他入水之后却又变得温柔起来,只是这样揽她靠在他胸前,不再动作。   山谷幽静,夜幕上悬了几稀星,时而轻闪。不远处的殿次内灯烛未熄,仍是一路透过光来,淡辉照亮了四处雪色。   一切都是么美。   美得让她始终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可他的心跳是如此有力,抱住她的一手臂更是骨硬非凡,容不得她不信这是真的。   “孟廷辉。”   她意识散间。忽闻他低声叫她。忙眼望上。“陛下?”   他不似往常那般锐利。反倒满是暖意。直探进她眼底。大手顺着她地脊骨一路摸上来。看见她脸庞泛红咬唇轻吟。便扬唇低笑手指拈住她脑后发簪。一把抽落。任她一头长发垂入水中。   温泉水下她地身半隐半现。朦朦胧胧极为诱人。   青丝脂背。漫地雪色。一点红唇撩人意。   他看着她。长指移动抚她地眼角弯眉。   她在旁人面前明明是那么强韧,就算有天大的事情也打击不了她那一心一意向上爬的信念,可她在他眼前却是这么不遮不防将自己一丝不留地尽献与他。   而她这番小女子情态的模样,这世间也就只有他才能看得到。   他想着,嘴角又翘起,一手在后搂紧了她的腰,俯首亲了亲她的脸,又啄了一口她的唇,开口再叫她一声:“孟廷辉。”   她的眼睛浅浅眯起来醉在他这温柔的触抚中,耳边他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摄人心魂,直叫她浑身都软了去,开口亦是无力:“……臣在。”   “柳旗一事,让你受罪了。”他道,声音低淡,“狄念白日里已向我呈情,说明平乱始末。”   她垂下眼睫一应。   他打量着她的表情,不动声色道:“你可有话要对我说?”   她人在青州时曾拜折入京,所道是因乱军归顺不诚而被她下令尽数坑杀,并未提及她暗下做的那些手脚。此时听他这语气,也知他不可能丝毫不疑。他是何等聪明多智,又是何等明察秋毫又怎么可能瞒得过他。   可他既然这么问了,就代表他无意点破她不过是想让她主动坦言。   她前后思量半晌,索性一横心头轻道:“臣话,之前长奏中已然尽表,并无可多言的。”   他深望了她一阵儿,终也没说什么,只是又将她抱得紧了些。   她埋首在他胸前,微微闭眼。   事已成此,与其说出她是为了他的谕令才使计诛杀几千禁军将士,不如就让这事沉在她的心底,不管将来发生什么,都不会牵扯到他一丝一毫,何苦还要坦言说出来?   这个怀抱是如此温暖,于她而言已是足矣。足矣。   十多年前的那一夜她亦是这般埋首在他身前,少年胸膛暖意驱退了她一心寒气。从那以后她便只想要他,这一生只愿有他一个男人。现如今能得他半许柔情,就已觉得是天赐殊恩,满心富足。   他忽而问道:“可有怨我心狠手辣?”   她慢慢地摇了摇头,“……先时或陛下谕令,可待臣进了柳旗县后,才真切地觉得乱军实是罪不可赦。如若赦此一营,北境沿线诸军必为后患。倘为大局计,纵是心狠手辣亦无碍。”   脸色有些沉,声音亦低:“你能这么想,我便不再怪你。”停了停,又道:“天下大局在前,常有难决之事,然以万民为虑,则离不了心狠手辣……”   她不知他的话锋怎会突然扯到这里,而语气又颇沉肃,似有暗意藏于其间,可她却辨不清楚,只轻轻点头,以示知晓。   暖而微烫的温泉蒸得她皮肤开始泛红,身骨经脉像是被热气贯通了似的,令她浑身躁热不安。   她的脸庞蹭了蹭他的胸膛,小声道:“陛下……”   他低应,“泡得可舒服?”   她仰起头,一双水汪汪地瞅着他,嘴唇嘟动了几下,才道:“舒服。”说着,两只手不安分地在他身上游走起来。   指过之处,皆是紧绷厚实。明明能感受到他,可他却只是任她随意乱摸,久久不动。   她热得发,攀住他的肩头,凑过去亲他,眼睫擦过他的脸,又睁开,眸子上也挂了层氤氲水气,声音有些发闷:“……陛下今夜带臣来此,真就只是为了赏雪?”   他眼底尽注笑意,神情舒缓,“……真就只是了赏雪。”   她抿抿唇,垂了头不吭气,身子贴住,不再乱动。   他无与她欢好,可她心底却渴望得阵阵发痒。然而这话她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莫论此事由女子来道是多么羞窘,单说她是什么身份,又岂能开口向皇上索求这等事情?   只消一想,她便要心中暗啐自己真是枉有一肚子圣贤学问,从前别人说是佞幸宠臣尚可称是不明就理,可她现如今满脑子想的,竟当真是侫臣才会做的事情。   她忽而微恼,抬头蹙眉,轻声道:“陛下当日在冲州城外,将臣骗得好惨。臣若是早知心中那人是当今天下之主,断无可能会在州试上那么做。”   他挑眉,“我并未骗你。”   她闻言愈发恼了,“陛下说自己姓何名独,怎不是骗臣?”   他慵然低笑,“当年上皇与平王予我双名,此事天下人皆知。说是姓何,不过亦是随了父王微服出巡的往例。”他轻掐她的下巴,神情微有不豫,“倒是你,敢这般直呼圣讳,该当何罪?”   她不依,道:“上皇与平王当年亦有言,道皇太子虽有双名,然不以独字为讳,天下人不必趋避此字。”   他笑起来,薄唇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低头吻住她,唇舌缠磨许久,才抵住她的额头,哑声道:“叫一声我的名字,让我听听。”   “陛下是想让臣送命不成?”她的脸庞红扑扑的,眸子明亮,话虽露怯,可神情却丝毫不惧,直凑到他耳边,唇间飞快地轻吐二字:“……英、寡。”   他身子轻震了一下,嘴唇仍是弯着,眼底笑意未褪,“孟廷辉,你果真是胆大包天。”   可心底里的暖意却是一阵阵在涌。   自幼及长,除了他那一双高高在上的父母之外,还有谁人敢这般唤他的名字?而这一个‘寡’字,又是令他背负了多少人的厚望、期待和信任,二十多年来日日夜夜所虑皆是这一片江山天下,何曾将私情置于心间过。   但他今夜此时,却是如此渴望听见她这般唤他的名字。   这一字从她唇间轻轻吐出,飘飘然无束无缚,就好像她对他的感情一般坦净如雪,毫不沉重。   令他再也无法压抑心底之情。   她低眼,轻声道:“臣是仗着陛下宠信,才敢如此胆大包天。”她微顿,声音低下去,“……因臣不知哪一日会不再得陛下宠信,到时再想要胆大包天,怕也不能。”   他握紧她的脸,迫她头看他,眼底一片燎人火色,开口缓缓道:“我从来都不是无情寡欲之人,只是自幼目睹母皇父王生死不渝之情,我不知世间会有谁人亦能令我动情若此。”   她怔望着他,全然没想到他会说这些。   他盯紧她,嘴角又略略一扬,一字一句地道:“我若动情,天地可鉴,江山天下是为证。孟廷辉,你可听清了?” |派派小说论坛 紫意 手打,转载请注明|http://www.paipaitxt.com 第七十八章 西山(下)   ——我若动情,天地可鉴,江山天下是为证。   这一句话有如尖锐利刃一般,顺着她的心尖蓦然劈划而下,将她心房之外那层自以为是的坚硬外壳瞬时削裂。   有苦苦酸酸的渍液从心头漫出来,令她一时难以呼吸。   一直以来都知他不善多言,谁知今夜他这一句话竟是如此振聋发聩,字字如锤,连江山天下都被他拿来作誓。   怎能想得到,他会对她说出这种话来!   她躲不开他的,脸被他捧在掌心中,只觉心里浪起冲天,眼底亦湿,他的眉眼近在咫尺,可却被泪水遮得有些模糊。许久,她才微微垂睫,抑住一心涌动,开口道:“……臣没有听清。”   他掌劲稍重,薄唇一开,轻二字:“欺君。”   她浑身一麻,仍没有抬眼,只道:“陛下欲拿江山天下作誓,臣怎敢听清?臣不过一人一命而已,又怎敢与陛下之江山天下并重?陛下若执意这样,便是想要臣死。”   他伸指抚过微微发颤的红唇,眼底一暗,声音沉了些,“我若不拿江山天下作誓,你怎肯信我真心?”   她本以为他言辞已尽,不想他会不依不饶,而那真心二字又令她心头脆塌,禁不住有些哽咽起来,“臣不求陛下真心,陛下实也不必如此。”   “可是我求。”斜眉陡扬。蓦然将她按进怀中过头在她耳边低低道:“幼时父王尝言。倘是真地心爱一个人。最伤便是不被那人所信。为帝者凡言真心必是可笑之词。但我不愿你次次看低自己。又次次不肯信我。”   她颤睫落泪。   从来都不是不信他。只不过是不敢信他。   君臣上下。心术一向难测。纵是他曾言他对她好是因他想。她亦以为那不过是他为了让她甘心效力地手段罢了。她从不奢望能得到他的真心。便是飞蛾扑火亦不后悔。可他今夜褪尽冷色连江山天下只为求她所信。她又如何能够不信他的真心!   他摸着她的头发。又道:“你以为这两年来我连番擢拔你不过是拿你当棋子对付东党旧臣。可你却不想倘是没了这奸佞之臣。你又怎能存活至今日。你一门心思欲效忠于我,得罪的朝臣何止少数非老臣们畏恶你佞幸惑主之名。对你再下狠手又有何难?”   她泪湿双眼,埋头在他胸前,无言以对。   他嘴角轻轻弯起,探指抹去她脸庞上的泪珠,声音低沉:“孟廷辉,我见不得旁人欺你辱你,更不愿你一腔抱负没了施展之处。只消你能安然立行于朝野之上,清流之议又有何惧。”   她轻轻抬头,触上他的目光愈发震动,开口却不知能说什么,只小声唤他道:“陛下。”   他眸底忽而涌情,喉结轻滚,停了会儿才继续道:“孟廷辉,看见你笑,我亦心足。倘是你肯信我,便笑一下,可好?”   她的脸一下红了,半晌才微微扬唇说道:“臣一向只道陛下不善多言,却不知陛下也有这等巧言疾色的时候。”   他目光不移地盯着她,“既是知道我不善多言,便好好记住我方才的那些话。往后若想再听我说第二遍,怕是不能够了。”   她点头道:“是,臣记住了。”   池边厚雪渐渐融化有冰水滴滴嗒嗒地顺着池沿掉下来,珠珠入水激起小朵小朵的水花。远天夜色更暗,稀星不及他的眸子闪耀。   这才发觉与他泡在泉水里已是太久。   热意一簇簇地自她足尖窜至心头,她又有些躁热不安起来,身子贴着他皮肤的地方变得愈发敏感,好像稍微动一动便是极大的折磨,她忍了许久终是没忍住,小声道:“……夜已深,陛下还是早些歇息为好。”   既是得不到他来舒缓她的躁意,那就想早点从他怀中脱出来,以便不要如此难受。   他背倚池壁,神色慵懒散怠,迟迟不肯放手,眸光逡点在她露在水外的肌肤上,微微闪火。   她被他看得更加难耐起来,只觉脸庞已然烫得发红,连攀在他身上的双手都麻痒不已。   于是撇眼不再看他,可却不由自主地,轻扭了一下身子。   下一瞬他的手掌便覆上她胸前,两指一捻她的红蕊,暖热的掌心轻轻揉挤丰满的乳峰。   她没防他来这一手,唇间逸出一声颤音,伸手去掐他的肩膀。   他缓缓地揉着她,揽在她腰后的手向里收紧了些,低头含住她的耳珠儿,断断续续道:“想要……嗯?”   水波一阵阵漾起又落下,碎浅泉纹轻轻拍打着她的身子,细细痒痒的,令如坠棉絮,只知勾着他的肩颈,由他肆意挑弄她一处处敏感的地方。   他的手每动一下,她便舒服得咬唇轻叹。   只觉自己也要像那些融雪一样,一点点地在他怀中化成水,与这一池温泉合为一处。   他手指一寸一寸地移下去,在她耳侧问道:“可觉得舒服?”见她点头,便又换了一处揉捏,声音微哑:“这样呢,可会更舒服些?”   她连连吟喘,指尖陷进他肩后紧实的肌肉里,眸子半张半阖,眼里水汪汪一片,娇软地几乎就要站不住。   他仔细看着她的表情,手指越来越向下,终是揉住她最嫩的地方,轻轻拨按,依旧问她:“舒服么?”   她脸庞红得似要溢出血来,声音如丝:“……舒……舒服……”隔着氤氲水雾去看他,就见他眉间有隐忍之意,可注视着她的目光却极是温润。   他嘴角划笑,手指在下飞快地动着,低头细吻她的眉眼,低声道:“舒服就好。”   她何时见过如此温柔的他,当下有些清醒过来,手顺着他的肩头滑下来触抚他的胸膛,睁眼道:“陛下今夜……好像有些不一样……”   他眉头微微一沉,“上一次可有伤到你?”   她咬唇摇头。   心中隐约有些明白过来,他今夜这般温柔隐忍,竟是因怕同上一回一般弄痛了她。可那一次她又何尝不是粗鲁至极,冲着他的怒意而连咬带掐,几番泄火二人才始缠情温存。   想着,她心头又是一软。   原以为他不过是渴求她的身子,可自今夜开始,她再也不会妄自菲薄,他不豫她看低自己,她便不许自己再如从前一般胡思乱想。   她抬起一条腿,去勾他的腰,抬手轻抚他的侧脸,倾身过去,在他耳侧道:“臣见陛下舒服了,臣才能真的舒服……” |派派小说论坛Aleesa手打,转载请注明| 第七十九章 吏考(上)   他眼底一暗,精准地吻住她。两手移下去,握住她柔臀将她托起来,让她借力将腿盘在自己腰间。   她眯了眯眸子,红扑扑的脸上笑意蛮娆,喜爱极了他这力道,齿间微微用力,细咬他薄薄的嘴唇,含糊道:“……臣上回待陛下那般粗鲁,陛下也未恼臣……” 他被她咬得浑身上下都硬了,声音嘶哑:“就由得你在我面前次次张狂无忌……”在她身后的大掌轻一用力,将她的腰臀蓦地向下一扣。   她急喘,眼里水涌成潮,几乎要溢出泪来。虽非头一次尝得这滋味,可今夜情浓彻骨,他的温柔他的强悍都叫她满心感动,此时身子被他撑得涨痛,可她却觉这次才是真真正正地得到了他。   他进去后便不再动,低眼看她,容色苍峻,将她箍入怀中,而后沉沉地舒出一口气。   ……极致的满足。   她绝不会知道,一夜她从东宫里仓皇而走,其后他是整夜未眠,到底明晓了她那满腹心思。   且又何止是那一夜,在触不到她的每一个夜里,他俱是难以入眠,身子叫嚣无羁,满念都是她的柔软紧窒。纵是在看不见她的日子里,在等着千里之外柳旗折报的日日夜夜里,他又何尝好过。   她似一把尖利的匕首一直插入他心底,撬动他二十多年来无人触及的情壳,将她那一往无前天地不惧的爱意满满注入他的心腔,令他无法不动容。   可她越是什么都不求,他便越是想给予她多一些。   她的手紧紧地勾着他的脖子,这姿势令她有些害怕,却又觉得极为刺激,身子紧缩着,感受得到他的热度和坚硬,不由更是迷了神思半晌才说出话来:“陛下……陛下这样会累……”   他嘴唇弯起。逗弄似地上一抬胳膊。见她咬唇低叫浑身发抖。才慢慢开始挺动腰部。低声道:“我一手张揽百斤长弓尚不足以道。何况是轻纤若飘的你?”   她的脸已然红透了。随着他挺动而微微仰头。长发湿垂而下缠绕在他地手臂上。半个身子露在水外。寒意令她轻颤。可体内一波波翻涌而上的热意却令她不可控制地蜷缩。手指下意识地去扯他的发。   他顺势低头吻她地脖颈。唇舌她地肌肤上流连不退。听着她口中越来越大地难耐吟喘声作也跟着越来越猛。   她意乱情迷地时候连连唤他“陛下”。泣喘不止。身子绷着阵阵发抖。随即一软两只手一下子松了开来。若非他一把揽住她。她几乎就要这样后跌入水。无力再动。   他额上冒汗。低头去亲她地脸庞。“……孟廷辉。”   她歇了好半天才缓过神睁眼就对上他火热露骨地目光。脸瞬时溢血又有些羞恼。直怨自己怎能忘了顾及他地感受由轻讷道:“陛下尚未尽兴。臣……”   池边冰水恰时滴落在她凝汗手臂上不由哆嗦了一下,身子亦缩,觉出他的目光有变,她便埋首,轻想片刻,眼底淡淡一亮。   “陛下。”   他听见她小声叫他,不由转神,应了她一声,看着她这一幅娇柔之色,便忍不住又用力一动。   她忙抬手抵住他双肩,不叫他再动,自己却缓缓将腰沉下去,见他眉间一紧,便微微笑起来,俯在他耳侧轻声道:“臣忽而想起从前看的春宫册子上,倒有一词与眼下这情境颇为相衬……”她的舌尖轻轻划过他的耳廓,声若蚊吟道:“……不知陛下可愿一试?”   他被她这三两句话撩得心火骤窜,这朝中上下有谁敢像她这样对他说这等低亵之辞?可这话偏就让她说得这般动人缠情,让他没法抗拒!   “什么词?”他咬牙在忍,声音僵硬不已。   她抿了抿唇,脸色愈红,半天才又凑过去,唇间轻轻吐出几字:“鲤吸水。”   身下温泉水光淋漓,轻浅涌荡。   他听清她的话,只觉胸口有细小焰苗慢慢烧着他的血脉,一直烧透他的四肢筋骨,一腔欲望再也等不及一刻!   她读得懂他脸上的表情,当下将双腿在他腰间盘得更紧了些,红着脸,微一咬唇,然后试着缓缓地动了起来。   如鱼儿吸水,圆唇一张一合,清泉涌流,紧紧吸入又缓缓吐出,反反复复,越来越熟,便也越来越快。   他抱着她的双手开始微颤,指骨发紧,胳膊上的青筋亦隐隐凸现,喘息声沉哑难抑,一双眸子里烈火灼燃。   她红润的脸庞上慢慢地细汗冒出来,显是累极,眸子浅阖,无力糯软的声音听上去极是诱惑:“……陛下可觉得舒服?”   就像他尽力她舒服一般,她亦极其渴望自己能够让他舒服……   他凝眸盯着她,突然猛地攥紧她腰,抽身而出,然后一把将她翻压上池壁,从后面狠狠重重地挺腰而入。   被如此勾引撩欲,他何还能够忍得住!   她惊喘,似有火流窜过四肢,身子软得立不住,两只手费力撑在池沿上,任他狂肆冲撞,十根手指不由自主地探入那半融厚雪之中,借那沁骨凉意舒缓这一身滚烫噬人之火。   白雪无垠,苍穹无际,深情无底。   远处淡光微渺,依稀映亮这池边处春情景致,了无冬夜清寒。   ……   被他抱起回殿时,她已然瘫软成团,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待躺在又暖又软的床榻锦褥中,身子被他拭干,人被他搂入怀中后,又过了不知多久,她才似寻回了一缕心魂。   睁眼欲动,可却觉浑身骨头好似都散了架,酸软无力。   这一场欢爱是如此销魂噬骨,令她心头饱涨、身子赝足,整个人好似沐浴在春日暖阳中,连口中呼出的气都带了浓浓的情香。   殿里的灯烛多已被他捻熄,床头光线黯淡,她看不清他的脸。   想要问他明日宫里会否发现,她那一身官服襦裙被他撕碎了又该如何是好,可耳边却传来他低沉蛊惑的声音:“累了就睡。”   这简简单单几字叫她一下子便放下心来,好似有再多难决的事情,只要有他在,她便没什么可担忧的。   她想着,身子不由自主地又朝他怀中偎了偎,唇间无声轻叹,闭了眼睛。   梦里,他的怀抱依然温暖如昔,坚硬如常,庇她在内,保她不受凄苦侵凌,予她无尚爱意。   令不禁微笑,笑得眼角潮润。   翌日天明时分有鸟儿叽喳飞过窗沿,一抹曦光透洒而入,照亮了枕间数方软锦。   她悠悠转醒,蹙眉睁眼,半晌才忆起昨夜所有事情,当下翻身去望旁边,却见床侧空无人影。   他竟不在。   她沉思却不解,便掀了被子,忍着一身酸痛爬起来,抬手拨发时看见床头搁了一叠衣物,不禁愣住。   半晌,才探手去翻,见是干净齐整的一套女官官裙。   官服为紫,熟悉的色泽是那么低敛却又是那么浓洌,如针一般刺痛了她的眼,手也跟着一颤。   衣下金十二枚白玉耀目,另有金鱼袋轻放在侧。   她看清诸物,不由倒吸一口气,整个人僵在床上,不知该要如何是好。 |派派小说论坛Aleesa手打,转载请注明| 正文 章八十 吏考(中) 这么在床上坐了好半天,她才回神,皱着眉,抬手一做工繁细的褶长裙拿起来一抖。 下面果然有封裱金御札。 她定目,伸手拿过御札,展开来看-- "······以孟廷辉北上潮安平乱有功,除权制诰,同判吏部流内、知考课院,赐金紫。" 短短数行字,一如既往的飞扬夺势。后面有中书宰执的具名章印,墨色朱渍层层染透一张薄纸,颇为惊目。这一封皇上手书御札显是己下中书、门下二省省注过,就待内制拟诏了。 知制诰为中书属官,向来需得经召试制词后才能任此要职。此谕虽着她临时加领知制诰衔,可她未经召试便被除以外制之职,实是过擢。且又令她掌吏部课,更是天恩浩荡,愈显皇上对她的宠信之重。 她人才回京中不过一日的功夫,不知这是何时议定的事情,而她更没想到中书、门下二省的大臣们会了无异议。 以她平乱有功而特赐金紫,这于她又是何等殊宠,眼望着这紫裙玉金鱼袋,她不由心跳飞速。 想那一年冬夜寒节,她抱着书匣翰林院出来,长裙沾雪冻得冷硬,抬眼便见那些紫袍重臣们从都堂出来,宫灯渺渺映亮她那双羡慕的眼。 可今日她竟也能捧着这袭重服,享得这无尚荣恩。 怔然想间。门外晃进一抹修长身影。 她抬头。见他背身靠着柱。正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他的衣冠齐整利落。身上衮服青凛生威。脸色淡暖如初升朝阳声道:"可是不会穿这些衣物?" 她抿唇而笑。道:"陛下的心思是越来越难懂了。"她身上没着衣物。在他目光注视下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忙松开手中官裙。拉起被子遮住身子。 他慢慢地踱步过来。在床边坐下。不由分说地一把扯开被子。将她抱上膝头。拿起衣物来给她穿。表情自始自终都是漠不动色。隐隐含威。 她也没挣扎。由他一件件地给她穿衣。待他拿起金鱼袋来要给她佩时才压住他的手。轻声道:"陛下。" 他扬眉,声音微冷:"你休想抗旨。" 她又笑了笑:"臣如此贪图功名,岂会抗旨?只是陛下令臣一头雾水,全然不知所以。" 他目光一动向她身边那张纸,道:"孟廷辉持诏北上潮安,孤身入城劝抚乱军,开城缴械之时逢乱军作变当机立断下令围城佯攻,协调青州禁军一举平乱,实是舍身为君、筹谋有度、大力朝威。朕闻报龙心大悦,特除孟廷辉权知制诰、同判吏部流内、知考课院,赐金紫。"他复又看向她,"你还有何不明白的?" 她眼神一亮:"臣一令坑杀千名乱军将士,朝中必有人以臣为矫诏苛狠之名,岂会对陛下此谕无异?" 他深望了她一会儿,才道:"孟廷辉回青州后拜折上京潮安北路董义成绩斐然、于乱军一事处断精准,而奏请保其安抚吏一职。朕虽未应然中书以下诸臣皆闻此事,因是无人反对。" 她大大惊讶。 不想他竟会这般替她"笼络人心",才知在青州时为何不见他批复她参劾董义成的折子。他道她的弹章未流于中书之外,可她没料到他却是对众臣捏造了她所请之辞! 她一举平乱,风头正盛,倘是因她一人之言而使董义成再被加贬,朝中与董义成深有渊源者定会闻之自危,而其中重臣又岂会任她再被擢升?现而令她却是"保"了董义成一次,这举动落到旁人眼中便是她在与东党老臣们"示好",纵是老臣们不信她之诚意,也定不会一昧反对她的高升。否则以她那闻名朝野的"谀上苛狠"之名,安知她不会变卦而落井下石? 不过是以她之高升,来换董义成之流的太平无事罢了。 他说得轻巧,可她却看得清那其后的权衡心术,虽知他这是为了使她在朝野上更顺一些,可心中却不甚舒坦。 她低眼道:"可臣却仍是不甘心。" 他轻轻挑眉,道:"因知你会不甘心,所以令你掌吏部课。" 她闻言,立时抬眼,神色有变。 吏部流内掌京官凡七品以下官员的考课任免,而各路州县安抚使、转运使之签判幕职等官德叙迁磨勘亦由课考院负责。令她同判吏部流内、知课考院,此间之意······ 心头不由微震。 他低道:"想令董义成在冲州府不再身处要位,不一定非要再加贬他,只需将他手下诸官、帅司亲吏或迁或调,任补刚直之人便可。" 她轻轻点头。 才知他到底是要比她思虑周全,也到底是要比她谋虑深远。杀人于无形,形容的不过就是他。 她这才"保"过董义成,朝中众臣断然想不到她会反身就对冲州下手,更不可能会有人想到这种种之事都是经他授意而为。到时东党老臣们虽是悔之晚矣,可至多是以她为蒙惑君上的多面小人,再贬她之德名罢了。 而潮安北路此番吏治一旦重振,旁的诸路州府亦当引以为戒,将来若想加以整顿,亦非难事。 她抬眼瞄他,嘴角翘起,"既如此,臣便谢陛下隆恩······"说着,出其不意地凑过去亲了他一下。 "胆大包天。"他不动声色地低斥了她一声,可眼底却亮了亮,抬手温柔地将那金鱼袋佩在她官裙腰间,长指抚平其上紫络。 她笑着缩了缩,笑声又道:"陛下除臣这等重权,就不怕臣会选任非人,以权谋私,负了陛下一片信任?" 他动作一停,抬眼盯住她:"你不是那种人。" 她眨眼,"陛下由何而知?" 他轻轻笑了,道:"若吾身可济民,吾不所惜也--这话被你搁在心中多少年了?" 她一下子脸红,半晌喃喃道:"当初小传胪前,特命兵部职方司去查了你的身世,不然我实难将你与当年那个孩子对上号。" 她静了片刻,神情变得有些局促,抱膝坐在他跟前,小心翼翼道:"陛下······臣有一请,不知算否逾矩。" 他牵过她的手,"但说无妨。" 她又垂睫想了一阵儿,才小心翼翼地道:"陛下既是命人查了臣的家世,那可知臣的父母是谁?" 派派小说论坛仟秋万岁手打,转载请注明 正文 章八十一 吏考(下) 握着她的手稍稍一紧,继而道:"时年久矣,职方司查了你幼时身在尼庵,并未细究你的生身父母为何人。" 她静想片刻,才点头道:"陛下说得是。已是二十年前的事儿了,国中之大,若想查得臣的父母是谁亦非易事。倒是臣没个规矩,竟来问陛下这些。" 他只是看着她,没再说话。 她虽不言,可他却能看得出她眼中的浓浓失望之色。从尼庵的女学,从女学到朝堂,她这二十年来曾享过一日父母之爱。若非他二十年前北上潮安时碰巧救了她,只怕她早已经是白骨一堆,又如何能像此时这样依偎在他身前。他深知她大胆无忌下的重重自卑,亦知在这繁花似锦的京中她又是多么孤独无依。 她突然仰起脸来对他笑了笑,"陛下怎么不说话了?" 他拉她入怀,道:"来必有一日,让你知道父母姓名。" 她却摇头,"天底下无父无母者何其多也,臣不过其中之一而已,安得朝吏格外费心?臣只希望能佐陛下治这一片太平盛世,将来一日可使孩童不再受弃凌之苦。如是便好。" 清晨阳光屋外斜映如榻,带了冬日里特有的明晰暖意,照亮了他一双深寒的眸子,蓝褐异色如琥珀通透,灿亮非凡。 许久,她看见他垂眼一笑,听见他轻对她道:"陪我一道去祀福。" 帝新元,西郊祀典必不可少,但她本以为是要等正月十五之后由朝中由司议定祀典诸仪,再在文武百僚们的陪同下浩浩荡荡地摆驾祥云观,然后西祀祭天。 他起身。看出心底疑惑。又道:"昨日赴金明台时已谕有司。今日将至西山祥云观为上皇、平王祀福。" 她闻言从床上下来。理了衣物又挽了长发,"今日可会有臣共同来西山列班?" 他不语。目光探至她绕在发间地白皙手指。有些意浓。 她恍然明白过来。 怎会有人来? 他说要为上皇与平王祀福只提前一日谕令有司。入夜后孤身出城奔赴西山祥云观。全不过是因她一日前才回到京中。知她回京却未传她入宫觐见。只一日工夫便安排好了这许多事情。以西山祀福为名而堂然离宫出城。却瞒了外朝众臣一事--他来亦带了她。 西山雪美情浓这一片帝王真心令她不敢妄受,亦不敢不受。 虽是感动,可她仍知分寸,明白他总不可能为了她而置上皇和平王于不顾之地。既然说是祀福,那定是他真心想要为父母祀福。 这般一想不禁有些动容。 从不闻他与父母之间是如何相处的。历来都道天家最是无情,皇权江山之下重任难分,亲情又岂能与寻常百姓人家中作比。他一肩挑负二人一生心血,承统之责到底要大过为子之孝。 身在九天尊位,却不能伴父母一日,只能以这种方式同上天祈求父母安康,于他之心是亦难矣。 "过来。"他在她身前低声道冲她伸出手。 她回神,脸色有些踌躇,抬眼望见他笃定的神情,这才将手慢慢搁进他掌心里,由他拉着出门入观。 路上他脚步沉慢地道:"父王年轻时戎马多年,身上旧伤隐患未除,多年来不问政事本是未免劳神,却被朝中老臣们以为他是为了给我一手揽政之机。母皇身子连年亦虚番禅位后与父王共同退养西都实乃二人多年心愿,纵是我劝亦无用······" 她听得出他话中对父母的深情厚意更为他能对她说这些而感颤,不由紧紧反握住他的手,轻声道:"陛下放心,上皇与平王在西都定会安康无虞。" 阳光下,转过脸看她,眼底深意更重了些,嘴角轻动,点头道:"他二人一生无惧,现如今更不会有事。" 祥云观中早有守吏们准备好一切,就等着他来。 不令文武臣工随驾,亦是为了免去那些繁文缛节。高高的祀坛上覆满雪,生冷透寒。远山雪色白皑连峰,青天灿阳,一脉无暇。 他松开她的手,迈步山前,翻掌一掀衮服蔽膝,对着祀坛重重地跪下去,仰起下巴,轻阖眸子。 "今岁初始,正在上皇大禅之后。朕窃惟上皇、平王授位,昼夜躬蹈国政,恐负其命。王者父天母地,朕今郊见天地,伏祈天鉴。愿大平江山永固无催,愿天下百姓居养无忧,愿上皇、平王安康无虞······" 他的声音自前悠悠传来,地沉入地,蓄力震天。 山间幽静,远处壁仞隐有音跌宕不休。 她亦撩裙跪了下来,双手握膝,垂下头去。 天若有灵,当听得见她心底祈辞。 ······愿,大平江山永固无催;愿,天下百姓鞠养无忧;愿,上皇,平王安康无虞。 ······愿,臣能永立君侧,看吾皇固江山、养百姓、致太平。 ······臣不惧己身的忠奸,愿只愿--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回府第二日,内廷中正式下诏,除孟廷辉劝知制诰、同判吏部流内、知考课院、并赐金紫。 与前些次不同,这回朝中竟没人对皇上特旨擢拔孟廷辉一事大肆讽谏,连平日里视孟廷辉为翰林之耻的翰林院诸臣们在听见她被除外制拟诏之职后,亦未乱起非议。 朝中人人皆知,当初潮安北路禁军哗变,皇上连夜着二府重臣入觐议事,欲派两制以上大臣为使、往赴潮安招抚乱军,可当廷宰执没有一人肯荐两制之臣出京平乱,倒是将这重则推给了年纪轻轻、入朝未久、又是女子之身的孟廷辉。 现如今孟廷辉居功而回,虽有矫诏苛狠之嫌,但她身不在两制之内,却肯替两制大臣们出京北上招抚乱军,如今皇上封她格外制之职,又岂算逾例?更何况连动党老陈们都不置一词,旁人还有甚话可说? 便只能眼红地看着这孟廷辉一步而入两制之内,放眼朝中再无女臣比她位高,更是没人比她升官更快,人人暗道从两制刀中枢不过数尺之遥,倘是她再得寸功,来年便是拜为参政亦非不可能之事。 况且,她如今又掌吏部课-- 朝臣们不是傻子,那些精于吏道的人岂会不明此间利害。因知当初曹京受她举荐而连升两品,便有越来越多的年轻官吏们开始亲附于她,便是从前不与她多交的西党朝臣们也愿往孟府拜帖,凡宴亦会请她过赴。 朝中多年来东西两党分派的局面隐约有所改变,凡亲附孟廷辉的年轻臣子们皆被老臣们当面斥作"孟党一流",势必要给孟廷辉也扣上个"结党不臣"的名头不可。 三月初,本该是朝中筹措皇帝登基后首次进士科州试的时候,可孟廷辉的一封"论朝中进士科举士札子"却令朝中上下轰然炸开了锅-- 札子中道,若不负上皇当年之志,当使朝中女官出知地方州县、吏治斐然者可居大任;且请皇上罢撤来年女子进士科,着诸路女子欲求功名者并与男子同试今岁进士科! 传闻中书宰执奉旨审注此议时,右相徐亭曾暗下对参知政事叶问窃言道:“女子参政,一旦显要,必为大乱!” 派派小说论坛仟秋万岁手打,转载请注明 第八十二章 改试(上) “女子参政,一旦显要,必为大乱?”   夕阳余辉洒在孟府正厅阶下的石砖上,孟廷辉坐在厅中,脸色淡然,眼望着坐在厅左的曹京,开口轻轻问道。   厅中光线较之外面稍暗,曹京的脸也显得有些黑黜黜的,身子在高凳上坐得挺直,道:“徐相对叶参政正是如此说的,这话今日已传遍了整个中书,想必皇上也听说了。”   孟廷辉垂睫,冷笑道:“徐相倒是胆量非凡,敢在都堂内说出这种话来!此言虽在讽刺我,可他欲置曾经执掌国政凡三十九年的上皇于何地?又欲置曾经官至枢密都承旨的沈夫人曾氏于何地?”   曹京微一挑眉,“孟大人此番奏请皇上罢撤来年女子进士科,又欲令国中诸路的女学生们与男子一并在今年共试进士科,老臣们定然以为孟大人是不顾朝制、视贡举为儿戏,徐相也是一怒之下口不择言罢了。”   “女子进士科……”孟辉声音轻低,“自沈夫人曾氏退政,这么多年来女子进士科可曾出过二府重吏?诸路女学承建已逾二十年,图的又究竟是什么?朝廷虽开女子进士科,可历科女进士们又何尝得享过正科进士们的品秩官职?多年来不闻女官在朝成就大业者,并非女子无力而为,实是势不允人而已。今次皇上初即大位,我奏请改试亦是为君为朝,岂是视贡举为儿戏?”   曹京却笑道:“孟大人旁的到没错,可就有一言说差了。大人不想自己亦是女子进士出身,安能说女子在朝没有成就大业者?以大人眼下平步之机,官拜二府重臣不过早晚之事耳……”   她听得出话中恭维之意,便抬眼瞥他,“皇上除我一个权知制诰就已让徐相如此介怀又何敢妄言二府重臣?老臣们在乎的哪里是什么贡举朝制,他们不过是不愿女子享正科进士之例,分了他们的权,却承了我的恩——君不闻朝中暗议我在结党之事?便是你曹京被人在后称作‘孟党’之流。”   “孟党?孟党才好。”曹京低哼,“王奇一案未结时在下便有言,倘是孟大人估测对了,在下往后便跟着孟大人行事了。现如今孟大人节节高升,且又身居平乱之功,老臣们虽是嫉恨,可却没法当面妄议,只能在这改试一事上给孟大人难堪。”   孟廷辉默声半晌,才问他:“你今日来府会只是为了告诉我徐相在都堂里说了些什么罢?”   曹京缓缓抬。飞快一扫厅周。见孟府下人不在近处。才敛色低声道:“孟大人眼下掌吏部课。不想趁此机会为自己培植些翼党么?”   她听清。人一惊。   他见她无言以为她是默认。嘴角不由翘了下。又道:“凡七品下的京官中还有不少是在下的同年。只要孟大人开口。都愿唯大人马首是瞻。”   她这才明白过来。   从京官升到朝官。向来须得经数年磨勘叙迁之久中年轻之辈像她这么幸运地几乎没有第二个。那些人多年来被陈制所限不得展志。只怕都是看见曹京因听了她的话而升得如此之快。才肯要这般“追随”她。   曹京又道:“论眼下朝中新俊。当以孟大人官职最高、且最得皇上宠信。倘是此次皇上准允改试一事。今科进士中凡女官之辈亦是理所当然归于孟大人之属时再加上京官中一干愿意亲附大人地年轻俊材。朝中谁敢小觑孟大人之势?”   她的手有些凉,淡声道:“皇上才即位没多久,亦非拘于陈法之人岂会不给年轻朝臣们一展己志的机会,我又何必为自己造势?”   曹京低笑了一声“皇上的心思在下是摸不透,在下只知朝中守旧老臣之势并非一日可摧。大平建国初时,跟随上皇、平王一并列班新都的东西两面臣工们现如今虽已老矣,可仍旧把持着二府重位不放。皇上纵有雄主改图之志,也难敌两面老臣力争。徐相本是西党旧臣,今次不照样对改试一事心怀不满?若是身无可依之势,纵是屡受皇上擢拔,也难能在朝政上与老臣们平起平坐!孟大人将来若想真正挤身二府之内,势必要倚靠朝政新俊之臣所助,唯有势若两党旧臣,方能不屈于人下半分……”   他这些话虽是大逆逾矩,可却是字字在理,由不得她不听。   良久,她又道:“你亦是满腹才学之人,何必要来攀附我?直待皇上擢拔重用,岂不更好?”   曹京自嘲一笑,“为官亦是要凭运气的。朝中满腹才学之人又何止在下一人,可谁能像孟大人这般深得皇上宠信?在下不善揣摩上意,怕是难得皇上重用,不如跟在孟大人身边,尚能略施抱负。”   她不禁微哂。   说到底,连他也认为她能居今日之高位,与她善于“希意谀上”是脱不了关系的。   他见她仍是不应,想了想,又道:“孟大人心在国计民生,当初县百姓举状之时在下便看出来了。但大人须得明白,倘是在朝中无势,又如何能真正一展胸中之志?更何况,”他顿了顿,好像有些难以启齿,半晌才压低了声音,重新道:“更何况,孟大人如今是依着皇上宠信才能有今日之位,它日若是没了皇上这份宠信,孟大人又该要如何是好?”   这话倒是一下子就戳中了她的心事。   她知道曹京虽是精于吏道,可却没有坏心。当初他明知她深受东党朝臣厌恶,却仍旧在她危难之时出手相救,这件事她是永不会忘。   孟廷辉抬眼看他,问道:“你想要举荐的人,都有谁?”   曹京面露喜色,忙从怀中摸出一本叠好的折子,走过来递给她,道:“都在这上面写着了。孟大人可逐一考课,择合适者荐之。”   孟廷辉翻开折子略略看了一遍,见都是些平日里文名尚可的人,便也缓了脸色,冲曹京点了点头。   曹京见她已应,便冲她笑着长长一揖,然后拜辞。   外面有下人进来替她送客,她依然坐在椅子上,身边矮几上的茶水早已没了热气。   手指沿着折子摩挲了半晌。   方一轻叹。   她眯着眼想了想,自己这回该算是……   弄权小人。   可她既已走到了这一步,又如何能再向后退。曹京千言万语中总有一句是真,那便是她不能总倚着皇上的宠信皇上的庇护来与老臣们相抗。   她若真想长立君侧,又岂能一生只做一颗棋子? |派派小说论坛lqukqb手打,转载请注明| 第八十三章 改试(中)   廷辉拜表请罢来年女子进士科后五日,朝中分散在品下京官们纷纷联名上奏,附其所议;又二日,沈知礼衔领朝中十数名女官,亦拜表上,请皇上准允诸路女子同试今岁进士科。皇上着中书宰执廷议此事,时给事中廖从宽、左司谏曹京等人亦以孟廷辉所奏为善,当众附议于侧。   数日来奏章纷涌至中书门下二省,朝中年轻臣子中主张改试之声虽是越来越高,但老臣们只道如此声势实属孟廷辉蓄意所造,因而于改试一事上坚决不肯退让半步。   众议纷纭不决之时,皇上有谕下中书,令拟诏以告天下,不罢来年女子进士科,然若有女子欲于今岁同试进士科者,朝廷当允其请,将来若举进士,则享正科进士之例,品秩官阶不低男子一分,而来年女子进士科则照常举行,各路女学同试今岁进士科州试者不得多于百人。   此谕一下,老臣们拜呼万岁圣明,孟廷辉亦拜表谢恩,改试一事争执风波乃止。   虽然没有完全罢撤子进士科,但那些欲与男子一试功名的女学生们却有了从前想也不能想的机会,这让孟廷辉及主张改试一派的年轻朝臣们已是大大欣慰。   可今岁各路参进士科州试的女子不得多过百人,这在老臣们眼中简直就如沧海一粟,丝毫不值一提——想国中数万饱学之人三年一试,区区千余女子又如何能挤得进最终那数十名进士之位?因而老臣们皆以为,皇上此谕不过是为了安抚朝中这些锐意进取的年轻臣子们罢了,决不会是真心想要动改朝制。由是一想也没人再就此事讽谏皇上。   谁料进士科州试方一开,皇上便又有谕下,以尚书右仆射徐亭、权知制诰孟廷辉在京中礼部试上同知贡举。   这一下有老臣们不豫起来,且不论孟廷辉资质尚浅,有何德何才能与尚书右仆射同知贡举?更何况在之前论争改试一事上,徐亭几次三番明讽暗谏孟廷辉乃不德之人,二人之间关系闹得甚僵岂能在礼部试上同知贡举?   徐亭连拜表上,以孟廷辉无才浅德而与其同知贡举。皇上驳其所奏,以此次进士科礼部试乃首次允女子参试孟廷辉出身女子进士科状元之位,功绩朝中女官无人可及,当是此次权知贡举之不二人选。   朝中孟廷辉一党的年轻臣子们闻皆是兴奋不已,而老臣们则是愈发恼怒,虽驳不了皇上之议,却看不得孟廷辉能够领得这令天下士林钦羡的知贡举一衔!   诸路州试结束后。判拟得定凡两千一百名举人中有女子凡一百三十二人。礼部遂按往年之例筹备京中会试诸事。而各路地举子们也陆陆续续往赴京中。   国中三年一度地士科礼部试开考在即。孟廷辉却突然以吏部磨勘课考所定。连黜潮安北路安抚使司及转运使司中六品下的官吏共十多人。吏部依她之言、拟呈札子往报中书审注。可却被早已窝了一肚子怨气地老臣们狠狠地驳了回来!   朝中自开国至今。还未有六部议定之事遭宰执、参政共同驳回者。此番孟廷辉欲黜潮安北路众吏却被中书所阻。当下便令本已趋于平静地朝野又起巨浪。   孟廷辉当初因王奇、魏明先之事得罪了东党老臣们如今又因改试一事得罪了西党耆老徐亭。如此一来倒使得中书、门下二省中地重臣们同将矛头对向了她。而东西两党老臣们之间地关系却逐渐趋和。以至于朝中已逾十多年地东西二党之争竟变成了眼下地新、旧两派之争!   正午。春阳刺眼万分。   孟廷辉手中捧着一摞簿子,正快步朝内都堂方向走去。   一路上不时有二省中的年轻属吏走过见她走来,或是低首揖礼是问她一声“孟大人”,态度皆是有礼。   她捧着东西不能回揖对人点头微笑,算是回了礼快近都堂时,才叫住一人问道:“都堂今日可是徐相掌印?”   那人冲她使了个眼色,悄悄抬手朝身后一指,嘴角撇了撇,然后才走。   孟廷辉会意,便站在都堂门外的廊下等着。   春风和煦,吹动弱柳碧波,细细的絮沫扑到她的脸上,十分的痒。   她沐浴在暖暖的阳光中,两眼正望着不远处池中的锦鲤,却听身后响起脚步声,忙回头去看,恰见徐亭从内都堂里出来,当下迎上前去,低头微笑道:“徐相。”   徐亭看见是她,脸色登时一黑,步子停了下来,却没开口应她。   孟廷辉抬眼,静静地望了他一会儿,便直截了当道:“在下依例课考,潮安北路帅司、安抚使司中十三名官吏不胜其任,因迁调它处,不知中书为何要驳。”   徐亭冷冷道:“中书宰执亦非徐某一人,你何不去问旁人?”   她微笑,“这十三名官吏中多是攀附东党朝官者,因而古相驳退此议,在下尚能理解。可徐相亦驳此议,在下不知除却私怨,还有何解?”   “私怨?”徐亭的胡子气得一抖,“徐某在朝为官数十载,忠上皇、辅今上,何时因私怨误过朝政过!你一令欲黜十三名潮安官吏,倒是何居心?”   孟廷辉没有应声,只将手中捧着的簿子往前递过去。   徐亭却不接,仍是气道:“你孟廷辉不将朝制放在眼中,仗着皇上许你掌吏部课,便欲对边路重吏下此毒手,实属不忠之举!你若执意如此,徐某必将到皇上面前去劾你之谬!”   她的手依然举着那些簿子,轻轻道:“徐相若是执意不纳在下之议,在下亦将到皇上面前去劾徐相为相之谬。”   “荒唐!”徐亭一把打散了她手中的簿子,“皇上若是听你妄言,便是庸主!”   纸落一地,哗啦拉似雪叠复。   孟廷辉听清他最后二字,脸上淡然之色瞬时垮了,抬眼盯住他,嘴唇抿得紧紧的,久而未言。   徐亭只当她是怕了,便冷冷一哼,转身就走。   她站得笔直,一直盯着他不放,直到再也看不见他的背影了,才慢慢地蹲了下来,将那些被打落的纸一张张拾起来。   正要起身时,眼前突然有人影堵了过来。   一双金线墨靴端端正正地映入她眼底。   她抬头,看清来人,便挤出丝笑,轻声道:“陛下是从枢府那边过来的罢?”   他低眼看她,斜眉轻挑,不答却问:“你蹲在这里做什么?” |派派小说论坛lqukqb手打,转载请注明| 第八十四章 改试(下)   她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慢腾腾地收拾了东西,站起身来道:“臣掉了东西在地上。”   他负手,不言却望着她,眼神淡淡的,可那一双眸子却是格外暗邃。   头顶太阳刺眼,他的目光更是令她感到无所遁形。   她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一撇眼就看见不远处还立着两个随驾小黄门,当下更觉不妥,便低了头:“陛下若无事示下,恕臣先告退了。”   他的目光探至她手中的簿子,只消一眼便知那是何物,脸上微有了然之色,口中却只是道:“可有事要禀的?”   她心口突然一酸,却微微咬牙,摇了摇头。   他不逼她,足下又上前半步,离她更近了些,光天化日之下抬手摸进她的袖袋中,抽出几张纸,捏于指间,低声道:“中书既驳,你为何不直接呈与朕来批注?”   她怕周围瞧见他的动作,慌忙朝后连退几步,低眼看着脚下,轻声道:“臣若凡事遭中书阻议便去找陛下,那陛下置宰相又有何用?”她顿了顿,抬眼瞅他,抿唇道:“陛下放心,臣应付得来。”   他深知她的倔强,当下微弯嘴角,将那几张纸还与她,“早朝时分论及御史中丞一缺该由何人来补,你未当廷表议,现下可有话说?”   她想也不想便道:“臣以为当由廖从宽廖大人补此一缺。”   乾德二十五年皇上登基之日罢黜时御史中丞薛鹏,其后曾迁左丞周必权领御史中丞一职,不日前周必权以病致仕,朝中上下众臣又重新注目起这举足轻重的兰台之主一位。   眼下形势早非当日能比——当初皇上一日连贬孟廷辉及东党三人,白让西党捡了这御史中丞一缺的现成便宜;现如今孟廷辉风头正盛,皇上亦颇有重用年轻才俊之意,因是东西二党的老臣们无暇顾及旧怨,都怕御史中丞一职所委之人会是曾历任左正言、侍御史、左司谏、左谏议大夫、且又与孟廷辉颇为亲近的曹京,因而早朝时二党竟没互争,只道兰台事非细小,皇上不可将此重任委于朝中年轻之辈。   老臣们不傻,都知此刻东西二党若为自己争利,皇上则有光明正大的理由将此缺除以二党之外的人。可御史台乃朝中言谏喉舌,又岂能让孟党的人占了便宜!   揣度皇上心意,最好是能选一个不亲东西二党、亦不亲孟廷辉之流、且在朝中资历颇深的臣子担任。由此放眼朝中,出身重臣名门、多年来交游于二党间的廖从宽则是最佳人选。可在之前的改试一事上,廖从宽竟曾当廷附议孟廷辉之言,老臣们自是有所顾忌,怕他将来亦会变成孟党之人,因而在早朝议御史中丞一缺该由何人来任时并未提及廖从宽的名字。   她没有当廷表议,不外乎是担心自己若提廖从宽,则会被老臣们以为她是“居心叵测”。   ……可事实上,她也的确算是“居心叵测”。   当初参审王奇一案时,她曾夜访廖府,拜请廖从宽替她疏通御史台那边的关系,好让她顺利入台狱审案。当时她就对廖从宽承诺过,倘是她将来一日能得显要之位,必谢廖从宽当日之助。   更何况,廖从宽在改试一事上竟是出乎意料地附她所议,这令她在不知不觉间又承了他一次人情。朝中人事向来复杂,她岂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承情而不答?再者,老臣们显然不知她与廖从宽这两年来会有私交,若是此次廖从宽能得以顺利迁任御史中丞一位,她也希望能将其一举拉入自己这边,而一旦能挟御史台之言谏要务,东西二党之势定会不复其盛。况且,凭廖从宽祖上三代为相的家世背景,便是将来取代眼下二相之一,也不是不可能的!   她这一把算盘打得精巧,忍了许久,便是在等皇上问她这一刻。但,她虽自以为筹谋无失,却无法断定圣心究竟如何……   久久听不见他开口,她不由抬眼轻瞥了一下他。   他脸上带了点笑意,可那笑却是高深莫测,“若除廖从宽御史中丞一职,不知他心中是会感激朕,还是会感激你孟廷辉?”   她心头咯噔一声。   这段日子来她的那些动作他不可能丝毫不知,只怕方才那一句问话也是他的浅探而已。纵是他与她是两情相悦,可他归根结底是她的皇上,而她归根结底……是他的臣子。   他望着她,缓缓又道:“朕亦有意令廖从宽补御史中丞一缺。”停了停,嘴角略扬,补道:“……也算是朕为你孟廷辉结党出一份力。”   她瞪目结舌地怔住,直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本以为经过这么多事,她算是懂得他一些了,可谁曾想,她却是从头到尾都没有弄懂过他一分!   “陛下……”她半晌后垂下眼,口中喃喃出声,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感觉自己就像是不懂事的孩童,任性着学人玩火,却不知这一路无虞是因他一直在纵容庇护她。   她在怕什么他全都知道,她想要如何他也全都明白。   从改试一事至今,在面对东西二党老臣与她之间,他不动声色之下权衡得多么有道,让人挑不出一根刺来。   这简简单单一句话,已是他作为一个帝王所能给她的无尚宠爱,她怎能听不出来,又如何不惭于自己之前的那点心思。   廊下池间,锦鲤游曳间溅起细碎水花,灿阳碧波点点灼目。   他突然叫她:“孟廷辉。”   她怔怔地抬起头来,看着他。   他道:“明日下朝后,朕欲令殿前诸班直骑演于宫中校场,你一并来观,顺便一习骑术。”   她不解,目光犹疑,“陛下……”   他不待她问,又道:“朕方才已同枢府议定,今岁骑射大典将在进士科放榜之后举行。你如今身非闲等,莫不是还想再出一次丑?”   她的脸一下子变得涨红,才想起来新帝登基后的骑射大典便在今岁,又想到当年北苑那一次……便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道:“臣谨遵陛下之意。”   本以为他该走了,谁知他竟忽而倾身,目光探进她眼底,声音微哑道:“近日来太忙,未曾令你单独入觐过,你心中可有丝毫埋怨?” |派派小说论坛lqukqb手打,转载请注明| 第八十五章 心意(上)   自她被除权知制诰、能够升朝议政以来,便再没得过机会与他私下独处。因改试一事,她连日来一面应付朝中各式各样的争论,一面着手迁调潮安北路帅司及转运使司里的属吏,且又要抽暇去准备半月后的进士科礼部试权知贡举一事,再加曹京接连向她引荐朝中新俊,她接连数日竟是一点闲暇辰光都没有。   皇上自二月末始便频频出入枢府议事,她知道他同样是忙得夜不沾枕,可却不知他到底在和枢府的朝臣们忙些什么。自从大平开国以来,中书、门下二省一向不问枢府军务,诸位宰执、参知政事更是非国之兵者大事不入觐参议。枢密使方恺是当年随上皇御驾亲征、在平天下定江山时立过汗马功劳的,其下一干枢府朝臣又多是起于行伍、跟随上皇、平王数十年的铮铮将校,对皇上的忠心之度绝非朝中旁人可比。皇上入枢府与诸臣议事,非得特旨,中书、门下二省必不能知其细末;且方恺等人向来不屑都堂中种种党争之事,二府之间关系常年不穆,因而纵是她职为中书省属官,也不能知枢府军务半分。   从西山归来至今,她夜夜连觉都睡不够,自然无暇时时惦记着那些儿女情长的事情;她知道他连月来专注于朝政军务,想必也不会念及她分毫,所以从没因他未曾令她单独入觐过而有过丝毫埋怨。   但,此时此刻被他这样一问,她竟满心顿涌思念之潮,才发现自己其实在不知不觉中已将他想了千万遍。他与她眼下不过咫尺之距,她几乎能看得清他眼底微微闪动着的星芒,只觉自己心跳越来越快,竟忍不住想要抬手触碰这一张令她魂牵梦绕的刚毅俊脸。   欲望来得如此强烈,却又是如此不合时宜,她不由轻浅叹气,避开他这摄人心魄的目光,声音也随着他一道哑了:“臣知陛下忙于朝政军务,又岂会因一己私情而埋怨陛下?”   他低笑出声,眼角微微眯起,“甚好。”   她一下子醉在他这阳光下的微笑里,真想不管不顾地上前拥住他,细吻他的眉梢薄唇,倾诉这积蓄已久的相思之意。   却终是忍了又忍,埋了头看脚下。   他侧过身子,冲后面两个小黄门嘱咐了几句。   她知道他这回是真的要走,便垂首恭道:“明日早朝后,臣会遵陛下之意去校场。”   他应了一声,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再多加逗留,转身远去。   她亦慢慢返身,往回走去,路上低着头看了看手中的簿子,眼神不由暗了些。   这不过仅仅是个开始。   她不惧不畏,亦不会退缩。   她还很年轻,有的是时间与这些老臣们周旋,更相信将来总有一日,她必能令这些都堂重臣再也无法小觑她,而她也能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站在离他最近的身侧。   ***   翌日下早朝后,她先是回府换了衣裙,用了些膳食,待时过晌午,才动身去校场并观殿前诸班直的骑演。   她到之时,场上已有殿前司的亲军士兵驭马缓驰,个个都是轻衫薄甲,烈日之下显得甚是英挺。不远处站有一些枢府朝臣,想来是奉皇上旨意一并前来观看骑演的。她虽未与枢府打过交道,可像方恺、江平这些以血功闻名朝野的军中悍臣,她还是能认得出的。   先前赴潮安北路平乱时,那些随行的亲军将士们曾目睹过她在乱军前的不惧自威,因而有不少人都对她颇有好感,此时见了她便纷纷冲她扬枪致意,态度极为友好,令她不禁开心地笑了起来。   这些将士们年轻而又阳刚,目光一向单纯直接,喜怒之情分明利落,处事之时勇猛强毅,时时能令人感受到他们身上那种原始而纯粹的男子气概。   她是真心喜欢这些军中将兵们。与那些善于结党互斗的文臣们不同,他们对皇上是坚定不移的忠心,常年的行军生活更使得他们行事简单干脆,纵是早已告别军营、入主枢府多年的方恺,在她眼中也与二省的老臣们格外不同。   早先或有传言,道皇上欲用文臣入枢府参豫军务,打破自大平建国来枢府一直非武将不可重用的朝制,可满朝文臣却没一人肯信此传言。   莫论当朝的文臣中有谁敢言自己能豫军务,单说这些把持枢府多年的老将们,又有谁肯让一个了无军功的文臣入枢府来指手画脚?想当年沈夫人曾氏,是国中有史以来唯一一个能以文臣之身入枢府治事的人,可她亦是随上皇御驾亲征、在军中建功立业、得到众将们的认可后,仍得被上皇拜为枢密都承旨的。自曾氏辞官退政,二十余年来天下承平,文臣又何来机会能入枢府?   她正兀自走神,却听前方一阵快马蹄声,转头就望见一匹黑骏临风而过,马上之人甲胄鲜亮,一身戾气无人可挡。   黑骏身旁还跟着一匹略矮些的枣红色骏马,赤色长鬃在阳光下刺眼不已,马身亦隐隐发亮,一看便知是上等良驹。   他一掌稳控双缰,吁斥着那匹红马奔至她身旁,然后才勒缰令其停下。   她抬头去望马上的他,只一眼,目光就再也没能收回来。   并非是头一回见他纵马驰骋,自己亦曾被他搂在身前御风共骑,可她一见身披薄甲臂夹银枪、阳刚果毅英姿勃发的他,便被迷得魂儿都找不回了。   平日里他虽英俊含威,却怎及此刻之铁血刚戾来得让人心动!   远处忽起一片将兵们参拜他的声音,雄亮利落,响震四野。   碧天之上云丝缠绵,微风拂过他的玄甲银盔,那一双眸子微微漾光,火辣辣的太阳将他的身形衬得愈发冷硬。   她看他看得出神,连见驾当拜都忘在脑后。直待近处有人提醒着叫了声“孟大人”,她才陡然回神。   她的脸有些红,却镇定地撇开眼,低头轻声道:“臣孟廷辉,见过陛下。”久不闻他开口,不由再度抬头去看,却恰触上他注笑的目光。   这一身冷铁硬甲配上他这如太阳一样火辣的目光,瞬时便又令她沉沦,硬生生地勾撩她一腔情欲。   她被他看得微微有些气郁。   人在身前,却不可触不可碰,这对她来说是何等煎熬,偏他还要用那种似能洞悉她一切心境的眼神盯着她不放。   良久,他终于唤过旁边一人,令其将那匹枣红色的马儿牵去给她,然后高高在上地注视着她,道:“朕赐你此马,名之‘青云不坠’。”   她愕然。   这马名如此怪异,她几乎就要以为他是在故意捉弄她——青云不坠,是要叫她别再坠马不成?   想到坠马,她又去看那马儿,只觉这匹马毛色特别却又熟悉,好像正是当年在北苑将她甩下摔伤的那匹暴躁的马儿,只是两年没见,竟已是长得如此高了。   他瞧见她脸上的表情,不由扬眉低笑,“孟廷辉,你不知谢恩?”   她忙道:“臣谢陛下赐马。只是这马名……”   他的眸子暗中透亮,缓缓道:“朕愿你能平步青云,直上九天,一生不坠。” |派派小说论坛lqukqb手打,转载请注明| 第八十六章 心意(中)   说罢,他挽缰返行,扬枪冲场上的殿前司亲军们用力一挥,枪尖流缨飞红如血,数声金鸣,骑演始开。   她留在原地,怔然不知所措。   明明是听清了他的话,可又听不懂他的话。平步青云是她心愿,可直上九天又岂是她敢奢望的?   远处骏马泼蹄长鬃飞扬,银枪冷光铁甲暗色交相互映,人影叠错长弓如月,轻沙震洒,横镞陡至,场边喝彩之声一浪高过一浪,激得人心热血腾沸。这百余名男子皆是殿前司诸班直精锐中的精锐,在他横枪所指之下,区区一场宫中骑演也做得这般气势浩大。   她正看得聚精会神,却听旁边有人笑着叫“孟大人”,转头去看,见是黄波,不由一乐,“黄侍卫今日也在?”   自皇上登基后,孟府一切安然无虞,黄波便被诏回大内供差,而她之前奉旨出京数月,回来又未奉召去过睿思殿,竟是已有许久没有见过黄波。   她见黄波身穿褐色绢布甲,手中也无它物,看模样不似要上场参与骑演,不禁好奇,道:“黄侍卫身手不凡,殿前司诸班直中罕有能及者,怎么不纵马于场上,反在这儿站着?”   黄波笑着挠了挠头,道:“皇上有谕,令下官今日教孟大人骑马射箭。”说着,便老老实实地上前,牵马拢辔,等她上马。   她哑然,立时抬眼望向远处人群中的那一袭玄甲,恰见黑骏昂首尥蹄,马上之人潇洒回身,隔着重重人影冲她轻笑。   那边负手在立的诸多枢府朝臣也转身来看她,见黄波要教她习骑射,便都好奇起来,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这一人一马,偶尔俯首低语几声。   方恺更是朝前走了数步,探向她的眼神颇显玩味。   她突然感到微微忿然。   昨日他说要她一并来观骑演,顺便一习骑术,怎么今日便成了要她习骑射?骑马她会,射箭也曾在女学时习过皮毛,可要她在马上松缰张弓,岂非是要她再次坠马不成?他明知她好面子爱名声,却让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跟着黄波学骑马射箭,分明就是要她丢脸。   可数位枢府老臣都注目在看,大厅广众之下她亦没脸怯场,只得咬牙上前,硬着头皮踩蹬上马,抽缰握紧,低头对黄波道:“有劳黄侍卫了。”   黄侍卫笑呵呵地轻扯马鬃,马儿一声低嘶,昂脖狂抖数下,两只前蹄不耐烦地在地上刨了几下,才安稳下来。   她在马上却是胆战心惊,两只手紧紧地攥着缰绳,生怕自己会不慎落下。   本以为他赐她此马,当是已将它驯服妥贴,谁知这马儿的性子竟比两年前还要烈!   黄波知她害怕,便拍拍马身,道:“青云是匹母马,有些认生,待孟大人一会儿骑它跑两圈,熟悉了它的性子便好。”   马儿身上的这副鞍辔乃是宝珠所镶之御品,鎏金映彩,耀眼非凡。她惊惧之余看清此物,不由愣了愣。本以为他赐她御马已是天恩浩荡,谁知马上鞍辔亦是如此贵重。   她依黄波之言,缓缓驭马演场边来回跑了几趟,见这青云渐渐适应了她的掌控,才驰回黄波身边。黄波接过身后一人拿来的长弓,双手呈上递与她。她腾出一只手接过弓,只觉微重,可又不敢松另一只手。   与那些亲军侍卫们手中的硬重长弓相比,这弓却显得极为精巧,弓渊上面有几处镀了金,形如云峰轻流,看上去甚是美观。   那边枢府几人看见这弓,顿时变了脸色,纷纷低声私语起来。   方恺几大步上前,皱眉冲黄波道:“谁允你将此弓拿来的?”   黄波垂头答道:“皇上有言,军器监所制长弓动辄百斤、孟大人必不能张,便着下官将这弓拿来让孟大人习骑射时用。”   方恺一愣,转头望向孟廷辉,锁眉沉思片刻,才一挥手,“既是皇上的主意,那便用罢!”   她不知此间缘由,可见方恺一声豪气,对皇上之言又是如此尊崇,不由轻轻抿唇,暗道这些沙场拼将血功上位的老臣,果然与政事堂的那些人不一样。   黄波回身,接过她手中的缰绳,让她安心持弓在上,自己牵着马往前走去,口中小声道:“孟大人不知,这弓本是上皇的御弓,乃是当年上皇御驾亲征时令军器监大臣特地制办的。后来大平开国,天下太平,这弓便被上皇束之高阁,存于军器监内,凡二十五年来未再用过。”   她听着,只觉手中弓柄滚烫难握,没想到这弓竟是如此来历,而她又是什么身份,怎敢用这弓!   “孟大人”,黄波见她走神,又在下叫她,“大人在女学必已学过张弓,下官稳着马儿,大人不必害怕,只管在上试着张弓看看。”   场上骑演暂告段落,不少亲军将士们纷纷向这边张望过来,目光都是大胆无忌。   她更觉无所遁形,便坐直了身子,硬着头皮展臂张弓——这弓似是专为女子而造,与她往常试过的长弓格外不同,竟是没费多少力气便拉了开来。   弓弦轻颤,银光如针。   黄波在旁笑得高兴,又道:“大人试着催马儿轻跑试试。”说着便松了缰绳,低低一吁,青云便蹬蹄一跃,朝前窜去。   她来不及制止时马儿已出十余步,将黄波远远抛在后面。起先她还害怕,可青云蹄下稳健,她在上就算不握缰也甚是稳当,便安下心来,待马儿转向回去。   谁知那面有几个亲军看得兴起,当下催马同行,青云一见那些披了锁甲的战马,一下子又发起癫来,蓦然横冲而上,欲与那些骏马一较高下。   她的心瞬时提到嗓子眼,想要松弓握缰,可又不敢将这贵重御弓就这么扔在脚下,几缕怔迟间青云一个猛拐,几乎将她甩至背下。   黄波在后亦惊,连连高呼“孟大人”,转身去找自己的马儿,欲去追赶青云,可早已是来不及。   远处忽起一声尖锐的响哨声,风扬沙起,黑骏怒气腾腾地随风跃至,有人探身而来一抽马缰,止了青云的步子。   她惊魂未定,身子一软,就势滚鞍下马,抓着弓的手犹在轻抖。   黄波在后赶上来,翻身下马,直冲黑骏跪下来,颤声道:“臣一时疏忽,望陛下恕罪。”   她定了定心神,去看一旁被人勒停的马儿。   青云鼻间低喷一声,垂首抖鬃,一双大大的马眼清澈透亮,俨然一幅无辜的样子。   她被它这样子气得有些恼,当下转身对向黑骏,道:“陛下恕臣直言,此马性子甚野,与臣颇不对路,只怕臣是驾驭不了它。”   黑骏之上男人冷甲泛光,半天无言。   青云左前蹄轻轻一屈,慢慢地尥了一下地上沙土,一喷鼻息。   她当下更气,又道:“臣天姿驽钝,学不会这骑射,枉费陛下一片心意,只是臣身为文臣,亦不必非学骑射不可!”   “孟廷辉。”他终于出声,脚后跟一敲马肚,令马儿又靠近她一些,“过来。”   她只觉自己在众多人面前丢尽了颜面,又不知他为何一定要强人所难非让她习骑射不可,当下赌气似的不肯动,口中道:“此弓乃是上皇御弓,恕臣不敢习用。”   黑骏锐声长嘶,他迅猛而下,将她一把拽上马背,口中重喝一声,蹬马朝前纵驰而去。   旁边一干殿前司亲军、枢府朝臣们皆是看得目瞪口呆。   微风卷着沙粒扑面而来,她在鞍前被他三两下就摆正了姿势,他两手松缰,抽箭探至她身前,狠狠地握住她的手,一展长弓,搭箭上弦,任黑骏甩蹄狂冲而不顾,逆风在她耳侧道——   “我的女人,可以不善骑射,但不可不知骑射为何物!”   他的气息滚滚烫过她的皮肤,她的手被他攥得生疼,只见眼前弦震金灿,只听耳边铮然一响,利箭倏然而出,箭尾白羽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直直射入百步以外的靶首。   火烈阳光似是凝冷,轻风亦似凛然割骨,身下黑骏颠簸起伏之间皆是雄壮之力,掌间弓渊在颤,她心亦颤,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他的蛮力他的气势,这坐骑飞驰间弓震箭出之力是如此强烈,真实而又震撼,远远超出她的想像。   他松开长弓,一把揽紧她的腰,又道:“孟廷辉,此马非你不可驾驭,此弓非你不可习用,你若再拒一言,便是糟贱了我的一片心意!” |派派小说论坛lqukqb手打,转载请注明|第87章~第88章 字数4686 第87章 心意 黄波久侍君侧,虽不如白丹勇之辈自皇上少时便常立左右,但在禁中殿当差也算小有年头了,对皇上的心思向来比旁人摸得准。此时一见皇上带孟廷辉纵马直出校场,一路往西华宫的方向行去,黄波立时跃上马背,飞鞭抄近路疾行,欲赶在皇上之前先去西华宫外将一切安排妥当。 杻府一干朝臣皆是面面相觑,这突如其来的急变令众人顿时不知所措起来。幸而方恺反应得快,转身让场上亲军、场边臣工们都散了去,自己则盯着那黑骏腾蹄黄沙轻扬的背影,定立许久。 一旁站着的江平走过来,脸上神色甚是古怪,对方恺道:“方将军可看清皇上方才的所作所为了?”二人虽是入杻府已久,但还是习惯以当年在军中的旧称来称呼对方。 方恺这才收回目光,点了下头,瞥眼看见江平的脸色,颇为不耐烦地道:“这事有甚可值得大惊小怪的?便说当年的上皇与平王、谢将军与颍国夫人,沈太傅与曾大人,这些事儿哪一件不比今日稀奇?江将军又不比政事堂里那帮成天琢磨阴谋诡计的朽臣,露出这种表情作甚?” 江平轻哼一声,抬手捋了把胡子,心知方恺向来说话直爽,便也不与他计较,心中道:“江某不过是好奇了一下,才知原先那些传言多多少少是真的。皇上乃平王独子,且谋事治国之度不输平王当年一分,想要个女人还轮的着政事堂那帮人指手画脚?但看着那些人成天个个眼鼻冲天的,殊不知这江山是谁打下来的!皇上比平王,性子倒是稳敛许多,便由着他们歪心下柈儿互相斗,倘是皇上吭一声,你我这些军中旧将岂是吃素的?” 方恺最是明白江平的性子,这是当年对着上皇都敢拿刀弄枪的,对平王的忠心之度更是无人可比,平日里说起话来从不经多想。此时听见他的话,方恺便连连摆手,道:“此话不乱说!政治朝纲,非日夜间能成之事,皇上自有谋虑,你我不必操这份闲心。且杻府从不问政事,政事堂亦不干军务,你切不可在朝中给政事堂的老臣们当面难堪!”他转身一扫场上亲军将士,有压低了声音道:“待晚些时候你且记着传令下去,皇上今日在校场所行之事绝不得外传,倘是叫政事堂的人知道一分一毫,眼下场上的众人个个削没军籍、贬配边地!” 方恺一扯胸甲硬扣,抬手招呼过江平一同返身离场,边走边道:“幸而这孟廷辉还能骑得了马张得了弓,倘是皇上宠信擢拔的是一个娇滴滴柔弱弱的美人儿,方某到真要去西都找上皇评理了!” 江平闻言,募地大笑起来,数步后竟笑得险些连气都喘不过来,连连冲方恺摇头,眉间皱深不能展。 一头阳光烈如浆,直通通地铺洒落地,晒得这校场里外皆是滚烫。地上轻沙随风拂移,先前的一串串蹄迹早已看不见,只余数十箭靶白羽散光,悠然在抖。 皇上寝宫本为西华宫,然皇上自登基后因忙于政务,时常夜宿于睿思殿,所以西华宫倒成了夜夜落锁之偏宫深殿,连殿侍宫人都被皇上下谕尽数撤走,以大减平日开销。 二人一马驰至时,黄波早已赶在前头将殿外闲杂人遣退、开门在侯。 黑骏于阶前徒然停住,昂首长嘶不止,待二人下马,黄波便上前来牵马,识相地垂首退去。 进殿,关门,沉沉门闩锉然一声响,灰尘受震而飞,一颗颗细小的尘粒在外面透进来的阳光中飘飘落落,令殿中这一角亮处又蒙了层尘雾。 她站定,心跳仍是极快,喘息也有些重,抬头看见他定立在前的身形,顿时如同被一把清泉淋头浇过,一下子清醒过来。 “陛下。”她知道是因为自己之前过于任性而触怒了他,便老老实实地请罪:“臣知罪了,还望陛下息怒。” 他神色淡然不似作怒,可目光却凌厉,“你罪在何处?” 她愈发老实起来,“臣不该说不习骑射,更不该拒绝陛下对臣的一片心意。”她把他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特意加重了“心意”二字,只觉脸上有些发烧,明知他的情意,可却不敢相信他方才在马上说得如此坦荡,便悄悄地抬眼去瞅他。 他不动声色道:“真知罪?” 她忙不迭地点头,“真的。” 他眉峰微缓,侧过身子开始卸甲,抬手先将臂甲除去,又扯开肩甲胸胃待要再动时,却不防她欺身贴过来,一双小手环上他的腰,将他抱住,“陛下。” 纵是他之前天威犹盛,她知道他一路纵马带她来西华宫是什么意思。她心思玲珑,见他不像真的动怒,便主动替他将剩下的衣甲都脱了然后才仰头望他一眼。 他盯住她清清亮亮的一双眼,滞立良久,才慢慢探手下去抱她。 指尖才一碰到她的身子,她便一下子缠了上来,攀在他身上,由他抱着,凑过去亲吻他的脸颊嘴唇,又顺势而下,舌尖扫过他的露在外面的脖颈。 他被她亲的心猿意马,却忍着躲她,口中低声道:“都是汗。”方才在校场驭马骑射,风沙过时浑身都沾了尘土,一身大汗尚未洗浴。 她停下,轻笑出声,却道:“臣不介意。” “我介意。”他埋头啄了一下她的小巧的鼻尖,欲放她下来,可却被她紧紧缠住,不由挑眉,“孟廷辉?” 她贴着他的身子,两只手探进他衣内轻巧揉摸,红唇印上他耳侧,“陛下不想?陛下忍得住?” 他本来忍得住,可眼下却再也忍不住。 大掌利落的撕扯开她的衣服,又低喘着由她解开自己的锦裤,横冲而入她体内的时候,只觉肩头一重,是她隔着袍子咬了他。 她唇间轻逸一声,似疼又似满足。 第88章 悠悠转醒时,天色已暗,内殿中鸦青床幔如瀑而落,将殿中的稀星烛光尽数隔开。 她在蒙眬夜色中伸手一摸,身旁没人。 透过层层帷幔,依稀能辨认出外殿金案前的那一个人影,伏案执笔之资清萧落寞,宫烛渺光将他的脸照的明暗相错,看不清。 她从床上起身,随手扯了件衣服裹住光溜溜的身子,赤足下地,轻手轻脚地朝他走去。 外殿门沿紧合,入内殿的一路上俱是她的零碎衣饰,在这夜里暖烛光线下愈显暧昧,叫她看了也觉面潮。 从门口到御案,从外殿到内殿,贴着冷硬墙壁,偎入暖软床褥,站着的,坐着的,躺着跪着歪着身子的……那一幅幅清晰而又淫靡的画面自她脑中闪过,令她走着走着不由自主地轻颤了一下。 她不记得他们做了几回,又做了多久,只记得他那一滴滴汗水混着悍力将她这具枯渴了几个月的身子遍处浇灌。她嘶声力竭的吟叫声比那最强的催情花香还要来的蛊惑迷人,令他一次比一次凶猛无阻,直叫她疲极松软,枕着他粗沉的呼吸声渐渐入睡。 只消一回忆,她的耳根就开始隐隐发烫。犹记得自己是怎样用腿缠住他不叫他离去,意乱情迷间唇间吐出的那些字字句句堪称淫词荡语,真叫她羞不敢多想。 他是这天下万民的皇上,也是她此生唯一的男人。他的铁腕聪睿满足了她对于一个明君的所有期翼,他的一腔柔情又满足了她倾恋十年的一颗真心,他蛮狠的温存是那么侵掠却又如此体贴,满足她这一具充满了渴求之念的柔软身躯。 这个男人在她心中是如此完美,浑身上下挑不出一丝令她憎恶之处,叫她如何能撇他不爱? 他撑臂在案,凝神在看手中的奏折,笔尖朱墨渐干,连她走近都未发觉。 她蹑步绕到他身后,伸手轻轻覆住他的双眼,忍住笑,小声道:“整整一日,不是在校场驰骋,便是在殿中挺动,陛下竟不觉得累?还有心思批复奏章?” 话音未落,他便反身探臂,将她一把拽上膝头,低头去咬她的耳珠儿,哑声道:“我看你是不觉累。以下犯上,你该当何罪?” 她身上衣不蔽体,挣扎了几下没脱开他的钳控,反倒使衣衫散落开来,便只得光溜溜的任他抱在怀里,眨着眼笑吟吟地凑过去,又耍起“无赖”来,数着手指冲他道:“半月后进士科礼部试,臣与徐相同知贡举,必要锁院逾旬,没法儿见到陛下,且礼部试张榜后还有殿试……等进士科、琼林宴、骑射大典等事全忙完,又得数月,臣何来机会再如今日这般与陛下独处一殿?” 他知她平日在旁人面前一向恪己守礼,便是同他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也少见她这等腻人的模样,当下不觉有些好笑,却仍旧面无表情地道:“孟廷辉,你如今倒知道持宠而骄了?” 她默默垂眼,拉过他的大手,在他掌心里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一字,口中道:“臣不是持宠而‘骄’,臣乃是持宠而‘娇’。” 他忍不住低笑出声,一把攒住她细嫩的手指,点头道:“你不枉是翰林出身,如今身在两制大臣之位,这咬文嚼字的毛病仍是没变。但,此‘娇’甚合吾意,往后便准你持宠而‘娇’。” 她的脸蛋红润,眼睛水亮,直盯着他抿唇笑。 他抽手顺了顺她乱落披肩的长发,手指轻划她的脸颊,复又将她抱得紧了些。 她与当年那个破庙中的孩童已是天差地别,便与两年前入朝时的模样亦是相差甚大。他眼见着她渐渐蜕变,从一个不理朝事的少女变成如今这个令两党老臣都颇为忌惮的女官,其间酸苦他自明了,幸好她的这颗心是始终如一的坚定强韧、不可动摇。而她亦是一日日目睹着他越来越成熟,天下女子中,除却她,他也实难能令人窥视心底深境。 他这样抱着她,难敌她这娇柔身躯对他的诱惑,心下又有些蠢蠢欲动,眸底溅火,慢慢地俯身去亲她的胸蕊。 她身子一抖,觉出他的意图,便咬着唇将他的手往身下拉去,口中细声道:“陛下且摸,都肿了……” 他一下子抬头,脸色微变,眉毛也跟着皱了起来,“怎么不早说?”先前数场欢爱两人俱是万分投入,身心具畅之时他也未察觉她有何不豫,眼下见她竟是被他弄成这样,当下有些恼火,又道:“传人宣御医来给你瞧瞧。” 她吓了一跳,忙道:“陛下疯了不成!”这事儿岂能让御医知晓?她轻浅一叹,又小声道:“臣无大碍,过几日便没事儿了,只是眼下、眼下没法儿再承陛下盛情……” 他用衣服重新将她裹住,脑中忆起先前她那主动、渴求、急迫和激动的样子,便又轻轻笑道:“既是知道自己受不住,往后便休要再缠我不放。” 她的脸有些红,小声嘀咕道:陛下不叫臣缠着陛下,莫不是要叫臣去缠旁人? 他不受她撩动,目光重又探向案上奏章,面不变色道:“你若一日变心,我绝不阻碍你身。” 她万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不由一哽,可转思又想旁人所言帝王薄情,他既能对她这般说,那将来他若变心……这般一想,她不禁有些低落,轻声道:“倘是这次进士科中有女子貌美才绝,又有为官之能,陛下是否亦将宠之信之?” 他目光未移,脸色未变,“这天下,就是有一个孟廷辉。” 她愣了一愣。 鼻尖忽而有些酸,眼眶也跟着红了。 ……是了,哪怕他将来要立后侧妃、坐拥后宫三千人,这天下也只有她一个孟廷辉。 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又还想要求什么呢? 他自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见她久久不动不言,一低眼,看见她这模样,不由微微弯唇,叹道:“早就说过,你若能少想一些,我便能轻松多了。殊不见朝中新俊有多少仰慕你孟大人的?便是此次进士科礼部试,亦有不少才学之辈意欲一睹朝中孟大人风采如何——我尚未疑心你会受那些年轻俊才们的吸引,你倒给自己找不痛快作甚?” 她被他这一番话惹得轻笑出声,暗啐自己心中过贪,能得他如此相待已是足够,便伸手去揽他的脖子,喃喃道:“普天之下,还有谁人能有陛下之英俊挺拔之貌,睿智刚明之度、、铁血刚戾之风?臣一生一世之念,唯陛下一人耳。” 他一手搂她,一手拾笔落字,口中笑道:“听你这话,旁人说你是谀上妄臣亦不为过。我岂有你说得那么好?” 有。 她打量着他的俊逸的侧脸,安安静静地看他批复那一本本奏章,心中默默道。 夜色如沉墨暖流,湮灭一室光影,只留二人浓情浅涌,漫案遍地,倘佯不止。 次日出西华宫后,她本是不以为意,谁知没过几日,他那一番话竟是一语成谶。 进士科礼部试前,孟府连受到赴京的举子们送来的拜帖。 孟廷辉本以为来孟府拜帖的人该是些女举子,谁曾想这当中一大半竟是诸路州试中的翘楚之辈,更是不乏年轻俊才。 虽说她当年也于礼部试前投过巧,可毕竟没有径直去主、副考府上投贴问路;如今她即为权知贡举,自然不能收受这些拜帖,因而便严令府上下人拒帖于外。 可没过两日,曹京竟然亲自登府谒她,只为举荐一个名为尹清的举子。听曹京所言,这尹清亦是出自潮安北路,近两年来文章盛名遍享潮安一路,此次赴京后曾去拜谒过曹京 ,言间有意亲附孟党一流。 孟廷辉明白曹京的意思。 天下士子自然是亲附孟党的越多越好,而这尹清又极可能将来举进士入朝为官,想必曹京心中亦是想要早早拉拢似尹清这样的举子,好在此次进士科中搅个先机。 她深知这次进士科意味着什么,当下没应也没拒,只收了那帖子,应付了曹京;两句,隔日便将此人忘在了脑 |派派小说论坛孤心泪手打正文 章八十九 有尹其人(中) 新帝登基后的首次进士科,着实令京城热闹了一把。这次进士科礼部试是由西党老相徐亭与争锋初露的孟廷辉同知贡举,天下士林一时间格外侧目,朝堂内外人人都在观望这一科礼部试在这二人手中会呈什么样的结果。 外人都道这将是一场老臣与新党间的明争暗斗,徐亭与孟廷辉势必都会在礼部试时为自己一派揽慕人才,镇院后两人间的矛盾更将是一触即发。 谁曾想,礼部试三日毕,镇院判卷整一旬,礼部贡院中竟是没有一丝徐、孟二人不穆之闻传出,这倒让京中一干伸着脖子看好戏的人失望透顶。 就连孟廷辉在镇院之前,也没想到徐亭会这般配合,判卷诸事一切依例而为,从始至终都没对她有何不满过。可她人在贡院时转念一想,又马上明白了其中缘由—— 徐亭心中不是不想趁此机会为老臣们揽材,只是他看得格外明白,那就是孟廷辉被皇上除掌吏部铨课一事不可能会变,倘是他特意点取某几个与试者为贡生,孟廷辉又岂会不知那几个人必是亲附老臣之流?便是这些人将来举进士入朝,又安能顺利经孟廷辉之下的铨课磨勘升做朝官?因此,徐亭宁可表面不动声色地“让”过礼部试这一场,待将来再暗下拉拢他看中的那些人罢了。 孟廷辉这边看得懂徐亭的心思,却也知徐亭亦必明白她同样不可能为自己谋私。她虽是与徐亭同知贡举,可毕竟徐亭为主她为副,在徐亭一切按例所行之时,倘是她有何出格之举,势必会遭徐亭及一干吏部属吏们的质疑,到时又将会引来一波老臣们的怒骂声讨也不一定。 她眼下虽然圣眷正隆,可越是这样的时候便越不能授人以把柄,更何况此次进士科十分重要,她就算不在乎朝中名声,也不愿让天下的士子们将她看作是连圣人之学都不放在眼中的权臣。 因而礼部试前后,她与徐亭的所作所为皆是尊依朝例,而拟定贡生名次一事亦是根据誊卷判卷的诸多属吏,翰林学士们共同商讨后所定。 孟廷辉与徐亭这次同知贡举竟是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顺遂,待到即将张榜时才有人慢慢反应过来其中曲折,当下纷纷暗道皇上此次好手段,以徐、孟两个看似不和的人同知贡举,反倒使得这次格外受人瞩目的进士科礼部试得以公正结束,于是对皇上又更加敬服起来,士林亦传国有明君、民不须忧。 然而礼部试张榜前一夜,孟廷辉在贡院中看见礼部试官员誉榜时高悬榜首的那个名字时,仍是不由自主地愣了愣。 尹清。 她这才想起那封被自己搁在府里、多日未看的拜贴,乃至此时看见这名字,竟是觉得有些吃惊。 想必尹清此人身负真才实学,不然徐亭不会允其被点为礼部试会元;而徐亭既然允认此人才学,将来也一定会想要将其拉拢到老臣们那一边。如此一想,她心中突然有些后悔起来,倘是此人果真是不可多得的人材,她倒该早些下手相揽,免得到时被那些老臣们捷足先登了。 她当下便重新找了尹清的策论卷子出来看,一阅果真好文,回府当夜又翻出了那封蒙尘拜贴,见其诗文书翰竟是不输朝上一分,不禁又是抚掌惊叹。怪不得礼部试前曹京肯亲自上孟府来为其投帖,这等人材,任是谁见了也不可能会无动于衷。 她虽心起揽材之意,可满念间想的都是要将此人举荐与皇上为知,便连殿试诸例在前她都顾不得了。 翌日礼部贡院外张榜,与试的千余名举子、京中爱看热闹的百姓们、不须上朝的京官们、还有那些心怀旁骛的女官们都纷纷来看榜,御街以南站了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攒动如潮,都数不清到底来了多少人。 孟廷辉因是第一次知贡举,便想要当场一睹此次进士科盛况,于是就起了个大早,独自出府去了贡院外,混在人群中等着看榜。 她没穿女官官服,发髻也只挽了个最普通的,身周人声嘈杂不休,乱哄哄之间没人能认得出她便是被京中众人在口中议论来去的那个“孟大人”。于是她便装作是来赴试的女举子,左瞧瞧右看看,倒也乐得自在。在等着放榜时,她偶然听见有许多外路来的士子们私下议论皇上德政,心中不禁更加高兴,嘴角也一直噙着浅笑。 礼部官员们出来贴榜时举众沸腾,榜上那密密麻麻百余个墨书名字比足量真金还要引人注目。吵闹之声渐渐地安静下来,人人都等着前面站着的人把榜上的名字念出来。 礼部试所判贡生共一百六十八名,其中女贡生凡二十三名。这数字是大大超乎人们早先的估量,一时间来看榜的人都是欷嘘不已,纷纷感叹。 孟廷辉听到大家的咂舌声,只淡淡一笑,便从人群中退了出来,欲返身回府去。 人潮熙熙攘攘,转身之时恰巧有人在前面碍了她的路。她抬头,见是一素袍男子,便轻声道:“劳烦一让。” 男子闻声侧让,嘴角冲她扬了下,没有说话。 她走过去时随意向他一望,见这男子随身着粗衣布袍,然而眉目清秀,面庞俊逸,身骨挺拔,竟是气宇轩昂之态。 而他脸上那若有若无的一丝笑意,倒令她有些不自在起来。 她垂眼快步走开,却听后面有人高声唤道:“尹兄!尹兄高居榜首,该请我等去喝酒才是!” 她足下立停,猛然转身,朝后望回去。 恰又对上那男子不曾移开的目光,俊脸依然扬笑,见她回首望过来,便对她浅浅一笑。 她蹙眉,见那男子被身后数人连笑带拉地拽走了,这才慢慢转过身来。 尹兄,尹兄……尹清 是他? 不禁微微哑然。 以他之才,殿试之后必会一举登第。而他将来一旦入朝为官,这等才学配上这等俊貌,不知会在朝中女官们中间掀起怎样的一番波澜。 想着,她又觉得有些有趣。 沈知书离京外放已近两年,京中朝堂鲜有能逾其当初风采者,如今这一个尹清,比起沈知书来倒也不差。且他并无沈知书那样令人“望而生畏”的家世,想必会令朝中女官们趋之若鹜。 街边桃树碎花摇落,洒了她一身淡香,她走着走着,不禁抬眼望一眼这碧天灿阳,嘴唇不禁又抿起了笑。 眼见新帝登基后的第一场进士科便有这等才俊之辈涌出,这一副太平盛景令人安隅,她比谁都要开心。 殿试之前,她依谕旨而将礼部试的策论卷子誊抄整理好,呈至御前请皇上过目。 虽知不可过分逾矩,可她还是忍不住将之前曹京给她的那封拜贴一并带到了睿思殿,与尹清等人的策论一同呈了上去。 “陛下,”她在案下不退,只等着他翻阅那些策论,小心翼翼地措词道:“臣之前偶得尹清所作诗文,比他这篇策论更显才华,陛下可愿一阅?” 这段日子来尹清在京中已是声名雀起,以潮安北路才子、京中礼部试会元而闻名于士林,有传言道朝中已有臣工欲觅其为婿,眼下殿试虽还未开,却足见朝臣们对此人企望之高。 他听见她的话,一把扔了手中的纸,靠上椅背,垂眼盯住她,“你可曾见过尹清真人?” 她老实地点头,“曾见过一面。” 他静待半响,突然道:“前几日听人说起,此人甚俊。” 她想了想,点头道:“臣以为纵是拿沈知书沈大人相比,尹清亦不逊分毫。” 他慢腾腾地从案上抽过那封帖子,伸指拨开,轻扫一眼,然后又望向她:“便值得你不顾殿试诸例,眼下就来向我举荐此人?” 她听出他话中不悦,不由微窘,抬眼看他,解释道:“臣怕陛下错失良材,倘是尹清于殿试上发挥不利,名出三甲之外,岂非一大憾事?” 他面无表情,缓声道:“倘是此人于殿试上做不得好文章,便是诗文书翰堪比潮士,我也不会因你之言而特开恩例。” 她知道自己此番惹他不高兴了,便默声垂首,不再言语。 殿上还有宫人未退,他却展臂撑桌,冲她道:“过来。”待她上前,他便凉声道:“比起沈知书亦不逊分毫,倒是怎么个俊法?” 她瞅着他脸色不豫,再听他这语气,心下顿时转过弯来,脸一下子就红了,嗫喏道:“臣……臣既不觉得沈知书沈大人俊,也不觉得尹清此人俊。” “欺君之罪你倒是不怕。”他的声音依旧凉漠,可眉间却微微舒缓开来,“殿试之前,不准你再私会与试贡生。” 她急道:“臣并非是私会……”见解释不通,她便索性撇嘴道:“陛下身在天子之位,怎么还因为区区一贡生吃起味儿来了?” 他被她说中,脸色一下子就黑了,“你放肆!” 她亦不给好脸色,冷声道:“臣就是放肆了,陛下尽管责罚臣。” 这是她头一回与他逆颜相对,他显然也没料到她竟会生气,仿佛是头一次发现了她的另一面似的,他的脸色忽而变缓,半响低声道:“是,我是吃味儿了,如何?” |派派小说论坛》:_沐晓兮.√ 手打,转载请注明| 正文 章九十 有尹其人(下) 她听见他这声音这语调,顿时气清,一时间只觉得自己逾矩不臣,而他则是迂尊容忍迁就,一向灵牙利齿的人此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良久才轻声慢道:“臣即非绝色,又无显赫家世,朝中年轻才俊们怎会看上臣?陛下实是多虑了。” 况且在这半朝清议之下,她的清誉声名早就不保。那些年轻的朝臣们虽于政事上颇愿亲附于她,可于男女之事上又岂会愿意娶她这样的女子? 她想着,不觉有些奇怪。他心思巧睿,不可能看不明白这些事情,而她先前又与那么多的男子朝臣们打过交道——无论是早先在孟府保护她多时的黄波,还是与她一道同上潮安平乱的秋念,抑或是满朝文武中最与她亲近的曹京——她还从未见他因她与别的男臣交情过密而不豫过。 更何况,这天下万人中属他最懂她,他又岂会因一个她只谋过一面的尹清而这般吃味儿? 她想不通,可又解释不了他今日的反应,便站在他跟前等他说话。 他听见她的话,没有马上开口,却慢慢敛了面上情绪,目光在她坦荡的脸上徘徊了几圈,闭了下眼。 她是非绝色,可她这一双无杂清湛的眼是多么惑人,她一身灵动,只要站在那里,好像连周遭空气也跟着活了起来;她是无显赫家世,可她却比满朝勋贵家中的女儿更为强毅,虽为女官,可谋思胆略又何曾输于男子。 她早已不似当初那么青涩,她不知自己如今有多迷人,她看不懂旁人看她时的复杂目光,她竟是一门心思地以为这天下除却他——就再也没人会对她起念。 良久,他才动了动,径直岔开话题道:“此次一甲第一名除大理评事,二、三名除翰林院编修,其余由吏部勘定后付中书审注,再除其官。” 她默应下来,见他案上犹有一厚摞没批完的奏章,便不忍多占他理政的时间,敛袖道:“陛下若无它事,臣便告退了。” 他本欲点头,可又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事,叫住她道:“之前你欲迁调潮安北路帅司属吏一事,仍旧未决?” 她一听是这事儿,顿觉头疼,摇头皱眉道:“礼部试徐相与臣同知贡举,镇院方毕,此事还未来得及再议。” 话虽如此,可她却深切地明白,就算再议,以徐亭那顽固的性子,也必定是不会同意的。 倘是她此次直呈御上,得皇上亲笔批允,必将再次引起政事堂老臣们的不满:区区边路六品下官吏们的迁调,岂容她逾级拿皇上来压一干执政们?如此一来,她今后凡掌铨课须得中书审注之事,定然会更加受阻。 因而他就算主动开口相询,她也不肯求他帮忙。 老臣与新党间的矛盾非一事一时能解,朝中政争历来汹涌狰狞,便说是要你死我活亦不为过,她与那些老臣们又岂能和解?两派之间分歧深峭且尖锐,对立诸事照此久积不决下去,将来必有一边会耐不住而急起发难,可到时谁伤谁亡,却也难说。 只是不知,那先耐不住的一边会是谁。 殿试一路了无风波,然而一甲三人中却没有尹清的名字。 放榜那一日自认是满城风雨不止,尹清之前那如日中天般的名声伴着众人对他的高厚企望,一落万丈。 二甲第七名,赐进士出身。 这功名若落在旁人身上,那已是极能光宗耀祖的好彩头了;可落在尹清身上,却让人感到惋惜不止。京中更有人称尹清学非实才,不过尔尔。 不过尔尔? 这话传至孟廷辉耳中,只让她想要冷笑。 撇开诗文华才不论,尹清在礼部试上的策论卷子她是看过的,而殿试御题比起礼部试来根本算不上难,她不信尹清当廷做不出好文章来。 她甚而怀疑皇上是当真故意贬了尹清的功名,可这念想在她脑中没停几瞬,便被她自己打消了。皇上纵然有心,却也绝不会舍材不取,她孟廷辉当年不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如此一来,她更觉这尹清不似常人,竟会让她想不透。 殿试后,共取一甲三人,二甲二十八人,三甲四十六人,其中女进士共六人。 此次进士科虽没女子问鼎一甲之位,可孟廷辉却已是欣喜非常,从没想过这一科竟能取女子六人为进士,当下又重重地感激起皇上来。 果然是明她之心,予她所想,叫她深深深深地念他之好,心也为之折。 这七十七名新进士去吏部侯名之日,孟廷辉自然在场。她一身紫章官裙配金鱼袋格外耀眼,脑后流云髻一丝不苟,周围忙碌的都是些吏部考课院的官吏们,时而恭请她意,倒衬得她愈发得势,使得那些新科进士们忍不住地将她看来看去。 目光起先是偷偷摸摸的,见她并无不快,便渐渐胆大张望起来,簇簇好奇的目光似要将她心肺尽数看穿,一寸不留。 孟廷辉孟大人,入朝不到三年便在两制大臣之列,深得皇上宠信,手掌吏部铨课重务,北上潮安平禁军逆乱,在朝张改科举取士之制,眼下更是做了这天下士林望眼欲穿的新帝登基后首次进士科副考——纵是传言中说她希意苛酷阴狠,又怎敌她这一身光芒来得诱人? 可那些目光中,却有一双始终是淡淡的,不急不躁的,好整以暇地望着她的。 孟廷辉一触及那目光,便知是谁,当下也未躲闪,直迎着看了回去。 尹清在人群中冲她扬了扬嘴角,依旧如那一日在礼部贡院外一般,浅浅一揖,好像在看见这一身官裙的她时也是毫不意外。 她心中对此人的疑虑更是深了,怎么看他都不像是初登进士第的年轻朝臣,可她又实说不出那股怪异之感到底为何。 待诸事将毕,新科进士们依例由人领出大内,之后又逾小半日,吏部这边才正式敲定了二、三甲进士的官职,誊清了之后便往中书报呈而去。 夜将黑,孟廷辉人过御街之时,心中正在兀自盘算,不知这一次中书那边可会有人对吏部奏议的札子再次批驳。 那边却有男子叫她道:“孟大人。” 她扭头,见是尹清站在一株朱漆杈子下,拢着双袖,在等她。 ……想来也该是如此。 她目睹朝事若干,自己当初亦是一路这样走过来的,怎会不知这个男子定是对她有所求取,于是便道:“足下可有表字,方便我称呼?” 尹清淡淡一笑,朝她走近两步,“孟大人果然不同寻常女子,毫不拖泥带水。在下草字复光。” 孟廷辉垂睫一想,直接问他道:“以你之才,状元之位亦是唾手可取,怎会落至二甲之中?” 尹清嘴角淡笑未褪,“因为下官不愿出风头。初初入朝,锋芒毕露可不是什么好事,孟大人以为呢?” 她心底微震。 这的确是个聪明人,而这句话亦有所指,分明是称她当年入朝之时便是因锋芒过露而招致那么多麻烦的。 她一时告诫自己不得小觑这个才中进士的年轻人,手也忍不住地在袖中攥紧,脸上却是不动声色,轻声道:“之前左谏议大人曹大人来向我举荐过足下,不知足下眼下心意可曾变过?” 尹清听得明白,静望她片刻,方说:“若是有变,下官何必要在这里等着孟大人?”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样东西,恭敬地呈上来,口中道:“下官观朝中风云,想必孟大人眼下正需此物,便当作是下官聊表心诚之意。” 孟廷辉亦不推拒,伸手接过,就着街边昏光打开匣子,见里面是一叠信笺。她随手抽出一封来看,目光匆匆扫过,脸色登时就变了,抬头惊道:“这……” |派派小说论坛》:_沐晓兮.√ 手打,转载请注明| 91.垮台(上) 尹清的眼神淡淡的,笑容也依旧是淡淡的,好像早已料到她会如此惊讶,但又不急着开口解释,好像是在等着她下一步的举动。 孟廷辉握着这一匣薄薄信笺,却好像是握着千钧重物一般,手腕轻轻在缠。 如何不惊? 这竟然是徐亭近三年来与旧友郝况所通的数十封私信! 郝况,先朝显平六年举进士为官,凡历二帝,又经改国易朝,曾经官拜三司使,后因体虚多病而告老还乡,自乾德二十五年十一月病死于永兴路柳州家宅中。皇上得知后还特意对其追封赠,这对前朝老臣的浩荡皇恩也令其时一干朝臣们颇为动容。 郝况与徐亭同年举进士,两人在朝中为官数年,情谊匪浅。自郝况以病致仕数年间,徐亭时常多有礼赠,便是官拜右相后亦未疏远已居边路的郝况。这两位老臣私交甚好,朝中可谓是无人不知。自当初移都合朝以来,朝中入仕数十年的老臣们早已是老的老病的病,年年均有致仕者,便是如今在朝当权的这几位肱骨重臣,又有哪一个仍似当年胸怀壮阔、气骨昂扬?因而老臣们之间惺惺相惜,旁人看在眼中也未觉得有何不对,毕竟多年同僚情谊难割,纵是致仕后仍与朝官互通有无,亦未为怪。 但眼下这私信的字句却颇为触目惊心,直叫她不敢相信这是出自徐亭亲笔。 她手中拿的这一封落款正是三年前的。当时皇上还是皇太子,可徐亭却已对太子主政之向颇为不满,在写与郝况的这封信上多加排斥,字里行间满是怨气。她虽然没仔细去读匣内其他信上写了些什么,可却已能想见这些定然都是徐亭对皇上的不满之词,否则尹清也不必拿来给她,还称这是“聊表心诚之意”的见面礼。。。 她当然知道这东西的分量,但是她怎么都想不通尹清怎么会有这些徐亭与郝况间的私信——郝况病逝后,家人仍旧留在永兴路柳州,两个儿子分别在千里之外的河阳东、西路做官,而尹清出身潮安北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与郝况家中攀上关系。莫说这些私信至极的信笺,便是郝家的寻常物件,他又如何能取到手? 天气虽暖,可夜风过街,仍令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眼前这个男人脸上的笑容过于,莫测,实在是令她不敢轻易揣度其意。几经细想,她才问出口:“你是如何得到这些信的?” 尹清却不答,只道:“此物仅表下官愿附孟大人之意,孟大人若觉有用,只管拿了去用,不必追究这些信件的来历。” 孟廷辉却怕自己着了他的道,口中冷笑道:“你一个初初入朝的新科进士,安得有如此手腕?你就不怕我拿了这些东西直呈徐相案前,令你马跌人落、从此在朝永不得翻身?” 不过是才见过两面的男子,要叫她如何去信他? 尹清听后微微一笑,道:“下官自然会怕孟大人翻脸不认人,可下官情愿一赌。孟大人眼下正困于迁调潮安帅司属吏一事上,倘是因多疑之心而丧了这等大好机会,岂不可惜?大人不如与下官共同一赌,到头来再看往后能不能信下官,如何?” 孟廷辉闻言一怔,绝没有想到他对朝事会如此了解,连她眼下正在为什么事儿发愁都一清二楚,当下一沉心,手攥信匣却不言。 若是拿着着数十封私信去与徐亭做交换,想必徐亭定会同意今后对吏部铨课所奏之议不再批驳,而她欲迁调潮安一路十六名官吏的事情便会顺行无阻。 好像是能猜到她心中在想什么似的,尹清仔细地盯着她的眉眼,突然道:“孟大人何不直接将这些信件呈至御前?以皇上铁腕之度,罢徐亭相位不过旦夕之势耳。” 孟廷辉又是大大一惊。 她方才看见这些信件时,最多不过想要私下“威胁”徐亭,却从没想过要径直呈奏天听,一举将徐亭拉下相位来! 当权朝官私下妄议皇上之谬,此罪说大极大,说小也小,但要看朝议会如何评价、皇上会如何定夺此事。徐亭为相多年来没犯过大错,在士林、西党朝臣中的名声也是极好,单凭这数十封私信想要将其拉下相位,怕也不是空口说说就能成了的事儿。 况且,此事若是经她孟廷辉呈奏天听,朝中那些清贵老臣们还不知又要对她起什么非议! 她深知了解皇上的脾性,那是一个在人前深敛其心、在人后冷虑深谋的人。尹清说皇上铁腕,这话在她听来倒也觉得甚对。凡遇朝政缺失,皇上何曾和颜善色过,这么些年来又何曾对政事军务懈怠过一分?便是她与皇上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言间也常杂朝政之事,竟没有一次真见皇上完全抛却帝之责的时候。这样的一个人,又怎会容忍自己天威被犯,而宰相私有它心? 倘是她以这数十封信件弹劾徐亭不臣之罪,十有八九是会让徐亭没了这相位的。 但事态结果如何,确实非她眼下所能估量到的。她才升为两制大臣,就对当朝右相下此“毒手”,而且用已故老臣的私信弹劾宰相!便连她自己,也觉得这手段实在是有些令人不齿,想来朝中老臣们到时候亦会将骂她个体无完肤——堂堂正正之辈岂有暗下去搜罗旁人私信者? 纵是徐亭到时候被皇上罢相,她孟廷辉在朝中的名声也将彻底败坏。 那些朝中自诩清贵的臣子们,向来是不在乎你到底是对是错的,就算你言之有物、理正辞谨,可若你所行之事是“卑鄙”“阴暗”的,也绝对摆脱不了被他们“义正言辞”地非议的结果。 她从来不在乎这些所谓的骂名,她眼下唯一考虑的不过是,她值不值得为了拉徐亭下位而重重地赔上自己的名声。 尹清看她兀自沉思不言,眼中浮起了然之色,道:“孟大人今后若不想再受老臣们的桎梏,真真正正做到可与老臣们比肩议政,便不须有那么多瞻前顾后的疑虑。徐亭一旦垮台,西党中那些趋炎附势之徒必会为了保住自己仕途而转投孟大人这边,而东党重臣也将会对孟大人有所忌惮,定然不会再如眼下这样对孟大人处处阻碍。将来朝中除了皇上,孟大人还能怕谁?” 孟廷辉忽然抬眼盯住他,声音却轻如飘絮:“此事若成,你想要什么好处?” |派派小说论坛yanbaohuaihuai手打,转载请注明| 92.垮台(中) 夜里街头暗影瞳瞳,只余风音。 尹清就她这问题静静地想了片刻,才慢慢道:“进士科二甲及第者多有出知边远州县者,下官却想要留任京官。倘是不能留京,最好能够出知潮安北路某州县。” 孟廷辉面不动声色地听完,心中更加笃定他是个聪明人。 换了一般人,若是真想以此来谋私利者,定会开口张要难企之位;他费了心思弄到这些信件,又费了心思在这种时刻来交与她,可开口却只求留任京官这么一件十有八九是定数的事情,可见他的本意并非是要用这些信件来谋求显位;但他又绝非是想要借此来亲附她,倘是如此,他什么好处都不要的话岂不是更能彰显心诚之意?他分明是不求好处,却要装作是为了保任京官来在这种时候“巴结”她。 她心中虽是做如此想,可脸上却也装作信了他的样子,点头道:“容我再细想想。” 尹清亦不啰嗦,揖道:“那下官先谢过孟大人,暂不多扰大人了。” 孟廷辉轻轻一颔首,转身离去。 昏光将两条人影在她脚下的青色石砖上拉得长长的。她走了数步后,却发现他仍在她身后一动不动地站着。 她一时没忍住,回头去望,却见他恰时背身而走。 自入朝以来,遇人无数,无论大事小事却从没忐忑不安的时候,可她眼下却因这一个新科进士而觉得心中没底。 人活一世,总有所图,便是她当时入朝亦是因为心有所图。 可他的样子,不似图官,不似图财,更不似图她这个人。 那他到底图的是什么? 她一路走,心中一路辗转在想,尹清出身潮安北路,如此才名不可能不为人所知,或许她能手书一封送往青州府,请沈知书代为打听一下此人在潮安的背景。 却又马上否定了自己这念头。 沈知书出知边路大府,又极有可能升任潮安北路转运使一位,她人在朝中两位之位,又掌吏部铨课,如何能够与边路大臣私交过甚? 她眼下最需防的便是不得有任何把柄落入旁人手中,因而断不能私信往赴青州,让沈知书代她查这个新科进士的来历背景。 如此一想,她不由轻喟,步子也有些沉了起来。 当初初入朝之时,什么都不惧不忧的性子怕是再也找不回来了。人越往高处走,便越难站得稳,要思量谋虑的事情也就越来越多。要走一步,纵是瞻前顾后十步,却仍旧怕这一步出去会栽个大跟头。 孟府的小厮远见她出了御街,便驾车迎了过去,撩帘让她上车,“大人,咱这可是回府?” 孟廷辉蹙眉片刻,摇头道:“先不回府,你送我去御史中丞大人府上。” 小厮诺应,转身驾车而行,口中又道:“大人晚膳还没用过吧?可要当心身子。。。” 她坐在车里,却没再搭腔,满脑子都是方才尹清说的那些话。 思来想去,竟觉得尹清言之极有道理。倘是她拿了这些信件去与徐亭私下交易,莫论将来一旦让皇上知道了会有什么后果,便是徐亭答应以后再吏部铨课诸事上不予她难堪,她也没把握将来政事堂里的其他人会不会再跳出来百般阻挠她的奏议,且徐亭若不是不再为难她,朝中定会说徐相为人宽宏,她孟廷辉的名声又岂会好一丁半点儿?不若借此机会将这些信件直呈圣听,让皇上一举罢了徐亭的相位,如此一来定会使得政事堂的其他人对她有所忌惮,而她也不需顾忌自己知信而不报的后果,且经此一事,“孟党”在朝,又会更加势盛,若见西党老臣垮台,那些知事识务者也一定知道往后该要如何做。 她自廖从宽升补御史中丞一缺以来,一直未得机会时间去拜谒过他。可她心想,以廖从宽处事圆滑之度,怎会不明此番升职之由;而她这次若想光明正大地弹劾右相徐亭,御史台言谏的支持则是必不可少的。这倒是个机会再去廖府,与廖从宽互为互利,想来他也不会拒绝她所求之事,毕竟右仆射一位一旦落缺,朝中老臣新俊、东西二党与她孟廷辉一派之间孰强孰弱的局面会被重新打破,这对于他廖从宽来说亦是有利可图的。 想着,她便愈发下定了决心,誓要借这些私信之由而令政事堂的这帮子老臣们知道知道,她孟廷辉纵是不依皇上天眷,也能叫他们放手让行。 纵然这将在朝中掀起一场惊天风浪,纵然此事将会让她的恶名再度翻扬,她也要下手一搏。 她神思一恍,忽然想起那一年的夜市之行,心头不禁微暖。 彼时她道,臣之心愿,却在殿下之史笔芳名。 她心里又一沉,方才盘算了这么多,却惟独忘了盘算九龙金座座上的那一人—今次她若拿这些死刑呈至御案之下,却不知他会是什么样的反应,论理西党朝臣俱是上皇多年旧臣,他可会因她一家弹劾之言而罢黜右相?且,他若追究这些信件的来历,她又该不该说实话? 她虽知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可却不知自己身为臣子在他帝王之计中的分量。他可会眼睁睁地看着她在朝中之势愈发高盛而不加打压,真的任她屡屡高升平步青云? 那一日在校场上他说的话仍在她耳侧湃荡。 她却不敢相信,他身为帝王,又怎会真得愿她平步青云、直上九天、一生,不坠。。。她是如此爱他,却已因党争政斗之事而在心中盘算起了他,他心中对她又岂会是坦荡无略? 车轮没入街边阴影中,夜市热闹之声落在后面,渐渐远消。 她敛眉,心中已想好了一会儿见到廖从宽要说些什么,对廖从宽的反应也有十成十的把握。 然而此事宜早不宜迟,若真要弹劾徐亭,最好不过明日或者后日便拟好弹章,往奏上听,然后让廖从宽领衔御史台群吏附劾其上。 她坐在车里,脑中已经开始撰拟弹章上的字句,目光透过薄薄的车窗纱帘投向外面,怔然远望。 马车行入贵勋宅府林立的地界,行速更是慢了下来。将要拐入廖府所在街巷时,孟廷辉却看见一辆甚是眼熟的马车从南面驶了出来,仔细一望,见那正是沈府的车驾,想必是沈知礼出行,料想她此刻定也瞧见了自己这辆马车,既是避不过,便叫小厮停了下来,欲下车与沈知礼打个招呼。 可才一撩帘,她就一下子反应过来,沈府车来之向正是古钦府上,当下忽感尴尬,只觉自己根本不该在这种时候瞧见沈知礼来此处,一时不由踌躇起来,不知到底该不该下车。 犹豫之时,沈府的马车已经行了过来,果然在巷前停下,车前厚帘被人重重撩起,沈知礼从里面探出头来,笑着冲孟府小厮道:“怎么,你家大人如今官威真是大,竟连我也避着不见了?” |派派小说论坛yanbaohuaihuai手打,转载请注明| 93.垮台(下) 孟廷辉就这么尴尬地下了车,抬眼就见沈知礼已笑吟吟地站在巷头等着她了。她忙上前数步,口中笑着道:“多日不见,就逞你这张嘴厉害。我哪里就敢避着你不见了?” 沈知礼双手拢袖,下巴微仰,脑后朝天髻上的乳白象牙角梳在夜色中有如流萤一般,淡亮耀目,长长地裙摆下露出两只红白双色凤头鞋尖,衬得她身姿更加婀娜。她眯着两眼,笑着,将孟廷辉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回,才悠悠道:“孟大人这身紫章官裙倒是好看得紧,叫我好生羡慕。” 自孟廷辉被除权知诰已近小半年,她二人还没有这样私下里单独碰过面。孟廷辉数月来皆是忙的想不起来要去交游,此刻一听她这话,顿时感到有些赧然,连忙解释道:“你这话倒要叫我如何下得来台?别人不知也罢,难道连你也不知我?这满朝上下女官中,我也只同你一人亲近些罢了,怎的如今连你也试探起我来了?” 沈知礼一下子轻笑出声,抿了唇道:“前两日本叫人送了帖子去你孟府,请你今夜同我们一道看杂剧去,可你却连个音信没有!” 孟廷辉蹙眉,转头看向小厮:“沈大人可曾给府上送过帖子?” 小厮忙躬身道:“沈府上确是来过人,可大人这两日都在吏部忙新科进士的事儿,小的哪里敢去扰大人正务。。。” 沈知礼冲那小厮摆摆手,“行了行了,没人要罚你!”又对孟廷辉道:“你如今在两制之位,虽说当以朝务为重,可也不能全然不顾与人交游吧?你可知京中有多少命妇、千金们来我这儿说过,想请你与他们喝喝茶观观灯。。。便是今科受你恩提的那些女进士们,也一个个想要私下与你一聚!”她恰到好处地停顿一下,观望着孟廷辉的脸色,半响又笑着道:“可我却对她们说,这位孟大人的面子可比天还要大,非得劳烦皇上除旨乃能请得动!” 孟廷辉被她说得哭笑不得,只道:“你只管拿我说笑,安知我这数月来连睡觉的时间都没!”她垂睫一想,京中勋贵府上的这些女眷们亦非她可小觑的,便又道:“下回再有什么好玩的事儿,我一定拨冗前去,一定!” 沈知礼笑嘻嘻地点了点头,“那下官还多谢孟大人给下官这面子了。。。” 孟廷辉想起她方才说今夜是出来看杂剧的,便道:“这南城地界儿也有杂剧可看?我倒从来不知。。。” 沈知礼忽而一静,抿唇半响方道:“哪里是在南城看的,方才放灯时分一路从东面看罢回来,先送了古家小娘子回去,我这才回行不过数条街,便撞见你了。” 孟廷辉心底微惊,脸上却仍作定色,淡笑道:“想那古家小娘子今年也有十三岁了,怎的还用你的车驾回府?” 沈知礼的脸颊稍稍红了些,抬眼望她,轻啐道:“你这是明知故问!”又跟着一叹,低声道:“我不就是想要多寻个机会么。。。” 孟廷辉心中恻动,却不知能接什么话好。 身在局外,她怎能看不出古钦对沈知礼根本就无男女之意,且以古钦那般硬拗的性子,又岂会对他从小看着长大的沈知礼心存旁念,便是沈知礼牵绊献柔,恐怕也打不动了他一分一毫。 她不仅又想起当初在青州时。狄念小心翼翼揣在怀里的那片桃木,当下更有些替他二人难过起来。欲求,却求不得,这世间怕是再没比这更令人伤心之事。 沈知礼转身,忽而问道:“入夜已久,你到这儿来做什么?” 孟廷辉不由怔了一下。面对眼前对她推心置腹的沈知礼,她却无法做到同样坦荡。她方才心里面一直盘算着的那些念头,与沈知礼的这一片赤诚真心相比,是多么龌龊又是多么令人不齿,她又如何能对沈知礼说得出口。 她抬手拢发,笑了笑,道:“外廷拟诏的事儿,我来找徐相一唔。”这谎话说得如此不留痕迹,她连脸色也没变,几乎是脱口而出。 沈知礼听了,一下子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忙道:“原是这么重要的事儿,却让你被我这些闲话耽搁了半天!我这就回府,你赶紧去吧。” 孟廷辉轻轻颔首,见她转身,便也回头唤过小厮,自己上车继续往巷子里行去。 车帘一落,脸上的笑也跟着灭了。 她闭了闭眼,心中隐隐有些开始厌恶起自己来。 便是对着沈知礼,她也没办法说出心底之言,而她即将要干的这件事儿,又到底是对是错? 济民。。。济民。。。这与她当时心念相差何止数万里,可人在朝中,若不想被人踩扁成泥,便要让自己如衮刃一般利不可犯。空口高论济民之调是多么容易的事情,可若连自己的腰板都挺不直站不稳,这济民之辞又是何其荒唐的念头。 远远可见廖府横匾两遍灯笼彩穗随夜风在晃,马车徐徐而停。 她睁眼,轻吁一口气,抬手撩了帘子。 景宣元年的进士科大放新彩,与男子同晋进士第的六名女进士着实令朝臣们有些敬佩,是没料到孟廷辉这一改试之议竟真能搅到可与男子才学一媲的女子为官。 然而就在琼林宴开的前几日,孟廷辉于早朝时分当廷上奏的一份弹章却令满朝文武惊魂震魄,连不日连番议论的女进士除官之事都被淡忘在后,京城上下言风陡转,全都盯着孟廷辉当廷弹劾右仆射徐亭一事,以观后态。 徐亭私下书信与旧臣郝况,数论今上不合己志之政,此事一揭,当下就令原先亲附徐亭的西党臣工们人人自危起来,生怕自己也有什么把柄落在外面,便连往日凡事必论的翰林院诸臣及太学生们,这次也都静悄悄地在侧观望。 倒是御史台直出销剑,以御史中丞廖从宽为首的一干台谏官吏们纷纷拜表,俱以徐亭结党不臣、大逆忤上之名弹劾其罪,论请皇上罢徐亭相位,以正朝风。 坊间或有私言,道孟廷辉乃无耻小人,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从死人墓里挖出了这些信件,以此来逼徐亭请罪退位。 这些对孟廷辉的奸击之言污耳之语虽是数不胜数,但徐亭的数十封私信乃是铁证如上,朝臣都以为皇上定会将其下御史台狱论罪,便连徐亭也是早已拜表请罪,归府不出。 这一场惊澜浪起万丈,就连那些最不敢问政斗之事的人也知道,西党耆老这回是当真要,垮台了。 夏末秋初时分,天气愈发热得让人心燥。 曹京脚下如风,一路过掖门,往谏院行去。 那里面早已是吵嚷不休,沸腾之声连出朱墙翠柳,轰得他愈发急了起来,就差没甩袍而跑了。 一进谏院大门,里面的人瞧见他,立时住口噤声,又纷纷道:“曹大人!”“曹大人,你可算是回来了!” 曹京遮不住眉眼疾色,直逮住一人问:“皇上旨意下来了?” 那人忙不迭地点头,“大人看!”说着,另一头就有人急急地递过来一张草草誉抄的薄宣。 曹京一把接过来,险些扯碎那纸,低头就去看。 众人全都屏息等着他,神色皆是不安。 曹京看罢,嘴角微微搐动了几下,脸色算不得好看,一把将那纸揉了,问众人道:“这当真是政事堂那边传过来的?” 众人皆点头。 他低眼,手又将纸攥得紧了些。 ——罢徐亭尚书右仆射兼门下侍郎职。除徐亭天睿殿大学士,拜侍中。 曹京僵立良久,方一垂手,心中狠狠一叹。 。。。好一个皇上,当真是好一个皇上! |派派小说论坛yanbaohuaihuai手打,转载请注明| 94.醉(上) 自乾德九年沈无尘以太子太傅、集贤殿大学士之身加领中书令一衔以来,徐亭乃是大平朝中第二个能得皇上封赠此等尊衔的人。侍中、中书令、尚书令三衔品阶虽高,可却只为寄禄而非职事,纵是位在使相,却也不常参豫朝政。 因而朝中文臣虽是渴望临老致仕者能得加此封衔、一生功过荣辱全赖寄禄之品得以证明,然而却又没人愿意在自己仕途正盛时被排除在权力中心之外。 如今徐亭虽与沈无尘当年一样被封赠荣衔,可这二者所受加封之缘由却可谓是天差地别—— 当年沈无尘以三十二岁就拜尚书右仆射,却在三十七岁那先拜表辞官,退隐旧都。乾德八年,也就是今上八岁那年上皇招觅天下德才之人为太子太傅,满朝才士皆入不了今上慧眼,唯独受诏赴京的沈无尘颇得今上青睐,遂被拜为太子太傅。沈无尘虽为太傅,却一心想在今上始豫政事军务后拜辞离朝,上皇欲留其在朝、以咨政事,百般计议最终除旨加封其中书令一衔,凡遇大朝会则列班子宰相之上。此等天恩殊荣,朝中罕见无双,纵是沈无尘十余年来甚少问政,朝中文武诸臣们也对他尊崇有加、不敢小视。 可徐亭此次被封赠侍中一衔,却是在孟廷辉弹劾其私信诽上之后!这其中的名堂,可就大了去了。 徐亭被一举罢相,从此无权过问中书政事,朝中之前由御史台的谏官们所掀起的沸沸扬扬的弹劾之潮也该消停下来了。眼见当朝右相、西党耆老就要这么垮台了,可皇上却又偏偏除授徐亭天睿殿大学士、加拜侍中,这分明是不叫具章弹劾其罪的孟廷辉太过张狂。徐亭虽无问政实权,可列班之位却在宰相之上,朝中哪个文臣武官敢趁此机会再对他落井下石?便是先前人人惶然自危、乱成一团的西党臣工们,在知道这旨意之后也会稳落下来,不至于穴崩蚁窜、转头去投靠孟廷辉一派。但话虽如此,皇上却又不像要彻底保全徐亭,否则断不会只除他天睿殿大学士而不授他任何职事,只叫他空领侍中一衔。 曹京脑中片刻间便已成一团乱麻,种种思量滚过脑际,却还是拿不准皇上的真正心意。 从来都知圣心难测,纵是这么简简单单两句话的内诏,也让他不敢妄自预断将来的事情。 但朝中众人,谁能说皇上这道旨意是非圣明? 你能说皇上罔顾朝中台谏之言、置众人弹章于不顾?你说皇上刚愎自用、因老臣私信上便大加其罪?你能说皇上不念上皇君臣相得之情、自登基后就一昧排贬老臣? 笑话! 皇上这道旨意,可谓再圣明不过。 曹京深吸一口气,转头又问人道:“内廷可有传旨论及孟大人的?”徐亭之事虽已落定,却不知皇上是否会对孟廷辉有所擢贬。 众人纷纷摇头,以示不知。 曹京皱眉,想了想又道:“孟大人可知此事?她人眼下正在何处?” 身旁一人道:“今日圣意一下,便已风传整个皇城内外,孟大人定已知晓。只是孟大人自早朝下后便不见人影,下官打听了一圈,说是孟大人与人约了去城东的万亭楼定阁子去了。”那人眼见曹京一脸茫然不解,便小笑了下,解释道:“曹大人忙得忘了,今日正是七月初七!” 曹京这才恍然大悟。 京中七夕之夜向来热闹,晚间花灯盈市、彩绸结楼,各式杂耍玩物列之不尽,要想在游人如梭的城东一带据个好位子,倒也该早早去万亭楼订个二层临街的阁子。与寻常百家姓的女郎不同,朝中女官们在七夕之夜不爱在家中焚香列拜以乞巧,倒爱三五成群地约了出街道来逛,七夕之夜算得上是她们彼此间交游亲近的好契机。 孟廷辉前两年在朝中颇受女官们的冷遇,这情况直到她年初被除权知制诰之后才渐渐好了起来。也难怪在朝为官人多有势力之心,风气使然耳。今次孟廷辉被人约了去订阁子赏灯,她眼下人不在禁中倒也是情有可原。 曹京一面想着,一面觉得胸口那股子闷气愈发让人憋屈。 他一向自诩为孟廷辉亲腹之人,可孟廷辉之前具章弹劾徐亭之事却没同他商量过,俨然是一副不想牵扯旁人的态度。现如今徐亭被罢相位,照理应当是孟廷辉“趁胜追击”的好时刻,最好能从皇上那儿为自己一排讨些什么好处,可她却全然不管,仍有心思和人去订什么阁子! 倒显得一门心思在这里左思右想的他像个傻子似的。。。曹京越想越闷,索性一把扔了手中碎纸,负手走出门去。 她自己既然不顾将来之势,他便也不替她罔操这份闲心! 孟廷辉是被沈知礼拉去与一众女官们共度七夕之夜的。 那一晚她当街对沈知礼撒谎,第二日便当廷具章弹劾徐亭,本以为沈知礼心中定会对她有所非议,对她不会再像从前那般亲近。谁想没过数日,沈知礼竟真按她上回所说的那样,遇到好玩的事儿便来叫一道去了。 她深知沈知礼是正直且坦荡的,但凡认定的人和事便不会受旁人所影响,相形之下她更觉得有些不安和惭愧,今见沈知礼来叫她与众人一道去赏灯游街,当下想也没想就连忙同意了。 七夕之夜,车马盈市,罗绮满街,楼上雕木彩装栏座,街下红纱碧笼堆灯,一派嚣然。 在万亭楼的临街阁子里喝过酒吃过饭,观着灯笑闹了一场后,一群人又兴冲冲地跑去行街那头看京中最有名的乔影戏,随后还不尽兴,在沈知礼的提议下,又去了近街之处看武戏班子表演角座之技,任闹哄哄的人群在身周挤来挤去,任腹中热酒暖尽浑身血液,出手赏钱之时一个赛一个得大方,转头便互相看着、乐呵呵地笑个不停。 到底是年轻女子们。 纵是在朝为官、平日里端肃有加,遇着这样的夜晚这样的闹景也是控制不住自己的。 等都玩闹够了,一群人才惜惜不舍地散了去,各回各府。 孟廷辉酒兴冲头,一张脸红扑扑的,不顾孟府小厮驾车来请,只觉这等良夜不该浪费,竟又自个儿跑回先前赏灯之处,站在万亭楼下的街角里,一个人定定地望着远处皇城宣德楼钱被百姓们堆出的那个巨大的鳌灯。 金银翠珠做成的穗子在檐下左右轻晃,发出好听的叮咚声,窜在街上人群笑闹声中,更令她耳边模糊了去。 那个鳌灯是那么大又是那么亮,那么好看又那么耀眼,就像皇城中的那一人,只消见了就放不开眼。 她任性地让小厮去街上再给她买两盅糯米酒来,然后半倚着结彩矮栏,一边望着街上熙攘人群,一边咧着嘴将酒都喝光了。 入朝以来还从来没有像今夜这样放松过,不由自主地就想做些逾距的、无礼的、任性的事儿——反正这街上时没人认得出来她的。 她喝够了糯酒,转头就叫小厮陪她去买彩画儿,心心念念地要逛一圈这街上的新铺子,回府将空荡荡的屋子好生装饰一番。 身上躁热,步子踉跄,没走几步她就忍不住抬手扯开衣领,层层叠叠的阔摆长裙虽是好看,却在此刻成了她前行的累赘,令她烦不胜烦。 正在她纠结于身上衣裙的时候,却冷不丁地撞上了前面的人。 她被撞着头晕眼花,张口想要发难,可抬眼却看见这人——这人——这人长得好像皇上! 灯火阑珊,风过眼睫,吹起一片娉娉婷婷的醉光。 她张口却结舌,傻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这人。 “孟廷辉。”那人道。 啊——连声音都这么像,且还知道她的名字! “孟廷辉?”他的身子微倾,离她越来越近,近到她能清楚地看见他一双眼眸的颜色。 她好像受了惊吓似的,右手攥在胸口处,结结巴巴道:“你。。。你怎么能找到这儿来?” 满街都是人,各式各样的声音充盈双耳,嗡嗡嗡地让她发晕。 他却只是低眼看着她。连敬谓都忘了用,她是真的醉了。 她定定地回盯着他看,突然扑过去将脸埋进他怀里,借着酒劲口齿不清地道:“我。。。我昨天不是借故不去睿思殿觐见的。。。” 孟府的小厮在后面已然看得吓傻了。当街人潮汹涌,闹腾腾地将这二人甩一隅。 逆着人群吵闹之声,他抬手轻轻揽住她的腰。 于是她更加肆无忌惮地缠上了他,继续口齿不清道:“你。。。你之前迟迟。。。迟迟不下旨意。。。我怎。。。我怎能私下入觐。。。” 他欲将她带往前行,可却无论如何都拉她不动,不由再度低眼,皱眉低声道:“没人要责怪你,不必多言。” 她蓦地抬头,静静地瞅着他的脸,像是在打量一件稀世珍宝一样,然后喃喃道:“你真是明主。”她被酒意熏红的嘴唇轻轻扬了下,像孩子一样地冲他笑,又道:“是我的明主。”然后她又埋下头,贴着他的胸口,加重语气道:“是我的。” |派派小说论坛yanbaohuaihuai手打,转载请注明| 95.醉(中) 他是她的。 好像这样开口一说,她就可以真的将他独占,不去管着天下万万人,俯仰进退呼吸相闻,他也只是她一个人的。 周围再一瞬间静谧无声。 他的神色略动,一手捧住她的后脑,让她将脸抬起来,另一只手探下去握住她的手,转身带她往街下行去,薄唇轻开,道:“是你的。” 她却扭动挣扎起来,缠住他,眯着眼腆着脸嚷嚷道:“我。。。我还要。。。”才开口,那一对黑晶晶的眼仁儿就茫然起来,想了半天才又想起来,继续嚷嚷:“要。。。要买彩画儿回去呢!” 他站定,转身望入人潮汹涌的阔街上,目光在两列栉比鳞次的商铺中打探了一圈,然后牵着她返身向回走去,道:“好,给你买彩画儿去。” 她嘿嘿笑起来,立马勾着他的大掌往前走去,连孟府的小厮还在后面等她都已忘了。 那小厮又惊又惧,眼见那锦袍玉扣一身贵气的男子分明就是那一夜曾在孟府外见过的当今圣上,可却怎么也不敢相信他家大人敢在大街上对皇上做出这等大逆之举来。。。而皇上居然也就任他家大人这样没规没距的,连一个重字都没责骂他家大人! 还。。。还要陪他家大人去买彩画儿! 小厮拾袖擦脑门上的冷汗,再一抬头,就看见皇上近侍黄波正站在不远处的檐下,在冲他招手。 他忙快走了几步过去,结巴道:“黄。。。黄侍卫,方才那个。。。”他们这几个孟府上最早的下人都是黄波当初亲手安排的,因是看见黄波在此反倒觉得安心起来。 黄波一挑眉,“没见远街上站了好几个大内出来的?还不明白?”见小厮犹然无措,他便又道:“傻站着等赏啊?还不赶紧把车驾到街尾候着皇上和你家大人!” 小厮忙不迭地转身跑回街头。 黄波转头看向人群中,见那一抹绛色忽飘忽飘地已出十步之外,这才低低一叹,赶紧跟了上去。 远处皇城宣德楼前响起撞钟之声,苍然有力,震得这漫天人声都小了去。 迎面有一对少男少女并肩走来,脸上神色皆是羞中带窘,袖下两只手似牵非牵,一遇着旁人询探的目光,便立马侧过身子分开来。 她倒是不顾礼数,眼不眨地盯着人家瞧,良久才笑嘻嘻地收回目光,反而将他的手在他的锦袍阔袖下勾得更紧了。 这良夜,这美景,多么好! 身边这人,多好! 满大街没人知道她是孟廷辉,也没人知道他是当今圣上,多么好! 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就算是一直这样赖在他身边也不怕别人看别人说,反正他说是她的,谁也抢不走! 人流熙攘,彩灯璀璨,她浑身酒意似也旖旎多情。 他对她真是好,一路带着她去买了彩画儿,然后又领她连着逛了好几家有名的铺子,她要什么他就给她买什么,不光给她买东西,还从头到尾都牵着她的手。 出了铺子,她瘪着嘴说还想喝甜酒,他就又带着她去买了甜酒,倚在街栏前一点点喂给他喝,惹得周遭过路人都纷纷好奇地盯着她瞧。 她知道那些人都是在嫉妒她,他是这么英俊这么挺拔,这么温柔这么纵容,谁看了不眼馋?可他是她的,她谁也不让! 她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得到了这个男人,纵是要了她的命,她也不肯拱手让人。 夜越深越静越凉,风起撩裙,吹得她心中火光熊熊而燃。 她胡言乱语间要的东西太多,多得出了铺子她双手都拿不住,只得解下臂纱,一股脑全兜进去,然后捧在怀里,乐呵呵地瞅着他。 一对小玉兔,晶莹透亮,煞是好看;两朵玉芍药,还没付钱就被她按在耳垂上;三块香帕子,她好心地往他怀里也塞了一块深紫色的;一排银针,四轴彩线,五根竹条,再加一大叠彩画儿,都像宝贝似的被她箍在怀里。 她瞅他瞅了半天,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新奇事儿一样,吃惊地嚷道:“你。。。你今晚出宫来,怎么没拿布蒙眼睛?” 坏了坏了,京城乃天子脚下,这城里面的百姓哪个不知道皇上是双眸异色?他方才带着她一路去了那么多地方,见了那么多人,万一被人发现了,可要如何是好? 她像是做坏事怕人发现似的,缩着脖子瞄了瞄四周,见没人朝他二人看过来,才轻轻一舒气,还好没人瞧出端倪来。 他没答她的话,只是伸手抚平她两鬓乱发,又去摸了摸她耳垂上的翠玉芍药,手背贴着她红扑扑的脸颊反复摩擦着,低声道:“你这摸样真好看,叫我想亲你。” 她笑得眼睛都弯了,他这摸样也真好看,叫她也想亲他! 想着,她就往他身上蹭过去,也不知这还在街上,竟是一门心思地想要去亲他的唇。 他容她欺上身来,却一把将她扛了起来,听得她一声惊叫,才微微弯唇,道:“跟我回府去,可好?” 她只觉一片天旋地转,怀里的东西差点被她扔下去,两面盈盈彩灯逆光而下,照亮了她眼下一片石砖,朦朦胧胧地映着他抱起她的身影。 她望天望地,觉得这样倒着看的光影竟是别样的好看,两只眼乌溜溜地转,当下也不挣扎,只是乖乖地道:“好。” 他就这样抱着她走进街尾,抱着她上了孟府的车架,抱着她回了孟府,又一路抱着她进了她的卧房。 休论孟府阖府上下有多惊颤,但说在街上一夜远远护着皇上安危的黄波等人,在看见那一幕时又有谁不是冷汗涔涔。 就连深明君意、忠心不二的黄波也觉得,皇上对孟大人实在是宠的有些过头了。 偏她孟廷辉醉得像什么似的,连一分半毫都不觉得有何不妥! 一进屋,她就撒手不管那些东西,像小狼似的迅速扑过去,亲他咬他,连让他拿过火折子吹亮灯烛的机会都不给。 他明明可以将她制住不叫她动,可他却任她闹腾,被她横拉硬拽地拖上了床,又看着她晕头晕脑地解自己的衣袍。 她的手指不听使唤,半天无果,这才挫败地捧着脸呜咽一声,趴在他的身上不再动弹,开口命令似的道:“你。。。你脱了!” 他一只手臂缓缓圈上来,让她枕舒服了,才抬起另一只手,开始好整以暇地为自己宽衣,待到外袍褪去中单大敞,才拉过她的小手放在自己赤裸的左胸上,低声道:“可满意了?” 她摸着他的结实的胸膛,又不安分起来,在他怀中扭来扭去,口中吱吱呜呜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发髻被闹得大散开来,连耳垂新买的玉芍药滚去一边也不顾。 他突然一个翻身,猛地将她压在身下,低头深深一嗅她颈间酒气,俊眉陡扬,“喝了这么多,我看你明早还怎么上朝。” 她咯咯笑着,抬手勾住他的脖子,学他说话,“。。。我。。。我看你明早还怎么上朝。。。” 他忍不住微笑,低头在她红嫩嫩带了甜酒香味的唇边啄了一口,“既然是这么想我,昨日何故不奉旨入睿思殿觐见?” 又扯回这话来了。 她攒起眉间,努力地回忆着,可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她好像。。。好像连他今夜为什么会出现,都还不知道呢!黑暗中,她费力地去寻他的双眼,待看清了,便嚷嚷道:“你跑来找我做什么?” 他道:“徐亭之事昨日未定,下旨传你你拒不觐见;今日既已落定,下旨传你却依然找不到你的人。我以为你心里面又胡思乱想,才‘纡尊降贵’地亲来见你。” 她努力地听他说话,可却满脑浆糊听不明白,只听清什么“徐亭”、什么“胡思乱想”,便瘪瘪嘴角,道:“徐亭这。。。这事儿。。。我怎能不。。。不前思后想。。。” 是“前思后想”,可不是“胡思乱想”!她没听清他说什么,可却在心里面一昧地纠正他的话,怨他怎么能不明白她的心意。 他默声盯住她。 自然是明白她的心意的。 在徐亭这事儿上,她聪明得让他都感到惊讶。 她知道倘若他因她一人弹章而罢徐亭相位,定会被安个“偏听”之名,于是她便拉动廖从宽及一干御史台监管们齐齐拜表弹劾徐亭,将此事闹得举朝沸扬,闹到最后他若不是罢徐亭相位,反倒会被人说成是罔顾台谏之言。 正旨未下,她颇知道要避嫌,生怕她私下入觐让人觉得他所下旨意会是因她之言而有所偏颇,才会如此小心谨慎、不敢落一丝把柄于外。 他其实根本不把这些放在眼中,可她却在乎他的名声在乎得要命,一步步小心翼翼地给他铺稳台阶,生怕她的一个疏忽便牵坏了他的圣明之名。 若没她这“前思后想”,只怕他也无法拟得出这道令满朝文武噤声无议的旨意。 但,他宁愿她能像此时喝醉这样无法思考。 喝醉了的她,是多么可爱又是多么单纯,一双眸子黑亮泛光,澄净得如同她的这一颗心。 |派派小说论坛yanbaohuaihuai手打,转载请注明| 正文 章九十六 醉(下)   闹了大半宿,她渐渐地乏了,便缩在他的怀里不再乱动,眼睫静静地垂下来,呼吸也跟着浊重起来。   虽是醉得没边儿,可脑中仅剩的一点儿意识却在咄咄逼人地提醒着她,他可是皇上,怎么就能在她府上过夜呢?但他的怀抱这么舒服,她任性地不想离去,无数个晕圈在脑海中来来去去地盘旋着,最终还是情感战胜了理智,两只手把他抱得更紧了——   横竖骂名她也背了,还管那么多做什么?皇上又不是没在她这孟府上过过夜!   她这么一想,更是心安起来,闻着他衣服上的浅浅香气,不过一会儿就要沉沉欲睡。   他却在这时候开了口:“徐亭的那些私信,你是怎么得来的?”   她迷糊中咕哝了一声,略有不满地皱了皱鼻尖。   他自然不会相信那些坊间流言,她怎么可能会派人去掘郝况的墓室?真是天大的笑话!那些欲趁机往她身上泼脏水的人是一刻也不得闲,连这种话都能编得出口……他用手摸摸她的脸,试图让她清醒些,低询道:“什么?”   她无意识地拿脸蹭他的手心,好像小猫似的,轻浅甜香的呼吸吹在他的肌肤上,声音细弱蚊吟:“都是……都是尹清给我的。”   尹清?   他捧着她的脸,眉间微陷:“哪个尹清?”   她被人扰眠,颇不舒意,在他怀中翻动了几下,才又道:“进……进士科……”   原本是还犹豫着要不要同他说实话的,却不料酒醉之时心防尽卸,一点儿都管不住自己的这张嘴,一不留神就全“招”了。   他的手掌有些僵硬,又问:“尹清怎会有徐亭的私信?”   她胡乱摇头,把头埋进他颈窝里,再也不动。   今夜出宫,他虽是轻车简丛,却也颇是难为了黄波等人,为了顾他声名而在内廷布了好些幌子,才一路随他出来,此刻怕也是在孟府内外候着等他,端惧他会误了明晨早朝。   他将她抱得紧了些,侧头亲了亲她,眉间陷得更深。   尹清。   她倒也敢轻信别人,拿了那些信件就张鼓进伐,也不怕会着了别人的道。好在那尹清此次没有要害她的样子,但就冲这点,也让他无法对此人心生好感。   她入朝这几年间所历风云雨雪无数,可哪一事不是他能掌控的?她不论进退俯仰,全仗他一手拨揽,岂容旁人插手涉足?   她的小手犹然搁在他的左胸前,梦中指尖时而微微一搐,像是怕他会走,想要抓住他不叫他动似的。   他忍不住又去亲了亲她。   虽然不舍,可却不得不走。   今夜七夕,他见她能笑得如此开怀,心中亦跟着霁明起来。他深知她自幼孤苦,只怕是二十余年来都不曾像寻常女子一般在家与母亲姐妹们一道乞巧过;今夜能借着这七夕的日头、与一众女官们一道在城中玩耍,想必她是高兴极了,才会不管不顾地饮下这许多酒,醉得连“官威体面”都不在乎了。   放她起身时,她不安地扭动了几下,却又转头沉睡过去。   他推门走出去,想起她曾对他说过的话,沉黯双眼中更似染了层墨。   倘是将来一日她知道了自己的父母是谁,可还会如当初所愿一般——陪着他,看他固江山,看他养百姓,看他致太平?   鸦色苍夜如盖倾扣,压得他呼吸微沉。远处黄波一声“陛下”恰时传来,这才唤回他的心神。   孟府上下怯不敢言,目光直送他出府,然后才阖门熄灯。   第二天,她直睡到临近晌午时分才慢慢转醒。   头疼欲裂,睁眼起身好半天,都想不起夜里发生了什么。待她一撩帐子,看见屋子里面乱七八糟扔了一地的东西,什么玉兔银针彩线叠画儿,这才如雷轰脑际,霎那间想起来她昨夜里都干了些什么!   当下羞愤欲绝。   她怎能张口要这要那,还当着街头就大胆肆行,回府后又疯了似的将他拽上床上下其手……她脑中一片乱糟糟的,只记得昨夜里他对她是那么的纵容,纵容得简直不像是真的……一时间竟隐约怀疑这是自己做的一场绮梦,他怎会只因怕她胡思乱想就真的出宫来见她?   没过半瞬,她又发现自己竟已是堂而皇之地睡过了早朝时分,当下更是惊惶万分!她知道他向来政私分明,纵是肯略略宠她些许,也绝不可能原谅她因酒误朝之举。   她飞快地穿衣梳洗,又将平日里伺候她起居的婢女叫来斥责了一番,怎能任她睡到这会儿都不叫?   那婢女一脸委屈,说是昨夜里皇上临走前吩咐过了,今晨特允孟大人休朝不觐。   府上小厮也闻声而来,对她添油加醋地形容了一番昨夜她在街上的情形,连说皇上是如何如何依她之索,又是如何如何将她抱回府里的……直叫她听得又是羞窘又是怔神,当信却又不敢信。   他的感情向来是沉稳而内敛的,何故会使得他昨夜张扬若此,竟像是明明白白地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似的。   她百思不得其解,终还是不顾那特旨休朝一说,将自己收拾妥当,嘱咐人备车,出府往入宫去。   徐亭被罢相一事虽未令朝中大起震荡,然而人心浮动之向却是不可避免地有了倾斜。内廷传旨虽未对孟廷辉有所擢贬,可皇上特允孟廷辉一日休朝不觐的殊宠却让当廷的所有朝臣们刹然明白过来,今后徐亭是再无起势的可能了,而孟廷辉在朝中的地位也是愈发令人不可意犯了。   东、西二党老臣间虽然争斗多年,可徐亭一倒,却也令仍在政事堂的几位东党重臣生出些唇亡齿寒的感觉来。也不知是因怕这一番起伏波及到自己,还是因想要同孟廷辉之间暂缓关系,孟廷辉之前被中书连番批驳的那一封欲迁潮安北路安抚使司及转运使司共十三名属吏的札子,今日早朝一过便被数位执政审注具名,发下外廷拟诏了。   而孟廷辉身为权知制诰,方一入宫便接人传禀了此事,微诧之余便亲自着手拟就此诏,心头又略生感慨,想起尹清那日所道之言,竟是当真不虚。 |派派小说论坛雨恨云抽手打,转载请注明|www.paipaitxt.com    正文 章九十七 生辰(上)   相较于迁调潮安北路官吏一事的顺遂,要如何安排尹清却让她有些顾虑和为难。   她自然记得自己当初承诺过他的事情,更记得他提的要求——留任京官,若不行,便出知潮安北路。   不知怎的,她下意识就觉得此人不可在身侧久留,若能让他出知地方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但眼下潮安北路不缺知县,而安抚、转运二司的空职又非尹清这等新科进士可任的。她思来想去,终还是决定让尹清暂留在京中,入太府寺主簿一缺,但等个一年半载的,再将他调出京中。   再来就是此次进士科登第的六名女进士。   今次自然不同于往年,这六名新科女进士会居何官位,已是令满朝文武注目已久的事情。皇上放手不管,只说让中书宰执同吏部商议着办,一切依往年进士科之例即可。但话虽如此,孟廷辉却无法真正做到将这六名女进士视同一般男子,更不情愿就这么让她们出知地方,白费了她辛辛苦苦力争来的机会。   就在她左思右想、试图拟出个两全其美的札子以呈中书时,内都堂那面却来了人,说是诸位宰执对新科女进士一事已有商议,请孟大人一阅。   孟廷辉接了那人送来的札子,匆匆一扫,见中书亦未要让这六名女子出知地方,当下便放下心来。可再细细一看,她又不由惊诧起来—   中书有议,拟允此次进士科二甲第六名左秋容入翰林院,任翰林院编修一职。   莫论此次进士科一甲的二、三名也不过是任正七品的翰林院编修,单说中书的这几位老臣,什么时候甘愿让女子居于要位过了?怎么今日倒似是态度大变,竟肯让一个区区二甲第六名的女子进士入翰林院为官!   她想了半天,不解其由,便收了那札子,想待明日早朝时分当着皇上的面廷议此事,以免一个不小心中了中书老臣们的套。   想到皇上,她才仿佛从这一堆冗繁琐务中挣脱出来,忆起自己本打算入宫要去睿思殿求见,以问清楚昨晚他究竟为何要出宫去找她。   当下便结束了手头杂事,匆匆出门去。行过右掖门时,正巧碰上一个平日里在皇上身边当差的小黄门。   那小黄门正要往睿思殿去,看见她后便十分恭敬地问安,听到她欲求见皇上,便忙带了她一道过去,路上还笑着前后张问着孟大人的身体好些了没。   孟廷辉知道她今日没来上朝,皇上特旨的借口必定是她身子有恙,便也笑着道:“方觉着好些,便赶着过来了,无论如何也不敢仗着皇上特旨而怠慢了手头政务……”   小黄门见她肯答腔,愈发兴高采烈起来,道:“孟大人今日没来上朝倒是可惜了,古相与左丞周大人着请皇上当廷诏见今次六个女进士,那几位女进士果真身负实学,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也敢略议时政,皇上听后龙颜大悦,对几人皆有封赏,其中尤以左秋容为甚。”   孟廷辉一字字听进耳里,眉头微蹙,幡然间明白过来。   中书的那几个老臣哪里是肯让女子入翰林院为官,分明是想要生生造出第二个孟廷辉来!   当年她孟廷辉能借着入翰林之机而得皇上宠信如斯,今日这左秋容便也能使皇上对其另眼相看——这不就是他们打的如意算盘么!   她不由冷笑。   这些老臣们真是聪明,知道她孟廷辉眼下正是得势的时候,断无可能让她失去皇上的宠信,便想出这借旁人之机而转移皇上心意的办法来——当真是老谋深算!   你孟廷辉不是口口声声说要女进士同享正科进士之例么?中书宰执便成全你的心愿,连翰林院大门都向这些女进士敞开了,你难道还能驳了老臣们的这一片“好意”不成?   她脑中飞快思考着,隐约忆起曾在吏部候名那次见过这左秋容,在她印象中也是个容姿出众之人。   当下忽觉有些不快。   她暗道自己小性儿,却克制不住胸中翻滚而起的怒气,当下连睿思殿也不想去了,只对那小黄门淡淡一笑,道:“公公方才所说的,可确定是古相与左丞周大人的意思?”   那小黄门哪里看得出她脸色有变,只顾笑道:“今日下朝后,咱家还瞧见那几个女进士来给古相道谢呢!”   孟廷辉仍是淡笑,“突然想起有要呈给皇上的札子忘记拿了,公公且先去,容我回头取了东西再来。”   小黄门怔了一怔,却也不敢细问,只应了一声就走了。   她见人走了,这才冷了脸,转身就往内都堂行去。   但走了一半儿,她又停住脚步,转身出宫,直回孟府。   这种情绪是这么的陌生,令她一时招架不住,只觉自己变得不像平日里的自己,怎能如此沉不住气?   徐亭才被罢相,右仆射一缺由谁补任还不清楚,而潮安北路那边的事情犹待她细细处理,她岂能在这种关键时刻沉不住气!   撇开私情不论,此次老臣肯允二甲女进士入翰林院本是好事一件,她应当抓住这机会,化不利之形为有利之势,而不是去计较皇上心意如何!   ……且皇上的心意,又岂是她能计较得了的?   直到八月二十六日皇上生辰之前,孟廷辉都埋头政务,未曾私下去睿思殿觐见过。她不去,皇上也未有特诏传她,二人间倒似真隔了层霜膜似的。   尹清入太府任主簿一缺之事,旁人竟没多问,而中书更是爽快地审注了她奏呈上去的札子,想必这与她尽数同附中书冥执对新科女进士的吏选之议有关。   左秋容入翰林院任编修一事虽比不过孟廷辉当年初入翰林院便居修撰一位、可观学士制诏并赐银鱼袋来得势盛,可却仍满朝上下好生议论了一阵儿,都道往后这女子在朝为官者可真是能得要位了,而孟廷辉竟能对左秋容之事不以为然,也着实令众人咋舌不已。   孟廷辉听了,也只是一笑而过罢了。   中书的老臣想给她下绊儿,却是适得其反地为她赢了声名。   论今科改试之对错,论女官之朝中新位,天下人倘有评议,谁能抹去她孟廷辉于其中的功劳半分? |派派小说论坛雨恨云抽手打,转载请注明|www.paipaitxt.com    正文 章九十八 生辰(中)   皇上生辰,礼部奏请于大庆殿摆宴,令君臣将校称贺于殿,而后内廷又有敕诏,大赦天下,京畿诸路赋税减半。   朝宴前五日,宫中来人至孟府,宣内廷赏赐,又赐孟廷辉大礼朝服一袭。   孟廷辉接旨领了封赏,心中却觉得有些诧异。   之前并未听礼部的人说起朝宴上须得着大礼朝服,但皇上既然特命人赐她这些衣物,她便也没法儿抗旨不受。   反正,也不是头一回赐她衣物。   这一袭大礼衣裙要比她当初在皇上登基大典上穿的典祀祭服华丽张扬得多,层层章纹繁复而精致,轻纱细绫摸在手中也是格外滑腻,而那毳旒又彰显了她如今在朝女官无法比拟的权重之位。   她端详着这些东西,然后一件件套上身试了试,竟是毫厘不差,合适极了。于是她不禁忆起当初的那一回,脸不禁有些躁热起来。   她虽不是天香国色,可女为悦己者容这点心思还是有的。   他既是想看她穿,那她便穿给他看。   皇上生辰当日,先使百官称贺于殿,再传二府、两制以上大臣以及余等近臣一并至宫中池园小钓,待大庆殿宴开之时,再同众臣工们归殿享宴。   而华服上殿的孟廷辉,也着实令朝堂百官们出神无声,人人都打量着她这一袭与众不同的大礼朝服,心中万般思量千回百转,终是无人敢在殿上说什么。   京官中平日里有资格升朝议事的女官本就是屈指可数,今日在殿行称贺之礼时,她孟廷辉站在一众乌压压的臣工们中间,更是耀眼万分。   谁都无法将此时进退有势,列班御前的她与当年那个初初入朝、满面稚嫩的新科女进士联系在一起,区区不到三年的辰光,她的蜕变怎会如此之大?   就连曾经视她为一院之耻、屡屡公开斥其品行的翰林院诸臣,如今也不敢对她再浮过激之论。   当年她一案连黜王奇、魏明先二人时并没多少人对她的行径多加侧目,可她其后矫诏诛杀一城叛军、阴掘当朝宰相私信以弹劾、又一举迁调潮安北路二司属吏十数名,可谓事事令人咋舌发指,纵是她不在执政之位,可朝中还有谁敢不将她放在眼中。   礼毕,至殿后池园小钓时,孟廷辉才留意到些许异样。   非朝官之辈自然是不能入殿称贺的,但皇上亲重的其余京官近臣却可至池园与二府宰执、两制以上大臣们共同垂钓,以悦君意。受传至此的京官近臣中自然有沈知礼,但孟廷辉没想到那个才入翰林院不久的左秋容竟也在池亭边上候着。   一群小黄门早已布置好一切,软垫金碟鱼饵钓具一应具有,就待诸臣将校们下殿来此了。东面池边的御座自然是要皇上坐的,二府宰执、枢密使按例坐在皇上之下,其余臣工们便分散地沿池坐下去,并无定例。   沈知礼一早就瞧见了她,与人招呼过后就走来与她同坐,扯着她的袖子就道:“你费尽心思才讨得这一冬得取六名女进士,谁知却让旁人学乖捡了便宜!”说着,又往远处一瞄,神色更是轻蔑,道:“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真就敢来了?”   孟廷辉装作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拿手指轻轻拨弄着身边金碟中的鱼食儿,轻声道:“谁又惹着你了?”   沈知礼性子直率,哪里憋得住话,张口便道:“中书的人传叫那左秋容来这儿,分明就是不把你放在眼中,你竟也不恼?”   孟廷辉轻轻笑了下,望她一眼,没有说话。   沈知礼胆气冲天,口口声声说中书的人如何如何,可她却不知策谋这事儿的人里,正有她成天到晚心心念念的古钦。   孟廷辉接过小黄门递过来的钓具,捻了鱼食儿上钩,然后道:“我倒没瞧见有谁不把我放在眼中,我只瞧见那头正有人盯着你呢。”   沈知礼一下子讷然起来,自然知道她指的是坐在东面皇上近处的狄念;而狄念确实也如孟廷辉所说的一样,正时不时地就冲这边望几眼。   将校们平日在营,非特诏、大礼之事也难得入宫谒上;今日逢皇上生辰,莫论老臣新俊、文臣武将,但凡朝中颇得声名者,已是全聚齐了。狄念久不见沈知礼,此时也管不住自己,竟不顾在场众臣,就直盯着沈知礼瞧。   二人正说着话,对面那头儿突然响起水花泼溅声,是右丞王元德引了一尾锦鲤上钩,可又马上不动声色地将鱼放了。   这倒是宫中不成文的规矩。   伴君垂钓,皇上还未钓到鱼,为臣子者哪里敢先起竿收鱼?   孟廷辉悄悄抬睫,朝东面望了一眼。   那人身如刃松,正礼朝服更衬得他英俊隶盛,此时正与身旁几位老臣低语着些什么,神色松懈,倒是一副颇为享受的模样。   她收回目光,红唇微垂。   多日未见,仍旧是她先忍不住,却不见他有何惦念的举止,可见还是她道行太浅……   正胡思乱想中,身旁沈知礼蓦地低呼一声,拉拉她的胳膊,小声道:“别愣着了,还不赶紧把鱼放了。”   孟廷辉这才发现自己这处也有鱼上钩,待要压竿不动时,身后却有个小黄门笑嘻嘻地撑了红网来,冲她道:“既已得鱼,孟大人怎的还不起竿?”   沈知礼正要嗔言,可转头看见那人手中红网,一时又愣住,说不出话来。   孟廷辉不若她自小在宫中长大、对宫中习惯倒懂得这么多,此时一停一动间,不由自主地便起了竿,由那小黄门动手将鱼收进红网中去了。   沈知礼神色犹惊,看着那小黄门返身往皇上那边走去,口中连道:“这奴才胆子也忒大了,竟不知这宫中规矩不成?等着挨罚罢!”   这边一有动静,在场众人便都纷纷看过来,见孟廷辉竟已起竿收鱼,都是大大惊诧,暗道这孟廷辉恃宠妄为,不知好歹,待看见那收鱼的小黄门手中拿着红网盛鱼,又是更加怔神,这奴才正值是不要命了!   全场就只孟廷辉一人不明就里,眼望着那小黄门往东面御座处走去,竟还对沈知礼笑了笑,问道:“怎么了?” |派派小说论坛雨恨云抽手打,转载请注明|www.paipaitxt.com    正文 章九十九 生辰(下)   沈知礼神色古怪,想要说什么,却还是闭了嘴没吭气,只看着那小黄门的背影瞧。   小黄门一路走去东面御座前,在场众人皆屏息暗睹,却见那面水中的鎏金长竿弯弹了一下,随即皇上也起了竿。   一尾小小的锦鲤凌空甩尾,被那小黄门一样收入了那红网中。   下面一直压竿未动的诸臣工们这才纷纷起竿,钓上鱼来的自有一侧候着的小黄门过来收鱼,可用的都是普通的白网。   孟廷辉这才反应过来,脊背不由僵直了一下。   饶是她再不知这伴驾垂钓的规矩,此刻却已是看得明白,连二府宰执都是用的白网,她安得用皇上才能用的红网收鱼?   可方才那小黄门她也是眼熟的,分明是皇上跟前的近侍,此事若无皇上亲允,料想其也没这么大的胆子,敢拿红网收了她的鱼后,又去收皇上的鱼!   她的脸色也跟着僵白起来,不知他这回又是要使哪一门子的手段,只知眼下自己在这风荷碧柳的池园上也成了在场的众矢之的。   东面却传来内侍的高声——   “皇上有旨,赏!”   赏谁?   又赏什么?   根本不需再多明言。   在场的臣工们哪一个不是久揣上意者?此时一听内侍宣敕之声,十数束目光又唰地朝孟廷辉这边探了过来。   她镇定地抬起头,迎望回去。   纵是隔了些距离,她也能瞧见中书那几人发黑的脸色,还有枢府那几位老将脸上欲笑却不忍笑、颇显玩味的表情。其余臣工们惊诧者有之,艳羡者有之,不屑者亦有之。   怎的,还真当她是当场余兴来打量了?   中书的老臣们心怀叵测地传了左秋容来这池园伴驾,可皇上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对她大肆加宠,她虽不甚明解,可心中却还是有些高兴的。   到底是管不住这一腔绵情,也到底是有虚荣心的。   沈知礼在旁边哑了半天,才似回过神来,小小声对她道:“以前皇上与平王垂钓时就是共用一网的……”   孟廷辉却没听见她这似是提醒的话,只是站起身来,往东面御座前走了过去,临座数步乃停下,恭行大礼道:“谢陛下。”   一抬头,就触上他半是雪亮半是火热的目光,眼底一汪深渊。   她的心便随着这潮水微微起落,狂跳难抑。   小黄门手中持网,站在一旁。红色的鱼网中,两条锦鲤犹在扭动挣扎,尾尾相交,亲密难分。   “再赏。”他开口,看向她的目光渐转悠然。   俨然是一副毫不把在场群臣将校们放在眼中的样子。   今日是他生辰,谁敢扰他的兴致?自然是他要怎样就怎样。内侍再度宣敕的声音响亮刺耳,御座两下的重臣们神色又是一变。   她便又恭礼谢恩。   二人已有多日未曾这么近地相对相看过,此时她撇不开眼,也知他这火辣辣的目光代表了什么,心下隐隐有些蠢蠢欲动起来。   她今日是盛装打扮了的,他赐她的这一身大礼朝服更是将她丰腴细瘦之处恰到好处地显现出来,虽非绝色,却也迷人。   二人间这持久的沉默和这露骨的对视,已足以让在近处坐着的臣工们觉察出这微妙的情境,当下都觉得别扭不安、如坐针毡。   胆大……   这孟廷辉当真是胆大无忌!   私下里不是没人传过她曾夜宿西华宫过,但皇上行事自有分度,内闱中事又非外廷可以明问的,但谁能料到她孟廷辉竟敢在朝臣们面前公然与皇上如此这般……   还把不把宰执们放在眼中?   还是不是十年苦读圣贤书的进士科出身?   她哪里还有一丁点儿为人臣的样子!   御座下首处已有老臣几乎就要忍不住出言相斥,可又实在找不出理由张口。虽是人人都看得明白,可她又并未当众与皇上行亲昵暧昧之举,让人何来诘责之名目?   倒是狄念在另一头率先打破众人的尴尬,冲她笑着道:“多日不见,孟大人好风采”   狄念身份特殊,又深受皇上宠爱,朝臣们一般无人敢得罪于他,便只得看他这般大大咧咧地将孟廷辉叫了过去。   孟廷辉走了过去,微微一笑道:“好久不见狄校尉,可是诸事安然?”   狄念让出身边一块儿花石让她坐,脸上笑意愈发明亮,“最近忙着秋日骑射大典的事儿,不日前又领了重编边路禁军的差遣!”   孟廷辉从前与他同上潮洲时便知道他心负凌云之志,此时见到他神采飞扬的样子,不由也为他高兴起来,只是他所说重编边路禁军的差遣她没听说过,而这又属枢府之事,她也不好相问,就只点头轻笑道:“还想着什么时候有空能与狄校尉聚饮一番,如今狄校尉军务缠身,怕也难得闲空儿。”   狄念没有马上说话,却抬头朝远处沈知礼坐的地方望了望,才又对她道:“孟大人还没听说吧?沈知州再过月余便要回京述职,到时你我有的是机会相聚畅饮!”   她果然惊讶了一下,“沈知州要回京了?”见狄念极为确定地点头,她便笑了笑,脑中不由想起严馥之来。   也不知那二人如今又是个什么情形,倘是沈知书此次回京能将严馥之也一并带来就好了……   狄念顿了下,似是有些难以启齿,许久才又道:“此次延之回京,我……我打算去沈府一谒,然后便拜表皇上,请皇上下旨……下旨……”   他这话说得结结巴巴的,可孟廷辉却听得明明白白。   她虽然知道狄念对沈知礼的心意,可却没想过他会这么快便要定下这事儿来,更没想过他会对她掏心掏肺地说这个,不由好奇道:“狄校尉可曾问过沈大人心意?”   狄念脸色顿时变得有些沉,皱眉道:“我……我想请孟大人代我一问,不知孟大人可愿帮我这忙?”   孟廷辉哑然不知所对,这才知道他方才何故会对她那么热络。他请她代为去问沈知礼,还不如说是请她去劝沈知礼罢?   狄念身为已殁武国公狄风的继嗣,又是朝廷禁军年轻一辈中少数几个身有军功的新贵将校之一,倘是欲与沈府结亲,又何须大张声势地请皇上下旨赐婚?   恐怕他自己也明白,这事儿到了最后,定是要皇上亲下旨意不可。   如此一想,他来央请自己帮忙,倒显然是“老谋深算”过了的。 |派派小说论坛雨恨云抽手打,转载请注明|www.paipaitxt.com    正文 章一百 云起(上)   倘是她此番应承下来,莫论她与沈知礼说成与否,狄念都已经是欠了她一个大人情。而狄念在禁军中的地位日益显赫,她将来必定会有可以倚仗他帮忙的地方。   于公于私,她都无法拒绝他的这个请求。   但沈知礼的心思她亦是明晓的。举朝上下,她就只有沈知礼这么一个好朋友,而沈知礼又是多么依赖她、次次都肯与她推心置腹,她焉能为了自己的利益而不顾沈知礼的感受?   孟廷辉犹豫着。   若是三年前,恐怕她会想也不想就推拒了此事,可眼下她却不能不考虑自己将来的路。   倘是能得狄念亲信,往后她在朝中便能多个膀助,而枢府那边势必也会看在狄念的面子上与她便宜。   思考许久,她才开口,却没马上答应下来,只是道:“此事仓促不得,我也不能坏了狄校尉的大事,且容我揣度揣度该如何去与沈大人说,待沈知州回京前,必定给狄校尉一个答复。”   狄念却当她是同意了,立刻欣喜非常,连连称谢道:“倘是能得孟大人帮忙,此事就已成了一半了!”   孟廷辉见他如此依赖她,不禁又有些后悔起来——若是此番她落个两头不讨好,又该如何?   说话间,大庆殿那面来人报禀,道朝宴已排布妥当,请皇上与诸位臣工们升殿。   她不便久与狄念独处,当下起身,略一作别,便往沈知礼那边走去。   未行数步,身后忽起一声女子轻音:“孟大人。”   孟廷辉止步回头,映目便是一张清秀容颜,正是才入翰林院的左秋容。她心头一阵别扭,脸上却澜出丝丝轻笑:“左大人。”   左秋容见她答话,神色微微泛喜,上前道:“下官……下官久仰孟大人之名……”说着话,脸竟然还有些红了,到了低下眼,一副不敢看她的样子。   孟廷辉半是好奇半是惊讶。   原以为左秋容定是个颇有心机之人,否则也不会让中书老臣们选上了她,但眼下见她竟是副青涩稚嫩的模样,连自己当年的三分尚不及。更没想到她叫住自己,是为了说这么一句话。   左秋容见她不语,脸上又浮起一丝尴尬,轻声道:“下官这是唐突了孟大人罢?”可依旧听不见孟廷辉答话,她有些不知所措起来,一横心,又壮着胆子道:“下官还在奉清路时,尝与女学中的朋友们议论孟大人……孟大人这几年在朝中做下的事儿,无一不令下官钦佩在心,论世间真女子,当如孟大人这辈!”   孟廷辉绝没料到她会说这些,于是更不知如何接话,但又留神听到这左秋容是出身奉清路的,便笑道:“我在京中声名狼藉若此,在奉清路倒能令人称道?”   左秋容以为她是不信,便急道:“下官是真心仰慕孟大人!今日听中书人道孟大人会来,下官才不顾位低、逾矩来此,为的就是能与孟大人说上几句话!”   孟廷辉连忙止她的话,转望四下,见无人才微笑道:“当着皇上圣驾之前,岂容你这般胡言乱道?要叫旁人听见了,又要给我安个拉拢人心的罪名。”说着,她又不动声色地仔细打量了一番左秋容,竟有些喜欢起这个女子来,便抿唇道:“既如此,你且随我一道升殿去罢。”   左秋容小惊了下,“这哪里使得……”   孟廷辉却不顾她反对,径直向前走去,余光瞥见不远处几位老臣怔然不信的神色,心中不由泛起了乐。   他们处心积虑策谋诸事,却不想这左秋容脑中压根没领他们的“心意”,反倒是一门心思投奔她孟廷辉这儿来了。   老臣们定当是悔之不及,而她则是意外之喜。倘是叫她让翰林院允纳今科女进士,怕是想尽法子也不能够的。中书宰执们张口一言,倒是替她孟廷辉铺平了路,怎能不叫她欣喜若狂?   于是,心情大好。   沈知礼远见孟廷辉带着左秋容一道往这边走来,一对柳眉霎然就拧了起来,遥声道:“你这是……”   左秋容自然是知道沈知礼的,当下又有些踌躇起来,只觉自己位低人微,不敢上前说话。   孟廷辉却带她上前,笑望沈知礼道:“青天有心,却不料浮波无意。”   然后对左秋容道:“这位便是职方司的沈大人,枢府、兵部、卫尉寺三处的臣工们不知有多少都拜倒在她的裙下……”   沈知礼听得明白,却又被她说得脸红,当下轻啐,对左秋容道:“可别听她胡言!我哪比得上圣眷正隆的孟大人。”说着,便拉了拉左秋容的袖子,带了她上殿去,将孟廷辉一人撇在后面。   左秋容慌忙回头,见孟廷辉眼底明媚,便咬唇笑了笑,撩裙随沈知礼小跑上阶。   孟廷辉正欲抬脚,左后方却有人肃声叫她:“孟廷辉。”   她蹙眉,不知满朝文武现在有谁还敢直呼她名,侧身就见古钦已近她身前半步,脸庞清矍,目光炯炯。   她一怔,忙低头道:“不知是古相。”   前面的臣工们该上殿的都已走得差不多了,他二人眼下正站在丹陛下的一角,一时倒也没人注意得到。   政事堂数位老臣——宰相、左右丞及参知政事近十人中,唯独古钦一人令她心有崇敬之意,向来不敢冒然唐突。她知道自己曾受古钦之恩,更知道皇上对其的保全之心,因而纵是在诸多政务上与中书频起争执,她也从来没有与古钦起过正面冲突。   却不知,他在此时此刻叫住她要干什么。   古钦定望她片刻,蓦然开口道:“皇上登基已是整一年,是时该纳妃册后了。”   如此直截了当,倒叫她一时应不了神。   孟廷辉在原地僵立了一阵儿,才抿唇道:“下官以为古相所言极是。”然而脑中却在飞速转动,他为何偏要挑今日同她说这事儿?   古钦见她答得顺应,双眉陷得愈紧,又道:“着你暂领给事中、同知枢密院事一职,半年后让你以工部侍郎衔受拜参知政事,入政事堂——只要你答应不涉皇上内闱之事,如何?” |派派小说论坛雨恨云抽手打,转载请注明|www.paipaitxt.com101章 云起(中)   呵!   原是来同她做交易的。   如此说来,前一阵子风传皇上欲使文臣入枢府视事的谣言竟是真的。想必古钦以为凭她受宠之度,当已是早知此事,或许还以为她觊觎此位已久--殊不知她压根未从皇上那儿听得一丁半点的风声。   许她同枢密院事一位,怕是想要借机让她远离政事堂一段时日,好让徐亭被罢相、潮安北路二司属吏被迁黜等事的风波平静下来,也好让中书的老臣们不至于接连被她弄得措手不及。但不管古钦的目的是什么,能以文臣之身入枢府一事已是令举朝臣们钦羡了。   更何况,还允许她半年后就参拜知政事、入政事堂参议朝政要务!   莫论朝中女官,便是开国至今,又有谁能入朝短短三年便虎跃至参知政事之位?   当真是令人心动。   孟廷辉沉思半晌,才轻轻一笑,道:“古相竟也舍得这些要位。”   古钦听她答非所问,话中更有隐讽之意,不由略微恼怒有,冷声道:“你心中不正是希图这些显要高位么?还有何不满的?”   是啊,她是希图显要高位。   可她不过是想要离那个人近一些,再近一些。   除此之外,她找不出第二条路能够一直陪在他身边,看他固江山,看他养百姓,看他致太平。   她道:“古相亲口允言,下官怎敢不满?只是皇上册后纳妃乃万民所望之大事,下官人微,岂能干涉内闱之事?古相未免高看下官了。”   古钦的目光颇为复杂,“你也休要在我面前说这些不疼不痒的话,我是不是高看了你,你心中自有分晓。”他停一停,嘴唇启合间像是难言,“……我知皇上与你情笃,只是这后位断不能予你,天下情义也断不会予你。只要你答应在此事上不与中书为难,往后你与皇上私情如何,我与诸执政们亦不干涉。”   这些话能从硬拗顽固的古钦口中说出,已是他所能退让的最大限度,亦是他能够“体察君心”的最低下线。   她知道,古钦是真忠臣。   为君为国家计,他都是有足够的理由的。   可她孟廷辉这辈子最想要的不过就是那一人,最不在乎的不过就是这名声,若不与古钦为难,便是与她自己为难。   孟廷辉脸色平静,问道:“敢问古相,所定后选是为何人?”   古钦迟疑了一下,似乎是觉得不必瞒她,便道:“……几位老臣与我都以沈太傅长女为善。”   几乎就在听清的这一刹那,她之前因狄念所请之事而生的犹豫之情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甚至后悔自己方才怎会那么犹豫?   人在朝堂,私情与利益相比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古钦不会不知沈知礼对他的情意,可他依然能够罔顾她的一片深情,连知也不知会她一声,便与诸位执政议同凑请皇上册沈知礼为后。   古钦配不上沈知礼的一腔浓情沸血。   孟廷辉脸色有些黯淡,可却冲他轻巧一笑,道:“下官也以为沈太傅长女沈大人再合适不过了。”   古钦没想到她听了这些话后还能这么云淡风轻,不禁有些慨然,“你若能作如是想,那是再好不过了。”   她依旧笑着,“我与古相为难,也望古相记得今日所允诺下官的事情。”说罢,也不顾古钦如何,便匆匆转身拾裙上阶入殿去了。   古钦眼望她背影良久,才撩起袍摆,慢慢地迈步上阶。   大庆殿里已是乐声萦壁,皇上赐酒将过一巡。   孟廷辉进得晚,没往前面去,只随意捡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了下来,连沈知礼与左秋容在哪里都没心思去看。   朝宴此事,本就是皇上借个名目让群臣将校们交游宴饮一番,四下里说笑声不绝于耳,没人在乎她在何处。   她怔然独坐,不知过了多久才从之前诸事中抽回神魄,心中下意识地开始盘算起来,手不自觉的就去摸案上的琉璃酒注子。   身旁突然有个小黄门躬身道:“孟大人。”见她抬头,才又低声道:“皇上有言,饮酒伤身,孟大人还是少饮为妙。”   她乍然转头望向殿中銮座,可离得太远,她看不清他的面目。   那一夜她酒醉之事定是让他印象深刻,所以他才使人旁敲侧击地让她别在朝宴上饮酒。但她没有想他会考虑得如此周详,竟在一开始就遣人来盯着她。   于是她只轻轻一碰那薄彩琉璃,就收回了手。   小黄门又道:“皇上还有言,孟大人若是身子不适,就不必在这大庆殿朝宴上耗着了。”   她知道自己一路而来脸色不佳,此刻心情烦乱不堪,确也不想再这儿久留,当下起身道:“替我谢过皇上。”说罢,就静悄悄地沿着厚重长幔下一路溜出了殿,待避过众人目光,才轻浅一叹气。   谁知那小黄门也跟了出来,臂弯里的拂尘不经意地向四面一扬,在她一旁道:“皇上最后又说,今日天子生辰,良夜难得,孟大人既然身子不适,就权在西华宫歇着罢。”   天色尚未转暗,可她心里的明星却已开始熠熠闪光。   她忍不住微笑了下,他今日生辰,的确不该就这样虚度……于是便随那小黄门往西华宫去了。   西华宫里的一切物什都如上回她来时的一样,变也未变。   她走去内殿里,拨开重重轻纱垂幔,挨着御榻软褥坐了下来。   六支红色的宫烛在案上凝泪轻燃,浸在烛芯里的香气甚是醉人心神。这一殿处处可见他的痕迹,光是看着,就已让她脸庞泛潮。   入夜没多久,朦胧中品那个殿外有人推门而入。   她伏在榻上等他,睡得很浅,方觉身旁来人,便蓦地睁开了眼。可还没来得及反应,两瓣红唇就被人俯身咬住,说不出话来。   他的气息扑面而来。   带了酒香,带了天子身上独身的雍华之意。   她挣扎着翻身而起,扑入他怀中紧紧紧紧地抱住他。   “陛下。”   一身大礼朝服纷纷漫漫地堆萎在身下,如在夜里大朵盛开的花儿一般,伴着她方醒未清的糯哑的声音,昭示着她这么多日子来蕴抑已久,终得见天的绵绵之情。 丨派派小说论坛┎┎┎℡夏凉手打,转载请注明丨 102章 云起(下)   自然是翻天覆地的异常缠绵。   到了最后,她浑身骨酥如水,连一丝气力都没,却还要紧紧紧紧地缠着他,不肯放手。   他一身粗汗,一把拨开她的长发,手指沿着她的眉眼一下下地描摹,低低叫她:“孟廷辉。”   她睁眼,烛光刹明,映亮了他的峦眉,俊得让她心慌。   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要对他说,却不知该从何处开口。   他似乎也是一样。   这么多日子来未曾与她私下独处过,沉压许久的欲望在此刻是如此赤裸而不加掩饰,单单一声叫她的名字,就蕴藏了千万丝凛冽情锋在内。   外面天虽黑了,可她看见案上红烛并没有被烧去许多,由是推断出他定是提早离宴,想来大庆殿那边的朝臣将校们并没散去,当下心底微暖。   她想问右朴射一缺皇上欲让谁来替补,可又怕触到他的禁忌,显得自己过分僭越,便忍住没说出口。   他翻了个身,从后面将她拥入怀里。   这姿势更方便他一双大手游移在她身上,暖人的指腹在她身上处处点火,未几便又令她开始轻轻吟喘。   “陛下,”她抬手压住他的胳膊,试图阻挡他的动作,心中不是不想要,只是更想要与他说说话,“一年前陛下生辰之日,正是陛下登基之始。臣还未觉得怎样,却已是一年过去了。”   他伸手一扯床幔,蔽去些许亮光在外,“满朝重臣,独不见你有贺礼。”   她微笑,“国中诸路、京畿大臣们所献之礼是何等希贵,臣也没见陛下露出过一丝笑意,怎的倒向臣讨起礼来了?”   他静了一会儿,突然问道:“倘是今日偏要向你讨这礼,又如何?”   她没见过他如此不讲理的时候,却又觉得而有些好笑,“臣这一条命是陛下保住的,臣这身价俱赖陛下赏赠,臣这一颗心也早已给了陛下,臣不知陛下能从臣这儿讨什么?”   他搂紧她,低头亲她的脸颊,哑声道:“我还没想好,权当你欠我这一回的,将来一日我若要讨,莫论如何你都须满足我的心愿。”   “陛下真是霸道。”她没想到他是说真的,弯唇笑嘻嘻道:“陛下能借着生辰之日向臣讨礼,臣却没法儿向陛下讨这生辰之礼……”   从小到大,她几时知道过自己的生辰,又几时收受过旁人的礼物?   可却良久不闻他的声音。   她心想莫不是这话哪里不对,便悄悄回头去看他。   逆着光,他眉宇间一片暗色。   她愣了下。   自己是孤儿这件事人尽皆知,她方才说那话并无自怜身世之意,何故他却是这种表情?   他的手又抚上她的脸,神色透着些许迟疑,似是有话欲对她说,却终是什么也没说,只将她重新按进怀里。   他不说话,她便不催他,只是静静地偎着他,听他忽起急促的心跳声,抬手缓缓地压在他的胸口上,好像是要他放心,她一点也不觉得难过。   她不注视他的时候,他才得以重重一阖眸,任一心艰涩难言的话语肆泄入四肢百骸,渐溶入血。   错过那一夜,又错过今夜。   他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对她说得出口。   她突然开口,问他道:“陛下与狄校尉相识多少年了?”   他骤然回神,挑眉看她,不解她为何突然说起狄念来,口中答道:“自乾德十八年春初见与西都西苑,至今已有八年了。”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就没再吭声。   并非是不知道他二人相识多久了,只是想试探着再确认一下,他与狄念在君臣意外,私交若何。   而他答得如此利落,确也如她所期一般。   其实她这一问也是多余。当初潮安禁军哗变之时她就知道,京畿禁军中若论皇上心腹之辈,狄念当属第一人。   他自幼就与军中将校们格外亲近,这从那一日在校场骑射时枢府老臣们对她的态度就可以看得出来。想来相较于朝中文臣,他心底必亦是更加倾信于枢府武将的。   既然如此,她的心思就更见坚定了。   他捏住她的下巴向上一抬,眉扬愈高,“怎么?”   这下换她难以启齿了。   今日狄念、古钦与她所说的话都非此时她能对他讲的,而眼下她心中正盘算着的那个念头更是连她自己都耻于说出口。   古钦若不逼她,她断无可能会生出这等念头。   她没有那么高尚那么无私,更无法将自己从这两件事中完全剥离出来。   他根本不是个可以任人摆布的人,倘是见到中书奏请册后,必会驳其所议,而就算她与他的决定毫无关系,老臣们也一定会以为是她在从中作梗,她岂不是妄负了古钦与她的约定?   况且其后狄念倘有拜表、请旨赐婚,他若允其所请,则会使朝中以为此事是经他授意而为,老臣们定当面上无光,而沈知礼必会抗旨不遵;他若驳其所奏,则会使狄念心生罅隙,二人君臣相得之情不复留存。   这世间不论何人何事,都没有他在她心中来得重要。   因而她宁可暂且瞒着他,试靠一己之力来扭转此局。   古钦本心并无错,可错就错在过于坦荡,坦荡得以为没人会拿沈知礼来做文章。   ……更不会想到她孟廷辉会动此念头。   他见她不吭气,就知道她心中一定藏了事儿。可她既然不愿意对他说,他也就不硬逼她   谁心中会没点儿秘密?   她贴着他,好半天才动了动身子,轻声道:“臣只觉得自己好像变得越来越不像从前了。”   从前的她,没有这么坏。   他摸摸她的发,喟笑道:“人活一世,岂有一直不变的?”   她抬眼瞅他,问道:“陛下变了么?”   他心中埋了事儿,言语间便不如从前那般无虑,一双眼愈发暗沉下去,只道:“你觉得我变了?”   “许是变了,”她欠身,双手捧住他的脸,仔仔细细地看着他,“可臣分辨不出。”   他一把将她压下来,心跳难抑。   突然有些后悔今夜未曾许她饮酒。她心思玲珑、聪睿巧辩,不防他,是因她深爱着他。   长发如藻,纠纠缠缠地覆满他的胸膛,叫他呼吸更加沉重起来。   她的感情向来是明亮而干脆的。想要什么,怎样得到,她都一清二楚,并且勇往直前。   可她越是这样,他便越是无法做到一贯的冷静自持。   这一夜,他与她对对方皆有所留虑。   但这所留虑之事,又何尝不是为了对方着想。 丨派派小说论坛┎┎┎℡夏凉手打,转载请注明丨 103章 风暴(上)   时一入秋,京中一下子就冷了起来。   起先朝中流有传言,道中书拟奏皇上册后纳妃。但也许是顾虑到此事须得慎重,中书宰执迟迟没有具名上奏,似是仍在考虑中。而满朝上下都被勾起了好奇心,皆在私下揣摩上意,不知这后位将归于何人。   几乎就在同时,京城中的街头巷尾也传起了流言。   一开始并不知道是从何处听来的,可这流言的内容和分量却像一记惊雷般地响震四野。不论是城中的好事之徒们,还是酒楼茶馆里闲来无事好听奇闻的百姓们,都在轻嘴薄唇地传议着这个流言。   当朝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古钦与沈太傅长女沈知礼有私。   “有私”是相当奇巧的二字,任人如何理解都可以。   于是这一句流言就在京城万民口中被演化成了若干种说话,一时间如蔓草疯长一般传入千家百户。   但流言不过只是流言而已,朝中那些高高在上的重臣们自然不会真的计较这些百姓们闲来无事时所编造的所谓奇闻。   未几,中书数位宰执由左相古钦衔领,联名拜表。以皇上登基即位已逾一年,奏请皇上册立皇后。   表中有言,当朝中书令沈无尘长女沈知礼性淑贤德、恭惠多才,可为天下女子之表,请立为后。   中书老臣们奏请立沈知礼为后也在情理之中。放眼朝中,再无一姓能比沈家地位尊贵,而沈知礼自幼便与皇上一同长大,若论懂宫制、明君心,也再无女子能比得过她。   内廷接此奏表不过半日的工夫,御史台一封参劾古钦的弹章便应时横空出世。   所弹劾的内容不是别的,正是之前不久在京城大街小巷中流传的事情。   但这封由侍御史乔博所拟就的弹章,可要比百姓们口中私议的话语更加尖锐,且一针见血地点明了古钦与沈知礼“有私”是有了什么样的私。   这种流言本不足以信,但这封弹章经御史台所出,其上又明列了好几处某月某日沈知礼夜赴古府云云,一下子就让此事多了八成可信之度。   朝中人人都知,御史台每月都有“功课”要交,若无弹谏之言,侍御史们也是要遭受议论的。但谁也没想到,御史台这回做功课,竟然做到了古钦头上来!   侍御史乔博是右正言邓统的同年,邓统又是谏院中最受左谏议大夫曹京欣赏的青年才俊,而曹京更是朝中以孟廷辉为首的一众新俊能臣中的肱股之辈,眼尖之人一下子就明白了乔博这封弹章背后的“靠山”,当下朝中竟也没人敢轻举妄动,毕竟此事来得过于突然,谁也不能在无法肯定的时候冒然出声。   古钦自三年前夫人过逝以来一直未曾续弦,而沈知礼更是年有二十又二都不闻定亲,虽说男未娶女未嫁,纵是“有私”也无妨,但这偏偏又牵扯到了古钦奏请皇上册立沈知礼为后   这就显得古钦极为居心叵测了!   他身为当朝左相,安能将与自己互通私情的女子请立为后?这欲将皇上天威置于何地?又欲将宫中内廷视为何物?倘是沈知礼一朝为后,必会成为他的内廷中倚仗之人,到时内廷外廷互为窜通,他这不是谋私又是什么!   徐亭被罢相位,西党的臣工们眼睁睁看着东党气焰日益高盛却没办法相抗,此时忽闻古钦亦被弹劾,且又是这等骇人之事,当下纷纷拟章上奏,一连串的罪名就这么叠压而上,誓要藉此机会将东党气焰一挫到底,就算扮不倒古钦,也要让他在皇上心中的地位一落千丈。   孟廷辉一派的人自不必说,那些在二省,御史台、三司诸寺的年轻朝臣们也不肯放过这大好机会。自然是连番上阵,论古钦之罪的折子如雪片一般纷飞入殿,直呈中书门下案前。   就连翰林院、大学这两处以清贵姿态自居的地方,此次竟也略起清议,以为古钦所行确是不臣之举。   一时间朝堂风起云涌,东党的朝臣们是想保都不敢保,其余人则是极尽所能地大肆弹劾,接连数日都没有罢休之势。   徐亭、古钦两位中书重臣先后陷足于弹劾风波中,也着实令其余老臣们人心惶惶。更有甚者竟然揣度,这是否是皇上在背地里操控,欲借机贬斥固旧老臣下台。   在这风口浪尖上,孟廷辉却出人意料地向皇上拜表,以古钦三朝老臣,居功至伟,断不可能行目无君上之举,请皇上勿信御史台弹劾之言,并以诬言惑上之罪恳请皇上将侍御史乔博下御史台狱问审。   当年孟廷辉因东党之敌受了多少委屈,谁能想到今日她竟然会“挺身而出”为古钦开脱?还请皇上将乔博下狱问审--这分明是狠狠地掴了先前那些怀疑此事又是她所为的朝臣们一巴掌!   这一场闹得是天翻地覆人仰马翻,自大平开国二十多年来,朝中还没有出过这么乱的事儿,人人都在等着看,皇上最后将会如何定夺此事。   沈知书就是踏着这一团乱事回京的。   他自青州府离行前,京中朝堂还是一片安宁;谁知他一抵京中,迎接他的不是沈府阖家的热烈亲迎、更不是宫中皇上的特诏传觐,而是牵扯了他妹妹沈知礼的这一场政斗之祸。   且这一场祸端的源头,正是沈知礼对古钦这么多年来一厢情愿的钦慕之情。   旁人兴许会将此事全然看作势党争之乱,可沈知书却清楚地知道这事儿绝不可能是空穴来风。若非沈知礼行事张扬不加小心,又怎会让别有居心的热借机起事?   沈知书一入城就听府上来迎他的下人说了此事详细始末,回府后连双亲都没拜谒,便直往后院沈知礼的房里去了。   沈知礼锁门在内,哭得混天黑地,听人说是沈知书在外,这才起闩将他放了进来,想也不想就扑进他怀中,大哭道:“哥……我……我这回可真是要害死他了!”   沈知书一手轻揽着她,一手抚着她的背,如同小时候多少次哄她不哭了似地的,安慰道:“眼下哭还有何用……爹和娘怎么说?”   她眼泪涟涟地摇头,抽噎道:“只听娘说爹被我气得不行,自觉无颜面上,已有十几日不曾入宫见过皇上了。我也不敢去见爹爹,我……”   他眉头沉了些,听见一向波澜不惊的父亲这回也动了这么大的怒,才知事态有多严重,静了半晌,方道:“待我明日入宫,在皇上面前替你求求情。”   她一把推开他,泪止也止不住地淌:“替我求情做什么?你不知道他已是连相位都保不住了么!我……我岂是因担心自己才哭成这样的……”她拾袖抹了抹眼角,哽咽着道:“我几次想去求孟廷辉在皇上面前帮他说说话,却又怕私去孟府又惹出什么事端来。你回来得正好,赶早派人去孟府送张帖子,就说归京摆宴,请朝中旧友来府一坐,我也好借机与孟廷辉求求情!”   沈知书听得无言以对,惊讶之色难掩于面。   他去宫里求皇上她且不依,竟要去求孟廷辉--孟廷辉现如今在皇上的心中竟然能有这么大的份量? 丨派派小说论坛┎┎┎℡夏凉手打,转载请注明丨 卷三 景宣元年 章一零四 风暴(中)   但不论如何,沈知书也不忍拂了他这个妹妹的心愿。   一面去拜谒了双亲,一面遣府上下人去京中旧日里关系亲近的朝臣府上送了帖子,请人过府赴宴。   虽是沈知礼没有多说什么,可沈知书又怎会不知她心中是怎么想的?   虽然此次因为钦之故,沈知礼以往在朝中的清誉亦受波及,但碍于沈府阖家多年来所受天眷隆宠颇盛,且沈、曾二人又都是原西都旧臣,因而朝中西党、孟党之人针对此事的矛头并没有对向沈知礼,而是将所有罪名都一股脑地抛向了古钦。   这才叫沈知礼懊恼的责成了这个样子,只觉古钦是因她一厢情愿之故才落得如今这地步。   沈知礼的性子颇像母亲,自入朝以来为人处世极其单纯,从不肯把人往坏里去想。但沈知书却明白,这次的事情绝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若非有人在背后有意谋划,又怎会来得如此之巧?他这两年在潮安北路为官,行事比起当初已是沉稳内敛了许多。潮安一带数州的地方重吏们有时要比京中朝官还要难相与,因而他如今遇着事儿了总会下意识地多想一想,看是否别有蹊跷。   且此事牵扯到册后人选,沈知书对于去宫中打探皇上心意之举还是有所有顾忌的,因而并不敢冒然行动。而听沈知礼的语气,孟廷辉如今与皇上的关系是愈发亲近了,他便想待府上摆宴时敲敲孟廷辉的口风如何,然后再决定要如何去做。   沈知礼虽然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但沈知书这两年在潮安北路的政绩仍是有目共睹的。皇上此次诏他归京述职,无论是要让他留任朝官,还是要委他潮安北路转运使一缺,都是令人不敢小看的。因而在京朝们接到沈知书派人送来的帖子后,纷纷一改近日来“避嫌”的态度,皆是如约而至沈府赴宴。   宫中亦有旨下,道沈知书舟马劳顿,不必即日觐见,准其在府留休三五日后再奉诏入宫。想来皇上也知道沈府这段日子来乱成了什么样,所以才允他在府上多留几日,好去处理家中的事情。   可皇上的这道私谕却令朝臣们听出来了点别的意思。   虽说皇上体恤边路归京的臣子是在清理之中的,但当此大乱之际,皇上却仍然示与沈家珠恩,这无啻于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众人,在此事上,皇上心中是不以沈知礼为罪的。   既然如此,众人便更加认定了“罪”在古钦,亦揣摩出皇上定是不豫于中书奏请册后一事,乃致于放任朝中弹劾古钦之潮愈演愈烈而不加制止。   一年内朝中两次起事,东、西二党老臣又相继落势,久而唯一得力的就只有朝堂上这些年轻冒尖、热血涌进的新俊们。   一时间孟党势头迅猛而窜,朝中三党鼎立之局,自是而定。   是夜沈府家宴依约而开,孟廷辉到得最晚。   她至之时,宴已过半。   厅中斛银光晃得璀璨,与坐者大多是沈知书从前在太学和任官职时的同僚,或有像狄念这样的少时旧友,也都是年轻之辈,聚在一起无甚拘束,见她来晚了也不以为怪,只嬉笑道孟大人政务缠身,罚酒罚酒。   孟廷辉来沈府的目的自然不是为了给沈知书接风。   沈知书过来迎她时,脸上笑容极淡,眉宇间从前的轻浮之色亦已消弥不见,“自青州一别,孟大人别来无恙?”   当初孟廷辉为了解他脱困,以一女子之身孤人入城、就他于乱军之手,这恩德他虽从未言谢,但心中不是不记酬的、   她冲他一笑,“沈大人虽在边路,可朝廷邸报只怕是一张都没漏看,更何况还有与皇上密奏直达之权,我有没有恙,还不清楚?”   沈知书跟着笑起来。   他虽知道她在朝中的所作所为,可却对她与皇上间的事儿不甚明解,回京后虽与旁人闲言时提起,却没一个人敢光明正大地说出来。此时见她自己亦不直言,他心中倒有些了然起来,当下对沈知礼之事稍稍有了些把握。   孟廷辉拿眼轻瞟一圈,见沈知礼果然没出来见客,又看出来沈知书笑不由衷,便直接了当道:“我欲见令妹。”   这话正中沈知书下怀。   他本来还在考虑何时提出此事比较恰当,却不料孟廷辉会主动开口。他脑中一转,只道是孟廷辉与沈知礼平时交善,心中必亦担心着沈知礼,于是便微微笑道:“乐嫣今夜身子不适,我叫人带你去她房中。”说着,便唤过一个侍宴的婢女,让她带着孟廷辉往后院去见沈知礼。   沈府后院夜里幽静,孟廷辉随着婢女一步步往里走,心底却一点点沉下去。她今夜来沈府上的打算,绝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眼下越近沈知礼的屋子,心里便愈发挣扎起来。   门一推开,沈知礼便一下子站了起来定定地望着她不说话,良久才上前两步,抬手斥退那婢女。   孟廷辉看出她哭过的痕迹,心角似是被人狠掐了一把,努力定了定神,才略一扬唇,问她道:“怎的,听沈大人说你今夜不舒服?”   沈知礼合上门,回身又望她一眼,目光极是复杂,开口便道:“我有事求你。”   孟廷辉点点头,拉过她坐在屋中矮塌上,“是古相?”   沈知礼双眼一湿,反拉过她的手道:“你且去替我在皇上跟前求求情可好?你去和皇上说,我与古相之间并无私情,皇上一定会信你的!我求求你,求你好不好?”   孟廷辉垂下眼睛,这一个个求字就如细针一样扎着她的心肺,令她暗下咬牙,才能说出后面的话:“我去求皇上有何用处?纵是皇上相信,这满朝非议、弹劾之潮亦不能平消。前阵子我亦上奏为古相开脱过,你可见朝中有谁信我之言?”   沈知礼自然知道她之前上折子请皇上明鉴、并请将侍御史乔博下御史台问审一事,心中更是感激起她来,可一听她说去求皇上也没用,当下又红了眼,哽咽道:“照此说来,他这回是真要毁在我手中了?”说着,又拾袖轻擦眼角,“倘是如此,那我……我纵是一死也难辞其咎!”   孟廷辉静静地看着她哭,心中能体会到她有多难过。   倾心爱慕了这么多年的男子,一朝因自己爱慕之意而深陷泥沼不能拔,这叫她如何能够好过?   她孟廷辉又岂是不明此间之理的人?爱他,就想要他好,世间何人何物都比不上他的圣明之名,只要他能好,无论要她做什么,都可以。   沉默许久,孟廷辉才轻声道:“也并非全无办法。”   沈知礼蓦然抬眼,“你且说是什么办法,只要能保住他的相位、他的名声,莫论什么我都肯去做!”   孟廷辉对上她的目光,话有迟疑:“……若叫朝臣们相信你与古相无私,必得由你自己亲身证明。倘是你别有所爱,此事便可化解。”   沈知礼怔然,眉头微微蹙起。   孟廷辉又道:“但此事又非空口说说就能叫人信了的,你若真心想保住古相的名声,便只有出阁这一条路。”   她的语气平静,可心底却艰涩至极,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这话说得有多困难,到了最后,连声音也似落入地上轻尘中,低得听也听不清。   沈知礼却听懂了,眼底惊色乍现。她忍着没立即说话,只是抿住嘴唇,低头细想了一会儿,然后又看看孟廷辉,蹙眉道:“现如今我的名声已成这样,纵是我肯,怕也没人愿意娶我!”   孟廷辉又静了半晌,才开口:“倘是有呢?”   “谁?”沈知礼眉皱愈紧。   孟廷辉一字一句道:“狄校尉曾与我私下有言,道这辈子只愿得娶你一人。你与古相之间如何,狄校尉多年来亦有所知,可他仍旧对你惦念不忘,足以见其情之深。眼下事虽成此,但我相信只要你肯,狄校尉一定仍同从前一样,愿意娶你为妻。”   沈知礼一把推开她的手,神色作冷,张口似是要拒绝,可又怔迟住,一张脸红白交错,思虑了半天,才又转身对向她,颤唇道:“纵是他肯娶我,但你怎知朝臣们不会说,我是为了古相一个清白而匆匆嫁与狄念的?”   孟廷辉轻轻摇头,“你忘了狄校尉是什么人?他是已殁武国公的继嗣,又是肩扛军功、深受枢府老将们看重的禁军将校!你怎不想想,事发多日,举朝文臣闹个不休,但枢府那边可曾有人吭个一声半语的?枢府老将们当年是与沈夫人在军中同进退、共生死的,且枢密使方将军又是已殁武国公狄风的旧部,论情论理,他们与你、与狄校尉都是私情匪浅。倘是你肯嫁与狄校尉,此事枢府的老将们定会为你出声!到时候莫论政事堂、莫论二省三司六部,放眼朝中,还有哪个文臣有胆子栽污你的名声?”   沈知礼听得仔细,脸色更加发白,好半天才道:“果真还是你思虑得周全,若是换了我自己,怕是根本想不到这些。”   孟廷辉想了想,又语重心长地劝道:“狄校尉是什么样的人,想必你比我要清楚。倘是你嫁了他,他一定会宠你爱你,哪容得别人往你身上泼脏水?到时候我再替你向皇上求求情、说清楚你与古相并无私情,古相这边才算是无碍了。”   沈知礼默声不言,长睫微垂,轻细颤动,内心似是在挣扎不定。   孟廷辉便也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坐着等她。   可心中却有一个声音,反反复复、斩钉截铁地冲自己道——   孟廷辉,你卑鄙。 |派派小说论坛墨水依澄手打,转载请注明|www.paipaitxt.com    章一零五 风暴(下)   这个声音是那么清晰且震耳,在她胸腔中澎荡来去,久久不休。她微微垂下眼,藏在袖子下面的两只手攥得指节发白,却不知痛。   ……孟廷辉,你真是卑鄙。   你处心积虑地制造了这一场乱事,恨不得朝中弹劾古钦之潮能够愈烈愈好,可此时却在这里假作担心古钦的名声。   你当年初入朝时,满朝上下的女官们都看不起你,只有沈知礼一个人肯与你交好,从礼部试到入翰林,事事帮你甚多,几年来视你为心中挚友,连自己最内心的秘密都肯尽数说与你听,这是何等的信任?可你却拿着她对你的信任来算计她,让她嫁与不爱的男人!   你只道狄念对她用情至深,她就算此时不爱他,将来也一定会感到幸福。可她若是这一辈子都不幸福,你岂不是犯了一生不能弥补的大罪?   你为了朝堂上的利益,而不惜出卖友情,你的本心究竟到哪里去了?你为了自己所爱,而不惜牺牲别人所爱,将来倘是也有人背叛了你,只怕你是哭也哭不出来。   ……孟廷辉,你真是卑鄙!   五脏六腑都像是撕绞在一处,时时作痛。   面对犹在沉思中的沈知礼,她只觉难过得几乎无法呼吸,一刹那间甚至想要开口,说出所有的一切,以换回自己一场心安。   可是路已走过半道,又岂能中途退缩?   古钦当日既然能以高官显位来换买她的心她的尊严,就不要怪她今日以这等手段来维护她的所爱她的希求。   论朝堂高位,谁的手又是真正干净的?   这是一个没有笑颜的战场,可谁死谁亡却是真真切切。   她不想为自己找任何借口,做了就是做了,目的亦是坦坦荡荡,她是卑鄙,是无耻,是令自己都不齿……可她别无选择!   若非如此,中书宰执们如何能信她不会干涉册后一事?古钦如何能够放手册后一事?而沈知礼又如何肯去嫁与狄念。   不为难别人,就是为难她自己。   那一夜在西华宫的御榻上,他说得清清楚楚,人活一世,岂有不变的?   可她不知道,倘是他知道她做了这一切,还会不会如从前一样爱着她,纵容她。   “我……”   沈知礼的声音将她的思绪骤然打算。   孟廷辉闻声抬头,目光中带了征询之意,望着沈知礼,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沈知礼一双眸子水亮,抿抿唇,像是下了十足的决心,才开口道:“我肯嫁他。”她的话语顿住,声音低下去,“……他今夜可有来府看我哥?”   孟廷辉轻一点头,“我方才入府过前厅时,看见狄校尉正与几人相谈,便没和他说话就来了。”   沈知礼拨扯了裙摆,起身下地,看着镜子将发髻梳拢,又拿巾子蘸水、仔细地拭去脸上的泪痕,方转头看向孟廷辉,道:“我这就去与他说。”   孟廷辉一下子愣住。   虽知沈知礼的性子和她母亲颇像,一贯爽落不拖泥带水,可却不知她在此事上也会这般雷厉风行。   见她不似开玩笑,孟廷辉急忙起身,问她:“可会不会太仓促了些?不如待我明日替你去与狄校尉说。”   沈知礼摇头,垂颈道:“不必等明日了,我今夜亲自去与他说,也好确认他的心意。况且,早一日定下来,也好早一日让朝中平静下来。”   孟廷辉知道她是一心一意地想要尽早保全古钦,心头不禁愀然,也无多话,只是陪她一道走出房门,回了前面摆宴的正厅。   里面众人看见沈知礼与孟廷辉一道入内,不由纷纷侧目,笑称孟大人果真面子大,孟大人一来,连身子不适的沈府大小姐也肯出来了。   孟廷辉随手捡了个酒盅,笑着走去一堆人中间,四面揖了揖,赔了迟来之礼,又与几个意欲借机与她攀言几句的年轻人说了会儿话,余光瞥见沈知书背身而去,便低了眼,微微抿住唇。   沈知书立在厅幔一侧,看着沈知礼径直朝狄念走去,却不知她要做什么,不由轻轻皱眉。   沈知礼一直走去狄念案边才停下。   狄念忙搁下手中的玛瑙酒盅,撑掌站了起来,冲她露出些笑意来,可又摸不准她心情如何,不敢过于唐突。   沈知礼一侧身,低声道:“我有话问你,你随我过来可好?”   狄念忙不迭地点头,转身时撞翻了案上杯盏也不自知,大步跟在她身后从幔子下面绕出去,到了外面的小厅中。   沈知礼站定,抬眼定定地望着他,问:“你可愿意娶我?”   四下里虽没人,可正厅中的谈笑声依然能冲入二人耳间,熙熙吵吵。她也不管会不会有人经过,又会不会有人竖耳来听,就这般直直问出口来。   狄念怔了怔,却又利落地重重一点头。   她轻咬了一下嘴唇,又问:“那你可愿马上就娶我?”   狄念这次没有怔迟,再度重重一点头,看着她的目光却透着微疑,似是不知她为何会突然问这些。   沈知礼双眉一低,“那你就挑个日子,给皇上拟道折子,将你我之事办了吧。”   狄念低眼望着她,终于开口道:“可是孟大人劝你的?”   沈知礼想了想,点头道:“算是。”   狄念抑不住地扬起嘴角,可眼神却极严肃,问她道:“你可是想清楚了?不是别的,是嫁给我!”   她想也不想地就点头。   狄念稍稍一抬胳膊,想要去握她垂在身侧的手,却被她不动声色地躲了过去。   她没有看他,只轻声道:“纵是你知道眼下朝中所议之事并非全是诽谤之言,你也不在乎?”   狄念的胳膊仍在僵在半空中,手指略有颤抖,却仍旧坚定地点头,道:“我不在乎。”   “为何?”沈知礼抬头瞟他。   他嘴唇动了下,像是不知要如何开口,半晌才道:“……因为我不在乎。”   她听见,眼色稍变,在他跟前站了许久,才伸手轻轻一握他的指尖。小声道:“谢谢你。”   狄念却一把牵过她,翻掌紧紧将她的手握住,急切道:“你相信我,我决不会让你受一点儿委屈,一辈子都不会!”   沈知礼轻轻偏过头去,没再说话。   虽然她对他的态度仍有疏离,可他却已是欣喜若狂,她说她肯嫁给他,她真的肯嫁给他!   从十六岁见她第一眼到如今,他恋了她八年,念了她八年,她是他这辈子唯一想娶的女人。   纵然知道她心有所属,可他却从来未想过放弃。   在旧都西苑时,娘曾对他说过,倘是将来遇着自己心爱的人,一定要告诉她,一定要有所坚持,否则便会后悔一辈子,至死亦不甘心。   他曾经想,若是坚持一辈子,能换得她倾心一刻,便也值了。   可现如今老天竟是如此厚待他,他只坚持了八年,她便肯嫁给他了!   他不在乎她曾经喜欢过谁,也不在乎那个人在她心中占据了多少年,谁让他与她相识得比那人晚呢?   此时此刻的他更加相信,只要他一直坚持不放弃,那么她总有一天,会像爱那个人一样,爱上他的。 |派派小说论坛墨水依澄手打,转载请注明|www.paipaitxt.com    章一零六 美人英雄(上)   中书令沈太傅之女、兵部职方司主事沈知礼与侍卫亲军马军第四厢副都指挥使、神卫军至麾校尉狄念,可谓是美人英雄、相得益彰。   这是近两日京城中街肆巷尾重又流传起的新说法。   五日前狄念一封奏章直呈天听,上言欲与朝中兵部职方司主事沈知礼定于一月后成婚,登时让本来因古、沈二人私情之事闹得举朝沸腾的朝臣们吃了大大一惊。   虽说二人业已定亲,奏章之意并非是要让皇上下旨赐婚,但因关系到朝中女官婚许之事,所以狄念仍是按例拟了封折子上去。   奏章上除了言明二人大婚之事,还略为沈知礼之前几次夜赴古钦相府一事做了阐释——   狄、沈二人数年来情深意笃,但因沈知礼供职于兵部、而狄念身在京畿禁军,二人为了避嫌于朝,所以才一直未曾将关系公开,只道待过两年狄念受命知边路军时再议大婚之事。然此次中书拟奏立沈知礼为后,事前虽曾知会过沈太傅,但沈太傅只道沈知礼与皇上青梅竹马、不会不应,便替其应允下来;其后沈知礼夜访古钦相府,为的就是说明情由、恳求古钦与中书宰执们重议后选。但中书奏议已决,那道请皇上册立沈知礼为后的折子就这么呈到了内廷,其后的种种风波也是因此而生。   朝廷里面但凡聪明些的人都知道,狄念的这道奏章漏洞颇多,可此时此刻却没人再敢放肆议论古、沈二人之间的事情。   狄念与沈知礼大婚一事已是铁板钉钉的了,二人皆言多年来互为心头所重,而沈知礼为了嫁与狄念更是不惜放手兵部之职,还有谁能说沈知礼与古钦有私?况且除此之外,枢府的一干老将们更是挺身而出,纷纷向皇上进言,称狄念与沈知礼二人之情多年来素为军中将校所知,古钦与沈知礼有私一事纯属文臣虚妄之辈的胡言乱语,绝非可信之辞。   人人都知道年初以平定乱军之功而领了侍卫亲军马军第四厢副都指挥使的狄念如今在京畿禁军中的地位有多重要,更知道以枢密使方恺为首的一干老将们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军中历来讲求的是血性和铁律,这几位当年率军打江山平天下、身拥开国之功的老将们且都开口如是说了,朝中还有谁人敢说沈知礼与狄念的事是假的?就连政事堂的数位执政们,在与枢府相争相对的时候,也要多顾虑几分才敢行事。   一时间清议、朝议之风陡然转向,都道是侍御史乔博轻言市井谬言、事无佐证而弹劾中书重臣,而古钦则是棒打鸳鸯、刚愎自用而不自知,且让皇上无端成了与已殁武国公继嗣相争一女之人,这又是成何体统!   然而事发至今,所有相关奏议册后、弹劾古钦、狄念上奏以及古钦请罪的折子,都被皇上尽数压下、不见批复,内廷之中更是一片无声无息,任是谁也打探不出一丝上意,无人知晓这些事儿到了最后究竟会落个什么样的结果。   但不管朝中又将起多大的风浪,京城中的百姓们倒是津津乐道于这新起的传闻。   真是天地有眼,比起两朝老臣古钦来说,像沈知礼这样家世才貌皆出众的美人儿,倒是真该配个如狄念这样杀伐平乱不在话下、铁骨铮铮的英雄好汉呢!   远天云缠暮色,皇城之中萧然无声,一地淡金色的落叶随风沙沙作响。   沈知书身着朝服,端正地站在睿思殿外,等着人来通传入觐。   边路知州、府等臣子过京入觐,皇上一向是摆驾延庆殿之类的偏殿;可他这回入宫,皇上仍旧对他加恩若此,倒令他感到有些惴惴不安。   当初离京远赴潮安北路时,皇上仍是皇太子,其后登基大典他也未曾受诏入京,算起来,他与皇上已有近两年的时间没有见过面了,这又使得他更加紧张了。   虽是自幼伴读,但如今君臣有别,他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如从前那般张扬无忌,而皇上亦必不会再视他为心阁旧友。今日的这场觐见,一切都该依着君君臣臣那一套来进行,才算是彻底隔断往昔岁月,而让他重新注目于这个身在九龙銮座上的年轻天子、   舍人通传之时,沈知书犹自陷在沉思之中,待人高声唤了数遍后才反应过来,然后便匆匆一燎袍,大步按阶而上。   殿中是一如既往的清寒。   冷清是缘于英寡处理政务时向来不喜宫人在侧,凉寒则是因睿思殿地处朝北,而英寡又不豫宫人每年过早通暖。   沈知书自从踏过门槛后便垂首抱袖,待走到殿中,更是直通通地撩袍跪了下去,俯身高声道:“臣天章、知青州沈知书,见过陛下。”   “平身。”   声音亦是清寒,与记忆中的分毫不差。   沈知书慢慢站了起来,却又躬身大行朝礼道:“臣奉诏回京述职,迟来觐见实赖陛下殊恩,臣替沈府阖家谢过陛下。”   这一句话虽短,可却是一语双关,既表明了他对皇上体恤之恩的敬谢,又是在试探皇上对于沈知礼的事情是何态度。   久不闻人声,沈知书不由一紧眉,抬眼向上望去。   恰遇英寡似剑一般直视他的目光。   不由微惊。   沈知书正待慌忙低头时,却听英寡开了口:“同朕也会说场面话了,去青州两年还算有些长进。”   他这不动声色地就将话题转到了青州上,叫沈知书眉间微皱,却也不得不收心细思,等待皇上问他青州那边的明政军情若何。   谁知英寡直身靠入銮座,只低声问他道:“自青州出发前,可有收到过京中发去的谕令?”   沈知书仍是皱着眉,点头道:“孟大人一令迁调潮安北路安抚使、转运使二司属吏十三名,动作实是过大了些。”他这话说得直率且不加掩饰,稍停又道:“至于陛下欲重编潮安、健康、临淮三路禁军,臣位不在安抚使,不便妄议。”   “你也不必着意试探。”英寡声音清凉,又隐含了威肃之意,“朕此番诏你回京,并未想要升你为潮安北路安抚使。”   沈知书忙道:“臣亦不敢做如是想。潮安一路各政军务繁重,非能臣不可坐居于帅司一位,臣甫知青州方两年有欠,岂敢奢望此等高位?”   英寡却低笑一声,“延之说这话,倒令朕无所适从了。”眼前在座下站着的这个男子,哪里还像从前那个不将举京人臣放在眼中的沈知书?他的目光愈发凌厉起来,打探着沈知书,又道:“可潮安北路转运使一缺,朕意由你来补。”   饶是沈知书入殿之后便一直告诫自己要本分守规,但在听见这句话后也克制不住脸上惊色,口中更是道:“陛下可是在说笑?”   英寡略略一挑眉,神色极其认真。   沈知书心头一下子猛跳起来,“倘是如此,臣定当竭力不负皇恩!”   他这没有一句话的谦逊推脱,如此直截了当的受命,倒令英寡有些眸冷,可转瞬却又不动声色道:“至于重编边路禁军一事,枢府已定由狄念着手来做。”   这话恰又戳中沈知书的心结。   沈知书迟疑着,纠结着,半晌还是不敢先问出口,只是诺应道:“枢府决议,陛下自有分明。”   英寡望着他,目光意深,忽而问道:“狄念奏呈上来的折子,可是由你起草的?”   沈知书顿时苦笑了一下,“臣焉有如此大的胆子?那折子上的事儿是——”他言间一顿,似是有些不敢直言,可想了想,却又豁出去似的道:“是孟大人教狄念编的。”   孟廷辉?   他听见这名字,非但没恼,薄唇竟还微微一牵,复又问道:“照此说来,乐嫣嫁与狄念,亦有她的功劳?”   沈知书见他神色弛缓,心中不由瞬间确定了之前听到的种种传闻,当下便道:“正是孟大人劝的。”   想来也是如此。   他早知是她所为,可他仍是想从沈知书这儿确认一下。   只是沈知书不知,沈知礼更不知,除却狄念一事,这一整出的朝中大乱,亦是拜她所赐。   自他生辰之日过后,她就一直有意避着他、亦不来睿思殿觐见。   他是那么了解她,又怎能不知她这是心中有鬼,所以才不肯私自入觐。   从来都是如此。她表面上越是欲将自己摘离撇清,其实心中越是深陷其中,脑中全是各种各样满满的盘算,深怕她的心思手段影响了他的声名。   朝中弹劾古钦的风潮一起,连带沈知礼的清誉亦有受损,册后这么大的事儿他不见她有何不动,偏就古钦一事令她上了折子为其脱罪。   什么叫欲盖弥彰?   这就叫欲盖弥彰。   可这事儿又不单单是册后,亦不单单是古钦和沈知礼,这一场风暴卷起来的是朝中臣党之间明目张胆的相斗和较量。   既然如此,他就且由她闹去。   横竖她闹来闹去,也不过是为了他。   至于这一点,他亦是深深明白。   更何况,京城中的百姓们说得一点儿都没错,沈知礼与狄念二人,正是美人英雄,相得益彰。 |派派小说论坛墨水依澄手打,转载请注明|www.paipaitxt.com    章一零七 美人英雄(中)   他漠然静思的样子不辨深浅,叫沈知书心中又没了底。   既是提到了这事儿,那就无论如何也得讨个明白。   沈知书微一掂量,借话巧转道:“家父前两日才修书至西都遂阳,将乐嫣与狄念的事儿往奏上皇和平王。”   英寡才似回神一般,悠慢地一抬眼,目光却极清锐,迎着他这话头开了口:“你身为太傅长子,却被双生妹妹赶在前面成了婚,倒叫太傅心里面怎么想?”   这话明里虽是说他,可沈知书却听懂了皇上已是默允了沈知礼与狄念之事,当下放下心来,微微垂首道:“有劳陛下挂念微臣大事。”   模棱两可一短句,似答非答。   英寡眸底顿时多了些杂色,深望了他一会儿,方道:“在青州任上,可有遇着心仪的女子?”   沈知书容端色正,眉目微敛,并未马上开口。   怎能不知,国中边路臣子们的种种动向,有司必会略略捡了重要的奏与皇上知晓。   而他沈知书又是什么人,在青州这两年的事情,皇上安有不知之理?   可他却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他沈知书——堂堂京城的沈府大公子,朝中中书令沈无尘的独子,今上最为亲信的臣子,又即将是国中边路最年轻的转运使——自当当年入太学以来,还未有今日这般被一个女子颠弄得三番倒四的时候。   遇着了,爱上了,倾心相许了,可她偏是不肯嫁他。   这话说出去,要叫他的脸往哪里搁。   好在青州一地离京千里,这火烧水煮的一场暗情被人三言两语地传至天听,也只不过被当作是他沈知书今朝又一次的拈情不终。   而这两年中与她之间的无数个细絮片段,又岂是他此时此刻对着鎏金御案、对着九龙銮座、对着深眸冷语问他话的皇上,能说得出口的。   早已不是一注清酒话心言的年岁了。   他将为边路重吏,自然知晓皇上问他这话的目的,绝非仅仅出于对他这个多年旧友的关心。   为君难,为臣更不易。   只怕她亦是明晓此间深理,才不愿嫁与他的罢。   她是那般泼天爽决的性子,一丈红软裹起数地家业,论潮安严大小姐,又有谁人没听过她的芳名。   一旦清涉其中,倘是嫁与他这个即为一路转运使的天子亲臣,她势必不能再预严家商务,可她又岂愿为他拘了自己这一辈子?她既非朝官之流,又非京中闺秀,倘是将来从他归京,她又如何能过得舒心。   她看得比他明白,因而不愿嫁他。   而他沈知书身负超重所望,人人都等着看他名胜于父辈,且他妹妹沈知礼与狄念的婚事又是如此为人称道乐赞——美人英雄,美人英雄,这四字确是将他压得心头略沉,转眼旦望自己,忽觉微讽。   沈府一门上下哪一个不是天姿翘楚之辈,皇上一句太傅长子,更叫他胸口发闷,如何能说得出自己与一商贾之女情笃若此?   且他说不说又有甚要紧的,横竖她也不愿嫁他。   想着,他双眉越紧,闭着嘴久久未言。   英寡在上坐着,将他脸上轻变的神色尽收眼底,见他不肯直言,便也没有逼他,只是抬手将御案上的一本奏章平翻了过去。   那奏章才送至京中没多久,上面说的正是潮安严府千金严馥之与沈知书的事情。   相识这么多年,他自然是知道沈知书的性子的。   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更加无法确定,这折子上所言之事究竟是沈知书情多恣意,还是情深意笃。   但眼下看见沈知书的神情和默默不言语的态度,他还有什么不能确定的?   他只沈知书自幼多聪,在此事上势必有着自己的思量,这世间情非万物之首,潮安北路转运使一缺不是好领的,与严家多有纠缠,于沈知书而言并非是什么好事。   更何况,倘若二人当真是两情相悦、誓守一生,料想沈知书也不会露出此时这副心有隐郁的表情。   他既已察定此事,便也不复再问,只转言道:“乐嫣一旦嫁与狄念,则兵部职方司主事一职必不能留,转迁礼部主客外郎,可有异议?”   沈知书干脆地点点头,“自当如此。”   虽知妹妹心在兵部,但这回她为了古钦而匆匆嫁与狄念,为避狄念身领禁军将校之嫌,这兵部、卫尉寺、枢府三处的职缺,怕是不能再想了。   而他母亲当然又何尝不是如此?身为枢密都承旨,却因父亲之故而辞官成婚,待父亲再度入朝被拜太子太傅后,又以二人不得同居二府重位而谢拒了上皇复诏之意。   且狄念若是娶了沈知礼,又领了重编北境三路禁军的差遣,只怕这潮安一路的安抚使一位,他也不必再奢想了。   天家最忌讳什么事,他自幼便受父母所教,因而是明白得一清二楚。   当初孟廷辉北上潮安平定禁军哗变之乱,其后曾拜表往复京中,参劾安抚使董义成,却被皇上压下不批,此事外廷虽不为知,可他却是有所耳闻的。   如今皇上许他权领转运使一缺,想必是算好了他与董义成之间的这点旧怨,借势使他二人在潮安一路相互掣肘,而使得潮安北路再无一司专权的可能。   不可谓不深瞻远虑,亦是略略处心积虑。   孟廷辉一令迁调属吏十三人虽是狠了点,但皇上对潮安一路帅、漕二司长吏的处置仍旧是得当的,这圣明之名也依然是无损的。   皇上的心思手段,他是能够看懂的。   可他唯一不懂的,便是皇上与孟廷辉之间那令人不解的情系。   帝王不是常人,而皇上更不是寻常帝王。这若是深爱,到头来又将得折腾出怎样一场翻天动地的浪澜,才能得终?   自幼伴君,自是深知皇上的脾性。那是在人前腹有千戾却不露一色,寡言却不少谋,冷面却非寒心,一旦心有所定,纵是平山破海亦要成其心愿的人。   且又有那样的一双父母,于情之一字之上,皇上又岂是能屈了己意之人?   “延之。”   沈知书出神许久,冷不丁被这样一唤,额角不由惊跳,回神朝上望过去,“陛下。”   方才那一声延之未带君威,倒略有当初二人少时在东宫中抵膝读书时的旧意,令他颇有动容,却不知皇上何意。   英寡缓缓扬眉,道:“此次凡由孟廷辉所补的转运使司官吏,你到时酌情照拂着些,将来亦可倚信。”   沈知书眼底微惊,脸色却平静,口中应道:“在此事上,臣定会帮衬着些孟大人。”   从来都知皇上不是个能因私情而乱政意之人,何故这回却能为了孟廷辉而这般叮嘱他,直像是怕她因此事有个差错而会受丝毫委屈。   英寡容色自始自终未有所动,目光亦是如锋般凛然无惧,伸手一揭御案上的几摞折子,翻出一封来,道:“你也毋须再在心中琢磨,朕是深爱着她。”他扬腕将折子丢下来,目光愈发无羁,接着道:“不但深爱着她,朕亦将为了她,而一改这内廷册后之制。” |派派小说论坛墨水依澄手打,转载请注明|www.paipaitxt.com    章一零八 美人英雄(下)   惊到极致,反倒不觉得有甚可惊了。   沈知书定定地接了那折子,翻开来放眼一扫,目光略僵不可动。   心中虽已猜到了七八分,可却未想到圣谕会是如此简落。   所谓改制,无非是废除外廷预议册后之权,而内廷册后纳妃之事,权仗皇上一人之意来决。   初看虽稍有迟疑,可他合折一想,改此一制也应是如此简落。   莫论册纳与否,莫论所册谁人,莫论行何典仪,从今往后满朝上下没人能再就此间种种而上谏言,更遑论中书宰执能再拜表请奏了。   为了孟廷辉?   沈知书眼底浓色重重。   怕不仅仅只是为了孟廷辉罢。   皇上这回是当真要下诏立威,清清楚楚地告诉这满朝老臣们,不论他们从前的资历有多深、功劳有多高,祖制如何而朝制又如何,这往后,任你是谁,都别想再妄图左右皇上的决议!   此事若搁在往日,那是无论如何也行不通的。满朝文武为何注目于皇上宫闱中事?无非是要皇上有个子嗣以承国之大统。储位若定,则这天下便不容易乱。平王当年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倘是这册后纳妃之事尽由皇上自己决定,那些所谓忠心赤胆的臣子们谁人能依?   但眼下情势却是大大不同。   自徐亭被罢相,尚书右仆射一位一直悬而未诀,政事堂二丞、各位参加政事们及六部尚书、御史台、谏院的重臣们,有谁不眼红这位子?古钦此番被台谏弹劾至此地步,皇上一直未有明示,更让朝臣们摸不准这事儿结果会如何。倘是古钦亦被罢相,这政事堂便可谓无主了!如此大好机会,怎不叫朝中重臣们蠢蠢欲动?   在这当口上,赌什么都不如赌皇上所好,押什么都不如押皇上心意。   这道改内廷册后之制的圣谕一朝既下,朝中虽不会有人立时称附上意,但起码不会有哪个欲图相位的人在此时逆颜上谏。   皇上眼下所缺的,不外乎是个能够率先奏表附和其意的人。   而这封自御案上丢下来的折子正是已替他拟好、要他到时具名上表的奏章。   沈知书脑中一经琢磨,容色愈峻。   沈知礼此番犯下这等大祸,皇上仅凭狄念一封奏章就不再追究,且还予他潮安转运使一职,他又岂能不报君恩?   皇上的算盘打得一清二楚,他沈知书远在边路,京中政事堂的风云再密也欺不到他头上去,只要他到时候能够带头拜表、附和改制之谕,那些欲谀上图位却又有所顾忌的朝臣们定会簇拥而起、跟在后面称附上意——内廷册后之制与眼下这垂手可得的相位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只要眼下能捕获君心,待将来位高权重后,还怕没法儿奏议皇上册后不成。   他想着,心中连连苦笑。   自己对朝中这些把戏亦是明白得很,到时候倘是没人带头,只怕是谁也不敢率先拜表附和圣谕,单怕被人弹劾说是趁势谀上、希求相位,弄不好又是你甩刀子我飞剑,再起一场倾轧党伐之乱。   但他却与此事无碍。他年纪轻轻,又方被除潮安转运使一职,岂有奢求相位之心?谁能就此一表而弹劾他?而朝臣们眼睛是何等雪亮,自是看得懂皇上这是有意要给下面的人铺路,端看是谁有这心放脚去踏了。   久静,殿外天色亦有些暗了。   沈知书动了动僵乏的手,将那折子恭恭敬敬地收了,低头道:“臣明白了。”   不论如何,皇上这一招出手,朝中怕是三五年内都不会再有人主动奏议册后之事了。   只是,皇上难不成还真想要册孟廷辉为后?这也未免过于荒唐了些。   他想着,又微微皱起了眉。   忽而不解皇上何故要特意找他上这道折子。以孟廷辉对皇上的忠心和情意,莫说带头上奏附和上谕,便是要她直接奏议改制一事,她也定会不惧不拒。皇上何不直接借她之手?   莫非是怕这满朝上下又对她再起非议之潮,所以想要护她一护?   沈知书思来想去,终是扬眉,看向銮座之上。   英寡注视着他的目光不曾移动,听见他应允,也只是略略一嘱:“乐嫣与狄念的事儿若是有什么地方不好办,只管奏与朕知晓。天色已晚,你也早些回府去罢。”   沈知书又应谢了一番,抱袖退殿。   殿门徐徐关阖,头顶深蓝色的天幕已被镀了层青灰,稀星凌空淡闪。   千里之外的潮安青州,足下的京城沈府,还有袖中的这一封折子,没有一事是能让人松缓无束的。   离行之前,他又回头望了一眼睿思殿的高匾,青眉亦被天色染了片灰。   他且觉得不甚舒心,可想见皇上这么些个日日夜夜里所遇须决的事情,比之又何止艰涩千百倍。   有小黄门掌了宫灯上殿去请晚膳,叩门数下,却不闻殿中有声,不由垂首略叹,又退了下去。   英寡犹自坐在案前,手指轻掠案上的数封折子,眉目凝重。   多是古钦请罪的,外加孟廷辉先后两封为其脱罪的,另外还有近几日来朝中转向弹劾侍御史乔博的。   他坐思良久,方闭了闭眼,撑身欲起时,袖袍却掸落了案角另一封折子。侧目一扫,见是狄念上的那道奏章,动作不由滞慢了些。   脑中又连带滚过那四字市井民言,美人英雄。   嘴角便略略挂起些笑意,可这笑意却沾染了丝淡漠的失落。   不是不羡慕的。   他亦想铮铮振骨尽展一腔神情,横臂一拥所爱入怀,叫这天下人都看个清楚,只要有他在,便没人欺负得了他的女人。   可是他做不了这英雄,而他的女人又岂是寻常美人。   这一出册后之乱叫她费了多少心神又背了多少心魇,他见不得她为了他而把自己逼到这个份上,横竖不过是一个后位,他难道自己还做不得主?这一回闹得政事堂人仰马翻,倘有下一回,她又将怎么办?   索性他先将这种种可能一刀切了,替她断了那些繁思乱想。   之所以叫沈知书率表称附上意,无非是怕她会第一个跳出来反对这道圣谕。她连这回都一步三躲不肯见他,倘是听见他下谕一改册后之制,怕不知要怎样揽疚自责,怎会允他无端端地自毁英名?   沈知书看得懂她对他的情,却看不懂她这一颗心。   而她这一颗心,全天下怕也只有他一人能懂。   她与他虽不是美人英雄,可她与他却是那么般衬,纵是美人英雄亦不及他二人相配。   他从地上捡起那封折子,想到沈知礼与狄念那即将到来的大婚良辰,眉目又渐渐朗然起来。   自新帝登基,朝中还没有过文臣武将结亲联姻的大喜之事,怎么说也不能简慢了朝中这两大贵姓。   纵是他以天子之身亲莅称贺,也无甚为过之处。 |派派小说论坛墨水依澄手打,转载请注明|www.paipaitxt.com正文 章一零九 良辰(上) 景宣元年的秋天注定是一个多事之秋。 一出册后风波搅乱了整个朝堂上下,连早已一定的骑射大典都被皇上改期于明年春日再行。牵扯此一事的古钦、乔博二人先后被弹劾,皇上却迟不下诏论决,而中书右相之位空缺多时,政事堂内更是美人能儹位上奏,便连古钦亦是告病在府多日以避嫌。 沈知礼与狄念大婚之日将至,皇上封赏沈府内库财器数众,又赐沈狄二人宅院与皇城以西以表殊恩,后除沈知书左赞善大夫潮安北路转运使迁沈知礼为礼部主客员外郎。 又三日,内廷忽有谕下,皇上废外朝奏议册后之权,内闱中事自此不允朝臣涉问,而嫔妃之制亦赖皇上一人独断。 一下子便令本来还沸沸扬扬的朝堂瞬时变作静水一潭,投石不闻底 正如沈知书所料,皇上挑这种时候下了这道圣谕,满朝上下虽不见有人当廷称附,却也没有那个肱股重臣上谏以示反对。 还没等朝臣们细细思量,沈知书的一封称附上意的折子便直呈而上,顿时令朝中工于揣摩上意的一干重臣们明白了过来,皇上这是意在警告当朝老臣们,皇上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在内都堂内置凳听政的少年太子,而他们也休想再倚老卖老地左右皇上的心思。 一个徐亭被罢相若还不够,便再加一个悬而未决的古钦。 谁敢在这当口反对这道圣谕? 而沈知书的这封折子恰为那些想附上意却不好先拜表的朝臣们开了条路,其后左丞周必跟着拜表,附沈知书之议于后,而政事堂中除了参知政事叶适以外,其余执政们纷纷拜表以示附上 御史中丞廖从宽自不必说,领着台鉴的言风一面倾倒,直称此次朝乱祸起中书,而皇上罢了外朝涉谏内闱册后之权才是正理。 自乾德二十五年八月到景宣元年十月,皇上登基不过一年又二月的功夫可将进士科改试到边路帅、漕儿司吏考铨课、从倚重新俊之臣到重编边路禁军,从罢黜老相徐亭到一改册后之制,不动声色间变使得朝堂气象翻变异新。 虽不比平王当年的狠辣冷厉让人胆颤,可皇上这不见天威龙怒却尽展手段雷霆之势的决绝才更令群臣发感到股粟。 直到此时此刻,朝臣们才真正明白,这个身上流淌着天下二位雄主骨血的年轻天子,又岂会是个守成之君?而那些欲用陈条旧例束缚住皇上手脚的老臣们,势必是选错了。好在眼下醒悟,尚不算晚 景宣元年十一月初七,沈知礼与狄念的婚事按期而行,朝中那些轻薄碎浪立时便被这出隆庆大喜之事压下。京中百姓们也都乐在其中,皆道沈、狄二姓往后在朝之势更是无人可比。 而当夜皇上亲临狄府,代天家称贺于喜宴之上,则更加让人觉得沈、狄二人结姻乃是天作之合。 白日里的繁礼既毕,夜里这大张结彩的狄府新宅在宴嘞声中愈显堂皇;宴上拨挑丝竹的皆是京中来的御乐教坊,更彰皇上对这对新人的天卷隆宠。 正厅中,一个个紫额抹黄的女子持酒在侧,一张张黑漆麒麟案泛光横连,与座皆是满朝文武重臣。佳肴铺案,酒香逶地,支支喜烛红芒映得这一室微醺,景致物妙 沈知礼身为朝官,自然与一般千金闺秀不同,今夜来到大多是父亲的门生故吏、或是兄长与自己的旧友同济,因此也没什么好避嫌不见的,她自开宴之始便换了衣裙入厅来招呼宾客,全无一丝一毫的新妇羞涩之意。 狄念更不必说,与枢府、禁军中的同僚们没过多久便闹成了一片, 虽是人多事杂,但这文臣武将、老臣新俊齐聚一堂共手执酒的场面却是罕见,因时今夜来赴喜宴之人都不愿错过这难逢的好机会,交际应酬的事儿亦难免的。 满厅众人,就只有孟廷辉一人怠于周旋其间,早早就起身绕到厅外花廊间吸冷风去了。 她无法像其他人那样快乐,就连装出快乐的样子,于她而言也甚是艰难。 若非狄念口口声声言谢于她,执意要她今过府赴宴,只怕她亦会寻个借口躲过沈知礼与狄念的这场婚礼。 却不想,在这厅外会撞见独自喝闷酒的沈知礼。 沈知礼瞧见她也出了,不由轻挑眉毛,脸上也无笑意,只是攥着酒盅低道了声:“孟大人。” 她自是觉得奇怪,不解当此大喜之日,他为何会是这模样。但她自己眼下心里面也不甚痛快,并没想要多管闲事的心思,眼见此处被他占了,便想反身回厅里面去。 可他却在后面忽而道:“孟大人见我回京,竟也不想问问严家大小姐的事情?” 孟廷辉立时驻足,转回头去,打量了他一番,才蹙眉道:“沈大人是喝醉了罢。” 沈知书倚着廊柱,微微屈了身子,侧影自有一股傥荡不羁的风流,眉一舒嘴一扬,竟是轻笑:“枉她在潮安还在经常惦记着你,却不愿随我回京看看你这个孟大人如今官威几何。” 孟廷辉再傻也听出来他是如何不快了,一时间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沈知书与严馥之的事情,她知之甚少,而沈知书既被除潮安北路转运使,则她更是没法儿插手过问这二人间的事情。 且听沈知书这语气,倒像是与馥之一门心思不愿与他结情结心。 她怔迟间不知该不该回去,可转眼便听见厅内嘈杂声遽消,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行礼之声。 沈知书似是幡然酒醒,抬手一揉额角,探身向里面望了望,便又一笑,道:“皇上来了。”他横眸一扫孟廷辉的脸色,眉毛愈发挑得高了,“怎么,没人告诉孟大人皇上今夜要来么?” 孟廷辉见他捏了酒盅往里面走去,自己却立在廊柱一侧,不想动。 就这样站着,管得住身子,却管不住这一双眼。 目光只消一瞥,层层人影都化作无形,世间风华尽数凝住那一人身上,光芒散尽,便只留他一双摄人心魂的眸子,深邃洞透。 太想他。 平日里上朝虽也能远远望见他,可怎及此时这不过十余步的距离令人心颤。 太久不曾这么近地看过他,她竟然忽觉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又索性就这么站定,将目光黏在他身上,尽自己心意看个够。 幸好厅中有这么多的人在前面挡着她,而身旁花廊细柱上屈屈绕绕地缠满了长蔓,一藤碎枝细叶散垂而落,遮蔽了她半张脸。 今夜是沈狄二人大婚,纵是天子亦不能掠其风采,因而他仅仅是代天家前来称贺一番,略略一受群臣之礼,着人封赠有差,便就轻从离去了。 前后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他甚至没有朝这边张望过一眼,许是连她也在都不知道。 而他前不久下谕一改册后之制的事情,又着实令她有些惶然心虚起来。 她垂睫想着,愈发觉得自己今夜与此处不合,身子不由自主地朝廊柱后面挪了挪。一挪,就挪进了一双臂弯中。 耳后也跟着响起他略微清哑的声音:“孟廷辉。” 正文 章一零一零 良辰(中) 她自然是惊不能持,回头去看,就见他一双涧眸近在咫尺,似映着这藤下清辉,脸色七分沉肃三分柔软。 “陛······” 口中才出一字半音,他的手臂就移下来横过她的腰间,一用力,带着她往狄府后门走去。越走越快,越走越暗。 花草碎石绕足为绊,厅门外那十二扇琉璃金丝灯散出的光芒也渐渐如雾一般迎空腾放,满肩只余淡点月光。 她由他揽着,一声不吭地跟着他往前走。 不是没想过挣扎反射,只是深知他的性子,纵是反抗了亦没用,而他既是这么准的寻到了她,显见今夜是有意来找她的。 这等出格的事儿,他做了也不下一二回了,君威体面在他眼里就算不上什么条矩,没直接登门造第地往孟府寻她去,已是给足了她脸面。 一出狄府后门,那辆由六匹御马才能驾就的华贵马车倒让她唬了一跳。 虽知他行事不徇故例,可他出宫素来都是轻从简行,她还从没见过他这般招摇出行的时候。 深秋夜风沁冷,她一口冷风吸进肚里,头竟有些头晕。 那边已有两个黄衣侍卫眼疾手快地将上马凳搬到她跟前,垂臂一拱,一言不发地候着她。 可好,现如今京中这些个近驾内侍们心里面也不知是怎么看她的,待她竟不似外朝官吏,反倒像是宫闱中人,这叫什么事儿? 她目光不由得有些发冷,直通通地站定,道:“臣府上的车驾尚在狄府门外等着。” 他微微使了个眼色,立马就有人返身小跑而去。 狄府一门喜事隆重繁威,令大门外的窄街车马相拥,头尾相连,就算是寻到孟府的车驾令其驶到此处来,怕也是宴不散而不能成行。 他便无奈一叹,只得抬头去迎他的目光,尽将声音低了道:“陛下就立在此处不动罢。” 她今夜落在他手里,横竖都只得依着他。 他轻扬下巴,那马车帘子便被人揭下来。他斜眉看她一眼,脸上肃色悄减一分,率先上了马车。 她只得跟在后面上去。 里面松松阔阔地铺了厚毯置了矮几,一盏六瓣莲花灯静悄悄地蹲在车板边沿,光线迷蒙微暖,可以嗅出灯油里那独特的宫香。 他疗袍坐下,一反常态地没有叫她到身边去,只是冲她道:“坐一坐,便放你走。” 她的神思被这昏暖的气氛搅得有些迷离,便对着他坐下来,轻轻一点头。 才明白,他这是替她考虑周全了,没诏她入内宫觐见,又未亲幸孟府寻她,只在今夜来找她说说话儿,是知她心中避讳着些什么。 让人备了这车驾幸临狄府,怕也是早准备好了要将她拐上车罢。 车中甚暗,他一张脸被这暗色衬得愈发棱角分明,叫她心口惶然一跳,不知他来找她是要说些什么。 他却好似没注意到她脸上神色,只是抬手推了一盘果子与她,闲道一句:“方才尽顾着喝酒,没吃什么东西罢?” 她马上低眼,轻应一声,伸手拈了块梅糕,也没留神自己拿的是什么,就搁在嘴边咬了一口,登时被酸得拧起了眉,又自觉失态,抬眼瞅了瞅他。 他嘴角漾起丝笑意,弱化了那锐利的眉梢眼角,看了她半响,才从矮几上拿过几封折子,却也不翻开来看,只是道:“依你之请,保古钦相位,明日便使学士院起诏。” 她心口咯噔一声,心想果然是此事。 听见他肯力压台谏之潮而保古钦相位,心里面才好似舒服了些,像是顿时找回了一点良心。 “至于乔博,”他又道,“纵是先前弹劾古钦之辞颇有谬误,却不可因此鞠其下狱。倘使如此,台鉴往后便无人敢举重臣之状,而其喉舌之用亦将怠矣。” 她轻道:“陛下仁圣。” 其实早就知道他不可能将谏官鞠了下狱,而她那封奏请皇上严查侍御史乔博谬劾之罪的折子,本也只是想要撇清自己与谏院及御史台过于亲密的关系,好让那些视她为眼中钉的老臣明里没法儿对她发难罢了。 她这点臣子心思,他不会不明白,可却在此刻如此耐心地对她说起他对这些事所做的决定,叫她心中愈发没了主意。 沈知礼与狄念成婚是她劝的,他一定知道。可她到底该不该坦言,坦言这一出乱事亦是拜她所赐? 他突然伸出手过了,指腹轻扫塔唇边沾到的糕屑,从容道:“若换了是我,定会比你还狠。” 她呼吸骤紧,抬头盯住他。 他的目光清亮却深邃,神色泰然自若,好像方才那一句话只是随口一说,却正正好好地戳中了她心间紧褶。 她脸上浮起些涩笑,一下子变得无措且尴尬。他既已直言挑明,她便不再闷在心头,只是他这种故意开解的话,却叫她不由得潮了双眼。 他却没再开口,只是静默地看着她。 并不是要刻意宽慰她,只不过是说句实话罢了。 政事堂右相一位尚缺未补,古钦却衔领中书重臣拜表其上,莫论是不是册后一事,他都断无可能当此之际遂了古钦之愿,否则朝臣们定会以为政事堂当是一相独掌,而以后阙补右相之人定会屈于其势。 他若驳了中书奏议,沈家定会因此蒙尘,莫论太傅三朝老臣的颜面荡然无存,便是原在边路的沈知书的声威亦将因此受损。 因而无论如何,中书奏议不可允纳,而沈家声誉亦须顾及,倘是她当时不暗下出手搅出这一朝风波,他亦将会不择手段地利用狄念而化解这场矛盾。 大局在前,儿女私情皆非可以首顾其全的,且沈知礼对古钦的那点心思怕是终其一生都不能有所得报,何不眼下嫁与一往情深的狄念? 若是没有狄念的这一腔深情,只怕她也是想不出这等心思手段;且若非是狄念这个铁骨铮铮的男子,只怕她亦是不肯将沈知礼嫁与旁人。 他的思量她未必全都知晓,而他也不必让她尽数明白。可他看她看得明澈,知道她做这些只是为了他,只不过所考虑所想的总归是欠那么一些。 在她心中,朝堂不是大局,大局只是他。 而这才是她深深内疚的根源。 “陛下。”她微微哽咽,一落睫,泪珠儿就顺势而下。 这么多个日日夜夜以来,谁人知她心底矛盾几许深,谁又知她梦里内外皆是悔? 可他却捧住她的脸,对她说,倘是换了他,定会比她狠。 不论他这话是否出自真心,都叫她感激涕零。 这世间他是她唯一在乎的人,若能得到他体谅理解,她才真的是搁下了心头这一副重担。 派派小说论坛7411熊手打,转载请注明《吾皇万岁万万岁》 正文 章一一一 良辰(下)   厅中宴已将毕,宾客已开始陆陆续续地散去,狄念仍在厅中与同袍们共饮相庆,沈知礼则趁隙退了出去,回了二人新房。   此宴不同于寻常人家的婚宴,而沈知礼更是毫无忸怩之态地出来迎客,因而夜里闹洞房一事就算早前被狄念极其利落的挡掉,也没人恣意相闹。   正厅外面有陪嫁来的婢女在门口候着,见沈知礼从侧门斜衣独出,立时便迎了上去,“大小姐。”   沈知礼听她用的仍是自己在沈府上的旧称,纤眉不由轻扬,可却没纠正,只问道:“怎么不见孟大人身影?”   婢女边走边低下了头,小声说:“方才有人来禀,见皇上带着孟大人从府上后门出去了,眼下圣驾犹在府外未走。”她手中擎着红纱灯笼,替沈知礼照着足下的路,小心翼翼道:“府上的人不得主意,都不敢往后门去。大小姐可有什么吩咐的?”   沈知礼一听就蹙了眉。   皇上和孟廷辉之间的事情她纵然不是全知,却也比旁人了解得多。孟廷辉在朝接连数十日都不往禁中去,想必是刻意避着皇上不见。而皇上今夜亲临狄府,显见是特意来掳人的。   之前皇上除诏废外朝预议册后之权的风波犹然未平,便是今夜宴上亦有人在窃窃议论着。此时表面上虽是因她之故,可她却知,皇上若是心中没人,是断不可能会让中书宰执们如此失颜丧面的。   眼下皇上掳了孟廷辉却不走,圣驾更是滞于狄府门外,她虽是想假作不知,却也少不得要替皇上与孟廷辉遮挡几言。   想着,沈知礼心底轻叹一声,口中吩咐道:“孟大人是替我去谢皇上今夜封赏的。你且让小厮去和那边的随驾内侍说一声,府宴刚散不未久,前面朝臣们的车驾还没走,请圣驾避过这一阵儿再回宫去。”她走了几步,又微微拧眉,补道:“别忘了也去和外面候着的孟府小厮说一声,让他们跟着旁人一道驾车出街,回头再去后门那面等着罢。”   婢女应下来,又道:“这几日宾客们送的礼都已按大小姐的吩咐一一记好了,但凡收了帖子的大人们今夜都来了,只有古相托病未至,入夜之后古府才遣人送了礼来。”   新房即至,处处红得触目惊心。   沈知礼微微垂睫,在阶前停下,待人将门推开后才问道:“古府所送何礼?”   婢女先将里面的灯烛都挑明了,才答道:“说是古相亲手所绘的一幅桃花儿,奴婢也没细瞧。大小姐可要奴婢现下将画儿拿来?”   沈知礼轻摇了一下头,示意不用,然后径直走去妆台前,开始动手拆头上的花冠角梳。   狄念还没回房,她就开始自己拆妆,婢女在后张了张嘴,可一看见镜中她那泛白的双颊,便将话吞了回去。   象牙角梳凉滑色腻,她在掌中攥得发紧。   入夜前的合卺礼是做给旁人瞧得,她不比常人家的女儿,揭了盖头换了衣裙便去正厅迎宾客、候圣驾。   眼下一室喜红,夜深情浓,她却独自对镜,任别的男子在脑中盘旋来去。   何须再看那一幅画儿?   说是桃花儿,她岂能不知是哪一幅桃花儿。   恨春迟、恨春迟、恨春迟……   原以为春事只春知,却哪知其实他一早便知。   可这春情确是枉寄,他哪里回过她一丝情意。   今夜未至,不是避嫌,亦不是托病,只是他从始至终都没对她动过一份情,他这一生亦不会爱上她。   春知桃花儿知,画知,她亦知。   可她看透得太晚,又固执得太久,满心满念都以为只要坚持便能得到回报,却不知那不过是自欺欺人。   她是了解他的。   他身为三朝老臣,一生忠于天家,又怎能看着皇上因为一个幸臣而久悬后位不纳、枉遭后史非议?他欲让皇上册后,可这朝中除却她,又有谁为后选能让朝臣们举众称道?   他是太坦荡,坦荡得以为她的这点小情小念与他无关,谁知却落得如今这结果。   他也太执拗,执拗得想要倾尽一身心力去维护天家名望,却不想如今的皇上岂是庸主,他能想到的,皇上怎会想不到?   而他今夜以画绝情,倒是好手段。仍是如当年一样,对她心存呵护之意,没让她难堪,却让她彻底断了这心念。   她眼底有些涩,却丝毫不想流泪。   都想明白了,还有什么不好的?   案上喜烛红泪滚烫,她伸手轻拨一二滴,回头冲婢女道:“去前面问问看,狄校巍何时能回房?倘是还在被人劝酒,就说我身子不适,让那帮子禁军将校们今夜暂且放他一马,待来日我去替他赔罪。”   婢女抿唇一笑,低头小声道:“大小姐疼人可真周到。”说罢,便回身出屋去了。   沈知礼便坐在妆台前静静地等。   没过一盏茶的功夫,婢女便又叩门而入,神色有些尴尬,对她道:“奴婢去时正遇上狄校尉遣散宾客回来,说是知道今日小姐乏了,夜里便宿在西面屋里,不来这边扰小姐了。”   这话说得吞吐含蓄,可沈知礼却听得明白。   她轻轻闭眼,想了一想,便站起身来,拢衣梳发,吩咐那婢女在房中等着,独自一人走了出去。   轻步十余丈,过垂门,拨开虚虚掩掩的散枝枯藤,一眼便见西边青瓦檐下的那个身影。   她站定,倚着墙根,不动声色地望着他。   月光铺地,将他的影子拉得有些瘦长。   狄念正斜身坐在屋前阶下,脚下一把长剑微泛冷光,衬得人更是萧索孤清。他兀自低着头,手中不知在把玩着什么小玩意儿,身上全没了先前在宴上的那种潇洒张扬之态。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屈腿起身,拾剑时一抬头,恰撞上沈知礼遥望他的目光,登时一愣。   见她慢慢朝他走来,狄念才好似反应过来她这是来找他的,当下挂剑上腰,微微皱眉道:“这么晚还不睡,可是有什么事?”   沈知礼走到他跟前停下,轻声道:“成亲第一夜,你便要让我独守新房不成?”   “我并无……”狄念横眉一声,可又哽住,眉皱愈深,“……我知你其实还粘着他,我也并无逼你的意思。你毋须管我,早些去睡罢。”   沈知礼轻垂眼睫,望见他拿在手里把玩许久的不过是一小片桃木,不由挑眉问:“这是什么?”   狄念一把攥紧了,背手于身后,脸色有些不自然,“没什么。”   沈知礼掀睫瞅他一眼,“你我既已成婚,倘是分房而睡,这若传到朝臣们耳中,倒成了什么话?”   狄念明白她的意思,当下冷声道:“谁还有胆子说你我之间的事是假的?你且放心,有我在,便没人能欺负得了你!”   沈知礼眼角忽而潮了下,却微微牵唇道:“我不怕别人欺负我,只是不愿因我之故而坠了你的名声。你甫领重命,此去北境重编三路禁军一事需得雷霆手段方能成事,怎可当此之际而落了把柄于旁人口中?台谏之言虽不足以畏,但枢府、禁军中担保你我二人之事的人又岂能辜负?你在军中的威信断不能减损一毫,而我既已嫁给了你,便不会不明此间事理。”   狄念听得仔细,可脸色却有些发僵,“饶是如此,我也不愿让你觉得委屈了。”   沈知礼默声半晌,突然伸手去勾他的掌心,轻轻道:“可我并不觉得委屈。” |派派小说论坛 雨也哭了 手打,转载请注明。|    《吾皇万岁万万岁》章一一二 美夜(上)   不过轻轻一触,却叫狄念的半边身子都麻了。   他怔立着,耳边犹徘徊着她方才说的话,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沈知礼探指穿过他五指之间,握紧了他的手,然后才继续道:“你既是肯娶我,我便绝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你对我好,我亦将好好对你。从今往后你狄念便是我沈知礼的夫君,而这狄府更是我的家,我怎会觉得委屈?军中之事我虽不能助你一臂之力,但朝堂之上我必会保你无后顾之忧。将来你若能扬名千古,百年之后我亦将与你合传入史。我不求你日夜相伴,惟愿待鸡皮鹤发之时你不会后悔今生娶了我。”   她的声音轻且低,可这一字字却如重锤一般落在他心上。   她的话虽非出自真心之爱,但这却是她作为一个妻子的珍贵承诺,怎能不叫他感动?   狄念红了眼眶,猛地一收手,将她拥入怀中,压低了下巴道:“够了。”   真的够了。   能得她今夜此言,他将来便是至死亦不会后悔今生娶了她。   沈知礼毫不反抗地任他紧紧抱着自己,却是用力看进他眼中,依然是轻声道:“还不够。我会为你生儿育女,让狄姓一脉香火永传。我会陪你甘苦尽尝,直待看你权领三军、不负皇恩、一生一名威慑天下。到老,我身边依然是你,而你身边依然是我,这样才算够。”   狄念深吸一口夜风,咬紧牙根没落下泪来。   她出身相门,自幼所学皆是端方之道,性子中一半是父亲的恪礼一半是母亲的飒爽;而她今夜即使如此说了,将来便一定会这样做。虽知她这是出于妻子对夫君的忠贞,但他内心依然是满足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纵是此生做不成爱人,可若能做这样一对伉丽夫妻,又有何憾?   况且,谁说她今生都不可能会爱上他!   狄念一字未发,只一倾身,将她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然后大步穿过垂门,往新房走去。   沈知礼眉头轻动,却未吱声,双手挪上去勾住他的脖子。   满天繁星灿若深海明珠,她的大红长裙悠然曳落,双足搭在他的双臂外,一对凤履细尖上下轻晃,勾人得紧。   推门入内,本在里面等着的婢女一见这光景,立刻红着脸起身,二话不说地退出去掩了门。   床褥很软,可下面铺着的红枣莲子却很硬。   狄念扯落床幔附身而下时,沈知礼正将一头长发拆散。她未及收手便被他制住,眼睁睁地看他吻下来,又见他双眼潮润,同样未闭的盯着她,心间不由一叹,微微阖眸,放软了身子。   可他却只是吻过她的嘴唇脸颊,便侧身躺下来,伸臂揽过她,不再动。   她依偎着他,听得见他的心在狂跳,更知道他是为什么会停下,便伸手摸上他劲瘦的腰,轻喟道:“不过是早晚的事,今夜你又何须强忍。”   狄念握住她的手,声音略涩:“今夜且罢,待你稍缓几日再说。”   她没说话,由他扯过锦被覆住二人的身子,便就依了他。   他与她相识八年,他是她兄长最好的朋友,他与她更是早已熟悉对方,而她虽知他爱她爱了许久,可仿佛在这八年中,今夜才是她头一回真切地感受到他爱她有多深。   这世上除了爹娘兄长,竟真的有人如同他们一样呵护疼爱着她,在乎她的每一分感受,将她捧在掌心里,生怕她受委屈了。   她眼睫微湿,可却觉出手中被他塞进样东西,拿起一看,见他不知何时又将那小片薄桃木变了出来。   狄念道:“当初去潮安平乱时得了的,是当地儿女互表心意的小玩意儿,可却一直没机会给你。”   他的声音压着她耳郭轻轻颤动,她不由抿起了唇。   沈知礼手中把玩着这薄薄的桃木片,身子又往他怀中偎了偎,道:“方才下人瞧见皇上圣驾犹在府外未走,孟大人亦在车上。”   狄念挑眉,“皇上怎会如此不知轻重?”   他人在军中,虽对孟廷辉与皇上的事情有所耳闻,可毕竟不如沈知礼知道得这么详尽,因是有些不解,竟要撑身起来遣人再去看看。   沈知礼忙拦住他,道:“我都已吩咐好了,你莫要添乱。”她扯扯他的袖口,换得他注目,这才又道:“此次册后之乱,多亏了孟大人我才得以全身而退。她于我有恩,这些事情我自是能帮便帮了。”   狄念想了想,点头道:“自当如此。”   他能娶到沈知礼,孟廷辉当是功不可没,就算沈知礼不说,他亦觉得自己欠了孟廷辉一个大人情。   想着,他便撩开床幔,伸手捻熄了案头灯烛,对她道:“睡罢。”   黑暗中,她双眼明润的望着他,突然叹道:“朝局近来愈发混沌,老臣之势大不如前,皇上心有雄图,莫论军政皆有起用新俊之意。你此去北境千万要将差事办妥当了,若能得皇上嘉赏,将来必会一跃冲天,便是经略北面诸路亦非不可能的。”   狄念微微笑起来,忍不住又侧身去吻她,唇息相抵道:“我自晓得,且看看孟廷辉这三年窜升之势便能明白。”   沈知礼这才不再言语,只埋头在他胸前,闭了眼。   孟廷辉在朝之势的确是升得快如冲天,可这与皇上对她的宠信亦是分不开的。   之势瞧着今夜这光景,想来往后她还将升的更快罢。   狄府外车马渐渐都散了去,深秋之夜又复清寒。   可后门外的那架华贵马车仍然滞停着,风揭帘角,隐约可见里面透出的微弱的光线。   坐得久了,这马车里也愈发暖热起来。   孟廷辉依然坐在原处,只是脸色已较先前清明了许多。   沉压已久的心结一下子被他解开来,叫她感动之余又有些难为情,而自己在他面前落下泪来,更使她半天都不好意思再去看他。   英寡也就任她不言不语的,自己屈膝又抽出些许奏章,端看起来。   良久,她才抬头,目光顺着帘缝瞥向狄府高墙,轻道:“也不知沈大人与狄校尉如何了。”   他闻言,啪地合上手中奏章,抬眼定望她一瞬,然后突然探臂一把将她扯到身旁,想也不想地便欺身压住她,便是虎豹出笼亦不及他迅猛利落。   她连眼都来不及眨一下便仰翻在榻,一掀睫就见他近在咫尺的凌厉目光,一呼吸就是他口中的滚烫的唇息,当下脸庞大潮,只觉自己亦像是被猛兽捕食的幼兽一般,逃不得躲不开。   他用手指拂开她脸上的发丝,然后轻一斜眉,反问道:“如此良辰美夜,你说他二人能如何?”   一动一言间,他这英俊的面容便让她失了心神。   她喃喃道一声:“陛下。”然后便下意识地去搂他的肩颈。   指尖才触到他颈侧的肌肤,他就遽然而下吻住了她,大手狠狠一扯她的衣襟,待一把握住她丰满的胸乳时,齿间才轻嘶一声,像是久渴之人终于品到了一滴清泉。   极淡的满足,更强的欲望。   可仅此一滴又怎能解了他数十日来积攒的一身熊燃烈火。 |派派小说论坛 雨也哭了 手打,转载请注明。|    《吾皇万岁万万岁》章一一三 美夜(中)   她身上的衣物三两下就被他拆解了去,凌凌乱乱地铺缠着。   “陛……”她甫一仰头开口,他的嘴唇就移至她颈间,热烫的舌尖轻轻摩挲着她细嫩薄弱的喉头,竟真如凶兽噬人般地令她心搐一下。   他眼底的火,手上的力道,唇齿肆泄而出的欲望,她全都感受的分明,亦是挡无可挡。   夜风扑帘而入,吹的她浑身一激,依稀可见候在车外的两个小黄门。   她一下子有些清醒,想起这还在马车中,更是在狄府后门之外,这……这怎能行!   于是她竭力扭过头去,费力挣得一丝喘息的空间急促道:“陛下且等等。”然后又是急的抬手将他的身子用力朝后推去。   他却岿然不动,眼底火苗一窜数倍,脸上全无隐忍之色,抬掌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又抽过她腰间系带,利落地翻肘绕了几下,便将她的双手高高绑过头顶。   一下子便将她制的再也推拒不得。   她有些惊愕,目光定格在他脸上,两手下意识地挣了挣,却发现他虽未伤到她,可她却是无论如何也脱不了这犀带的钳制,当下大窘,才明白过来他是错以为她不想要他碰。   可他今夜也太过霸道了些。   才想着要如何开口,他却依然埋下头去,开始毫无顾忌为所欲为地逡掠她的身子。   该碰哪里,怎样碰,力道又如何,他全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他是那么了解她的一切,唇舌手指精准地欺上那每一处能令她颤抖的地方,将她一寸一寸地化作弱水春泥。   她节节败退,再也顾不得推拒他的事情,这种被禁锢住无法抵抗的感觉是格外的刺激,忍不住多时就只能随着他的撩拨而轻轻吟叫出声。   他向来是喜欢听她叫的,只消她一出声,他的呼吸便愈发浊重,欲望便愈发亢然,下手更是愈发的不留余地。   她终是耐不住,双眼水雾蒙蒙地看着他,扭动着手腕,低泣道:“陛下……”   可这低泣声却是格外柔媚撩人。   他轻一住手,打量着她的神色,知道她这是欲讨他心软,便故意将身子撑起些,一动不动地低眼望着她,不再碰她。   她身子半裸,衣裙碎缎不蔽春色,柔白的肌肤沾了汗粒,被车中暗淡的光线镀了层灰金,两手被官服犀带绑着不能动,纤细的手臂微曲着,一头长发散乱其间,再配上她此时那半是可怜办是惑人的神情,当真是仙人亦能被她活活勾出凡心来。   真真是诱人。   怎会有人不觉得她美?   平日里的孟大人不过是她的一层皮囊,一旦剥去这层层官服,她又何亚于那些会娇会媚会诱惑人的女子。   何况她还有旁的女子比不上的火热和大胆,在鱼水一事上与他堪称琴瑟谐鸣,怎叫他能忍得住。   “陛下?”她见他不动,便又轻唤他一声,继续扭了扭手腕,以为他是终肯放过她。   他果然慢慢直起身子,可嘴角却淡淡一勾,眼底情欲之火更加猖狂,伸手撩开袍子下摆,在腰间抽解了几下,眉一挑,盯住她不放。   她一眼看见,脸瞬时涨得通红,可又忘了可以闭眼,当下连呼吸都顾不得,手上挣扎得愈发猛,恨不能让自己就地遁去。   以为他直身是为了松开她,谁知他却是这么……这么赤裸裸地撩弄她!   堂堂英明天子,朝臣们眼中不苟言笑寡情少欲的皇上,谁能想到他私下里对她竟是如此的嚣张和肆无忌惮。   她只顾在脑中责难他这“无耻”的行径,却不想自己对着他又何尝顾过“廉耻”二字。   但她又管不住自己的眼,挪不开目光。   以前虽也见过,可哪里会像这次这般直通通的看个一清二楚。   虽知他英俊无双,浑身上下都生得好看,可她却不知他连那里也生得这么……这么好看。   直叫她看得口干舌燥,连身子亦愈发软了去。   她正在心中唾弃着自己,却不防他突然欺身而下,暖热的手掌摸上她光洁的小腿,一路而下,牵起她的足踝,逼迫她将身子打开来。   她悚然一惊。   欲躲,却挣不开他的力道;想骂,却不能僭越臣子本分。   看着他扬起斜眉兮兮的看进她腿间,她的脸已然红得可以溢血,从不知在与他数次亲密之后,竟还有事能够令她感到羞窘。   他若打定主意折磨她,她断然没有还手的可能。   才知自己在他面前不过是沧海一粟,她过往的那些大胆行径连她的冰山一角都比不上。   他看够了,又伸指摸上去,轻浅挑弄她最敏感的一处,抬眼看向她,一开口,暗哑的声音里面也透着嘶嘶火苗:“以后无论何事,都不可再任意孤行、避我不见。”   她浑身都在轻轻抖搐。   这等暧昧的姿势,这等缠绵的手段,叫她无论如何都禁受不住。   欲望叠加如层层潮起,汹涌无比地淹没了她所有的神志,只知顺着他的意愿而点头承应,只盼他能就此放过自己。   他见她应允,眉间便舒缓了些,手劲一松而放开了她。   她欲曲腿收合,可却依旧比不上他快,还来不及喘口气便被他挺腰撞了进来,不由又是惊吟半声。   后半声卡在嗓子眼里,变成破碎的尾音,断断续续地随着他的动作而泄出唇外,媚得没了边际,直直顺风飘出车外。   一想到车外还有人,她浑身上下便又一紧,闻得他喉间滚过一声哑音,便觉他冲撞得愈发凶猛起来。   数月未尝此间滋味,也不怪他会如此顾不得轻重,真如猛兽下山似的将她吞噬得一干二净,不留一丝残渣。   马车之内毕竟狭窄逼仄,容不得他恣意尽兴,几番下来他深一吸气,停了动作,抬掌一把松开她腕间桎梏,揽住她的腰坐起来,令她跨坐在自己身前。   她早已被他折腾的软若无骨,哪里还顾得了姿势如何,甫一起身便就勾住他的脖子俯下来,偎在他肩头,任他握着她的翘臀肆意摆弄她的位置。   车里满满都是情欲的味道,二人汗湿贴衣,喘息一声堪比一声粗浊,眼眸深处都激漾着点点火花。   他稍一动作便停下,转而去咬她的红唇,手也挪上来揉捏她的身子,使她阵阵紧缩,看她不耐地蹙眉,觉出她用力将手扣进自己肩后,这才压低了声音道:“在上动着试试。”   她悠悠睁眼,眉蹙之处凝了滴汗珠儿,神色愈发可怜起来,直将头埋下来,小声道:“臣了无力气……”   他捏着她的下巴逼她抬头,箍着她的腰用力向上挺动了一下,见她脸颊乍然泛红,便知她又在装模作样,当下斜眉狠狠道:“动。”   宠她爱她纵容她,任她数月不再见他,忍着不下诏使她入觐,生生让自己思念她的情意冻结在心,却在今夜见了她之后再也控制不住这喷涌而出的欲望。这么久都没有同她如此亲密过,她胆敢说她没力再动?!   她却有些气结。当此沈狄二人大婚之夜,他却一径掳了她在狄府之外的銮驾内行此鱼水之事,不顾天子威仪不顾车外近侍,直叫她也跟着没了脸面。横竖是他自己不顾场地一味要图痛快,凭什么还要她来出力?   他这霸道确也是举世无双。   那一纸废除中书预议册后之权的诏令亦是如此,不顾她之前为他考虑得有多少,竟就这般直端端地自毁英名。   她越想越不是滋味,索性搂紧了他的脖子,学他之样去咬他的耳垂,一手挪下去摩挲他的胸膛,口中轻轻道:“陛下是想要臣怎样动……”小腹跟着轻轻一收,深深用力,将他死死地吸绞住。   他眉目陡然一紧,一把箍住她的腰,自己猛的退了出来。   抱着她的手臂在微微颤抖,又沉喘良久,才扯过衣物来擦二人腿间的一片污浊。   她的脸又有些红。   虽然是故意想要他尽快缴械,可他从前一向是自制有加、关键时刻拿捏得一向精准,哪里会像今夜这样危在千钧一发。   他抱着她,眼中情欲依然未褪,“遂了你愿,高兴了?”   她辨得出他此刻神色,生怕他又将她箍住再来一次,便撇开眼不去撩他,岔话道:“陛下若真欲遂臣之愿,为何要废中书预议册后之权?”   他不语,手不闲地抚摸着她。   她微微躲着,又道:“朝臣们眼下虽畏陛下之势不敢反对,希图政事堂高位之人更是趁机希意逢迎,可陛下竟也不顾将来史笔会如何评述陛下此举?”   他手上动作稍稍一滞,眉峰陡然一挺,眼神却是极不经意地探向她,“我该赏你当此良辰美夜却敢大胆犯颜劝谏?”   她一梗,无言以对。   事已成此,她这劝谏亦已晚矣,纵是说了又有何用?   而她也只不过是怨他独断专行,竟不事先同她商量一下……   此念一出,她便被自己生生骇了一大跳。   他是尊贵无量的皇帝,想要如何哪里须得同她商量才能决定?进谏是她的本分,可她又岂能生出这等僭越逾矩的念头……难不成他对她好,她还真当自己位亦尊贵起来了?   他似是能看透她的心,目光继而变得清锐起来,开口道:“朝臣们既以我为刚明之主,便该知道刚好专任而明毫偏察,纵是明主亦有专任之行、偏察之时,而百年之后史书亦不会因此一事而偏颇盖言。”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嘴角勾出点笑,“况且,你真愿看我册立别人为后?” |派派小说论坛 雨也哭了 手打,转载请注明。| 正文 章一一四 美夜(下) 她低眼,“臣自是愿意。” 他却将她的头按下来,五指穿过她汗湿的长发捧住她的后脑,口中低吐二字:“欺君。” 她一下子发起急来,不管不顾地仰脖挣脱他的手掌,盯着他飞快道:“陛下以为我亦希图后位?” 真是笑话。 她是什么样的身份、又有什么样的名声,她自己明白!能在他的銮座之下占得一位已是足够,她何时期冀过有朝一日能够立于他身侧?既然是不可能求得的事情,她便断不可能会打那算盘! 说全然不在乎他后宫盈虚亦是假话,可她贵有自知之明,深知他之所以爱她绝不会是因她的小女儿情态;而她若想帮他更多,立于他身侧终也抵不过俯与他身下。既如此,她又怎能不计量如何能向上爬得快? 她没那么不识时务,更没那么清高。从两制大臣到列位政事堂,这是天下所有文臣们都梦寐以求的事情,她亦无法免俗。眼下她领知制诰衔、又掌吏部铨课,自然知道从知制诰到参知政事看似不过数步之遥,可自两制以上,每爬一步又有多难! 古钦当日的提议是多么诱人?倘是那后选之人不是沈知礼,而此事又不牵扯狄念欲求旨赐婚一事,只怕她也就答应古钦了。 她一把算盘所计皆是为了他,可他却以为她之所以会搅出这一大乱,目的仅在于不叫别人被册为后? 想着,她心中便嘶啦一下蹿起了火。 气归气,但她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冲他撒这火,问他一句他尚且不答,何况别的? 他亦收了那点笑,打量她神色良久,才看明白她这是在同他置气,当下嘴角又弯了些,握住她的脸庞道;“孟廷辉,你这臣胆是愈发大了。纵是生我的气,也该敛敛脸色才对。” 一句话铮叮一声敲醒了她。 她心底小惊了下,竟才发觉自己怎就忘了这君臣体面,口口声声不奢不求,可她眼下这又是在气什么? 他对她纵容得已是足够多,多的叫她都有些后怕。 她一下子敛了神色,硬是挤出丝淡笑来,轻声道:“臣岂会升陛下的气?只是臣有一事一直未曾走与陛下知晓,本以为无关大体,但今夜才知甚为重要。”她轻顿,见他沉眉在听,便继续道:“当日古相私晤臣时曾言,倘若臣不涉中书奏议册后一事,他与其余宰执们便举名除臣给事中、同知枢密院事一职。” 古钦之言她有意截留了一半,又改了稍许,是不想再陷古钦于难境,而这片语也应该能让他明白她当初是多么的进退维谷。 本以为他听了会略感惊讶,谁知他只是轻一挑眉,低道一句:“何须你道?” 她倒惊讶起来了,这……这岂是表明他早就明白她的心思? 那他为何还要废中枢预议侧后之权? 不待她深思,他便又将她抱紧了,似是随意道:“心中可是想入枢府?” 踌躇间,她脸上的神色早已将她出卖得一干二净,不待回答便让他看出来,她心中是想要这一职缺的。 但她显然不是对军务有多大的兴趣,只是被这能入枢府的机会及同知枢密院事一职的光环给吸引住了。 他虽了解她的心思,但这却无碍于他的决定。 枢密院与政事堂的老臣们之间关系不睦依旧,凡遇国家大事须二府共商者,二府意见则时常相左,久而以致政事堂不涉军务、而枢密院亦不涉朝政。如此二府关系虽可缓和些,但若突逢军乱国祸,则二职务必无法迅速议同其事,乃致延误治乱之机,之前柳旗禁军叛变一事便是个好例子。 欲使文臣参豫枢府军务,便是想要一改眼下二府之间的局面。而此次得入枢府之人,将来亦必将列位政事堂,如是方可渐渐缓和二府之间的关系,而使得二府能够坦然共议军国大事。 但这一改便是大事,所动的不只是朝制,更牵扯到了朝中最资深显要的文臣武将们。选谁入枢府,能够既使政事堂的宰执们没有异议,又让枢密院的老将们放心使豫军务? 孟廷辉纵是名声稍劣,但她在朝的政绩却是有目共睹的;自徐亭一事后,朝中两制以上的文臣们便没人敢当面说她的不是,而每当她得以擢升时,那些年轻新俊、改试后的新科进士们更是感到与有荣焉,这绝非是老臣们可以小觑得了的。 最重要的是,她之前远赴潮安北路平定禁军之乱时已博得多数亲军将校们的好感,而他之前有意带她至校场练习骑射时,更能够看出来枢府老将们对她并无反感之意。 更何况此番他对狄念与沈知礼又有恩,已殁武国公秋风与沈夫人曾氏于枢府老将们眼中是何地位更是不必说,这一次之后定亦将她看作自己人了。 这些道理,他明白,想必古钦亦明白。 否则以古钦几十年来在朝为官的守制与执拗,又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许诺她这种事情? 只是古钦虽然有意举名要她入枢府,但政事堂的其余宰执们又岂是好答应的。 她以为古钦意在拿高官显位要她放手,却不知那不过是古钦欲让其余宰执们了无异议的手段罢了。 古钦一生忠君,几十年来在朝为官,什么样的事情看不透?只是古钦虽然处处为他着想,可却太过顽固,殊不知这册后一事,他是绝不能让人左右的。 此事无关英明与否。 朝臣们迟早会知道,她孟廷辉,生来便该配他,而他身侧后位,亦只有她才有能耐坐得上。 她以为他不罢古钦相位是因为她的求情,却不知如此忠臣,他怎可能不保不护?只是她这一手玩得漂亮,至少可以让古钦刚愎的一面得以收敛些,往后行事不会再这么强硬且不留余地。 亦是省了他的事。 他的目光描摹她的眉眼,兀自低思着。 许久,她才孩子气地一撇嘴,抬眼瞅向他,小声道:“臣说实话,臣是想要入枢府,陛下可会怪臣急功近利?” 他凝眸看着她这模样,忍住没笑,正色问她道:“且说说是为何想入枢府?” 她的脸红了点,声音更低:“陛下近年来颇重枢府军务,倘是臣能入主枢府高位,不须去禁中入觐,也能时不时地见到陛下……” 他心底募动,脸色却没变,抬手替她卷袖穿衣,口中平静道:“好,便让你入枢府。” 她却有些不信,“陛下若说要臣入枢府,政事堂的宰执们是不会同意的。” 他继续替她穿衣,漫不经心道:“我便说是古钦举名让你如枢府。” 她哑然,这这这……再瞧他一眼,虽从他脸上看不出半点玩笑之意,可他这语气也太过平常了,丝毫不像在背后“陷害”人的样子。 可转而一想,他这主意倒是绝妙。 倘说是古钦奏请的,以古钦眼下的处境,断无可能会当廷否认,而那些想要坐上右相之位的其余宰执们,亦不会在此时忤逆上意 直待他将她那些七零八落的衣裙都拿来替她穿好了,她才似回过神来一样,微微点了一下头。 正文 章一一五 北使(上) 景宣元年十一月廿二,皇上敕止台谏弹劾尚书左仆射古钦,迁侍御史桥博以殿中丞知苄州;廿五,拜左丞周必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 又十日,以孟廷辉为给事中、同知枢密院事。 十二月初九,除狄念履正大夫、左监门卫将军、殿前司侍卫亲军马军都虞侯,使赴北境重编潮安、建康、临淮三路禁军营砦,潮安北路转运使沈知书亦随之同往。 一近年底,京中的天气便变得格外的冷。 月初一场雪下过,皇城中放眼望去皆是无际白皑之色,雪厚之处甚可没膝,便连早已通暖的院阁内亦是冰氛迫人。 时逢正午,外面好歹出了些太阳,照的窗棱暖呼呼的。 孟廷辉一人独处屋中,偎在窗边能晒着太阳的斜岸上,正慢条斯理地整理手头吏部内铨的公文。 圣旨虽下已逾十日多,但她原先迁调潮安北路转运司、安抚司二处属吏的事情尚未全结,便索性揽了这些杂事,待正旦大朝会过了再正式迁职。 冬日金阳甚是稀贵,一丝丝透过窗棱扑到她身上,染得她的眼睫也如金蝶之翼一般,似是一动便要折了去。 这光景是如此美好,静且舒心,倘是这日子能够这么一直过下去,也是极好的。 她不由撑臂在案,支着下巴浅寐低思起来。 狄念奉旨出京,沈知书亦顺路回了潮安,想来沈知礼一人也无甚可忙的,她一会儿正好可以去寻沈知礼出来赏雪顽乐一番,顺便探探沈、狄二人眼下如何了。 她正寐得舒服,却听外面响起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一睁眼,见是个考课院的小吏,便直身坐正,望人道:“何事?” “孟大人。”小吏请过礼,便忙走近,递上两份东西,“方才接了中书除授馆职的札子来送与大人过目,路上恰巧碰见枢府来人,说是北面有报欲请大人一览,下官便一并带来了。” 她虽是要待年后才会正式迁职,但这段日子来枢府凡重机要务亦会遣人送一份来与她知晓,吏部的人早已是习以为常了。 孟廷辉伸手接过,想也没想便先启了枢府来报,飞快扫了一眼后,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 北戬遣使来朝献,欲谒上与正旦大朝会。 她低眼,回想早朝时分,并未有人当廷论及此事,想来中书那边尚不知晓,而枢府必也是接报未久。 只是不解北戬此来何意。 去年皇上登基,朝中遣使遍告臣国诸路,北戬亦不过是修国书以贺罢了,而今年年初改元,北戬非但未于正旦大朝会遣使前来进贺,更是称由以减岁贡近五万帛,怎的此番却无端端地遣使来贺明年的正旦大朝会? 难不成又像皇上还是皇太子那年一样,遣使来求联姻的? 她抬眼又扫了遍来报,忽而觉得自己这想法实是好笑,北戬纵是有这心思,却也没这脸面在被拒一次之后再主动送上门来。 那么是因为朝廷近日来在北方的动作? 否则没理由狄念才赴北境整饬三路营砦军务,北戬便当次之时遣使臣来朝。 欲在正旦大朝会上谒见皇上,又是像商议些什么? 她久思不得,便转而去看中书送来的那封札子。 这一看,竟比方才那张枢府来报还要令她感到惊讶。 小吏之前虽说这是除授馆职的,但她却没想到这是中书欲以尹清直史馆的一封札子。 倘不见这札子,她险些就要忘了尹清这个人。 只是自他举进士至今,在太府寺主簿的位子上才不过半年多,怎的有这能耐一跃而踞直馆之位?且还是中书直接除授的! 孟廷辉微微作色,问那小吏道:“可知是哪位相爷的主意?” 小吏老实道:“说是翰林学士方大人看中此人的才华,去向右相讨了这人入直史馆。” 她听后,眉头稍稍松了些。 原来是方怀这惜才之心在作祟,那么古钦允了他这请求也在情理之中。馆职虽是清贵,但朝中三馆却是道地学问之处,这直史馆一缺品阶亦不高矣,古钦岂会因此驳了方怀的脸面? 只是古钦这一下子却搅了她原先的算盘。 她本欲待尹清在太府寺呆个一年半载的,便寻个由头让他出知潮安某州,就此远离京中朝堂,谁知此人竟这么快就被方怀看中了。 罢、罢、罢…… 她心底轻叹,果真是真材埋不住,何况他尹清当初亦曾因才学而名噪一时过,也实在是怨不得古钦和方怀。 小吏见她看了两封札子,许久才吐一句话,不由有些不知所措,唤道:“大人?” 孟廷辉起身,“无事,你且退下罢。”待小吏走后,她才收起札子,拿过外氅披了,走出屋外。 尹清如何尚不足以令她关注,眼下最重要的不过是北戬来使这一事。卡在这正旦大朝会时来,一下子就让她原先欲待年后再迁职的打算有些动摇起来。 既如此,倒是早些了结了手头杂物,去枢密院多识识事方是正理。 雪瑟漫目,皇城东头的昭文馆亦是清冷无比。 时已近夜,馆中早就没了什么人,内里的阁间中光线昏暗,遥望可见细束飞尘在那光影中飘荡来去。 尹清独自一人埋身于高高的木架书阁之间,神思不苟地翻捡着一卷卷蒙了厚尘的卷簿。 他一手持着盏小灯,另一手仔细地拍去卷上落灰,伸指一页页拈开来,飞速翻阅。 史册浩瀚,杂章繁多,不知过了多久,他手上的动作才滞了滞。 印着微弱光芒,可见他清俊的眉间稍稍一陷。 翻开的卷簿有如深口井窖,直将他的目光尽数吸入其间。 “……大历十三年十二月廿日,镇云将军、北面军行营都部署谢明远克吴州,斩首万余级,擒中宛枢密使、军前将校数十人;廿一,中宛皇帝孟羽降。廿廿三,二架幸吴州,命从官将校饮,犒赏诸军有差。……帝见孟羽于崇元殿,羽跪于御前,待臣读讫,羽等伏服。……羽等再拜呼万岁,领降臣百官称贺,帝遂宴羽等于大明殿。…… ” 虽是前朝旧事,不过短短数言,可他仍能从中字里行间看出当年那个男人是多么的强硬和霸悍,能让另一个国君伏服于自己脚下,这需何等的手段? “……大历十四年正月廿五,帝幸玉津园宴射,劳孟羽于园,以孟羽为中书令、秦国公,羽子弟诸臣赐爵有差。……是夜,孟羽薨。……” 尹清一把合上卷册,闭了眼深吸一口气。 虽是早已熟知的事情,可这般读来,仍是无法坦然视之。 一国降主之死,只有简短五字得以盖言,其后隐藏着何等血淋淋的真相,却早已不被人所知。 尹清持着灯又向前挪了挪,翻动下面的卷册时动作俨然更快,可手指却也微微在颤。 想看的,自然不止这些。 “……乾德三年十一月初三,上复赐爵与殁秦国公孟羽之子孟昊、孟踣、弟孟玦、孟璞,徙四公及其家眷于新都逐州,赐宅有差。……时孟昊妻散子亡,孟踣未娶,孟玦、孟璞之子幼不知事;平王为昊、踣娶妻纳妾,使玦、璞二子入宫以见;众臣皆以平王为善,上亦颇许之。……” “……乾德六年三月初七,郑国公孟昊得女,上亲幸其府邸,封赐其女为清图县君,孟昊阖府叩谢隆恩,夜宴群臣于宅;宴间或有臣公笑云此女生来便享尊爵、及长亦富贵云云,孟昊笑不敢受;上闻之,使人复取其女观之,颇爱其乖巧之貌,遂于孟昊笑曰欲使其女为太子妃云云,众皆以为真,孟昊亦请上赐名其女,然平王未至,上不豫久留,少顷即回宫。……” “……乾德六年十月廿二,皇城司 有将献郑国公孟昊、韩国公孟玦墨宝于廷,其上或有思怀亡国、欲图复兴之句,众臣见之,皆骇不能言。……上怒而起案,敕有司鞫昊、玦二人于狱。…… ……十月廿六,平王以孟氏四公反心尚存,尽诛其子于室殆尽,大白其罪于臣国郡县,天下闻之股粟。……” 尹清用手指不停地研磨着这些泛黄的卷页,慢慢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今夜才知,当年史馆里的修史之臣是这般记叙这些事的……只不知,当年那些人心中究竟作何想法?又会不会有人起疑? 平王,平王……真不负其一生狠辣之名。 先抚后杀,又将此等大逆罪名栽与四公头上,不过是为了要绝这孟姓一脉,令天下反臣师出无名,而不毁上皇仁圣之名一分一毫。 他睁眼,借着即将燃尽的微芒又将这最后几段飞快地扫视一遍。 倘是换了当今圣上,会不会亦是如此? 不禁又摇头轻叹,虽想知,却不必知道。 而他今夜翻检这满满一室旧史,不外乎是为了再确认一下。 看看自己自幼所知的事情,是不是真的;看看自己这么多年来所准备的事情,又是不是对的。 |派派小说论坛 tomos 手打,转载请注明|www.paipaitxt.com 卷三 景宣元年 章一一六 北使(中)   景宣元年十二月廿七,正旦大朝会将开三日前,北戬来使抵赴京中候馆,呈国书于二府之前、请为上言;皇上遂遣人迎劳于候馆,议于朝会之上始论其书。   外朝尚不知北戬来使所赍之收中写什么、正待大朝会上时一见分晓,然二府之中却早已为此而起了阵阵波澜。   冬日天黑得早,未到酉时皇城中便处处落影,远天青云衬得这一片茫茫雪色愈发萧冷。   孟廷辉裹着厚厚的绒氅,自东南一路踏雪而来,跟着前面为她搬抱书匣的小内监入了枢府院门。   里面暖意熏人,瞬时蒸化了她颊上的细小雪沫,显得两腮愈发的晶红剔透。   她脱氅之时顺势拂了拂脸,走去对着屋内的几人微微笑了下,挨个问过礼来,然后才遣那个内监将书匣放去一旁案上。   这半个月来她时常会过枢府这边来,因是和院内治事的老将们早讨了个脸熟,对枢府诸务也略略了解了些,而今日更是正式结了吏部那边的杂事,将平日里用的书墨笔纸也都一并带了来。   江平抱胸坐在最里面,眼不眨地盯着看那小内监将那个硕大的书匣里的东西一样样摆出来,脸上不由得浮起戏谑的笑,嘴角两旁亦被挤出几条皱纹,冲身边几人大声道:“我说,这进士科出身的果然与咱们不一样。”   方恺闻言回身,打量了一下,粗眉一斜,回他道:“由得你肆言乱道的!皇上三日前遣人来要往年北境所兹数十封军文,倘没她帮着,你和下面那些个承旨们能半日期就誊抄编造入册完?”   孟廷辉只抿嘴笑着,将衣物搁好,遣退那小内监,过来复又冲方、江二人行了礼,然后道:“方将军倒叫下官以后再没脸帮忙了。二位将军当年领军带兵是何等悍勇,征伐之功又岂是下官舞文弄墨能比得上的?江将军方才那话实在是羞煞下官了。”   她虽与江平同是知枢密院事,但她官不过四品给事中,纵是得逾这枢府高职,却也不敢对身领正二品大将军衔的江平少敬半分。   这话叫江平听得眉开眼笑,直拍身边案角道:“孟丫头到这儿来!”   方恺眉角一搐,正要发话,却听见一旁整理军文的几个签书枢密院事、枢密都承旨、副都承旨们毕憋不住笑出声来,不由也觉得有些忍俊不禁,只得极力板着脸冲江平低喝道:“她是奉了皇上旨意入枢府视事的,朝中两制以上,哪个文臣能容你这般亵渎?还当这枢府是你当年麾下大营不成!”   江平不耐烦地冲他皱皱眉,“关你恁事!我府上小女尚要比她大个三岁,我叫她声丫头怎的不行?”   一圈人已是笑得前仰后倒,有年轻些的小将趁隙直朝孟廷辉努嘴,生怕她一时脸薄、当真恼起来。   孟廷辉脸色却一点儿没变,唇角含笑地走过去。   只觉这政、枢二府堪比冰火之境,而这些将臣们豪爽直快的性子更是合她的脾性,她又怎会恼。   江平见她近身,这才拿起案上厚厚的一本札子递给她,道:“中书那边誊了北戬国书之后送来的,你尚未看过。”   孟廷辉小心接过,可却不敢马上看,只拿眼去瞅一旁的方恺,生怕是江平一时兴起、叫她看了她尚无权过阅的东西。   方恺倒是没犹豫地微一晗首,“我且略看一看,方才禁中来人宣谕,皇上入夜后要来枢府议事。   江平得空又在旁边插话冷哼道:“幸好是皇上到这儿来,倘是又像昨夜那样诏二府重臣一并入觐,我定是要请恙抱病的。”   虽然一早便知二府不穆,但这却是她头一回真切地感受到江平对政事堂老臣们的不屑不满之情。   她深知言多必错,便转身寻了个位子坐下来,翻开手中的札子快速读了起来。   长长的一篇国书誊本,上面所道之言皆是她往日从未接触过的事情,令她弄得甚是艰涩。   什么弟兄之称、修好之礼、两境裁兵、减岁赐遗、缘边交市……条条目目看得她一下子犯起来糊涂来,竟不知这北戬此来究竟是何意。   还没待她看完,江平便起身大上步迈来,大喇喇地问地道:“孟丫头,你说这北戬狗皇帝该不该打?”   孟廷辉怔了一下,反问道:“为何要打?”   江平那带着厚厚粗茧的手指探下来捻动札子的内页,又用力点着上面的墨字,道:“向得谦这杂种遣人来我朝谒上,竟是称弟不称臣!什么狗屁两国修好之礼,当年他爹屈膝求和称臣的时候敢情他是都忘了!想我大平皇上乃天子至尊,便是宗室亲王也要奉表称臣,他向得谦一封国书竟敢僭越称弟?什么杂种玩意儿!”   她听后有些讷然,又低眼看了看那札子。   方才看时只觉北戬甚有表好之意,却不料这中间竟有这等大学问。才知这些枢府老将们哪里是只知打仗的粗人,分明是颇知国事军务的旧老之臣。   方恺听他满口粗言秽语,不禁横眉过来拉他,喝道:“皇上还未发话,你休要由着自己的性子破口乱骂。”   江平瞪着眼冷哼了几声,又恼道:“北戬还敢要求减岁赐遗?当年向晚称臣,降表上拜约每年岁贡为十万钱帛,那已是上皇与平王特开殊恩了!怎的如今皇上登基了,这向得谦竟敢得寸近尺,还要减岁至三万?!赐遗,赐他狗娘养的遗!我大平泱泱之物,岂由他说要就要!”   方恺听着,脸色些发黑,显然也是不满北戬这封国书所请诸事,只不过他身为枢密使,不能和江平这样骂将出来。   江平转身面对圈屋中众人,又哼道:“要我说,就该让狄小子这回编了北境三路大军,纵兵而上,直敲它北戬边关大门,问问这向得谦究竟知不知耻!当皇上是新帝登基、根基不稳,好欺负不成?!”   一屋子人听了,一下子都冷了脸,却也没人出声。   半晌,方恺才寒声一笑,瞪着江平道:“这话你也就能当着我等同袍们的面说说,倘是上了大殿,量你也无法吐出一个字儿来!且不提中书那些向来主和不主战的人,单说皇上,又岂会愿意发兵北戬?待一会儿皇上来了,你且记着管管你这张嘴,万莫撩了天子逆鳞!”   她不禁微微蹙眉。   向来都知道皇上胸有雄图,而她自打入朝以来,更是一直都以为皇上意在用兵北戬,怎么眼下听这些枢府老将们说起来,倒像是自己长久以来都会错了意?   于是她试着微笑,探问方恺道:“照此说来,皇上竟是不豫再兴兵事?我原还道皇上欲图北戬,险些就说了错话儿……”   方恺的目光瞥向她,“你道此次狄念去北境是要如何重编三路禁军?他是奉诏精减兵员去的!倘说国中有谁最不愿大兴兵事,那必属皇上无疑。” |派派小说论坛立春派派手打,转载请注明|    卷三 景宣元年 章一一七 北使(下)   孟廷辉一下子就怔了神儿。原以为狄念此去北境是要遣兵排阵的,谁知竟是奉了旨意去裁撤禁军的!   不过细想想,若照皇上的性子,这事亦不足为奇。   当年上皇与平王一统四国之后,为防降地生变,诸路禁军、厢兵都只增不减,数年下来兵务冗杂,单是粮响一块儿便让朝中三司没少费过心。   且说当初王奇那案子,不就是青州大营的月头银最先惹起来的?再说柳旗禁军哗变化一事儿,不也是因为潮安北路转运司意欲减压其粮响引发的?   况且北境诸路禁军数众,想那潮安一路便连有八个营砦,那些士兵们亦非皆是精壮强悍之辈,其中必有不少鱼龙混杂充数之人,此次将三路禁军裁减重编一番也是对的。   她慢慢垂下眼,心中恼起自己来,怎的竟会误会他如此之久。   他既是欲养百姓,自是要减轻些民赋担子,而北境互市所得之利正好可以用来垦荒购地,为那些将被裁撤下来的禁军士兵们安家置业。   当初他亲赴北境勘视数十个营砦,想必就已想好了将来要这样做;且他当年之所心会因营砦松颓而大动肝火,根本不是因他想要用兵北戬,而是顾忌将来一旦裁减兵员,这北境一线还能不能如从前一样坚固无催。   原只道他会如他的父王一样,非征伐拓地之功不足以立其帝威,可他心在天下,又岂会只知逞其穷兵黩武之欲的人!   她妄言自己了解他,而今却需别人之言才能看明白他的心思,当真是羞愧万分。   如此说来,北戬此次国书所请诸事,倒真是给皇上及二府摆了道难题。   若要驳其所请,谁能保北戬不会于边境滋事?但倘是允其所请,那大平国威又将何在?   想着,她心头便似被虫蚁噬咬,也觉得这北戬皇帝向得谦是当真可恨。   “老子还真就咽不下这口气!”江平兀自甩手道:“不如你我几个今夜大劝皇上一番,横竖出兵大干一场,说不定没个一年半载的便能破其都城,叫向得谦披白戴草地出宫跪下来喊爷爷……”   方恺立时打断:“北戬仗其边境天险易守难攻之势,当初便占了大便宜,这二十年来更是养精畜锐、厉兵秣马之态又岂是能小觑的!我大平经四国战火烽烟乃得建朝,而今天下民生方缓过来了些,安能因众将之逞名求功而致百姓血涂原野?况且北境以南诸路正是原中宛降地,倘是北境一旦大动兵戈,你知那些降地臣民不会趁机有所反举?”   这一番话说得在理,孟廷辉亦在心中暗暗点头。以北戬如今之国势,便是出兵亦难言一定会胜。何况纵是胜了,这其间又要赔上多少士兵百姓们的性命……   方恺歇了歇,又低声道:“在此一事上,皇上所虑颇详,你们切莫再用当初揣度平王心思的那一套来揣度皇上。皇上与平王,是有大不同的。”   “方将军所言极是。”一旁的签知枢密院事,安茂林点头称附,又对江平道:“江将军也莫急,待一会儿见了皇上,且探探皇上心思如何再说。”   江平横眉就要再言,却听外面的门咯吱一声被人推开,有个小黄门探进半个身子,瞅着众人道:“怎的,诸位将军在议什么大事儿呢?连咱家通传都听不见,竟也不也出来迎驾?”   众人瞬时起身,孟廷辉亦慌忙站了起来。   不待众人走进去,那小黄门便推开门来侧身恭让,英寡就着一夜雪色冷光迈进屋来。   里面的人纷纷垂首,行礼道:“陛下。”   方恺更是上前两步,恭道:“陛下恕臣等迟迎之罪。”   英寡抬眼将所在诸人慢扫一圈,才脱下满是落雪的大氅,交由小黄门,道:“无碍。今夜雪大,未诏卿等入觐,便是不想劳卿等受这风雪之寒。”   小黄门将门仔细掩好,搬了椅登到案前,又倒了杯热茶,然后才一声不吭地退到屋角立着。   英寡直身入座,抬手示意众人亦坐,直截了当道:“朕是同中书议过之后才来这儿的。”他见老将们脸色皆有所变,却不给人开口的机会,继续道:“中书议同驳北戬所请。但朕却要问问你们,倘是如此,这北境沿路禁军又将如何?”   狄念前脚刚走,京中便出了这等事情,当真是让人难以定夺。   倘是驳北戬之请,为防其借机滋事,必不能大裁北境禁军;可如此一来朝廷的担子亦不能有所减轻,怎么说都是被北戬占了便宜。   方恺等人对中书议同驳北戬所请显然又是惊讶又是满意,但却没人立刻吱声,皆在沉眉低思着,试图拟想一个万全之策出来。   孟廷辉始豫军务,不敢在这等大事上随口乱言,便轻巧地退到一旁案边,默默地研起墨来。   英寡见无人应声,眉头不由微陷,道:“朕欲允其半数之请。”   众人皆惊,孟廷辉手上动作也随声一停。   他脸色微暗,又道:“允其共裁边军之请,却不允其以敌国修好之礼重定盟誓之请,允其减压岁赐遗之请,却不允其弟兄之称之请。”   方恺拧眉,“这……”   可却说不下去。   在场的人谁都知道,如此方是最上之策。虽是略让了北戬一让、少了每年的几万岁贡,可大平依然能得互市之利,北境裁军之策可顺势而行,而国威亦不会有所损减。   江平在后忍不住出言道:“陛下所计尚全,然若北戬虎狼之心,将来出尔反尔又如何?”   英寡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目光甚是凛利:“朕今夜来此,便是要与尔等重定北境裁军之事。论眼下形势,必要将原先所计裁兵之数缩减一番,再留几个大砦重筑一番,三路合军调兵之事亦不可免。”   众人脸色皆是凝肃,听得仔细。   他又道:“如此我境虽依约裁军,却可防北境突然生变。东西二面裁军一事先暂缓止,倘是将来果有数,便从东西近路调兵北上。”   这些俨然是他都已想好了的,在场亦没人驳他此计。   他冷眸侧身,冲一旁道:“拿图来。”   立马有人奉上地图,他站起来,长臂一揭,那一幅硕大的兵砦防略图便横摊在案。   孟廷辉悄悄走近,将研好的墨搁在案上,又递了支笔过来。   他不动声色地看她一眼,接过她手中紫毫的动作极其自然,然后便蘸墨点在了地图的东北角。   但他与她之间这极其自然的模样却令在场数人不由得面面相觑起来。   这哪里像是皇上与臣下?   分明就与当年上皇与平王相处时的模样所差无几。 |派派小说论坛立春派派手打,转载请注明| 卷四 景宣二年 章一一八 正旦大朝会(上)   墨点飞溅,他悬腕而顿时便已勾点了青、庆、晋、均、元、汾、辰、明八州,道:“此八州布重兵留防,其余营砦依之前所定裁减兵员。”   北境沿路营砦虽多,但属这八处最为要塞。   他又拾笔一划潮安西北角的岷山与临淮正北面的澧江,道:“在此二处新筑城营。”   方恺在侧道:“倘是在岷山以南筑城,怕会被北境瞧出端睨来。”   英寡用力一抿薄唇,皱眉道:“非筑不可。否则倘有万一,这二处更是难以收夺。”   江平僵着脸仔仔细细地将图上圈点过的地方扫视一遍,手指点上去,道:“陛下,吉、虔两州虽不沿境,然降地之内亦不可轻心,需得同时防范才是。”   英寡点头,“便再加上此二州。北境三路原禁军马步兵共十八万三千人,着狄念此番先裁至十二万,其中八万分屯于这图上所定之十州一山一水,剩下四万则散屯于其余营砦。”   方恺低声与安茂林说了几句,然后又道:“陛下,何不待正旦大朝会上探过北戬诚欲裁军多少之后,再定我朝欲在北境留屯之兵马之数?”   “如此恐怕会来不及。”英寡摇头,眉间愈紧,“今夜枢府必得先将札子下往北境,使狄念知晓此议,顺便使沿境一路的诸军留后催探马看看北戬近日来的动作,一旦有报、亟呈为善。”   一众人围着长案严肃而飞快地商议着,她便站在一旁仔细地听他们所说的话,又静静地看他这副冷肃认真的样子。   他是天生将领帅风,笔尖似是剑锋,挥腕之时地图上亦似有千军万马闻势而出,奔腾之阵有如滚滚墨流,尽数凝往他所点的营砦之处。   若无当年亲上北境勘视数十个营砦,只怕他此刻根本无法像这样定策神速,连枢府老将们亦不能疑他之议。   是以亲历亲见,方能决国之大事。   她微微叹息。   这个男人内心是如此骁悍,然外表却是极尽沉敛之态,纵有挥枪叱马、统驭万军之能而,也不愿这天下苍生受苦一分。   与他那不可一世的父王,是多么的想像,却又是多么的不同。   待裁军之事议定,英寡想了想又道:“狄念此番事成之后,枢府不必急诏其回京,便使他留于北境坐镇,三路兵务,上达枢府、下敕狄念。”   案前几人眼底都小惊了下,安茂林率先道:“狄念初涉边路军治,陛下付其如此重权,是否欠虚?”   英寡摇头,“三路合军调兵、重编布防,非一路都部署能辖,不若由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出身的狄念统筹帷幄,倒能让边路诸将伏服些。如此也好过从京中遣大将坐镇北境,以免北戬生出疑心来。”   他稍顿,又斜眉去望方恺,意有所指道:“当年已殁武国公年方二十便叱咤疆场、名震五国,将不锻不成材,狄念在京畿禁军中能够立威,想在北境亦不会有所差误。”   方恺眉头一下子沉了些,许久才点头道:“陛下所言极是。料想狄念不会负了皇恩及这狄之一姓。”   英寡扔下手中的笔,靠上椅背,目光寻了半天,才看见立在角落的孟廷辉,脸色不禁缓了些,冲她道:“枢府札子今夜须下北境,你留院与诸位都承旨们将札子拟定后再回府。”   她点头应道:“陛下放心。”   兵事决议她虽出不了力,但拟文除旨她总是可以胜任的。   他的目光却久不收回,将她上上下下看了几遍,似是有什么话想对她说,可却碍于这一屋子的人,终于没再开口。   候一角的小黄见事已议毕,便撑了大氅过来,小声道:“陛下,中书那边还有人在睿思殿等着陛下定夺关于朝会诸仪的札子。”   英寡便起身披了大氅,对众人道:“且劳这几日,待北事成,卿等必有加封增禄之时。”   众皆纷纷低头道不敢。   待他转身出门,她才敢抬眼正视他的背影。   夜色茫茫,黑氅长羽忽拉一下便尽数没入那墨色当中,唯他足下深雪银光剔透,拉出一条长长的灯笼光晕,衬得他身影愈发挺拔。   还没等她看够,屋门便被人紧紧合上,有人在后道:“方才忘了劝劝皇上,雪大之时该行辇驾才是……”   在一屋子人面前极力伪装真是不易,她马上回身,低着头捧了笔墨往里走去,待枢密都承旨冯无隆拿了方才草草记下的东西过来,她才坐下,开始一条条地拟写今夜议定的事情。   在枢密府治事虽比原先要令她舒心不少,但她甫涉兵务,不懂之处甚多,遇事竟帮不上他什么忙,这失落的感觉又让她有些懊恼。   待将札子拟定发下,已近子夜时分。   几位老将犹在前面商议着什么,看样子打算要夜宿院中。   孟廷辉与二位都承旨作别后便去前面找江平,站在他身后踌躇了一阵儿,才开口唤他:“江将军。”见他回头,她便又轻声道:“不知可否将产面诸路近些年来的军防札子借与下官一阅?”   江平道:“今夜已晚,你早些回去歇着,待明晨一早再看这些东西罢。”   孟廷辉抿抿唇,低眼道:“下官等不及明晨,就想今夜看。”   江平挑眉,抱胸道:“你这丫头倒倔强!”   她站着不走,又道:“下官忝列枢府,却帮不上皇上与诸位将军什么忙,心中甚感惭愧。一想到有负皇恩,还怎能睡得下?眼见正旦大朝会即开,下官却连北境兵事都知之不透,又何来颜面上殿列席?”   江平哑然失笑,抬手叫过一人来,让他将北境数年来凡关军务的数十本札子拿来,然后对孟廷辉道:“孟丫头,你切莫和自己过不去。眼下不懂兵事算不得什么大事儿,想当年上皇御驾亲征之前,又哪里晓得这些排兵布阵的事儿,还不是跟着平王率军合战时才慢慢明白的!我方才见你站在那边甚是拘谨,便想同你说,莫怕听不懂这些会叫皇上失望,皇上既是让你来枢府,那便是心中有你,往后自然有你懂的时候!”   孟廷辉直被他说得脸红起来。   本是来借札子的,怎的到最后又扯到她与皇上私情上了?而江平这丝毫不以为怪的语气又着实令她尴尬,当下唯喏了几声,等人将札子给她取来,就赶紧抱过札子到一旁细细看起来。 |派派小说论坛立春派派手打,转载请注明| 卷四 景宣二年 章一一九 正旦大朝会(中) 正旦大朝会当日,天公并不作美,一早便又飘起了细雪。 朝会诸仪均依往年之例,皇上驾幸宝和殿,文武百僚皆冠冕朝服列于殿上,诸路大府有吏进奏献物,而后令北戬宣徽北院使赵回奉书以觐。 国书所请之事当廷大白,自是令朝中文武吃惊了一番,然皇上与二府早有计议,敕谕始下,竟也没人于殿上再多费口舌。 朝议既毕,本欲宴射于北苑,然碍于雪势,便改为摆宴宫中大庆殿。 宴上自是歌舞丝乐缭绕,然各人心思又各不同。 江平耐不住急性,眼不眨地盯着赵回,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看不起这北戬陪臣,不过是碍于皇上面子才不曾吱声。 孟廷辉静坐在一旁席间,知道皇上之前当殿未问赵回北戬诚欲裁军之数,以致包括方恺在内的几位枢府重臣们都没什么心思享这国宴,只想找个由头来开口相询。 而中书那边数位宰执的脸色亦不怎么好看,想来是因皇上允北戬减岁一事所致。像三司使裴华这等看中库财的计相,眼见北戬往后每年可以少献数万钱帛,心中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舒坦的。 国事未定,她自己也没甚心情碰这案上酒菜,只四下里随意打量着众臣,心中亦在盘算着二国之间的事儿。 之前连着两夜通宵达旦地将枢府内凡涉北境的军文札子都翻阅了一遍,脑子里对北面兵务也有了个大概了解,所虑也愈发多了起来。 转思时,隐约觉得斜对面的偏席中好像有人在盯着她瞧,目光灼得她脸庞都发热。 她不由定睛望去,在一众青袍间寻摩了一会儿,才触上那一束似是无所顾忌的目光。 是尹清。 半年多不见,她脑中本已忘了他的长相,可在看见他的这一刹,却觉得他这淡笑竟似久违旧友一般,自然不造作。 尹清见她亦望过来,只轻一欠身,算是打了招呼,目光在不经意间就已朝一旁瞥去。 他那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一时间又让她恍惚起来,只觉方才那一切不过是自己的错觉,他只不过是恰巧触上了她的眼神罢了。 她不由得又想起当初参劾徐亭所用的那数十封私信。 至今都还不知,尹清究竟是何能耐能从郝况那里得了这些信件的。 这个男人貌似淡而无求,但她却总觉得他不若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他在朝为官一日,她便不甚放心一日;然而他如今人在三馆,又非她能过问得了的,只恨自己当初没有下点手段,将他早早迁去边路。 正出神时,却见那赵回向銮座进了两步,躬身行礼道:“久闻皇帝陛下天姿雄伟、文武双修,小臣闻息而仰已久,今日却因大雪未能成北苑宴射之行,实是憾事。不若明日再行宴射、敢请一睹皇帝陛下雄风?” 靠近御前的数张麒麟案间一时都安静了些,众皆眼不眨地望向上首处。 江平眉一横便要起身,却被方恺一把按住。 殿下两列法驾依仗华贵森威,英寡在上轻一弯唇,微微笑道:“天下缪传甚多,朕实是不善骑射,怕要让北使失望了。” 孟廷辉本是冷眼盯着赵回背后,但一听见这话,顿时怔住,半晌都没反应过来。 他的语气是如此淡然,表情是如此平常,此刻一身雍华之态将平日里刚悍的一面尽数掩去,几能以假乱真。 赵回却在下面道:“皇帝陛下怕是过谦。小臣在北戬时常听人传道陛下于骑射大典上的彪悍之姿,十余年来从未有缺。” 英寡斜眉,右臂一横撑住下巴,淡声道:“都是做做样子给百姓们看的,北使亦非亲眼所见,岂知旁人不是以讹传讹?朕自幼不善兵事,多年来不过是仰仗着枢府这些位忠老旧臣们帮持罢了。北使倘欲于北苑宴射,朕自当择几位善射武臣至北苑陪射,以尽北使之兴。” 赵回转身一望席上坐着的数位老将,这才多上笑道:“诸位将军老矣,小臣岂敢多有劳烦。” 英寡俊脸上微浮笑意,一丝锐色自眼底飞快闪过,口中悠慢道:“听闻北使乃是北戬皇帝潜邸旧臣,出身正经军卫,而今更是居于要津,想必对兵事甚所知通。” “不敢。”赵回道,“小臣这两日在使馆时听人报曰皇帝陛下已遣人赴北境着手裁军一事,敢问陛下此番欲裁减多少兵员?” 看来两边皆是一样的心思,孟廷辉听后不由暗道。 英寡眉头皱了下,扬手随意向左下方一指,道:“这些事情朕向来记不清楚,什么州裁什么兵马,一并都是由他们决议的。” 方恺闻言立即起身,正色对赵回道:“北使倘欲论及此事,还请挪步到这边来。”见赵回近席,他才又道:“未得与北使细议,某等岂能定夺裁军之数?必得与北使议同后,乃下札子于北境之前。” 江平在侧蠢蠢欲动,直冲冲地喝出口:“你便说北戬打算留几万兵马于边境,我等自也依这数目裁撤北面禁军!” 赵回被他唬得愣了下,随即又笑,声音低下去道:“赵某倘是说个数目,只怕将军也不肯轻信。反言之,将军若是与我北戬约个数目,我北戬又岂能真信将军诚意?” 英寡单手把玩着琉璃酒盅,目光早已瞥向殿角御乐教坊席间,眉目清明,毫不为座下低议声所扰,像是当真不在乎这二国边军大事。 殿中旁人因隔得有些远,听不真切,又见皇上毫不经意,便只当这一处是在闲聊,没什么要紧的。 方恺沉吟少许,才道:“北使所言虽是不虚,然二境裁军与否,探马一验便明。北戬皇帝陛下既有此请,又如何不能立约在先?我上不豫兵事久矣,倘是二国以后真能减兵不犯,当是民之大幸。” 江平在一边哼哼道:“你北戬倘能做到,我等自然亦能做到!” 方恺却盯着赵回,紧问道:“此事可是北使说了便能作准的?须得往报北戬皇帝陛下知否?” 赵回又笑起来,“此事方将军亦能做主?当着大平皇帝陛下的面,也不须问上一问?” 至此,英寡才转回目光来,仍似不经意道:“待宴毕,枢府替朕与北使拟个裁军札子出来,将来两边也好互相对议,朕就不过问此事了,还劳方卿多操点心。” 方恺一扣酒盅,亦是极干脆:“便约为半数。” 孟廷辉在侧听得背脊发凉。 北境裁军之数在那一夜已有皇上与枢府诸将议定、札子亦已发下北境,方恺此时说的分明是虚言;而这北戬的宣徽北院使赵回又岂是庸人,怎可能就这样轻信。指不定北境的那一边也在动什么手脚,而赵回在这儿不过是摆摆样子罢了。 倒是皇上今日这一出佯装文秀不问兵事的戏码是她没料见的,想想竟也觉得有丝有趣。 派派小说论坛 牛牛好啊 手打,转载请注明 卷四 景宣二年 正文 章一二零 正旦大朝会(下) 方恺等人口中应承着,又请赵回入席饮了几杯。 觥筹相错间,赵回忽道:“将军既言皇帝陛下不豫兵事久矣,此番二国又是共裁边军,何不藉此机会劝劝皇帝陛下,莫要执着于这降国之谓?须知弟事兄,正犹臣事君也。我上肯以弟兄相称,是亦诚矣。” 虽知他这是拐弯抹角地想使北戬不再称臣,但他这话中弯绕甚多,叫方恺等人一时都皱起了眉。倘用决绝狠话,怕伤了国本,但若要像他这般绕来绕去地说,又实不知该如何回他。 孟廷辉听了这话,心中一径冷笑,欲忍却忍不住,抬起下巴便开了口,声音轻却有力:“僭名理不可容,纵是我上能允,大平朝臣亦不能依。北戬地处偏隅,想使不知我泱泱大平之制,且容某位北使说道一二。为弟者虽贵为宗亲,然身家性命皆为皇诏所制,怎及臣子来的便宜。某一向只闻大臣请郡而不为皇上所允,却不闻宗亲出边非出于皇上之敕;一向只知我朝不杀士大夫,却不知宗亲之命是亦贵矣;一向只知大臣犯颜进谏之风骨,却不见宗亲扰旨不遵之胆魄。我大平朝制历来森狠,宗亲倘有逆心,是必诛于殆尽而不赦。倘是北戬皇帝陛下可容受诏入京为陪宗、身家性命俱交与我上之掌、一生碌碌似废物而不悔,那便尽管称弟不称臣,想来我文武百僚亦当退恭。” 这一番话可谓掷地有声,音虽不高,却足以令听者振聋发聩。 她语气平和,然言辞间却是狠戾不留余地,叫赵回听了脸色直发僵,却找不出话来应对。 席间几位枢府老将看向她的目光中均带了嘉许之意,江平更是掩不住他一脸笑意,直在案下拿手冲她比划,夸她个不停。 英寡在上撇眸望向殿角另端,嘴角却忍不住轻翘,笑了一下。 她这与人争气、讽刺北戬皇帝的举动是如此孩子气,想是要为了给他“报仇”罢。 余光望见她那双含了怒意的眼,他的掌心就止不住地发痒,真想一把将她从席间捞过来,箍在怀中狠狠亲个遍。 一向知道她这张嘴一旦厉害起来锐不可挡,当年连他亦是被她辩得无言以对,何况是这赵回? 许久,赵回才向前倾身,紧眉冲她道:“敢问可是孟廷辉大人?” “不敢。”她犹是轻声,说完便垂下眼睫,没多言语。 这满朝文武之中,除她之外,大殿上再找不出第二个服金紫的女官。 她是谁,还用得着再问? 赵回脸色微变,嘴角扬笑道:“孟大人果不愧是翰林出身,说的话叫赵某这个粗人听不大懂。久闻孟大人乃大平朝中奇葩一朵,今日能近睹孟大人风采,亦不枉某南下一遭。” 孟廷辉闻言抬眼,轻眄他道:“北戬岂是朝中无人,竟派个听不懂人话的出使我朝?” 她这话中夹枪带棒的,神情又极是不屑,显见是心头怒气未泯。 旁边一干人皆是哑然,往日见惯了她有礼淡稳的模样,谁曾想她亦会有这等嚣张的时候。 “孟廷辉。” 她听见这声音,立时朝上看去,正触英寡那张冷脸,才觉自己话过锋锐,太不给人留面,便起身抱袖行礼道:“臣忽觉头疼,陛下容臣先到后面坐坐。” 说罢,也不待他允,便敛袖朝一旁退了下去。 这藉口是同样的嚣张,她简直是连个像样的说辞都怠于去想,也从头到尾都没再看过赵回一眼。 他慢慢靠上銮座金背,看她脑后那朵松懒的花髻摇摇欲坠地擦过殿幔,冷面不由一化。 当怒她这无礼之举,却怎么也动不了怒。 竟是格外爱她这傲气的模样。 他转而看向赵回,轻笑了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道:“北使见谅,都是被朕给宠坏了。” 赵回脸色又是一变。虽然对孟廷辉在大平朝中的事情略有耳闻,但却从未料到大平新帝会说出这等话来。而这个高高在上的年轻天子,又与他想象中的是多么的不同! 孟廷辉沿着落幔后面径直走去女官偏席中,寻到沈知礼,二话不说便在她身旁挤了个位子坐下来。 沈知礼冷不丁被吓了一跳,眨眼道:“怎的,前面的酒菜倒没这边的好?还是在这儿倒能将皇上看得更清楚些?” 孟廷辉低眼,伸手拈了个果子往唇边递,含糊道:“酒气熏得我头疼,来你这边坐会儿。” 沈知礼一挑纤眉,谑道:“不会又是惹了皇上,退来暂避的罢。” 孟廷辉的脸有些烧,回想起来也觉得自己方才竟是连他的面子也驳了,当下又开始懊恼,拿眼悄悄向殿前瞅了一瞅,见无甚异样,才回沈知礼道:“近些日子来,在府上还好?” “尚好,昨日还收了狄念一封信。”沈知礼轻道,伸手去摸酒注子倒酒,“你与皇上也太不避讳了些,那一夜还在我府上后门就不知轻重的......” 孟廷辉瞬时连耳根也红透了,推诿道:“不过是略议了议古相的事情,并无怎样,你切莫乱想。” 听到古钦,沈知礼的动作不由一顿,却转而笑着道:“我前几日还在想,当初该请了旨,跟着狄念到北境去才好。”她想了想,又问道:“说这话也不知算不算僭越,你可知道到时枢府会诏狄念直接回京么?还是另有差遣?” 孟廷辉知沈知礼极是聪明,眼下北境之势她不会丝毫不明,这话问得也是意有所指,但自己却没法儿将所知道的和盘托出,只道:“细的尚且未议。怎的,倘是狄将军往后坐守北面,你也要跟着过去?” 沈知礼抿了口酒,默了片刻方道:“说实在话,此次让他就这么去了,我已后悔了好些日子。想狄家没个后嗣,倘是他在北境有个万一,我又岂对得起人?将来若是他久留北面,我必是要去他身旁的。” 孟廷辉隐隐有些听出她这话中之意,想使狄念此去北境前竟是未碰过她,不禁吃惊。 二人说话间已有女官瞧见凑了过来,皆斟了酒要敬孟廷辉,口中亦是道些新年的吉祥话。 孟廷辉知她们这是要捧她如今的势,当下也推拒不得,只笑着一一受过,然后道:“倘再灌我,我可就多一刻都坐不住了。” 女官们便笑着散回座上。 她这才注意到那边左秋容竟是怔坐在位上,不知在想些什么,也不曾注意到她过这边来了。 入座时她便悄声问沈知礼道:“那左秋容可是在朝中遇着什么事儿了?” 沈知礼瞥她一眼,轻笑道:“好端端在翰林院待着,能遇什么事儿?最多是遇着个人罢了。” 孟廷辉挑眉,不解其意。 沈知礼便又道:“十七八岁的姑娘心性,你我亦有过,且看看她眼瞅着谁,你便明白了。” 孟廷辉闻言转眸,飞快地顺着左秋容的目光探过去。 一眼便见尹清青袍侧影。 派派小说论坛 牛牛好啊 手打,转载请注明 章一二一 如是旧识(上) 吃惊已不足以形容她的心情。 这二人,怎么可能? 但转念一想,左秋容与她当年一样,入翰林后便一直跟在方怀身边,想来与尹清相识也不为怪。 孟廷辉心眼一动,便拿了酒盅凑过去,轻道:“左大人。” 左秋容侧头,看见是她,一下子慌张起来,赶紧注酒道:“不知孟大人来这边了,下官倒没个礼数。” 孟廷辉按下她手腕,在她身边坐下,状似随意道:“一年一度的正旦宫宴,你不好好享用,倒一人发什么怔?” 左秋容细声道:“没、没发怔……”说着,又去拿桌上的果盘来与孟廷辉。 孟廷辉却笑起来,捏着酒盅向前微微一抬,圈杯食指动了动,正对那边三馆之案,道:“神儿都似要被勾过去了,还说没发怔?”见左秋容霎然脸红,她便放轻了声音,问道:“可是尹大人?” 左秋容只顾低着头,抿唇不语。 孟廷辉不依不饶:“我与他算是熟识,你倘是同我说实话,也许我还能帮帮你。” 左秋容一下子惊慌起来,连忙道:“孟大人千万别帮……我、我与他是旧识。” 这却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哦?”孟廷辉脸上的惊讶之色并非是装出来的,“他出身潮安北路,你却在奉清路,入朝之前你二人如何能是旧识?” 左秋容犹豫了半天,才道:“我祖上原是永兴路柳州的,除我爹外出经商留于奉清之外,其余叔伯仍都在柳州。我十六岁那年清明随爹爹回柳州,在堂兄家里遇上了尹大人的。” 一听永兴路柳州,孟廷辉脸色不禁微僵,脑中瞬时回忆起那郝况家中亦是永兴路柳州的,不由得就与尹清联系起来了。 她意欲试探,便淡声道:“柳州地杰人灵,自古便出不少忠良之臣。想先朝三司使郝文穆公,亦出于永兴路柳州。郝公品行刚正,当初纵是徐公与他私信窃论今上为政之谬,也不见郝公有何言辞;今上知之,曾与左右言称郝公确是不负文穆一谥。” 左秋容自是听闻过当初孟廷辉参劾徐亭忤上一事,但听她对郝况评价如此之高,便没了什么顾忌,当下点头道:“郝公生性爱布德执义,自致仕以来在柳州颇有民声,我堂兄亦曾拜于郝公门下治学过,只可惜后来屡第不中,空负了郝公培植之心。” 孟廷辉越听心中越奇,竟不敢信这事情会如此凑巧,又问道:“尹大人出身潮安,又如何能与你堂兄相识为友?” 左秋容摇头,“个中详细我亦不甚清楚。只听我堂兄道,尹大人数年来各处游学,那年在柳州亦是在踏青赏春时与堂兄诗赋相对而互为欣慕、继而为友的。” 倒也难怪。 孟廷辉暗忖道,难怪她人在潮安那么多年都没听过尹清的才名,想来他是自她举进士后才回了潮安的。 心中虽是心思弯绕,她口中却淡笑道:“如此说来,你与他竟已认识了许久。” 左秋容脸颊泛粉,嗫喏道:“我只在十六岁那年见过尹大人一面罢了,也没想今后竟会与他同科举进士,想来他当已不认得我这人了。” 孟廷辉又奇道:“想来你与他平日里亦有碰面的机会,怎的你还未与他说过话?” 左秋容声音愈发小了:“尹大人才学端方、德如馨风,我怎好行那狂蜂浪蝶之举……” 孟廷辉嘴角一翘。 这赞誉真是极高,可倘是让她知道尹清曾做过些什么,不知她可会还如眼下这般倾慕他。 正想着,忽见尹清微微一侧身,回眸朝这边望过来。 他的目光在她二人身上一旋而过,没带留停就飘向了另一头,俊逸的脸上不见一丝波澜。 孟廷辉内心深处突然泛起一阵奇怪的感觉。 从第一次见他到现在,似乎他每一次看向她的目光都不曾有过丝毫变化。不论是不识还是相识、是相为谋策还是戒备,他的种种表现都让她感到他似乎是早已对她了如指掌,又好像是时刻都在貌不经意地留意她的一举一动。 他当初究竟出于什么目的而要帮她?眼下又是为了什么而始终注意着她? 算下来,尹清应当比她还小一岁。 但这个年轻男子又着实令她感到有些忌惮。 左秋容自然也瞧见了尹清的目光,可她哪里好意思敢再张望,只一径低了头不再抬眼,深怕被他看出她二人是在议论他。 孟廷辉没心思再盘询左秋容,只冲她笑了笑,便拿了酒盅转身回座。 沈知礼直 着她,“怎的,我说得可对?” 孟廷辉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笑着搁下酒盅。 殿前有一小黄门疾疾趋步而来,附近她耳边道:“孟大人,皇上说北使将回侯馆,叫你回御前坐着去罢。” 她有些赧然,低了眼轻应。 沈知礼在旁听声,忍不住打趣道:“我瞧皇上这惯你的度,天下男子无人能及。” 孟廷辉佯作怒状,“我岂是小性儿的人?” 沈知礼一昧掩袖轻笑,不与她争言。 就见前面二府重臣们皆起身,赵回又对銮座行过大礼,然后便与副使前后下殿。 她不急着起身,在幔子后面盯着赵回一步步走过来,心中将其轻啐了数十遍,然后才扭头拨幔子站起来。 赵回走过殿幔子的两列偏席时,与副使时有言笑,目光不经意地朝三馆席间探了眼。 孟廷辉跟着小黄门向上走去,谁知那小黄门又凑过来道:“孟大人,一会儿宴毕,皇上驾还西华宫,还请孟大人……” 她不待人说完,便打断轻道:“真是有劳公公次次如此,皇上的体面和我的脸面也全仗公公担待了。” 小黄门忙道:“孟大人这话折煞咱家了。” 她抿抿唇,心中又有些气他这般近似招摇的做法。朝中谁不知他勤政,平日里他几乎是夜夜宿于睿思殿,可一朝驾宿西华宫,又使人谕她入觐,那简直就是堂皇告知内廷中人,他意欲如何。 没走几步,她又见白丹勇自前面黑着脸疾步而下,不禁蹙眉。 白丹勇统领内廷诸卫,不经特诏也不会如此挎剑上殿,想是被除了什么差遣才这般匆忙。 北戬使副退殿未久,皇上起驾还宫,三府重臣、两制大臣们亦纷纷下殿,其余官员们也渐次散了去。 殿外火色灯笼一片喜庆,雪色亦显缤纷。 尹清漫步缓行,眼望着远处銮驾那抹明黄色渐入夜幕,才一拢袖,加快了脚步。 身后似有人随行,数步之后他忽而滞足,蓦然侧头张望,却只见一片渺然夜色。 半响,他才又向前走去。 却听后面响起一声女子轻音:“尹大人。” 他回身,见左秋容从一旁朝他走来,不禁挑眉,却没开口。 跟着他的人,当不是这个女子。 左秋容见他不吭声,当下有些微窘,细声道:“尹大人可还认得我?” 尹清点头,双眼凝视她的脸,“翰林院的左大人。” 她脸色有些尴尬,犹豫半天才又道:“尹大人不记得三年前在柳州左家曾见过我?” 他低眉,想也未想便道:“左大人认错人了。” 章一二二 如是旧识(中) 左秋容没料到他会否认,更没料到他会否认得如此干脆不留余地。 他显然是对她毫无兴趣的。 那一副清逸的身骨之中竟是一颗如此无情的心。 她顿时感到脸面全无,更懊悔自己竟然因孟廷辉之言便来莽撞与他搭话,结果落得这下场,当下窘得连眼眶都红了,只冲他小揖了下,便掉头跑开了。 尹清也立即转回身来,继续朝前走去。 不是不记得她。 当年在永兴路柳州的左家大宅中,她一身小袄红得亮眼,眉眼弯弯,出手亦成诗文词章。 她那时的羞赧便如今夜一般,同他说句话也是怯不敢言,满面通红。 只是如今她身条修长,脸上也不如当年那般青涩,端的是一副多才懂礼的美人模样儿。 她方才的情意明明白白写在了眼底,他并非是看不懂,只是他心中哪里还有地方搁得下这男女之情。 他没想到自己竟会与她同科举进士,而这又让他略略感到了一丝不安。 宫宴之上,她与孟廷辉的模样貌似亲近,可他却不知她对孟廷辉究竟都说了些什么,又会不会使孟廷辉对他生出戒疑之心。 他准备了所有能准备的,却独没算到会在朝中遇到这左秋容。 之前那一声“尹大人”是如此轻且低绵,如同细小的雪沫一样扑满空中,缠荡在他的耳边,不肯轻易碎化。 想着,他不禁又驻足回头。 御道两边雪色绵延,苍树枯枝四下狰狞,而她也是早无影踪。 西华宫中暖幔飘曳,春帐轻薄,蔽不住里间人影儿。 一榻香汗淋漓,藕臂拨陈,酥衣乱散,二人相缠急动间的喘息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终是身软魂销,渐渐歇下来。 忽地有人在外轻轻叩门,一急两慢。 孟廷辉本是累极,闻声勉力睁眼,向上瞅他。 英寡将她勾在他肩头的两条胳膊挪开,撑身而起,也未着衣,便赤足下地,走到外殿去起闩开门。 朱门一开,夜风裹雪而窜,扑得他双肩冰凉。 白丹勇肩头亦满满都是落雪,抬头看见半具赤裸带汗的身子,当下便知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忙垂首道:“臣一路跟察尹清,并无发现有何异样。北使侯馆那边亦未见有人出来。” 英寡沉眉,未有置言。 白丹勇又呈上一样东西,低声道:“方才内廷刚接西都遂阳御信,人皆不敢耽搁,臣便一道带来了。” 英寡伸手接过,点头道:“今夜辛劳,早些歇着罢。” 白丹勇便谢恩而退,又替他将殿门掩起。 他转身,却未立即回内殿,只背身靠门,低眼打量着手中东西。 西都御信。 他眼底一润,伸指扯开御封,抽出里面那张薄薄的裱金信笺。 刚劲苍松的字迹,飞扬跋扈的笔锋。 言简信短,然字字有如宝剑连刃,雍利慑人。 只消看着这走龙一般的墨迹,他脑中便能浮现出父王那张英俊陡削的面容。 世人皆言他父子二人极像,便是母皇亦曾有言,他浑身上下皆似父王,独一只蓝眸像她。 信笺在掌心中又凉又烫,他一气阅毕,不由得闭了闭眼。 “乾德六年之事乃吾所计,汝母皇至今犹不知其由。时天下初定,边路反贼益猖,倘不为此之计,安得保边民之安宁?然吾二十余载亦有悔心,安边之策非杀伐诡道能替,吾儿今有良思,或未可知。汝母皇既知孟廷辉果为孟氏清图县君。时时念汝幼时之事,或忧汝不知世间情事之难,或忧汝因父母之故而泯一己真心。殊不知有其父必有其子,吾儿岂是庸常之辈,是必心有定数矣。吾虽不知彼孟氏何所美、何所惠、何所贤,然吾儿之爱必有其所美、所忠、所贤之处。纵是不美、不忠、不贤,吾儿爱之又有何不可?汝之虑吾尽知。此天下既已付汝,吾了无所求,唯愿吾儿能得似吾之幸,则吾心可安。……” 他睁眼,走去一旁案边,将这纸信笺就着炽然烛苗焚烧成烬。 再回内殿时,她已然俯在床上睡着了。 隔着轻薄床帐,可见她的脸色一片安然,双颊粉嫩剔透,光裸的背脊上香汗未干,一片春色撩人。 他在床头站定,不忍扰她。 乾德六年。 他复又闭眼,脑中忽而闪过一些模糊的画面。 当年他不过六岁,母皇夜幸郑国公孟昊府第,将他亦带了去。 一个粉布包里的小小女婴,被人传来传去却不哭闹,母皇笑道此女乖巧,正像他小时候一样,问他想不想要个不哭不闹的太子妃。 那一夜的郑国公府中是何等热闹,可他自那之后便再也没有听人提起过那个被赐封为清图县君的小女婴。 久而,更没人记得那太子妃一说。 但谁曾想,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她仍是回到了他身旁,成了他的女人。 二十一年前他的父王诛杀了她孟氏全宗。 她本也该死,但她却侥幸成了漏网之鱼,苟活了下来。 她虽活了下来,可在八年后却又因他母皇的一道诏令而落入行将冻死的境地。 偏他恰在那时遇着了她,又出手救了她。 偏她就因此而深深深深地爱上了他。世间因缘,有时就是这么的讽刺。 许是他久立床头让她隐隐感觉到了什么,没过一会儿她便动睫睁眼,眼神迷蒙地探了过来。 “陛下。” 她一撑身,长发便落至胸前,盖住两朵娇蕊,更显妩媚。 他微微弯唇,撩开帐子上床,将她抱进怀中。 她触上他冰凉的肩头,不由一颤,蹙眉道:“陛下方才怎的连袍子也未披?”然后便愈发紧地回抱他,试图用自己的身子让他暖和起来。 “无碍。”他低头亲她。 她在喘息间开口:“方才可是有何急事儿?” 他摇头,仍是道:“无碍。” 她窝在他怀中,被他亲得意乱情迷,许久才找回神魄,抬起下巴去瞧他。 他却伸手捻熄了灯烛,抱着她翻过身,道:“近日来在枢府没怎么歇够罢?今夜便好好睡一觉。” 她好似又想起了什么,不由在暗中抿唇,道:“陛下今日在北使面前装得还真像。枉方将军等人一把年纪,还得在大殿之上与陛下一唱一和。” 他低笑出声,却是道:“睡。” 她便埋头而下,可过了一会儿,又抬头道:“臣好像益发地爱陛下了。” 他眼底忽涩,将她箍得更紧。 她心知他向来说不出什么露骨直白的话来,可这动作却明明白白地道出了他的心意,由是心底浅笑,安然阖上眼。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而贴着她的耳边沙哑道:“我从不知,自己能如此爱、如此被爱。” 她缩在他颈窝里淡淡地笑:“那臣倒该早点举进士为官,与陛下早点相识相知,由是陛下也能早点知道……” 他慢慢地抬手抚上她的脸。 倘是我说,你我其实相见得很早很早,你可会相信? |派派小说论坛lxp05手打,转载请注明| 第一百二十三章 如是旧识(下) 北戬使臣离京之日,孟府门前的高树枯枝上竟绽放了朵细嫩的翠芽儿。 都道今春来得早,许是国中有大好之事。 北境三路裁军的事情虽已议定,但施行起来总是要复杂得多。狄念只管选员重编,调兵筑砦,至于安置编籍那些被裁禁军士兵们的事情则是交由各州知州府衙来做。三路沿境一并要翻修八个大砦,也要在岷山和澧江以南大筑新砦,所需费用最少也得数十万贯;朝中三司使裴华几番上表,道北境交市之利甚巨,请皇上敕谕北境三路转运司与朝廷各负一半,以减轻些朝中司库的负担。 至三月初时,北境兵事已入正轨,裁军修砦同事进行,三路所奏未有谬状。同时兵部北面又有奏,道北戬亦于边境裁军减员,所减之数并依前约。 春风初露,国中女子进士科州试又将开始。因去年进士科改试一事甚收成效,礼部主客员外郎沈知礼遂有奏言,请罢往后女子进士科,使天下女子会同男子并试进士科、享同例为官;皇上允礼部所请,以今岁为最后一科女子进士科。 除此之外,自去年秋就被一直延误的骑射大典亦将迎春而行,依例仍在北苑。只是与过往不同,今次大典的‘‘引马’’之人竟是甫入枢府不到半年的孟廷辉。 以女官为骑射大典‘‘引马’’之人已足以令人感到惊讶,而这竟是由枢府几位老将所主张的,则更是让人感到瞠目。 这儿啻于堂皇告诉众人,他们对于这个以文臣之身入枢府视事的女子颇为赏识的。 如此一来,孟廷辉在朝纵非权势滔天,然其在二府的地位却绝对无法令人小觑。而如今朝中自两制以下的文臣中更无人敢言其是非,便是两制以上的臣工们亦对其颇有忌惮之心。 天微暖,宫城北面校场上的覆雪化的化融的融,早已被人清干净了。傍晚劲风横扫而来,箭道两侧腾起一片沙雾,在远天落日余晖的照映下透着别样霞色。 枣色马儿弯垂下长颈,前蹄半屈,时而一尥道上薄土。 孟廷辉身着骑服,逼自己耐心地抚顺它的长鬃,拢辔轻轻唤了它一声“青云”,见它粗粗一喷鼻息,这才小心地攀鞍而上。 她拽着缰绳原地转了一圈,觉出它较之以前似是温顺了些,这才沿着箭道慢慢催它小跑起来。 一想到这枣红色的犟马被赐名为青云不坠,她就忍俊不禁。 边场有几个小黄门奉旨来此陪她骑马,此刻皆是看得揪紧了心,单怕她一个不小心又让这马儿发了癫。 孟廷辉驭马来回跑了两次,这才挽缰转向,叫它出了箭道,绕圈儿慢跑一阵儿。 那边忽然传来人声,“陛下”。 她勒缰回头,一眼便望见那匹高大黑骏。 鎏金宝鞍在雾色霞光下散着淡淡光芒,马上男子常服御袍卷在腰间,一双长腿松跨马侧,七分俊挺之外更有三分不羁。 她一下子脸红起来。 不由又在心中暗啐自己没出息,又不是头一回见他这模样,怎的还如此心跳若狂? 座下的枣红马儿一见那黑骏,顿时又有跃跃欲试、与其一争疾慢之势,一抖长鬃就欲冲上前去。 她慌忙挽缰吁喝,费劲才将马儿控住,当下心跳速疾,怕它真又发起癫来、甩她下背。 他闲闲地驭马过来,冲她低笑:“眼下临时抱佛脚,可会晚了些?” 这话意有讽刺,她被说得又脸红起来。 若非是为了此次骑射大典,只怕她也不会特意抽空来练骑术,说到底也不过是因怕在大典上丢人罢了。 可他今日明明在睿思殿理政,因不得空才叫旁人带她来校场的,怎的眼下竟又自己跑来了?见他身上袍子也未换,想来是从睿思殿直接过来的。 莫不是故意嘲笑她来的? 想着,她便不住回嘴道:“陛下可会讲理?平日里臣何来一丁半点儿的闲空?” 他敛了笑,探臂来拽她的马缰,可她却使赌气使劲儿攥着不肯给他。他眼底微微赚亮,盯了她半晌,突然使坏似的猛踹了一脚她的马臀。 她“呀”了一声,身随马儿倏然沿箭道窜了过去,头上为系的皮弁掉了下来,一头长发也被甩得迎风而散。 这马儿虽是犟拗,但却是一等一的军马良品。 他当初着狄念将这马收入御厩,有意没让人骟马,留了这马儿好勇争气的性子。 马儿纵力狂奔,发狠一般地冲向远处棚间。 她急喘着,在颠簸之势中竭力稳住身子,随着马儿驰向而前倾左偏,渐渐地适应了它这狠劲儿,然后顺着它拨辔拽缰,终始它掉回头来。 可一转身,就见黑骏一跃而至身前数丈。 青云立即不甘示弱地冲将上去,跟着黑骏左右奔驰腾跃,一把火亮长鬃随风而扬,上下狂飞。 长发时而掩住她的眼,二马前后冲驰间,周遭一切好像都已静止,世间只剩他与她二人,耳边只有凛冽风声,而眼前只有天地与他。 她的心慢慢趋静,继而又跳动火热,人似被烧了一腔沸血,竟有些享受起这驭马纵驰的快意来。 远处宫墙在落日下犹似血色,再远处的天际流云如梦似幻,她突然恍惚起来,一时间狠不能就这般随他驰马冲出这皇城,入得那远山袤原去。 他在前一个腾马回身,止了步子,一声锐啸令青云亦收蹄而止,二马放缓驰速,并辔沿箭道往回行去。 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抬手把乱发拨引肩后,扬眉望向他,看他颇为享受地注视着她这模样,心跳不由又快了几分。 这男人当是天生喜爱这些事情。 倘若他不在帝位,想必他亦是出将入相的栋才之辈,倘是卸去他肩头的那些重担,他的无羁风流之度又何亚于天下名士,倘是许他以足够的自由,他那经纬俊秀之才又如何成就不了流世诗词文赋。 可他身在帝位之上,又怎能随心所欲恣意尽兴。 而她又是何德何能,可以为他所爱。 他抬手降襟口扯开些。亦是长喘了口气,扫视她的目光愈发剔亮起来。 能与她在宫城之中的校场上放肆地纵驰一番,便是他注力于朝政之累中的最好调剂。 她双手撑鞍,脸蛋红扑扑的,侧脸时长发又瀑落而下,骑装身影被斜阳剪得玲珑有致,人是难得一见的飒然。 “孟廷辉,”他踢马靠近她些,目光盘旋在她的脸庞上,声音轻低:“我可曾说过你很美?” 她的心骤然狂跳起来,怔怔地望着他。 明知自己绝不算是让人惊艳的那种女子,可听见他亲口说出这种话来,心口便如浸了蜜一般的甜,连要如何回他的话都不知。 夕阳下二人相对而望。良久,她才低下头抿唇轻笑,他亦笑起来,伸手过来一捞她披散的黑发。 外场突然有人飞快跑来,远远地就高声禀道:“陛下,枢府急报!” 派派小说论坛寞浅忆手打,转载请注明 第一百二十四章 石破天惊(上) 他与她同时转过身子,望向来人。 来人又几步小跑,单膝叩地,呈报而上。 英寡微皱眉头:“报!” 那人抬眼望了望不远处未退的小黄门,迟疑不语。 孟廷辉见状立即翻身下马,走去接过来报,转身递呈给英寡。 他弯腰,从她手中一把抽出折子,翻开来放眼一扫,脸色瞬时变得一片黑沉,盯着来人道:“诏二府入觐。” “方、江、安三位将军已在去睿思殿的路上了。”那人垂首道:“亦已着人去中书了。” 英寡斥退来人,转头对她道:“回睿思殿。” 孟廷辉心有疑虑,不知枢府所报何事,而见他神色如此僵凝,心中隐隐泛起不安的感觉。 今日来校场前枢府还未接什么紧急要报,怎么一转眼,就似变了天一样。 回到睿思殿时,恰在丹陛下遇着二府数位重臣。 二府众人望见他二人在一起,当却也没说什么,只前后依序入了殿。 孟廷辉最后一个进去,自然是走到右面枢府那列中,自觉尴尬,一时也不敢望方恺江平等人。 中书诸臣的脸色是明白的难看,但碍于枢府与皇上在前,没开口说她什么。 英寡撩袍入座,使人将那折子传与下面诸人看过。 待中书几人看罢,孟廷辉才接过来。 如此急报,她方才竟不在枢府之中,直叫人呈到皇上眼前才知此事,当真是没脸在这殿上立着,也不怪中书几人不给她好脸色看。 才翻开看了一眼,孟廷辉便是一怔,才知方才他反应何故会如此之大。 建康路舒州一带有贼寇聚而起事,言称先朝中宛皇族有嗣遗世,大平新帝无为,平王无德,欲号诸路降的众民反大平而复故国。 她合上折子,胸口闷得透不过起来。 新帝登基不过一年又九个月,这北面的军乱寇祸竟是桩桩相连,没个歇停的时候。 她抬眼望向两旁其他人,就见人人面色皆是不善,可见是都没想到北面会出这等匪夷所思的乱事儿。 狄念正在北面大刀阔斧地重编三路禁军,而建康路却在此时生乱,可以想见北境三路原先所计议的减员、调兵、修砦等事皆会被此影响。 且这些贼寇们所擎的竿耗竟是要复前朝中宛故国,而责今上之无为。平王之无德! 难怪他会显怒于众人之前,也难怪会诏二府即刻入觐。 她最初入朝在翰林院编修前朝地方志时曾饱览诸史,自然对当年的事情知之甚祥。 当初上皇与平王一统天下除北戬以外的其余四国,攻克时中宛都城吴州时,原中宛国主孟羽当众伏服、拜为降臣,后因病于吴州卒死;乾德三年移都逐州后,平王诏孟羽二子、二弟携家眷至逐州,上皇赐封孟氏四公,时人皆严二皇厚德;乾德六年秋,朝中有人举揍孟氏之子孟昊、弟孟玦二人所做反诗于廷,平王遂以孟氏反心未泯而尽诛孟氏一族。 自是原中宛皇族孟氏无论男女老少,无人存活于世。 这二十年来国中边路虽偶有贼寇为乱,可却从未有人以欲复亡国为号而行反事,她越想越觉得匪夷所思,不知此次建康路怎会有寇在这时候行此反举,且这藉口又实在荒唐的紧。 她正想着,就见中书那边已经有人出列上前,正是一直来未曾私下对过面的古钦。 古钦脸色沉静,冲上案道:“陛下,臣以为此事不可声张。倘使天下皆知有寇欲复亡国,臣一恐万民张惶,二恐原南降地趁势起乱,三恐北戬虎狼之心不可防矣。” 周必跟着出列道:“古相所言极是。臣料想此番寇祸不过是一群嚣小之中纠集了一众愚昧之徒,虽口出诳言,然为乱无所章法,是以不足为患,倘使舒州一带军民慎防,臣以为不出多日,彼必自亡矣……” 他这话还未说完,这边江平便忍不住站出来,横眉瞪眼地道:“这剿寇的事儿,你且休言!”然后便又对向上案,疾声道:“陛下,中书虽为国体计议,却不知这舒州一带山林从密,乃为建康一路腹地深处,倘是不及时调兵剿寇,一旦流寇入山为祸,必将顺山藏林、沿路下往南面诸路,到时想要将其尽数清剿则是难上加难,纵是一路军马亦难封其流窜之势!” 方恺想了想,紧跟道:“陛下,此次贼寇会挑舒州一带起事,想必不是愚昧而无章法之众。江将军所析极对,需得及时调军剿寇才是。只是古相所言亦有道理,剿寇同时需得防备北戬,不得过于大肆张扬。” 英寡双掌拊膝,眼底凉漠,“狄念眼下人在何处?” 方恺道:“当在建康路汾州。” 英寡冷声道:“下密旨,以狄念为建康招讨使,仍坐镇汾州,以裁军之名调兵下舒州剿寇;再谕建康路黔辖都部署、阁门祗侯赵平空,非接狄念之令不得擅自调兵,以防北戬探地丝毫端倪。建康一路遇寇则诛,不必行招抚之令。” 他起身,在众人之前稍踱了几步,眼神中透着烦躁,又问:“此自报建康路发往京中至今已逾几日?” 安茂林道:“一路急驿,未曾过铺,仅逾二日半。” 英寡沉思少许,点头道:“即刻拟旨下健康,带朕金牌、不使过铺,不得延误分毫。” 孟廷辉一直立在后面听着,这是才开了口,道:“陛下,臣有一事议,不知当说不当说。” 他转而望向她,可目光却有些复杂,“说。” 她轻道:“剿寇之事虽为要紧,然敕止流言亦不能误。想那贼寇为乱之因,多半是以原中宛皇族遗嗣为幌子,才召集了不少降地流民众聚一处、此番务必得使人在剿寇之时将其鞠囚、羁送入京,而后将其法办,以正天下视听。” 他站在她身前数步,竟是半天没开口。 她以为自己此言有何不妥,便抬眼去望他,却在触上他目光的一刹那间看见他眼中有丝辨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闪而过,可再细望时又什么都没了,只余方才的一片凉漠之色。 他立即敛目转身,背着她冲诸臣道:“此议甚好。” 她这才稍稍放下心来,长出了一口气。 总算没有像废物一样站在这里,却帮不上他一点忙。 待又将诸多细议都商定,天已尽黑,二府诸臣依次领旨叩退。 密旨即夜发下北境狄念之前,朝中除今夜议事二府重臣之外没人知道建康路寇乱一事,而潮安、临淮二路临境处的营砦减兵一事仍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枢府连日来夜不闭登,待接到狄念已疾速调兵下舒州剿寇的折子后,众人才微微歇了口气。 然而就在十日后的骑射大典结束之时,北面却又传来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登时就让本事平风顺水的京中朝堂骤起大浪。 ————北戬引兵来犯。 派派小说论坛寞浅忆手打,转载请注明 正文 章一二五 石破天惊(中) 远天蓝得通透,云絮缠绵,宝津楼上碧瓦琉璃片片散芒。   骑典方毕,金吾鑫朔面面生威,战马飞箭犹然未撤,然皇上与二府诸臣却已然先行策马回宫,余等臣工们亦是面有阴雾,北苑之中全然没有往年骑射大典那种鼓动人心的热闹气氛。   建康路贼寇生乱一事虽未广为朝臣们所知,但今日当着骑射大典而至的这一封北境急报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不可置信。   离北戬遣使来朝不过短短三个月,两国边境裁军减员一事方兴未艾,而北境缘边交市亦未有令使停,北戬怎会在此时突然引兵犯境!   而那北戬统驭大军之人,恰是其宣徽北院使赵回。   睿思殿中烛火通明。   内廷中人虽未前去北苑,但也多少听说了今日从北面传来的消息,深知皇上心情不豫,所以与二府诸臣置了凳后便都退了出去。   北戬此次犯境貌似突然,可却着实发人深思。   四月初八,北戬举兵南下,阵锋直指潮安北路岷山之西的亭州。   北戬大军压境,对亭州却只是围而不攻;亭州守将毛遵闭城抗敌,着人火速往报冲州;潮安北路抚使董义成接报后急调新筑岷山营訾中守兵二万向西,欲解亭州之围。   至今日京中枢府得报,亭州被围已有十二日。   时近春末,殿外小鸟儿鸣得雀跃,叽叽喳喳地拍着殿檐飞过。   殿中虽是为二府诸臣置了凳,但却没有一个人愿坐。   内祸未平,外乱又起。   北面沿境三路中有两路接连限于兵事之中,倘是果与北戬开战,这北面兵防营訾诸事又得打乱重布,且这大范围地调集军马粮草等事亦非旦夕便能成的;北面一旦大战,想要疾速剿灭建康路贼寇则会更难,而这些流窜在建康路上下为祸的贼寇们亦必将搅乱潮安北路与临淮路的兵马粮草之道,北境三路倘想一体为略,怕也极难。   况且,这三路一旦战火蓬生,难保下面原南故降地不会趁乱滋生反事,便是流寇连境亦非不可能的。   是以抵外必先安内,然倘无外境之安宁,又何来国中之太平?   想来北戬此番突然举兵,并非朝夕兴起之为。   否则不会在狄念甫上北境便遣使来朝,也不会偏在今岁提出裁军减贡等建议,更不会在二国共裁边军的时候俯视并议为无物、一举万兵南下犯境。   这些事情,殿上众人各有不同思量,然却没人敢在皇上开口前出声。   孟廷辉依然是站在最后,身上的骑装典服还未来得及换,此刻心情较之先前初闻此报时已是平复了些。   人人都是恼怒非凡,但事已至此,恼怒又有何用?   英寡亦未入座,只负手立在殿前,脸色是从未有过的沉黯,目光久注于案,口中低斥道:“这个董义成,真是愚蠢至极!”   他一向是不以这等字眼斥责臣子的,纵是心中怒意滔天,也从未有过当众撒火的时候。   平日里虽是冷面少言,可他在朝政军务上何曾有过因一己怨怒之情而恣意妄决的时候?   她知道他这回是真动了脾气。   他的性子是何等刚悍,怎会怕它北戬来犯?纵是外乱内祸齐生,也不至于会让他如此敛不住情绪。   他怒的,是董义成竟然急调岷山新筑营訾中的二万精兵去解亭州之围。   潮安北路岷山与临淮路醴江两处的城营是他先前特意命狄念重编禁军时新筑的,为的就是要一筹北境数个要訾,以防裁军后北戬趁隙侵我兵略要地。   亭州地小非重,没理由能让北戬数万大军如此重视;而就算亭州被北戬所取,往南自有青州与庆州两个重兵大訾来挡,北戬不会傻到要啃这个硬骨头,围亭州的目的亦不会是想要从此处直侵入境。   可董义成却是如此张惶失措,竟然调岷山新訾中的兵马去救亭州之围!   岷山那边的兵力一减,安知北戬不会另派兵马直逼岷山?岷山倘是被下,北戬便又踞得一处险要地势,前可攻而后可守,其兵马粮草亦有捷道可走。   蠢,当真是愚蠢至极。   枢府老将们眼下心中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然圣怒在前,做臣子们的绝不敢再在这旺火上泼油添柴,均兀自思量着,北境上这场如劲风燎原般烧起来的战势将会是何走向。   中书的人脸色更糟。   潮安北路安抚、转运二司的官吏们近一年来迁动纷频,皇上之前一直没动董义成,不过是当初抑旗哗变后为了要升擢孟廷辉而与东党老臣们的一个面子罢了。   自徐亭、古钦二事毕,朝中老臣之势早已是大不如前;因有孟党在侧,东西二党老臣们之间的嫌罅也渐次少了,都知倘是再互相为难,便宜的只有朝中这一批争欲上位的年轻人们。   但董义城此番的作为,却让中书老臣们的处境愈发尴尬起来。   中书向来是不生战的,这国泰民安的日子方过了二十余年,谁人忍心再将边地百姓们重置于箭雨枪林之中?何况一旦开战,势必又将征调民夫十数万为运粮筑呰计,朝中三司亦必要拨钱给前线军中,如此开销可不是中枢府那些战功赫赫的老将们所能筹虑的。   董义城身为边路抚帅近二十年,却在今次犯下如此大误,原因无它,无非是心怕自己丢损了北境一州半县的,会招致皇上降罪,所以才图路近速快从岷山调兵。   然而他这不顾后果的调兵一令倘是出个差错,让北戬得了兵家先机,只怕这北境一场大战是再不能免了。   何况以皇上的性子,虽是为百姓民生计而一向无起兵之念,然一朝被北戬进犯而失了国土分厘,又怎可能容它北戬丝毫!   是以这天下寸土寸壤都不可予人,而北戬毁约在先,务必不能恕其纵兵来犯之举。   因而中书亦没人吭声,甚而已在心中盘计起北境的军需粮草等事了。   “下诏,”英寡终于又开口,眼底怒意仍盛,“立时下诏,给朕罢了董义城潮安安抚使一职。”    她在后静望着他这怒容,心里面也不甚舒坦。   与其说他是在气董义城的愚蠢,不如说是在气自己未及早选任旁人,而致此次陷入如此被动的局面。   而他这怒容之下又是怎样一番挣扎的思量,她都深切地明白。   他一门心思欲养百姓、致太平,连北戬减岁一请都允了,图的无非就是个北境裁军、二国安宁,谁曾想他这让步换来的竟是北戬贪心反噬。   他是真的不愿动兵,可却被惹到再也压不下举兵的欲望。   何况再加上建康路中宛遣寇的逆乱。   叫他怎能不动怒!   但若罢董义城,却不知这潮安一带的兵事要付于何人来掌。   英寡踱上前两步,冷着脸开口:“以狄念为潮安、建康、临淮三路宣抚使,经略北境兵事。莫论外乱内祸,由其宣抚使一体为略,枢府扎子今夜出京下北境。”   如此重务,竟付与未曾经历过大战的狄念,确是让在场数人都愣了一愣。   方恺皱着眉欲上前开口,可英寡的目光却已横扫过来,又道:“务使狄念却北戬大军于境外,将其逼回金峡关以内。倘能下其一、二州,即拜为正三品冠军大将军;倘是未能逼却北戬大军,则从此不必回京见朕。”   孟廷辉听着一怔。   眼下北面情势何等乱也,既要继续清剿建康路贼寇,又要兼顾抗击北面敌军,这三路宣抚使一职的担子不是好挑的。而他这道军令又是何其狠也,不光要狄念却北戬大军于境外,还要将北戬大军逼回金峡关以内!倘是事败,哪怕狄念未失寸土寸壤,亦是有过无功的结果。   她想着便拧了眉,心里第一次对他的做法产生了不认同感。   这未免,也有点太过苛狠了罢! 派派小说论坛 夏恋天使 手打,转载请注明|www.paipai.txt 卷四 景宣二年 第一百二十六章 石破天惊(下)   江平忍不住出列道:“陛下此令是否欠妥?”   “欠妥?”他冷冷反问,目光愈寒:“朕既许狄念以如此重权,安能不下严令?当这三路禁军重兵都是儿戏不成!”   方恺在侧低声道:“陛下或能另择老将出边……”   这话许是说出了在场数人的心声,众人闻言皆抬起头来。   英寡漠声道:“倘以战事论将才,禁军中凡二十七年来亲身历战都凤毛麟角。眼下军中的老将们,在二十七年前又何尝不是年轻之辈?然老将们的心性比起从前却是大不同矣。”他看向方恺,声音微提:“方卿三十年前见上皇御驾敢不下马,如今可还敢如此?”见方恺脸色遽变,他才又道:“是以老将们如今声名俱拥,不负年轻气盛之势,倘出边坐镇北事,必会因怕坠了声名而顾虑重重、缚手缚脚;况且他们倚着往日的赫赫功勋,纵是偶有疏漏,亦不怕朕会下狠手处置。再者,”他扫视了枢府几人一番,出言凛冽:“卿等当朕不知禁军中亦是派别林立?倘用根盘茎绕的旧将坐镇北境,这三路禁军中争名夺利的事儿还能少?朕没心思再在这上头费神!”   这话说的极重,当下便让几人都变了脸色。   当初征伐天下时,上皇、平王二军合师,后又收俘了不少原中宛、南岵的将兵,虽在开国后统为禁军,然这各路禁军亦免不了会分党立派。与其择个旧部甚多的老将坐镇北面,还真不如让与边路禁军毫不沾干系的狄念经略三路兵事。   方恺当机立断道:“陛下所言在理。之前这重编禁军一事是由狄念经手的,事未成而遭北境生乱,眼下各砦兵况不定,倘是派别人前往北境接手,怕是极为不便,恐会贻误战机。且狄念之前去潮安平乱一差办得漂亮,倘是此次用严令一催,或能使他豁出去大展手脚一番。”   “陛下,”周必紧跟着问道:“是否传三司使裴华即刻入觐?”   一听人提起粮草军饷诸事,英寡的眉头便蓦地一拧,回眸就去望古钦,道:“你且去告诉裴华,此番北境大战在即,粮草甲械等事由他督责,倘出一丝纰漏,莫怪朕不念旧情,且让他休要再来朕跟前辩诤,朕虽知三司多年来治事不易,然外事不平,国库又何以丰足!”   古钦脸色甚差,只低低一应,然后抬眼看了看周必。   此次战事太过突兀,倘为大战,北面军将士兵们需得日夜奋力勉战,而朝中面对这后勤军备的巨大压力又需得日夜细筹慎行。   孟廷辉看得懂在场这些人的神色,面对北境如此乱势,莫论中书枢府还是边路使司,想必没有人会过得容易。   她想了想,也开口道:“陛下,倘在边境与北戬为战,想来建康路中宛遗寇作乱一事必将瞒不住朝堂天下,不如先将此事公诸于天下,出檄文号讨逆贼,如此方能安边路民心、止国中碎谣。”   他侧身望她一眼,声中怒意减了些,“理当如此。”   旁人许是不察,可她却能看出他那目光中的些许不同。她只当他是因见她懂得参议军国大事了才目光有变,当下敛眉垂眼,低下了头。   大战在前,心中自然没什么旖旎神思,只望能为早早平了这场战事而出一份力,好使百姓不至于血涂原野,国中回复安泰之状,而他也不必如此疲累。早在冲州时,她是从没想过,潮安北路会有一日突生战乱。想到在青州的严馥之与沈知书,又想到尚在建康路汾州的狄念,她这心中便沉重得似压了块巨石。她都尚且如此,更不必说那些在沿境诸州安家过活的百姓们了。父母妻儿谁人不亲,何苦要无端端地为了战乱而赔上身家性命,盼只盼,这场战事能短些,再短些。   自亭州被围、董义成被罢安抚使、狄念领北三路宣抚使以来,国中万民似乎都将目光投向了这潮安北路西北向一隅。先是,董义成调岷山大营二万兵马向西以解亭州之围,北戬果又发兵南袭岷山;时枢札子未至北境军前,青州通判曹字雄使青州大营宋之瑞领军北上援岷,却遇戬大军于山北。至狄念被除三路宣抚使、朝廷诏告天下建康路流寇作乱、潮安北路北戬犯境、出檄计逆平乱,天下人始为震惊。   进行北面用兵,边路百姓更是张惶,潮安、建康、临淮三路举家南下迂避者不可数计,然碍于建康路流寇阻道,多有未能成行者。朝中三司使裴化统筹粮草器甲之需,使北三路转运使各为其备,又征边路民夫七万余人为运粮筑营计,同谕东西数路近境者分筹粮草、以供北面大战所需。   京中虽暖,然青州城中却仍是一片料峭春寒。转运司中的气氛更是凝冷不已。   “斩。”   沈知书坐在案前,眼皮也不抬地开口。   堂中数人闻言,浑身均是一凛,目光皆探向立在案侧的通判曹字雄。   曹字雄却似看不见众人的目光,一径望着那案几上的札子,神色再平常不过。   终于有人忍不住,上前道:“沈大人……”   沈知书蓦然抬眼,将下面众人横扫一番,打断道:“尔等都是来替那庞幕求情的?”   底下无人应声。   沈知书猛地一推纸镇,低喝道:“立斩不赦!任你们谁求情都没用!”他转身走下来,怒道:“眼下潮安一路亭州、岷山两面逢战,将士们正在军前奋力抗敌,他庞幕却因一己疏忽而使朝廷拨给的数万石粮食遭火吞焚,倘是不斩,何以令潮安押粮、械之官引以为戒!”   判官姜云出列道:“大人所言甚是。然庞幕平日里甚为谨慎、勤政廉洁,又是京中孟大人之前特迁来的潮安转运司的,此次奉大人之令押粮北上,虽是出了谬误,却也不至于以死抵罪……”   沈知书冷笑道:“不至于以死抵罪?我知你们从前都是京官,大多都是奉了孟廷辉之令被迁到潮安转运司的,一个个倚着前功旧绩的不怕治罪,但倘是这北境大事因尔等之谬而败,亭州、岷山二处被北戬撕开条大口子,这庆州、青州二地亦必受战火摧燎。到时候也不必待皇上降罪了,我且领着你们一并自裁谢罪便是!”   众人听见他连孟廷辉的面子都不买,再听他这字字如箭的讽刺之言,一个个都不再言语。   谁知沈知书怒气犹然未泯,转身指着曹字雄冲众人道:“之前岷山遭袭,曹通判令宋之瑞领青州大营军马北上抗敌,救岷山大营于旦夕之间,却北戬大军于境外,此举在你们眼中当是大功一件,然此报传至京中,皇上连个赏字都没有!北戬犯我大平之境,已是辱我国威君面,却退北戬大军不过是臣子之责,未能侵其寸土寸壤,谁敢邀功于上?然而倘因你我一着不慎而致大军败没,那则是大罪!”   他抑了抑怒,又继续道:“狄念奉诏宣抚北三路、经略北面兵事,其统驭部下之严尔等可曾知之寸微?他庞幕纵是不被我斩,待带着那残粮食渣至狄念军前,亦是保不了这条命!建康、临淮二路押粮尚未出过这等谬误,我潮安何以如此不慎?今日便要让尔等明白,有我沈知书在潮安转运司一日,便没有敢短他狄念大军粮甲一分!” 派派小说论坛lalahuajing手打,转载请注明。 第一百二十七章 何以恋卿(上)   往日里这北境上短粮缺甲的事儿时而有之,寻常官员们并未将此事视与生死同重,今日听沈知书如此铿锵之言,一时都哑然不作声,再没人敢替庞幕开脱。但他这不服不奏便斩使司官员之举,又着实令人股粟胆寒。人皆以为就算是他,也当顾忌孟廷辉三分,怎会随随便便就论处当初孟廷辉亲手迁来潮安的人,谁知竟都盘算错了。才知沈知书这皇上亲臣的名头不是白领的,平日里纵是温文尔雅举止风流,但该狠绝的时候亦不会手软。   沈知书睨他们一眼,又道:“我知你们当中正有人琢磨着该要如何拟折子参劾我,不若晚些我替你们拟一道,你们只管连名签发入京便是,也免了你们要费劲心思审词度句。”   姜云忙退一步道:“下官们不敢。只是庞幕所守之三万石粮草遭火吞焚,而西面奉清路所计之粮甲尚未运来,我青州一带官居仓眼下亦凑不出这么多粮草,倘从别处另筹,恐不能及时押抵北面军前。”   沈知书冷着脸,“眼下才知此间利害?”见姜云低头,他才又道:“狄念宣抚司的札子前日才至,你们亦都阅过。岷山一战折兵甚多,狄念调庆州、汾州二营兵马至岷山,欲于十二日后拔营向北——到时候我军倘无粮草,谁来负这个罪责?”   姜云尴尬至极,只能默不出声,由他讽责。   曹字雄此时才终于开口,对沈知书道:“大人既已如此说了,可见是有什么办法了。”   沈知书沉眉片刻,方道:“算不得什么办法,眼下还不知能不能筹得来。你且派人去远近诸州的官仓筹粮,莫论能不能凑足三万石,先只管往北面运去。”   曹字雄点头,深叹一口气,“青州大营之前北援岷山,损兵之数未补,此事还需大人再报与宣抚司一知。”   沈知书站起身来,眉头紧皱,“建康路流寇阻道,临淮路那边的禁军难以大调,倘是宣抚司有它法,此番也不会连庆州的兵马都调往北面;你且去与宋之瑞说,让他再等些日子,待西面几路的兵马奉朝廷之令调来北境之后,我必即刻给他大营补兵添马。”   见曹字雄点头,他便又横眉一扫堂中站着的数人,再无多言,披过外袍走了出去。   严馥之回府之时,沈知书已在严府前院小厅中等了她大半日。天已近暮,院前紫茉莉夜来泛香,淡淡清甜之味直熏入心,令人刹然间有些许恍惚。   婢女入内朝沈知书禀了一禀,又将案上早已凉透的茶换了一盅,方退了出去。过了一阵儿,沈知书听得屋外又有脚步声响起,一步步轻慢拖萎,但立即站起身来,转身对向门口。一袭红裙如花儿一般地漫进厅来。映目便是一双明眸,配上两朵晃得人眼花的珠玉耳坠儿,直叫这厅中都因她而明亮了三分。   “府上人找来时我正与人约了在听戏,一时不好走开。”严馥之走两步到他身旁,伸手一揭案上茶盖,端起来饮了一口,“沈大人下回要来可得提前告知我一声,免得又像这次一样苦等半天。”   沈知书脸色一沉。北面战火纷飞,但青州城中的大户人家们仍以为这战事与己无关,纸醉金迷的日子也依旧在过,似是什么事儿也耽误不了他们享乐。   她捧着茶盅站了一会儿,才抬眼看他,“今日太阳可是从西边出来的?你竟会来找我。”   沈知书僵了僵,直截了当道:“我有事求你。”   “想来也应是如此。”她一撩裙,直坐了下去,神色有些意兴阑珊。   自打他去年奉诏回京述职、又以转运使一职重回潮安,他二人已有近半年的时间没有见过面。她自然是不会去找他的,而他也未主动登门造第来访过。今日他说来求她,她竟也不觉惊讶,倒令他有些怔迟起来。   厅中静了许久,严馥之才又淡淡开口:“我何德何能,有什么事儿能帮上沈大人?”   这一声沈大人登时让他回了神。   沈知书轻轻皱眉,仍是直接道:“找你借粮。”   她面无惊色,语气平静道:“要多少?”   他怔了下,没料到她连为什么都不问,口中迟疑道:“三万石。”   “好。”她唇间轻吐此字,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好像他问她借的只不过是她头上的一支钿钗。   沈知书一时间僵愣不能言。三万石并非小数,纵是她严家财大气粗,也不可能轻松拿得出这么多粮食来与他。   半晌,他终于走近她一步,眉皱愈紧,“你如何筹得来这么多粮?”   严馥之抬眸轻瞥他,“你只问我借粮,又何须管我如何筹这粮?到时我给你三万石便是。”   沈知书自是知道她的性子,却还是忍不住道:“你连个为什么都不问?”   她轻轻哼了一声,“你白日里在官衙大立杀威,沈大人的狠绝之名不过半日就传遍了这青州城,我何须再问为什么?无非是庞幕那个蠢人让朝廷才拨的粮草被火给烧了,才让你连身段都不顾了,跑来求我。”   他眼望着她一启一合的红唇,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但听着她那无所顾忌的言语,他脸色不由霁明些许,胸中因此事而起的阴霾也一扫而光。骂朝廷命官庞幕是蠢人,恐怕也只有她说得出这种话。   他低声道:“着人拿纸墨进来,我给你立借据。”   她听了,静坐片刻,然后蓦然起身,转头道:“不必了,想来你也不至于会赖我钱粮。”   他看不见她脸上的神色,便又敛眉道:“倘是此事成,我必拜表朝中,为你严家向皇上请功。”   她顿时侧过脸盯紧他,口中嗤了一声,极为不屑道:“我是图那捞什子功名?”说罢,便想也不想地转身往处走去。   沈知书望着她那火红的背影,心底突然一陷,当下大步上前,在她出门前一把捞过她的腰,搂她入怀。   严馥之一顿猛挣,却敌不过他的力道,当下便扬手去掴他。   他不躲,却是紧紧压住她,突然道:“你既不愿同我在一起,又何必对我这么好。”她气得浑身打颤,狠狠啐他道:“你给我滚!”   他抬手掐住她的下巴,叫她没法儿再骂,目光紧探进她眼底,冷声道:“我知你心中在担怕些什么,说到底,无非就是不信我三个字。”   她更是气极,浑身拼力挣扎,终叫他放开了手。   他撩袍转身,依旧是冷声道:“你且放心。我沈知书亦不是那种不要脸面的人,倘是你打定主意不肯许我一生一世,我往后也再不提这话。”   见他朝外走去,她才似瘫了一样地浑身一软,退跌进椅子里。好一个王八蛋!她在心中狠狠啐骂着,犹觉得不解气,又伸手拿过案上茶盅,连盖带碗地朝他背后用力扔砸了过去。   他不过刚走出厅门边上,听得身后门柱边忽起一身清裂巨响,皱眉转头之时就被那飞的碎瓷利片划破了脸。 派派小说论坛lalahuajing手打,转载请注明。 第一百二十八章 何以恋卿(中)   一见血,她就顿时灭了气。他显然是没料到这一切,半晌才慢慢伸手,摸了把脸上的血口,然后又眯起眼望向她。她一时有些发怔,又立马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他沈知书的这张脸令多少女子为之着迷,今次却遭她这般破了相,而她竟是殴伤朝廷命官,倘是他果真动怒,又将拿她怎样?   谁知他望她片刻,便撩袍蹲了下去,将撞碎在门柱上的茶碗瓷片一一拾了起来,叠搁在一边,然后扬眉道:“可解气了?”   他脸上的伤口犹在渗血,她看着顿觉心底一搐,咬牙起身走了过去,抽出的帕子来按上他脸侧,可又不敢太用力,只轻轻擦拭着那周围的血迹。   他就一动不动地站着,低眼盯着她。她被他盯得手抖,终了一把将帕子丢进他怀里,转身就要回去。可身子又被他从腰间一把搂了过去。这回她没挣扎,他的力道也轻,二人就这么相拥站着,半晌都没作声。   良久,他才轻微一叹,“你怕自己挡了我的仕途,又怕我毁了你的自在,但我岂会不知你的心意,你又岂能不知我的心意?”   她依旧不出声,紧抿着唇,撇眼看向一旁。   沈知书抬手扳过她的下巴,认真道:“我岂会怕被旁人参劾?倘是有你一句真心话,纵是被人道潮安漕司与重商有私,我亦不惧。”   她突然作色,咬牙道:“你少在我跟前扯皮,这些句酸话且留着去和旁的姑娘说罢。你沈家和皇上是什么关系,再怎样也不会拿你论罪,而我严家有如今这基业又是何等不易,我断不会因你几句虚言就真信了你。”他疾声道:“那便嫁与我。”   严馥之浑身一僵,眉眼间忽而起雾,却是冷笑道:“倒也行。待你何时不任这转运使了,你我才好说几句真心话。若想叫我眼下就为了你抛家舍业的,那你是在做春秋大梦。”   沈知书慢慢松开她,“就知你会说这话。”他转身,略微烦躁起来,“倘是我说,皇上已知你我二人之事,你又将如何?”   她仍旧冷笑:“你沈知书多年来风流轶事何曾少过?皇上就算知道,也不过当我是你流连花丛的一笔香帐罢了。”   他盯着她,心口涌气。   严馥之又道:“你也毋须一口一句心意,我这次借你三万石粮食,不是不求所报的。”   沈知书脸色发黑,“你要什么?”   她轻巧开口:“潮安北路提点茶马司先前所议官盐私卖一事。”   他一听,便明白了,顿时皱眉:“此事我不能允你。”   严馥之斜睨他:“允许商参贩官盐一事儿分明是你主议的,何故不能允我?”她见他欲开口,便又打断道:“我不要你做什么犯制的事儿,只要你将茶马司所定分例的五成许给严家便行。”   “严馥之,”他面色略恼,“你还真是会抓机会敛财。”   她眼眸清亮,“所以还望沈大人莫要再自作多情地以为我肯借你粮食乃是因为私情。”   他思忖半晌,方道:“允你。但此事必得奏与皇上知晓。”   “随你。”她毫不在意,“与你向皇上替严家请功相比,不若请皇上予严家点正经好处。”   沈知书一时间竟险些辨不清,她这毫不将他放在心上的神色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立在那里僵了半天,才低声道:“好。”然后望她一眼,又谄媚道:“既如此,我便等着你严家的粮了。待西面奉清路所调粮甲运到之后,我必如数还你严家。”   严馥之挥袖一指厅门,“好走不送。”   他二话不说,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她见他走得如此利落,脸顿时就垮了下来。心中直冷笑。什么狗屁心意,倘是有半分心意,何至于回青州半年都不来找她一次,此次还不是因有事求她才来?又暗下恨起自己来。怎的如此没出息,纵是知道他是这脾性,也实不忍心驳他所求,甚至白日里在外面的时候就已在琢磨这粮草一事,便是他今夜未来求她,只怕她也将捡日使人去他使司衙门送粮罢!门柱边上那叠瓷盅碎片棱角锋利,看得她眼角阵阵发酸。   屋外夜风卷尘而起,顺着他的瘦长身影一路嘶啸而去。   沈知书脊骨僵寒,走着走着,便冷了脸。当初他回京述职前,她是多么决绝且不留情面,直称不肯随他回京,亦不愿他而委屈了自己丝毫。他非厚颜之人,纵是再回青州,又岂能像泼皮赖户一般地再去对她纠缠不休?她的家世地位与他不衬,他自是知道。而他今夜来她府上,又岂会就只是为了要借这粮食。想青州一带重商夫贾非她严家一个,他还不能问旁人去借粮了?无非是想拿这借粮之机,替她严家向皇上请功,倘是皇上有心,说不定严家还能得个封赠赏秩。但她又哪里在乎?罢罢,无论他心意如何,她横竖都不会受。他往后何苦还要再讨这没趣儿?   岷山脚下的夜风更是凛冽。   新筑大营之外火把簇亮,一纵亮甲骏马口中衔枚,顺道缓缓行入大营南门。其后人马之阵层起如潮,一片片甲胄冷光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寒戾。   有小校在营道上飞速奔跑,待至中军之前才停下,喘着气在行猿外高声道:“报——!”   帐帘被人从里面掀起来,宋之瑞走了出来。   小校立即呈上军牌,飞快道:“报,北三路宣抚使、左监门卫将军狄念之部已抵大营之南!”   宋之瑞脸色大晴,“狄将军何在?”   宋之瑞挥手遣退小校,自己反身去牵马,然后一跃而上,朝大营南门驰去。才至城营南墙,就见远处黑马银甲之人立于道旁,一杆长枪横在臂中。   他微微笑起来,缓缓催马过去相迎,尚隔着数丈的距离便高声叫:“狄将军!”   狄念闻声转头,在夜色中辨了片刻才认出是宋之瑞,当下也含笑道:“宋将军。”随即策马过去,又道:“本计于明晨到的,谁料路上赶得快了些,竟在夜里就到了,有劳宋将军部下迎我人马入营。”   早先随孟廷辉来潮安平乱那次,他与宋之瑞就已相识,更知道这个出身青州大营的中年男子实是军中良将,而二人那次在柳旗城外大剿乱军配合得又是极好,所以今次得知曹字雄自青州派宋之瑞领军北上援岷后,他便打定了主意要将宋之瑞暂留麾下,以助大军北上诸事。   宋之瑞遣人去接手监军入营一事,又对狄念笑道:“狄将军此言非折煞末将不可。前日罗必韬将军领着庆州二万人马才抵大营,末将是真没想到狄将军之部竟能这么快就从汾州赶赴此处。”   狄念驭马入营,眉眼暗了些,口中道:“皇上君令在前,军中谁敢拖步不进?大战所耗甚巨,拖一日便是给万民添一日难,我等自当是能快便快些。” 派派小说论坛lalahuajing手打,转载请注明。 第一百二十九章 何以恋卿(下)   宋之瑞一路将狄念迎入中军的辕内,又命人去请罗必韬来,这才又道:“本以为狄将军坐镇汾州,建康路流寇未平,应当会派麾下他将来岷山,没想到将军竟是亲自领兵前来。”   狄念简短道:“北事为大。”   皇上的旨意他看得明白。只有北境无忧,国中诸路才能无虞。与建康路的中宛遗寇相比,这次来势汹汹的北戬大军才更需为患。宋之瑞之前虽率军勉力却北戬大军于岷山以北,可这远远不足以达到皇上所期,枢府札子中写得清清楚楚,要他将北戬数万大军尽数逼回金峡关之内,如此才算无过。此令虽严,但他却能理解朝廷的意图。   等罗必韬来时,狄念负手问宋之瑞道:“之前南下奇袭岷山大营的北戬大军有多少人马?”   宋之瑞道:“约莫有三万余人。”   狄念思虑了下,“眼下残部还余多少?”   宋之瑞皱眉:“一万八千人,退屯于岷山北面。”   狄念冷笑道:“如此看来,之前后部北面房竟然被这些北戬蛮子给糊弄住了,北戬在境上的裁军之举定是虚张声势。”   宋之瑞叹了一声,道:“倘是之前董大人未调岷山大营二马人马向西,末将麾下此次也不会损兵若此。”   “你且放心,”狄念紧眉道:“此番我大平必将从北戬手里讨回这公道!”   说话间,罗必韬已撩帐从外面进来,当下向狄念与宋之再行过礼,道:“不知狄将军今夜就到,末将倒睡得早了。”   “无碍。”狄念听说过这个庆州骁将的粗爽性子,当下笑道:“按理说,二位将军皆比狄某年长,在禁军中的年份也比狄某长许多。狄某今日忝为北三路宣抚使,实赖今上殊信,然一旦拔军北上,倘有寸功,某必不敢占二位将军之劳,势必将与二位将军同功同过,如此方不枉你我同袍一场。”   这番话说得二人动容,宋之瑞更是道:“末将之前与狄将军共平柳旗哗变之乱,已知将军为人,此番能与将军比肩抗敌,当是人生一大幸事。狄将军出身三衙,殿前司侍卫亲军马中人皆仰将军之名,今日能得将军经略北事,我等亦必唯将军马首是瞻。”   狄念自然知道,此番出镇北面能得边路禁军所敬并非仅因他是皇上亲封的宣抚使,更因他是已殁武国公的继嗣,才使得这些比他资历深的禁军将军们甘愿听他差遣。既如此,他又如何能负这皇恩、负这狄姓、负这数万万大平禁军!   宋之瑞转身走去帐中悬挂着的巨大兵防图前,道:“依末将之见,最好待粮甲备齐,便发三万人马向北出岷山,速围北戬大军屯营。”   罗必韬想了想,挑眉道:“宋将军的意思是?”   宋之瑞看二人一眼,“他北戬倘要这一万八千人马,必得从别处分兵来救,而最近便是亭州一处。倘是北戬抽调围攻亭州的兵马向东,则亭州之围可解,而我军守部可趋势北上入其边境;倘是北戬不动亭州人马,则我便攻他这一万八千人马。北戬之前与宋将军之部一役已输近半,此番见我三万大军齐发,必不敢留此为战,倘是他逃往金峡关,则我便分军往西,与亭州守部共剿北戬西面大军。”   狄念凝神细想,道:“这声东击西之计是北戬惯用的伎俩,此番恐怕不会上这当。屯于岷山背面的北戬大军不过一万八千人,可却迟迟不退,想必是在等后面的援军,倘是我军围攻不利,待其援军一到,势必会成胶着之势,到时胜负亦难断矣。”   罗必韬点头,“狄将军所言甚是,将军有何高见?”   狄念走近宋之瑞,抬手按在地图上的亭州,道:“若依我见,则直接发一万人马往亭州。北戬西面大军围攻亭州,本就是调虎离山之计,亭州在其并无可取之利,倘见我又从岷山调兵去亭州,则或会退守关内,或会向东与岷山北面屯营合军一处。到时我大军兵分两处,岷山大营守而不动,调去亭州的一万人马则转向往北,”他手指挪上去,轻轻一敲,“去断它北戬粮道。”   “甚妙!”罗必韬口中大赞,“倘是岷山背面的粮道一断,何愁他北戬屯于岷山之北的大军不为我所剿?”   狄念低声又道:“倘是围攻亭州的北戬大军不为所动,我便让临淮路那边发兵直犯其边境梓州,扰它个不宁,同时待我西面诸路禁军调兵,一旦大军抵赴,则举倾境之兵力直压北戬大军,逼其回关。”   宋之瑞也微笑着点头,“将军确是比末将想得周道。”他停了停,目光瞥至建康路一带,神色又有些凝重,道:“偏偏建康路在此时起了寇祸,倘是建康路用来剿寇的那数万禁军能为我所调,又何至于如此被动?”   狄念亦皱起了眉,“朝廷已出檄文招讨赋寇,天下人必会得而诛之。我自汾州来此之前,已命郭铭再发兵马南下扫寇,三日会付我一报。然彼流寇与北戬虎狼之军相比亦不足为患,待北事平,其寇祸亦将自亡矣。”   京中夜里亦不平静。   女子进士科礼部试白日里放榜,满城皆是喜庆之气,这最后一次女子进士科的殿试自然也是格外受人瞩目,一时间京中百姓们竟都忘了那千里之外的北境烽火。   礼部诸事毕,已过亥时。   沈知礼正在案前收付书匣,弯腰时,衣间忽然掉出一样东西来。她拾起来,见是狄念在大婚之夜时送她的那一片薄薄的小桃木,心口不由一紧。已有近二十日未曾听见北面有何消息传来。亦不见有家信随驿马驰回京来。桃木片上的细红绳已被磨断了,她握在掌中仔细打量,才觉出这木片之前在他手中不知藏了多久。   案上的烛光晃了一晃,细烟轻渺。恍恍忆起,那一看初见他时亦是这样一个春夜。哥哥同太子去西都遂阳办差,回来时身边竟又多了一个少年。他一见她,就挪不开眼,直待被她瞪了几眼后,才尴尬地搓了搓手。往后这日子里就总也少不了这一人。入殿前侍卫班,入禁军,入三衙马军中最为翘楚的神卫军。连母亲都说,狄念这孩子天生就是从军的料。   夏天时他与哥哥去骑射,她盯着他手中那把鎏金长弓发疾,他便大汗淋漓地跑来,傻傻地冲她说,知礼,这弓是我娘给我的……我、我以后一定送你一把比这更好的弓。   在军中时而得了什么新鲜玩意儿,也会跑来拿给她瞧,知礼,你看这个好不好?我送给你好不好?   有一次禁军骑演时,旁人不小心伤了他;他右胸前血清渗甲,她瞧见了,却没心没肺地笑他道,谁叫你武艺不精?他竟也跟着笑,浓眉在阳光下扬得很高,知礼,你笑起来真好看,我真爱看你笑。   知礼、知礼、知礼……   知礼,我是多么的爱你。   知礼,你信我,我一定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这些回忆突然就这样从脑海深处层涌而出,不带丝毫预示地来叩她的心房。她蓦地落下泪来。继而哭得泣不成声。 派派小说论坛lalahuajing手打,转载请注明。 第一百三十章 兴亡(上)   孟廷辉从枢府出来时,就见沈知礼拢袖站在不远处的朱漆柱子下。   夜这么黑,她一个人不知在那里等了有多久,连脑后高髻上都挂了露。北面烽火连境,京中殿前司之前随狄念并去北面重编禁军的将校们眼下亦都留在北三路,因而枢府之外的御街一侧经常能看见这些将校们府上的人成夜成夜地在这里候着,就为了看看有没有驿马从北面送回报来,也好在第一时间知晓北面军情如何。   只有狄府上是从不见人的。沈知礼身为朝官,自然不会允许府上的下人与旁人一样做这种事。然而此番北境军前已有二十多日未传报回京,沈知书在潮安北路转运司不奏而斩朝廷命官的事亦在朝中受到弹劾,想来沈知礼这段日子里过得亦不是滋味,今夜是忍不住了,才来枢府这边的罢。   孟廷辉朝她走了过去,轻声唤道:“沈大人。”   沈知礼闻声转身,脸色微微有些白,语气却是平常:“听人说你近日来连宿院中,我今夜恰巧路过,便来看看你。”   孟廷辉微笑道:“今日礼部那边也忙到很晚罢?”   “今岁女子进士科倒没几个出彩的。”她答道,眼神瞥过去,“不比你们军国大事来得紧要。”   孟廷辉迟疑了下,才道:“你也知,此间事情按例我是没法儿与你详言的。更何况北面是真的已有二十多日未传消息回来,并非是皇上特意不叫外朝众人知晓……”   沈知礼淡淡一笑,打断她道:“你误会我了。我岂是那不懂规矩的人?今夜本就不是来问你这些的。”   说着,她从怀里摸出那片薄薄的桃木,递过去道:“此物可是你们潮安特有的玩意儿?”   孟廷辉一眼就认出那是曾在狄念手中见过的东西,便点了点头。   沈知礼合上手心,垂眼轻声道:“多谢你。”   这一个谢字可谓内蕴千情,顿时叫孟廷辉怔惶起来,半晌才低声道:“我……有一事需让你明白。”   可沈知礼却摇了摇头,“不必说了。”   孟廷辉轻轻蹙眉。   沈知礼静静地望了她一会儿,忽道:“我不是傻子。”她微微顿了下,紧接道:“狄念临去北境前,曾与我说起当初请你代为问我心意,还有你本就知道他打算求旨赐婚一事。”   孟廷辉胸口酸涩难当。   她半侧过身子,又道:“有些事儿,纵是当时急得顾不得细想,但回过头来再看,也多少能瞧出些端倪来。”   孟廷辉一下子红了眼眶,喃喃道:“我对不住你。”   “没什么对不住的。”沈知礼竟是笑了笑,“否则,我也不会特意来谢你。”   她虽说得如此坦然,但孟廷辉心中却是万分难受。纵然从沈知礼的语气中听出她眼下对狄念已生情意,但自己又如何能真的就此饶恕了自己从前的所作所为。然而过去的事情没法儿弥补,她只望将来能得机会,可以好好补偿一番沈知礼。   想着,她又忆起沈知礼上回在宫宴上说的话来,便问道:“狄将军既已奉诏久留北面,你何不请旨出边,去与狄将军一处?”   沈知礼脸色一淡,“此一时,彼一进也。眼下狄念宣抚三路、经略北事,手握重兵、掌攥大权,皇上何其心冷,私情一向不足以乱国事,必会将我扣在京中,以防狄念军前生变,而我又岂敢去求皇上要我出边?”   她轻轻一叹,又道:“何况依狄念的性子,必不肯坐镇司衙而使属将陷阵力战,定要亲身率军北上方不负男儿热血之志。我纵是去了北面,多也不过是在汾州的宣抚司待着,见又见不着他,何苦为之?就盼这北事能早了,而他能平平安安地回来,我便心慰了。”   孟廷辉在旁安慰道:“你放心,狄将军吉人自有天相。必不会有事。而我大平禁军数众骁悍,纵是它北戬举倾国之兵来犯,也不能占得尺寸之利。”   沈知礼知道她是故意说得轻松好听,当下也就笑了笑,“夜已深,我也不多扰你了,且记着身子,莫要太操劳了。”   孟廷辉正要点头,可御街东向却传来一阵骏马轻蹄声,渐渐地由小到大,直待那马儿一路驰入昏黄光影里,她才看清马上那穿了驿服的男子。   沈知礼在她身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马未停,驿兵便冲身跳了下来,大步往枢府而去。   孟廷辉想也未想便转身,匆匆行了两步,才想起沈知礼,回头望她,就见她神色期艾,人定定地立在那里。她眼角忽而又一潮,张了张嘴。   可沈知礼却轻笑着冲她挥手:“我知这报是要先送进禁中叫皇上阅的,你快些去罢。”   孟廷辉见她不像要回的样子,有些急道:“你且回府去歇着,待一得空,我便遣人去狄府给你报个消息。”   见沈知礼轻轻点头,她才又飞快地往院里走去,临了又回眸远望一眼,却见沈知礼犹自站着未动的身影。   枢府一屋子人没有人一喝宿,此时闻北报至,登时忙碌起来。孟廷辉进去时,军报已被送往睿思殿去了,方恺几人亦皆起身披袍,看样子是要入觐。   她叫过那个驿兵,问道:“如何?”   驿兵抹了一把额上的灰汗,嘿嘿笑着道:“北境大捷!”   她心口一颤,“当真!”   驿兵虽不知这捷报的内容,可却仍是笃定地点头,“从北境一路都没过铺的快马红旗军报,还能有假!”   说话间江平已走了过来,“孟丫头真个儿啰嗦,快些走罢!”   孟廷辉老实地转过身出门,同几人飞快地往睿思殿行去,一路上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进了睿思殿,众人与皇上见过礼,才接了报来仔细一阅。   五月十七日,宋之瑞一万兵马进亭州;十九日,北戬大军围亭州之部退走至岷山;二十三日,北戬援军至,三部合师于岷山之北;二十七日,宋之瑞率军出亭州,断敌粮道于金峡关口,是夜罗必韬领兵北犯其营,纵火其仓。六月一日,临淮路韩澎率二万五千兵马北上围梓州。六月四日,狄念大军攻剿敌岷山大营,背戬大军不得寸粮、兵疲马乏,披白而降之;十日,韩澎下梓州。狄念遂令罗必韬、宋之瑞二部北上据金峡关口之东西,以韩澎为先讨使,令出军击睴州。   果真是大捷!孟廷辉心笑眼开,低着头抿起唇。   自北戬引兵犯境至今已逾三个多月,北面终于传回了第一份捷报,且这份捷报的份量又是如此之重,足以令久忧于北事的枢府众人放下心来。   她来不及往后看,便先悄悄回头唤过一个小黄门,令其赶紧去御街外找沈知礼报一声。再朝殿上望去时,却看见英寡脸上并无一点捷胜喜色。她连忙低头,这才发现这并非仅是北境捷报。亦是建康路剿寇大败的军报。 派派小说论坛lalahuajing手打,转载请注明。 正文 章一三一 兴亡(中)   郭铭、赵平空二人奉狄念之令、分率数万禁军南下舒州剿寇,却连连吃败于流窜飞快的贼寇,非但未能剿灭这支寇军,反倒让其顺着建康路一路流入临淮、潮安两路南面山林一带,甚至下面的成府路亦有寇军出没。   江平当初所言确是不虚,这些前朝遗寇看似毫无章法,然一旦未能将其即刻剿灭,其流窜壮大之势便如滚雪球似的,一日数倍在涨。   之前建康路流寇阻道、令禁军粮甲不得北上,已是给北境添了十分压力,此番潮安、临淮二路南面亦有贼寇起兵,一旦断了三路互通之道,北境上的近十万大军便只能依着东西两面诸路绕道运送粮甲,绝对是无法与北戬大军持久相扰的。   况且郭、赵二部已有数万禁军被寇军拖滞,偿是再投入兵力剿寇,只怕北境上刚得了的这点胜势亦会保不住。   孟廷辉看清楚后,心一下子就凉透了。   殿上众人亦都是先喜后惊,继而拧起了眉头。   英寡在前起身,捏起案上一本折子,冲下道:“狄念密奏,韩澎既破梓州、进击晖州未三日,北戬朝中便有令至军前,使其统军大将、宣徽北院使赵回伏服求和。   她又一惊,周围诸人亦是面面相觑。   虽是军报中未提及的事情,但皇上既然肯让二府知晓狄念密奏之事,想必是想听听二府之议。   安茂林率先道:“臣以为不如顺其之请,二军议和。如此北境战火可止,朝廷只需注力于剿寇一事,而禁军主力更是可以疾速调往剿寇。倘是寇祸大犯不止,臣恐后患不治。”   江平却极恼怒,大声道:“怎可如此便宜了那北戬!它遣使来朝议裁军减岁,又出尔反尔犯我边境,此番吃了败仗,转脸就又要求和?这天下岂是它北戬说了算的!”   英寡目光转旋,看向方恺眉头深深拧在一处,半晌才道:“臣恐北戬计多善诈,此番打着求和的幌子,不知背地里又在筹谋着什么。”   然而中书诸臣却是不肯放弃这议和的机会,叶适急着出列道:“陛下,北境大战方三个月,朝廷军备粮草便已出十一,倘是北事能得稍止,则是民之幸矣。”   古钦则道:“陛下,年初时北戬遣使议同裁军减岁诸事,因陛下仁圣乃允其请;今北戬大败而求和,何不就此机会大加罗贡、使其重立臣纳岁之书?当此北境大捷之机,便是使其年纳二、三十万钱帛亦不多矣。倘错过此机,臣恐往后难再求矣。”   几位老臣说得皆有道理,然而他却一字不语,将手中折子捏得更紧。   她见状,蹙眉道:“陛下,二府之议皆有理。眼下寇祸不止,北境虽一时得胜,然绝难持长久之计;朝廷当务之急乃是将流寇尽数剿灭,如此方能还边路之安宁。此番倘能使北境二军议和,则国中流寇之事必得清矣。然北戬豺狼之心不可不防,臣以为不若遣使至北境军前,详作与其议和之态,邀以百十万岁贡之数,则其必不应矣;两边和使倘不能议同,必得留于军前、复走还惊以咨上意,如此奏旨往复数次,则北境可得二、三月不起战事。朝廷即可趁此时机大举调兵南下剿寇,一旦事成,则不需再忧北戬之心,无论战否,我大平必能大展手脚,逼其降伏。”   她这计议可谓足备,既顾及了枢府不肯屈软的态度,又考虑到了中书主和的想法,使二府之间因此事而略有剑拔弩张之感的气氛顿时消了大半。   但他脸色却依旧没变,只是望了望她,就又转眼看向古钦,道:“狄念奏言,北戬请派文臣出边谘议和事,以防军前生变。   这倒是令殿上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   古钦想了一想,才道:“二军对垒多时,倘以两国主帅互议和事,怕是难保不会又起摩擦,北戬此请确也在理。”   英寡略微沉眉,冲他吩咐道:“从朝中两制以上文臣中择一人出边,便按孟廷辉先前所计,至金峡关外与北戬邀以百十万钱帛岁贡,图缓北境战事。”   古钦低声一应,抬头时,目光便朝她打探过来。   中书其他人亦纷纷转头望向她。   孟廷辉波澜不惊地站在最后,坦然迎视他们的目光。   这些目光中的深意令她万分熟悉,脑中不由自主地就回忆起那一年柳旗禁军哗变之时,同样是在这睿思殿上,同样是这样的目光。   枢府这边也是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当下纷纷皱起了眉头。   然而还没待众人开口,英寡便一扔手中奏章,冷着脸斩钉截铁道:“她不行!”   古钦低头道:“陛下,朝中两制以上文臣中凡涉军务者唯孟廷辉一人而已,且孟廷辉又有当年北上平乱的功绩,在军前亦能与禁军诸将互为所通。孟廷辉才足智多,此计既为她所出,何不由她亲上北境促此计成?至金峡关需由潮安北上,孟廷辉出身潮安,倘有急情,势必比旁人来得更为便宜。   中书其他人纷纷附和。   她轻轻垂眼,将汗湿的手心在官服一侧擦了擦。   其实早在方才提议时就已料到,倘从朝中派人出边议和,想来二府是一定会选自己的。   中书的理由自不必说,论军务论资力,朝中文臣怕是没人比她更适合去军前与敌国议和了;而枢府老将们亦是亲眼目睹过她当日是如何讽言赵回的,相比对她出使北境定是信心十足的。   果然,方恺没过多久便上前道:“陛下,当初柳旗禁军哗变何等竦人,孟廷辉人赴乱军城中亦能不畏不惧、不负皇命,此番北境之险不如当年柳旗,而孟廷辉比当年知事成熟得多,想来必能不辱国体、不负君思。”   英寡眼底怒意层叠,语气颇重道:“朕方才说了,她不行!”他不耐烦地踱了几步,又盯向古钦与方恺:“此番北赴军前不是儿戏,岂能让她去!”   孟廷辉心口一下跳得比一下快。   想来他是在担心她的安危。   可他表现得如此明显,却让她愈发紧张起来。   她清清嗓子,终于出声:“今夜已晚,诸位大人、将军们都已是连夜未曾好好歇过了,眼下议事恐有疏误,不若明日再决,陛下以为如何?”   “退殿。”他想也不想便道,语气极是不善。   众人无奈,只得一一退了出去。   她欲留下与他说几句话,谁知他却背过身道:“你也退下。”   她听得出他语气中的疏冷,心想怕是北面的这些乱事儿让他过于疲累,不由噤声,悄悄地随人退了出去。   初夏夜风微凉,一触颊面,顿时令人清醒了不少。   潮安北路,怎的这次又是潮安北路?   她迈步下阶,可脑中不停地滚过自她入枢府后发生的这些事儿。   正旦大朝会、北使、寇祸、外乱、议和……   恍然间她的脚步突然一停。   心里飞快闪过一念,捕捉不及便已消弭无踪。   然而脑中却又浮现出来一个人的名字,久而不褪。 |派派小说论坛Aleesa手打,转载请注明| 正文 章一三二 兴亡(下)   孟廷辉走至宫城外北角处的昭文馆时,毫不意外地看见里间阁子中还亮着灯烛。   门未落闩,她便径自推开走了进去。   尹清在案前瞧见她的那一刹那,脸上也毫无惊讶之色,好像她在这等夜深之时来到这里是多么理所当然的一件事。   孟廷辉找了一处自己坐了下来,然后四下将这阁子打量了一番。   早先她也曾直过史馆,知道修史时夜宿馆中极常见的事,因而才一路找到这里来。   尹清搁下手中的笔,抬眼看向她逆光的脸,“孟大人来找下官何事?”   她直截了当道:“你是谁?”   他低眼,重新拿起笔,没有回答她的话。   她脸色平静,又问:“你知道我的身世,是不是?”   他一丝不苟地在卷簿上标注着蝇头小字,似是听不见她的声音。   她注视了他一会儿,忽又道:“我与前朝中宛孟氏,可有关系?”   尹清这时才又抬起头,双眼中终于起了丝波澜,嘴角淡淡一勾,“孟大人果然不是寻常女子。”   孟廷辉的脸色霎然一变。   他的目光有如细沙中的流光,亮而深邃,抬手从一旁的史册中翻出一本来,递向她。   她接过,翻开放眼一扫,眼底光凝。   自然都是些她从前看过的东西,只是何曾想过,这史卷中所记人事,竟会同她有关。   良久,她抬眼,声音略微沙哑:“你是谁?”   尹清敛目,轻声慢道:“先父曾是前朝中宛皇子,已殁郑国公孟昊府上的清客。”   原来如此。   孟廷辉一把甩下手中史卷,道:“人都早已死了,我何以信你?”   他轻浅地笑,“我是无以为信,但既然如此,孟大人又为何要来找我?”   这笑有如利刃剜肤,令她嘴角都开始发颤。   他逐渐泯去笑意,“原以为无论如何大人也不会自察此事,却不料大人竟这么快就来找我。”   孟廷辉脸色清冷,“本是从没想过的,但你令我感到疑忌已有多时。从前我不知你为何帮我却不求所报,可自从左秋容告诉我你并非长于潮安北路后,我才明白,你分明就是冲着我来的。”她淡一牵唇,看他道:“你倘想蔽身不为人知,亦非难事,可你却有意叫我觉察到你对我的态度与旁人不同,是以要处处吸引我的注意。回头忆起你的那些举动,皆像是你早就对我了如指掌一般。你欲帮我上位,却丝毫不求所报,这又岂像是有寻常心思的人?你使自己出身潮安,无非是给自己留条后路,倘不能留在朝中,也能让我将你迁往潮安北路。”   他听得专神,目光在他脸上旋而不去。   “当时我虽隐约觉察出你是冲我来的,可又实不知你究竟要从我这里图些什么。”她继续轻声道,“直到此次北戬兵败求和。”   尹清一下子扬眉,眼底色深。   孟廷辉脸上微露疲色,“倘是北戬果真是想侵地掠城,何不直接兵犯建康路?建康路寇祸重矣,倘遭北戬大军来袭,必不能像潮安北路一样防守万全。除非北戬另有所图,才会舍建康而犯潮安。”她的目光探向他,“纵是此番北戬并未兵败,亦会于潮安止兵提请议和,我说得可对?”   他点头,“对。”   她忽而笑了笑,“要文臣北上潮安,其意是在耍我,而非是要议和,我说得可对?”   他依旧点头,“亦对。”   她被徐亭压得抬不起头时,恰遇他来助她,而她一朝上位得势、甫入枢府参豫军务,便逢北戬遣使来朝,而后建康路贼寇生事,北戬又举兵犯境,潮安一战兵败求和,偏要朝廷派文臣往议和事。   而她,恰恰又姓孟。   实在是过于巧合,巧合得让她不胡思乱想都不成。   心虽生疑,可却还不敢这般笃定,夜访昭文馆不过是想要试着一问,谁知,竟然毫不否拒地一概俱认。   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既是想要她出使潮安北境,早也好晚也罢,此事将来必会有人与她说,他自然没有矢口否认的必要。   她蹙眉又问:“可若是朝廷不派我出使北境,你们又将如何?”   他微微眯眼道:“自然是继续打,然后再图别策。”   孟廷辉面色如霜,许久又道:“你们与北戬互为勾通,借其兵马行此乱事,要给北戬什么好处?”   尹清答得坦然:“倘能复国,则割所占州土三分之一与北戬。”   她闭了闭眼,“此番我若出使北境,你们必定是不打算再让我回京了,对不对?”   尹清沉默片刻,忽而起身走至她身前,一撩袍,单膝跪了下去。   “大人本是前朝贵胄,当年郑国公本是无罪,可平王却尽诛孟氏全宗,此乃大人亡国破家之仇,不可不报。”他低着头,一字字慢慢地说道,“二十年来北地诸路人心浮动,一朝得知我中宛皇嗣存在,响附复国者何其多也。大人此去北境,自有专人将大人从金峡关接到舒州,到时称帝复国之业,全听大人裁决。”   她轻望着他,“算下来你比我还小一岁,何故会对此事如此尽心致力?”   他眉头皱起来,“当年平王尽诛孟氏,郑国公国府上下皆为皇城司官兵所杀,先父亦不能勉。大平皇室于我亦有亡父破家之仇。”   孟廷辉静了半晌,目光渐凛,“说到底,不论是否由我出使北境,北面都断无止战可能,是不是?”   他毫不犹豫地点了下头。   二十年来的数千个日夜,多少人殚精竭虑忍辱负重,所图不过这一刻,又怎可能轻言放弃。   她道:“既如此,我定会竭力说服朝中上下,由我出使北境。”   尹清慢慢站了起来,却道:“大人自始自终未问我是如何知晓大人身世的,也自始自终未有迟疑惊诧之情。大人竟也不好奇自己当年是如何被人送去潮安的?”   她舒眉,“有甚么好问的?不过是孟氏被冤、全宗被诛,而我却成了漏网之鱼,侥幸活到了今日。至于我当年是如何去了潮安,纵是知道了又能如何?”她看向他的眼神中有些嘲意,“更何况,挨到现如今这剑拔弩张的份儿上,即便是你们寻错了人,而我并非是孟昊的亲生女儿,只怕你们也顾不得在乎了。”   他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可看见她这副沉淡的神色,终是什么也没说。   本以为一旦得知这些事情,她定然会大惊失色,谁知她却从头到尾都是如此镇定。   许久,她才挪动了一下身子,声音愈发低下去:“朝中可就只你一人知晓我的身世?”   尹清皱着眉点头。   她沉吟少许,道:“我知你们图策已久,盼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造此乱势。此番诱我往赴舒州,想必是要将这前朝遗嗣之名大肆张告天下,以正复国之名,而广招前朝遗老旧族。你们欲令我称帝,也不外乎是想要师出有名罢了。”   他听得脸色有些发僵,“大人身为孟公之女,岂会不愿报此国破家亡之仇?”   她弯了弯唇,但眼中却是一点笑意都无:“亡国破家之仇固不可忘,但我亦非受人摆布之辈。我虽允你出使北境,却也要你允我一事,方能成此称帝复国大业。”   “何事?”尹清问道,语气透着些许迟疑。   孟廷辉抬眼看向他,“在我离京之后,非得我令,不得将我身世一事大白于朝中天下。”她稍稍一停,垂睫又道:“尤其不能让皇上知道。” |派派小说论坛Aleesa手打,转载请注明| 正文 章一三三 轻别离(上)   尹清微微点头,“我本也没打算在朝中掀这一出浪。大人一日未到舒州,此事便一日不可告白于朝中。倘让皇上知晓,以其手段雷霆之势,必不能容大人存活于世。”   她眼中忽而透出些光,转而又逝,口中淡道:“是啊。”   外面天边露白,晨曦淡扫窗橼,有鸟儿轻鸣的声音偶尔传来。   孟廷辉起身,伸手捻熄了灯烛细苗,道:“时已不早,怕枢府会有人四处寻我,我先走一步。”   尹清注视着她,良久才又拾笔,重新摊开一张纸。   外面晨风极是冷冽,远天青白云雾一片混沌,半盏银月尚未褪去,依旧挂在殿角斜处。   她走着,浑身上下止不住地发冷。   足下好似是柔软云端,一步一空,人像是一不小心就会栽下去。   不是不惊,不是不疑,只是惊疑亦无用。   自幼便想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却不想有朝一日竟会从天而降这一脉血海深仇来。   她不敢肯定自己真是这等身世,可是她肯定与否,都已不重要。   那些亡国之恨破家之仇,那一杆杆银枪一簇簇利箭,浑然拼就成一张遮天蔽日的大网,精准地朝她罩下来,令她避也避不开。   北地那数万前朝遗民所聚之由,不过就是她这一个前朝皇嗣的名号。   是与不是,根本不是她眼下能自己说了算的。   可这世间又哪有什么对错爱恨是真让人一语能了的。   她自有孤苦,每每夜深人静时总渴望能像别的孩童一般依偎着父母,汲取那一点点温暖。   但她此生中最刻骨铭心的一次温暖,就是那一年的那一夜,那个少年宽阔有力的怀抱。   ……若吾身可济民,吾不所惜也。   北境烽火流寇致使多少人妻离子散,又有多少个孩童如同她当年一样永失父母、再无可依可靠之人?为了报这一场亡国破家之仇,可真的值得赔上这万万百姓们的苦乐悲欢?   他的父王诛杀了她的父母她的宗亲,可她却因年少时那一个温暖的怀抱而从此万劫不复地爱上了他。   心甘情愿的伏在他脚下,不计所报地为他付出,无论做什么、无论怎么做,她都绝无怨悔。   哪怕将来有一日让她去死,她亦不会后悔。   这是多么的讽刺。   那一夜雪山温泉中他的话字字彻骨,在这初夏清风中于她耳侧翻荡不休。   ……我若动情,天地可鉴,江山天下是为证。   恍惚间又想起夜里沈知礼才说过的话,皇上何其心冷,私情一向不足以乱国事。   只不知当此大乱之际,倘是他知道了她的身世,是要顾他的江山天下,还是要顾她?   她的心口麻麻的。   他是她的明主,更是这天下百姓们的明主,她不愿与这江山天下,去争这一个他。   从前的她为了他和他的天下,做什么都甘愿。   可这天下亦是百姓万民的天下,如今倘为百姓计,她又如何不能再心甘情愿地成全他一次?   ……若她身可济民,她亦不所惜也。   金阳光芒自云缝中四射而出之时,她恰已走向睿思殿阶前。   外面候着的宫人看见她来,忙过来相迎问礼。   她问人:“皇上可是起身了?”   宫人低头答:“皇上一夜未寝,也没人敢去打扰。”   她点点头,也不着人通禀,便径自上阶去叩殿门,在外道:“臣孟廷辉求见陛下。”   里面久无应声,她便兀自推开殿门走了进去。   他在御案旁的矮榻上斜靠着,手中握着一本奏章,双眸却是微微闭起,眉间一片疲态。   她关门的声音有些大,一下便令他警醒过来。   他触目望见她在朝阳下的笑脸,眉间深褶才平展了些,低声道:“不经通传就私自入觐,谁给你的胆子?”   她朝他走过去,微微抿了唇,竟是直通通地在他身前跪了下来,垂首道:“陛下,臣欲出使北境以谘和事。”   他凝眸打量她,随后便是一声低喝:“你给朕出去!”   她纹丝不动,轻声道:“陛下倘不允臣,臣便跪着不起了。”   他蓦地撑身坐起来,周身全是怒意,冷冷道:“孟廷辉,你不要逼朕。”   “臣没有逼陛下。”她抬眼望他,眸底清亮无暇,“眼下若要平北地安宁,必得暂缓北事而剿灭流寇;为国为民计,朝中非派文臣出使北境不可。臣忝列二府,岂能寝其位而不治其事?古相、方将军所言皆是,朝中别无文臣能比臣更适合出使潮安北境。陛下不允此议,无非是怕臣于北境之上有个万一;可金峡关如今为我军所掌,臣倘至军全,狄将军势必会内外护臣周全,不过是与北戬使议和罢了,又能有什么事儿?陛下且放臣去北境二、三个月,待寇祸稍止,臣便立即回京来。”   他语如锋刃:“绝无可能。”   她跪得端端正正,道:“陛下,臣想一辈子留在陛下身边,必得有所功绩才行。倘是此去北境能成大事,则往后朝中必没人再敢说臣的不是,将来亦有资历能入政事堂,不必再使陛下为难。”   他僵紧的脸色在听见一辈子三字时轻微一变,可却抿唇与语。   她温柔地望着他,想了想,又道:“臣尝与陛下言,但愿将来不会再有孩童丧父失母、孤苦无依,陛下可还记得?北面战火波及无辜之数何其多也,百姓若苦,陛下心中亦不会好过。倘是臣此番出使北境事成,必能使战事早些平止,陛下又何必执着于臣一人安危而不放臣走?”   他眸光渐变,她知道他心重百姓,因而便没再吭声,静待他的反应。   过了许久,他才微一闭眼,低声道:“孟廷辉,我是不是对你还不够好?”   她鼻尖一酸,强忍道:“是臣不知好歹。”   他倾身,一把将她拽起来抱进怀中,薄薄的嘴唇抵上她的额头,“既是这么想去,我便允你。”   这个怀抱是一如既往的温暖,暖到她连骨头深处都在打颤。   她亦紧紧抱住他,微微哽咽:“谢陛下。”   他抱着她起身,往内殿里走去,一路碰翻了好些东西都不管,横臂放她入榻,扯下御帐翻身箍她入怀,力道之大令她几乎不能呼吸。   她只觉骨头都似要被他揉碎,可却依然顺着他这力道紧紧地贴偎在他身前,恨不能就这样将自己嵌进他身子里去。   他忽然在她耳侧沙哑道:“孟廷辉,你还欠我一事。”   她想起来,他应是指当初生辰那晚之约,便微微笑道:“陛下如今想好要从臣这儿讨什么了?”   他轻一点头,大掌牢牢按住她的背,像是怕她会退会逃,低低的声音径直侵入她内心深处:“给我生个孩子。”   她浑身一震,呼吸窒住。   好似过了天长地久,她才反应过来对他说了什么,心头渐起又苦又涩的细潮,人被这苦潮水淹得体无完肤,终开口道:“好。待臣从北境回来,便还陛下此愿。”   他低头,轻轻啄吻她的嘴唇,哑声道:“你不可欺君。”   她眼角有泪滑出,然嘴角却扬起,含笑道:“臣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骗陛下半字。” |派派小说论坛Aleesa手打,转载请注明| 正文 章一三四 轻别离(中)   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又昏昏沉沉地醒过来。   外面已是大亮,轻薄纱帐挡不去顺缝肆泄的阳光,柔滑锦褥被映出淡淡的光晕,点滴绚烂。   身边没人。   她拥着薄被,心知他是去上朝未回,又毫不惊讶他没叫她起身上朝。   经过昨夜,今日早朝定是在议北境诸事,而她出使北境的事儿想必会被当廷除诏,至于旁的,她也无心去管了。   权当是称病一日罢,既然他如此疼她,她也就任性着心安理得地享他这圣恩一回。   又躺着小寐了一阵儿,浅浅梦到瓢泼大雨中她浑身湿淋淋地站在荒野上,一下子被冻得透骨,继而颤抖着转醒过来。   她撩开帐子下榻,跑去窗边伸手压上那被阳光晒得微烫的窗棱,许久才缓过一口气来。   他不在,宫人自然也不敢入内打扰她。   此处是他平日理政夜宿的地方,而他竟会如此放心地留她一人在这儿,全然不怕她会不会做出什么不当的事儿来。   她索性也就随了自己的性子,放肆地在这空无一人的政殿中独自悠逛。   御案上的奏章放得整齐,朱墨紫毫,镇纸瓷洗纹丝不乱。   她随手翻看了几本,眼见那上面的朱批字迹草然有力,心底便是轻叹,又转身去望一旁的黑漆木几。   最靠里面的格子中,竟有厚厚一捋奏章单独放着,一本一本排得井然。   她有些好奇,不知这是何等要物,便大胆抽出一本来看。   才一翻开,她就怔了下,随即又抽出几本,看后眼底变得有些湿。   这些竟都是她这些年来上奏的折子。   大多是他未批复发还的,还有一些是关于她的敕谕草诏,全都被保存得如此齐整。   从她甫入翰林院直到如今身在二府,从他还是皇太子直到如今位在九尊,她与他在朝堂上的点点滴滴,历历映目。   她静坐下来,一本本地翻阅过去,偶尔能看见有些折子后他落了朱批,却不知为何没发回到她手中,而那些朱批中又透着他难得一见的私情。   有喜有怒,有称赏有责斥,然而却终究都没让她知道。   她看着看着,就忍不住落下泪来,又怕沾湿奏章,便忙将那些折子按原样一一收好,然后抹了抹眼睛,走回内殿去。   内殿中物什整洁有序,他的衣袍衮冕都被人收放在一处,一眼看去全是冷清暗色,黑灰青褐,绫锦缎罗,雍容华贵却毫不张扬。   她伸手一一触摸,又将脸埋入这些衣物中,轻嗅那带了他身上独特气味的衣香。   另一边搁着他的御弓长剑,鎏金耀眼,冷光刺目,厚重的衣甲含威带戾地堆在一旁,箭箙有些已经磨得褪了色,却仍被擦拭得锃锃发亮。   她握住那弓渊,脑中想起那一次在马背上他亲自教她骑射的场景,那一句“我的女人”至尽犹在耳侧,清晰得令人心动。   旁边的长剑苍黑慑人,一把暗鞘沉重非常,虽无丝毫花纹装饰,可一眼便知是剑中极品。   虽是极少见他身佩此剑,但这柄长剑毫不蒙尘,想来平日里亦是被他时常擦拭闲练的。   她小心翼翼地握住剑柄,将剑抽出来,只见剑身通体全黑,浑然无迹,有暗暗的犀光自剑刃两侧反射而出。   仔细一看,才发现这剑刃上纂刻着两行极小的字。   她微微蹙眉,拿起剑来慢慢看,待看清后,却是一愣。   “九天之上,我让你;九泉之下,我等你。”   这十四字是如此短如此简洁,可却是如此有力如此震人心神,叫她只觉背脊发紧,浑然忘却了本来在想什么。   殿门突然被人从外大推开来,她闻声回头,就见他步履刚健地走了进来。   “陛下。”她捧着长剑,看他阔步走近身前,弯唇冲他粲然一笑,搁下剑扑进他怀中,勾着他的脖子道:“陛下不在,臣放肆了。”   他一把将她抱起来放在长案双手撑在她身后案上,低头亲她的脸,“随你放肆。”   她错开脸,轻轻地笑起来。   他看见案上长剑,眉斜扬了下,立即收剑回鞘,道:“不会使剑的人,也不怕割伤了自己?”   她眨着一双晶亮的眼睛,“这剑真好看。”   他锐利的眉眼一下子变得有些柔和起来,薄唇轻扯,道:“此剑是当年父王赠与母皇的,后来又传给了我。”   她眉间一动,好像有些明白了长剑双刃上为何会被纂刻了字,不由喃喃道:“九天之上,九泉之下……”又抬眼瞥他,“这两句话真叫人心疼。”   他握着剑身的手紧了下,转而又松,“当年既灭中宛,父王自知伤重难愈,恐大行之后天下又起烽烟而陷将兵万民于战乱之中,遂出此策。”他眼底忽而涌起些温光,“可他算尽了诸事,却独没算到,他未死。”   当年的事情今朝又有几人能够说得清道得明,人皆以为他父王是为了所爱之人而让却这江山天下,却不知江山是什么,天下是什么,这生死爱恨又是什么。   他的父王一生骁悍,又岂是会为了女人而拱让家国天下的人?若非生死难料,若非心系万民,若非对方是他的母皇,恐怕父王纵是至死亦不可能会这么做。   她又探手去触了触那柄剑,神情变得有些恻然,轻轻点头道:“平王真男儿也。倘若换作是臣,臣必也会如此做。”她收手,看他又道:“疆土帝位之争,苦的从来都是万民百姓。既知自己会死,以一方帝业付与所爱之手,使这天下万民免遭战火荼毒,又有何错?”   他看她眼中潮润,不禁沉眉,伸手抚上她的脸,“可他终究未死,至尽仍与母皇相守以共,享天下万民敬仰,威名亦将流芳百世。”   她咽泪而笑,抬手握住他的掌,“是,臣一时糊涂了。”说着,她放平了脸色,挪下衣案,扬唇道:“臣好饿,臣是饿糊涂了。”   他知道她一夜半日都未曾进食,便让人摆膳入殿,牵着她的手一同落座。   她却凑近了他,双手伏在他膝头,瞧着他的俊脸道:“臣好像还从未与陛下一同用过膳。”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一手用银勺舀了口汤送到她唇边,不紧不慢地抬眼望她。   她乖乖地喝下去,又抿抿了嘴唇,黑亮的眼睛笑得弯起来,“陛下对臣真好。”   他难得见到她将君臣体面抛在脑后的样子,看她如此乖巧,不禁低笑道:“今次怎的不灵牙利齿地进谏了?”   她静静地望着他,许久才细声道:“因为臣想任性一回。”   ……因为,臣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能够如此任性。   他又喂她一口,眉目忽而一凝,“早朝时将你出使北境的事情发下外廷拟诏了,方恺欲让枢密都承旨汤成为副使与你同往,你意如何?”   她轻道:“好。”   他又低道:“此事既定,便不可久拖不行。中书计于今明两日修备所赍国书诸物,后日一早由殿前司亲兵护送你与汤成出京北赴潮安,至潮安后经由冲州至亭州,到时候狄念从军中派人至亭州接应,然后由禁军送你二人至金峡关。”   她想了想,却道:“至潮安后,可否改道由青州北上亭州?臣想顺路一见沈大人与女学时的旧友。”   “也好,”他应道,“只是不可多做停留。到时再让沈知书抽些人马,与殿前司亲兵一同护你去亭州。”   她点头,淡淡一笑:“臣只见一见就走,绝不会久留。”   他脸色也淡下去,“为何此番想见他们?”   她低了眼,半晌才道:“因为臣在潮安只有这一个旧友,自入朝以来便没机会相见过。”   ……因为,臣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能够再见到她。 |派派小说论坛Aleesa手打,转载请注明| 正文 章一三五 轻别离(下)   孟廷辉与汤臣出京的阵仗毫不张扬。   天还未亮的时候,一千殿前司亲兵无声地护送着二辆马车从京城北门出城,直入通往北面诸路的官道。   皇上严旨,内外廷中不得有臣工为其饯行送别,十日后乃得告白天下,朝廷派文臣赴北境议和一事。   为防张扬,亲兵阵中没擎令旗,赴北一切事务皆由黄波统筹,奉皇上旨意,凡兵令皆出于孟廷辉一人。   她离行前并未知会过尹清。   不是没时间,也不是没机会,只是怕一不小心会另生事端,而朝廷派她出使北境的消息一旦传至北面,想来那边的人亦会有所准备。   汤成与她不算熟识,往日在枢府中也只是同僚之谊而已。她知道这是个本分人,所以才会被方恺择为副使陪她出使北戬,可越是如此,她便越不愿拖累旁人无辜者。   一路上并没什么不顺,直到行至潮安北路与成府路的交界处,才觉出这北面是真与从前不同了。   为防途中遇着流寇,黄波特意命亲兵统道从西北面的成府路进入潮安一带,但此地虽离建康路甚远,却也能时不时地在官道两侧见到张惶的流民。   孟廷辉从京中出发前,虽知寇祸已自建康路漫向潮安及临淮二路的南面数州,可却没想到远在这成府路东面、与潮安北路交界的地方,竟也会看见因为寇祸战乱而流离失所的百姓们。   马车一路行,她的心就一路往下沉,可却更坚定了自己先前的决定是正确的。   待过了井桥县,正式进入潮安的地界后,天已是半黑了。   黄波疾速命人去前方官驿通报,然后亲自护送孟廷辉及汤成二人的车驾继续前行。   边路小县一带甚是荒芜,白日里下过雨,夜里的路就更加不好走。马车在泥泞道上颠簸慢行,依稀可见远方如稀星般的点点灯火。   孟廷辉在车中坐着小寐,忽听外面亲军士兵急急吁喝了一声马儿,紧接着又传来孩童尖锐刺耳的嚎啕大哭声。   她撩开帘子出去看,借着车头松脂燃光,就见不远处有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儿正被士兵从泥地里抱起来,不由微微蹙眉。   想来是因这道上太黑,亲军士兵行马未加注意,不小心伤了这孩子。可这里前后不见闲人身影,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一个人待在这种地方?   她让人将那小女孩儿抱到马车上,借光仔细察看了下,见其胳膊似是被马儿踢伤了,心中顿时一疼,吩咐人道:“带这孩子一起走,待入官驿后,叫驿兵去城里找个郎中来。”   黄波亦上前喝令其余人马行路时务必小心些,莫要再伤了人。   小女孩儿还在大哭,满脸泪水混着泥土,脏乱不堪,一口一声“娘”,声嘶力竭。   孟廷辉掏出帕子来给她擦脸,又将她抱进怀中,好声问她道:“你娘在何处?”   小女孩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两只小手紧紧拽着自己的衣摆,“娘……娘说去给阿乔找吃的,叫阿乔不要……不要乱跑,阿乔一个人待在地里好久好久,都不见娘回来……阿乔怕黑,阿乔好饿……”   孟廷辉连忙找出水食来给她吃,她却胆怯得不敢碰,口中只是要娘亲,两只乌黑的眼中溢满了泪水。   那边有士兵策马过来,禀道:“孟大人,这边流民不少,这孩子怕是被父母遗弃在这里了。”   孟廷辉点了点头,命马车继续前行,自己将帘子放下来,车中顿时变得一片晦暗。   小女孩儿在她怀中直打哆嗦,怕得要命。   孟廷辉摸了摸她的头,轻声道:“莫怕,我不是坏人,待一会儿等车停了,便找郎中给你看胳膊,立马就不痛了。”   她咬着手指掉眼泪,噙着泪的大眼睛望着车帘,细声道:“他……他们会杀人……杀好多好多人,阿乔的爹爹就是被他们杀的……”   孟廷辉心头一梗,知道这孩子尚小,分辨不出什么,看见持枪骑马的士兵便以为是作乱的贼寇,当下紧紧抱住她,轻轻道:“放心,不会再有杀人的坏人了。”   小女孩儿张着大眼瞅她,脸上都是畏惧之色。   孟廷辉拿过水来喂给她喝,慢慢地同她说:“你可知,我大平的皇上是个好皇上,一听说这边有坏人作乱,就立刻让我来警告那些坏人,不可欺我百姓,否则他们亦没好下场。那些坏人一听是皇上这么说了,立刻就不敢再胡乱杀人了。”   小女孩儿仍旧瞅着她,小声道:“真的?”   她点头,语气极其笃定,“真的。”她想了想,又道:“只要皇上在位一日,就绝不容百姓们受这种苦。”   小女孩儿一下子埋头钻进她怀中,又小声嘤嘤地哭起来,“娘……娘是不是不要阿乔了……阿乔不吵着要吃的了,娘回来好不好……”   孟廷辉官服前襟一片暖湿,浸得她心口都潮润不已。她低头轻望这小小女孩儿,就如同看见了当年的自己,幼小无依,孤苦无靠,倘是没有遇着她,是不是就会死在这荒郊野外?   夜风起,吹得马儿嘶鸣荒草凄沙。   此地尚且如此,更遑论那些被寇军侵占掠袭的州县了。   若是她身可济民,她亦不所惜也。   在井桥镇官驿的这一晚,她做了整整一夜的噩梦。   梦中有血有厮杀,有宫殿有破庙,有人饮笑有人流泪,有人哭喊有人吵闹,事事狰狞。   第二天一早醒来时,身下床褥都被冷汗浸透了。   天蒙蒙亮时,黄波便来请她上车,深怕这潮安西界处会遭贼寇来扰,恐她人有安危,只催她与汤成早些赶往青州。   孟廷辉自己也明白此地不可久留,但又嘱咐人将那小女孩儿好生安顿了,倘是可能的话替她寻寻母亲,官驿里的人不敢不应,忙不迭地安排去了。   清晨之风颇为凉爽,朝阳初露,马儿飒行,一众兵马蹄踏愈急地往青州赶去。   途中咱歇时,连平常不善多言的汤成亦黑着脸色,同她两连叹了好几口气,显然是也没料到此地会变成眼下这个样子。   过井桥镇往北数十里后,路就渐渐好走起来,快马加鞭地赶了一日余,终在天黑之前到了青州城外。   沈知书闻报,亲自出城使里来迎。   骏马扬蹄,人影清瘦,转运使的令旗逆着夜色高擎在后,如同在黑暗中乍然扫过的一抹亮光,令她远远一眼望见,心头阴霾顿时褪去不少。   一入青州城,黄波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在马上正身向沈知书揖了礼:“沈大人。”   孟廷辉早已使人将车停下,下来换马而行,又冲催马在前的沈知书道:“我在青州只得一夜的空儿,你且直接带我去严家罢。”   沈知书在马上的背影微微一僵,没回头亦没吭声,只是利落地一勒马缰,拨马转向另一边行去。   而在他转身侧脸的一刹,她才瞧见他那张俊脸不知何时添了道细疤。 |派派小说论坛Aleesa手打,转载请注明| 正文 一三六章 意决(上)   北地战火汹起,青州城中却仍是一片繁荣富庶的祥和景象。   倘是不曾亲眼目睹来路上的流民,只怕她是绝对想不到寇祸已蔓延到潮安西边的路界处了。   去严府的路上,孟廷辉与沈知书并肩而行,除后面少许随行亲兵们的叱马声外,他与她一路上都没说一个字,夜色浓厚,衬得她身旁的这个男子愈发显得沉寂,几乎让她无法将他与当年那个亮眸含笑的风流之人联系在一起。   之前潮安转运司管理运粮食失责,被沈知书不奏而斩一事闹得举朝皆闻,他的狠绝之名更是一时间传遍了整个北三路,不论是军前将兵亦或是使司文官,都知道这个年纪轻轻便坐上了潮安转运使一位的皇上亲臣,不是个吃素的。   穿行了大半个城,孟廷辉才开了口:“我是自成府路绕道入潮安的,来的路上看见连潮安西面都是流民。   沈知书低应了一声,“贼寇猖獗,早就出了健康路的地界,眼下潮安自庆州以南,凡山林荒野,皆有寇军流窜之迹。”   孟廷辉蹙眉,“朝廷不是已自东西诸路调兵来北三路协同剿寇了么?怎的还会落得如此被动?”   沈知书沉叹一声:“临淮那边如何我不清楚,潮安原本的禁军重兵皆已调往北面抗敌去了,眼下奏请,永兴二路随从西面增兵来此,却比不上那些贼寇逆军对潮安的知情熟解,想要一时半会儿将其剿清,根本就是纸上谈兵。”   他催马快行,又道:“更何况,降地刁民本就难驭,此番一听前朝中宛皇嗣尚存于世,那寇军壮大之势更是飞快不已,自建康路一路袭来,就已番了不知几倍。”   她眼皮一沉,再没开口。   大平禁军何等骁武,北境上的几场大战顿时便令北戬大军止步不进,但对于这些如瘟疫一般肆虐蔓延的寇军却是毫无办法,狄念统军北上,坐镇金峡关外,纵有三头六臂也无法时刻盯管着这些流窜在北三路偏州小县的贼寇。   二人之间便又静默下来,又行了一柱香的时间,才到严府。   严府下人自然没料到今夜会有这等阵仗,除去转院使沈知书不说,更有两列甲胄鲜明的士兵驭马在后,护着一个年轻女子来找严家大小姐,当下不敢耽搁,迎人到前厅,便匆匆向内禀去了。   孟廷辉出京未及十日,朝廷的诏令自然还未出,北三路的百姓们更不会知道要与北戬大军议和一事。   严馥之出来一见来者是孟廷辉,怔立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当下脸色又变,瞥眼道:“听说逢庆路的粮甲早已送到潮安,沈大人今夜可是给严家还粮来的?”   “不急。”沈知书开口慢道,“你我来日方长,欠粮我必不会赖。”   他转身对向孟庭辉,微一皱眉,“孟大人,今夜来此已是逾矩,我留黄侍卫在严府,其余亲兵随我回衙门,皇上的手谕我已看过,明日一早我自使司衙门再抽调五百人,随城外一千殿前司亲兵送大人北上亭州。”   孟廷辉道:“好。”   沈知书敛下目光,“那你二人今夜细聊,我不多打扰了。”说罢,就转身慢走了出去。   严馥之无暇顾他,只是盯着孟廷辉瞧,狐疑道:“你此番来潮安是为了什么?怎的听他那话,倒像是极险阻的事情似的。”   孟廷辉随她往里面走去,口中平静道:“去金峡关与北戬商议二军止战一事。”   严馥之眉头蹙起,眼神变了下,却没说什么,只带她回房中去。   后院中花香扑鼻,月色静落,池旁一排垂柳枝叶柔曳,轻轻在荡。   她突然觉得极累,不愿往屋中去,就顺势坐在这院中的石凳上道:“且坐这儿陪我说说话儿吧。”   严馥之转头,撩裙坐在她对面,抬手斥退几个婢女。   孟廷辉突然笑了笑,俯身趴在面前石桌上,小声道:“还是潮安好啊,这儿的月亮都好像要比京中的亮。”她抬眼瞅严馥之,又笑道:“想我们去前在女学的时候,日子多舒坦,什么烦心事儿都没有。”   严馥之眼底却冷,伸手将石桌上的一盘葡萄拿过来,拈起一个剥了皮,“朝中没人了么?竟派你一个文弱女子去金峡关!”   孟廷辉知道她的性子,只抿唇笑笑,不吭声。   她将剥好的葡萄放进盛酒的玛瑙盅里,又拈起一个来剥,冷笑道:“我知你一向争强好胜,求功求名那一人,可你也不看看此番这事儿有多凶险,还一味逞强来这里,金峡关外二军对峙多日,你去北戬军前,安知他们居的是什么心!”   孟廷辉伸指拈她剥好的葡萄,咬在唇间,任那清凉甜香的汁液侵溢舌齿,轻叹道:“潮安的葡萄真好吃。”   严馥之撇她一眼,径自剥葡萄,不再开口。   孟廷辉忽而问她道:“我方才听你与沈大人说话,竟好似之前那三万石粮是你借与他的?”   严馥之点头,疑道:“他不是拜表朝中奏禀此事了么?”   孟廷辉轻轻挑眉,“倒是奏禀了,可奏禀的是你严家拿粮犒军,并未说是严家借与潮安漕司的。”   严馥之手上的动作一下子停了,不信道:“怎可能?”   “真的。”孟廷辉眼中含笑,“我离京前数日,还听说中书宰执奏请皇上官秩严家,以彰严家忧国忧民之举,也为北三路其他商家大户们做个榜样。”   严馥之嘴角轻搐,显见是气极,“好他个沈知书,竟是拿我好不容易给他凑来的三万石粮食做这文章去了!”   孟廷辉安抚道:“你气什么?他一心为你严家立名声,这岂非好事?再说了,方才他也没说不还你这粮,你又急什么?”   严馥之低眼半晌,压了压气,才道:“早先为了给他筹粮,我折卖了西面好几州的铺子,又派人去与平日较好的商家们一一折购人家的私粮,这才总算凑够了三万石,他又何尝不知道我的难处?”   孟廷辉小惊道:“你把西面州县的铺子给卖了?”   她冷哼道:“眼下潮安北面打成了这个样子,西面又被贼寇所侵,将铺子早些折卖了,也好过被那些腌儹寇军们占了抢了!”   孟廷辉轻轻叹气。   北境这次骤起战乱,相比像严馥之一样想的重商大贾们不在少数。先前许多商家都是看中两国缘边交市的商机,才来北三路边州开铺子,谁知好景没几年,北面就遇上了这外战内乱的祸事。   严馥之又道:“我平生最恨动辄杀伐之人,此次我大平将士们在境上浴血奋战,我严家只不过出了三万石粮,这又何足为道?只要能还百姓民生安稳,便是供大军十万八万石粮,我又岂会惜之不舍?”她略有忿然,“但他沈知书不知我的心思,却拿这去替严家邀功,当真可恶!”   孟廷辉轻轻垂睫,细声道:“你与沈大人怕是互相误会了对方,人生如白驹过隙,你又何苦非要与自己,与他过不去?”她轻浅一笑,似是自言自语道:“殊不知,能够倾心去爱,能够放心被爱,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 派派小说论坛eva3723手打,转载请注明 正文 一三七章 意决 (中)   严馥之听到此处,方觉出她与往日有所不同,不禁蹙眉道:“你这是怎么了?”   孟廷辉摇头道:“记得沈大人回京之时,恰逢狄将军与沈家千金成婚,婚宴上沈大人喝多了,冲我所说的皆是些关于你的事,我看他是真心爱慕你,你也不必再疑他,倘换了我是你,能有机会与所爱之人相守以共,总是让我抛家舍业我也情愿。”   严馥之有些了然,声音转低:“是不是皇上对你不好?”见孟廷辉不吭气,她便愈发笃定起来,微微恼道:“皇上倘是对你好,又岂会让你领这出使金峡关的差遣!我劝你尽早敛了那心思,辛辛苦苦这么多年到底为了什么,从中又能得到些什么?”   孟廷辉弯唇笑笑,“是啊,你说得对,我以后,再也不会去想这些不着边际的事儿了。”   严馥之把玛瑙盅推了过去,让她吃里面剥好的葡萄,又语重心长的道:“此番自金峡关回来后,可别逞强领这么艰险的差遣了,倘是在朝中觉得不顺遂,不如向皇上请郡,回潮安来。”   她轻轻点头,神情仔细的吃酒盅里的葡萄,“好。”   夜色苍茫,脑中忽而回忆起当初还在女学时的情景,一袭红裙一身狂,怎会偏偏与她做了朋友,可这么多年来从未后悔过,今生交了她这一个朋友。   谢谢你,这些年来一直这么关心我。   倘使我将来辜负了你的关心,也请你不要生我的气。   一侧忽而小步走来一个婢女,附在严馥之耳边小声道:“大小姐,方才门外的小厮来禀,说沈大人又回来了,眼下正在府外站着呢。”   孟廷辉听见了,却装作没听见,依旧低着头。   严馥之咬咬红唇,想要不管,却又想到了方才孟廷辉的那番话,当下又怔迟起来。   良久,她才攒眉起身,对孟廷辉说:“府外有事,我去去就回。”   孟廷辉笑着点头,“无碍,你不必急着回来陪我,我正巧觉得累了,这就回房歇息去,明日一早就要出城,怕误了事儿。”   严馥之死死看她一眼,跺了跺脚,一阵儿风似的往前面快步走去。   沈知书果然在严府外的墙檐下站着,挺拔的侧影一动不动。   初夏的夜里,她竟然觉得有些发抖。   他听见脚步声,回头看见是她,温淡的眼中露出些笑意,映的这周遭夜景都变的明媚起来。   “何事?”她的语气想硬却硬不起来。   他朝她走近两步,道:“今夜出城接孟大人时,我忽而觉得你与我都是如此的不知好歹。”见她作色,他便轻扯嘴角,继续道:“北地战火纷飞,每一刻都有家破人亡,生离死别之事,我妹妹远在京中,甫一新婚便逢夫君领军出征,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孟大人出使金峡关,与皇上分隔千里,已不知能否安然归京,与他们相比,你与我是何其幸运,又是何其不知好歹?”   她喉头微哽,竟顶不了他的话。   他伸手将她被风吹乱的长发拂到耳后,轻笑道:“天数人难测,倘使将来或有你我死别之时,到那时再说这些,是不是太晚了?”   她的眼底有水在闪,晶亮剔透,又眼睁睁的看他欺近。   他伸手去牵她,一字一句道:“严馥之,我好像太过自负,又好像太过自傲,我好像从未对你说过,我是真心实意的爱着你。”   屋内凉塌舒爽,夜来香弥漫一室,风吹珠帘,发出轻微悦耳的声音。   孟廷辉倚在榻上,在暗中睁着眼睛数那帘上细珠,一颗两颗,三四五六七八,陛下,你可知我是多么爱你。   翌日天阴,层层浓云不见一丝阳光。   她一夜未睡,四更时便起身将物什都收拾妥当,待天明时分就去偏院找黄波,欲在严馥之起来前不告而别。   路上遇见两个婢女,正手忙脚乱的往里面送东西,见了她更是脸红,嚅嚅喏喏的闪到一旁。   孟廷辉好奇起来,“这是怎么了?”   婢女不敢不答,愈发小声道:“是…是给沈大人送衣物。”   孟廷辉一下子了然,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轻咳道:“快些去吧。”   没过多时,沈知书一身萧然迈步而出,脸上没有一丝赫然之色,轻轻冲她与黄波点了下头,“人马诸事昨夜就安排好了,眼下就走?”   孟廷辉应道:“眼下就走。”她朝里面探望了下,轻声嘱咐道:“回头与她说,待我从金峡关会来,将回京前,再与她好生作别。”   沈知书垂下眼,嘴角微扬,“也罢,她困极了,只怕是起不来相送。”   黄波本是不明就里,但见眼下这情景,也明白了三四分,当下有些窘,转身催促道:“孟大人,此去亭州尚远,还是早些走吧。”   孟廷辉解意,冲沈知书淡淡一笑:“有劳沈大人了。”   一路去馆驿中找了汤成,待出城时,殿前司亲兵与沈知书转运司衙邸内的人马都已经结阵在侯。   孟廷辉上车时,沈知书亲自为她揭了帘子,低声道:“保重。”   她望他一眼,嘴角带了点笑,却没回他半字,径直上了车。   从青州到亭州,马不停蹄也要三日两夜。   因之前被北戬大军围打过,亭州城的外墙上满是石坑火痕,眼下虽无战火之忧,可禁军重兵都已被调往北面,留守的人马也还来不及修葺这些战颓之处。   甫一进城,就见远处一片闪着光的黄铜金戟,配着那面迎风而扬的紫黑军旗,煞有气势。   虽知狄念会派人来亭州接她,可孟廷辉绝没料到他竟会派宋之瑞亲自率军来此。   早在戟德二十五年冬来潮安平乱那次,她便与宋之瑞互相认识,因而眼下见到是他麾下禁军,她心中倒是生出一股旧友重逢的感觉来,立刻便安心不少,想来狄念一是考虑到这一点,才叫宋之瑞领兵来接她的吧。   黄土青天,这支兵马甲胄蒙尘,可人人眼中都带了战场上浴血杀敌后残余的戾色,纵使立在城下一动不动,也令她身前身后的这些殿前司亲兵们不敢小视。   黄波策马疾行,前去与对方互相验过军牌,后才反身过来请她。   孟廷辉进阵时,宋之瑞已从后迎了出来,微微笑道:“久而未见,孟大人别来无恙?”   她抿唇,“宋将军辛苦。”   宋之瑞回头低喝一声,立即有士兵呈来一封札子,“狄将军手信,还请孟大人过目。”   孟廷辉依言拿过,看了一看,然后又笑道:“我岂会疑宋将军?”   宋之瑞俯身问:“孟大人与汤大人是要在亭州城内留歇一日,还是即刻随我赶赴金峡关外?”   她想也不想便道:“不必歇了,令殿前司马亲兵与宋将军麾下编阵一处,然后便北上金峡关。”她转身对黄波吩咐几句,又对宋之瑞道:“金峡关内外军事险要,狄将军不使宋将军留在军前以防不测,却来此处接我北上,实在是让我深感不安,万万不敢再误一刻。” 派派小说论坛eva3723手打,转载请注明 正文 一三八章 意决 (下)   沈知书从转运司抽调的五百人马送孟廷辉到亭州城外,便转身回青州复命去了。   从亭州北上,路多山道,愈发难走。   孟廷辉弃车骑马,跟着宋之瑞一道在兵马人阵中间缓缓前行。   一路上,宋之瑞将北面这些日子来的二军态势向她一一道来,尤其将金峡关内外的布兵情况,北戬遣使求和之事说得最为详细。   她直到听完,都不曾听他说过狄念,不由挑眉问:“狄将军一封捷报奏抵京中,眼下人还好吗?”   宋之瑞黝黑的脸上浮起一抹迟疑,思虑片刻,道:“捷报奏抵京中,其上却没写狄将军负了伤。”   “当真?!”孟廷辉大大一惊,“如此大事,怎能不报与皇上知晓?”   宋之瑞涩笑一下,“眼下北境是个什么样,孟大人一路而来也都看见了,二军对垒,本就是剑拔弩张血溅石飞的时候,倘使让人知晓我军主帅负伤,又将如何?狄将军严禁我等往报朝中,我等自然不敢奏报。”   她拧眉,“伤势可重?”   宋之瑞摇头,“不算太重,只是伤到了腿骨,军医禁他下地,短日内没法儿骑马出阵,需得再养些日子才能好彻底了。”   孟廷辉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随即又微微蹙起眉,“倘使这样,皇上允与北戬议和一事倒是对的。”   宋之瑞脸色发黑,问道:“朝廷真打算与北戬议和?”   她看出他心情不好,变飞快道:“宋将军切莫误会,这乃是皇上与二府商议的权宜之计。”然后就将朝廷打算如何暂缓北境战事,先行清剿北三路贼寇,而后再屠北戬大军一议说与宋之瑞听。   宋之瑞仔仔细细的听完,脸色才略略好看了些,叹道:“倘使此次当真就这样与北戬议和了,只怕这北面禁军中的将领们都憋不下这一肚子气。   她想了想,问道:“离京前接报,道狄将军令韩澎顺梓州而上,率军攻打北戬晖州,眼下如何了?”   宋之瑞皱眉,“北戬既来求和,狄将军不敢擅决,往报朝廷定夺时,已令韩澎之部退守梓州。”   孟廷辉事无巨细都问了个明白,心中才算是有了底。   大多是她早先就估量到了的,唯独狄念在军前负伤一事是她没料到的。   转念一想那一夜沈知书的神情和语气,她心中就满不是滋味。   幸好并无大碍。   快到金峡关时,宋之瑞在山道上勒缰止马,挥鞭指向东北面,冲孟廷辉道:“那便是金峡关。”   孟廷辉收缰,在山脊上向远处眺瞰。   晴空风卷残云,半天铺满了丝丝缕缕的五彩霞光,远处山下千帐连营,放眼望去一片铁血伧肃。黑压压的营地一望无际,青色旌旗蔽空遮日,触目所及皆是高山流水,在这冷血压抑的氛围中愈发显得壮丽无及。   远方薄薄的山脊后面,依稀可见有北戬大军的营帐,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却仍能嗅到那呼吸相闻间的血淋淋杀气。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虽不是头一回接触军队,可却从未有如此刻这般,亲眼目睹这数万大军集结成营,在这荒野山原间如铁流般的占据着寸土寸壤,凛凛雄风劲扫山川河脉。骁悍之气扑面而来,迫不可挡。   她心底的血忽而沸腾起来,滚滚涌向四肢百骸,热血顺势冲透了她整个人。   如此铁血港悍,多么像他。   这是他的如画疆城,这是他的勇武禁军,这是他一生一世位置鞠躬尽瘁的江山天下。   “孟大人。”宋之瑞在旁唤了她一声。   她有些不舍的收回目光,双眸有些潮润,转而急急的挥鞭叱马,朝山下奔去。   山下大营前早有人看见这队金戟紫旗的人马,还没待他们进营,便有人出营远远恭迎。   领头一个黑甲将领,人高马大,一见便知是豪气中人。   宋之瑞上前道:“这是庆州大营的罗必韬将军,此番率军跟随狄将军一道北上的。”   孟廷辉微微笑道:“罗将军。”   这人的名字早在书中礼上就看过不下十遍,更知道他在之前的岷山一战中,取胜了。   罗必韬的眼神半是惊叹半是好奇,直愣愣的盯着她拼命打量,半晌才转过神来,冲她揖了揖:“孟大人千里远赴金峡关,实是辛苦了。   他身后的禁军士兵们自不必说,一个个的目光都有如燃矩一般在她身上索绕不去,放肆至极。   除了当年皇上御驾亲征之外,禁军大营中一向严谨女子出入,更不闻有女官可以入营治事者,之前她入枢府一事传至诸路禁军中,已令上将下兵们感到万分惊讶,今日又见她以同知枢密院事出使金峡关,与北戬大军訾议和事,更是觉得不可思议。   尤其是,她看上去是如此的年轻和文弱。   孟廷辉读得懂这些士兵的目光,也深知他们心中在想什么,于是也只是大方的笑笑,并未怪罪他们如此大胆无理的举动。   宋之瑞却有些恼,催马上前斥那些士兵们无礼,高声道:“孟大人身在二府,此番奉皇上旨意千里赶赴此处,以嵫国事军政,尔等不可有任何亵渎之行,否则一概军法处置,不容宽免!”   士兵们顿时纷纷低下头,恭迎她入营。   黄波在前先行,孟廷辉与汤成跟在后面,随行的一千名殿前司亲兵也依例如营扎帐。   罗必韬在后忍不住对宋之瑞道:“真没想到,竟会是如此年轻!想必京中的那些传闻必是真的,若无皇上恩宠,她哪里能得如此高位?”   宋之瑞冷瞥他一眼,“你知道什么?当年潮安北路柳旗禁军哗变就是经她平定的,一令坑杀数千名乱军,用计何其狠绝!”   罗必韬瞪大了眼睛,“你当年…”   宋之瑞哼道:“亲眼目睹。”   罗必韬喟了一声,“既如此,那皇上宠信她亦是有理由的,就凭她眼下敢到这金峡关来,我也得佩服她这胆色!”   “不然狄将军何至于要我亲自去亭州迎她?”宋之瑞不再多言,双腿猛地一夹马肚,也入营区。   孟廷辉一直被士兵引到中军大帐前才下马。   这一路上,应道两侧的将兵们任何一个都收不住目光,直接将她打量个没完没了。   朝中最年轻有为的文臣,又以女官之身入枢府治事,此番更是奉了上诏来北境訾议军政国事!   怎能不让人好奇?帐帘起落间,才将外面的那些肆无忌惮的目光遮蔽住。   她轻喘一口气,一抬眼,就看见了正靠在矮塌上的狄念,笑道:“狄将军!”   狄念右腿胫骨负伤,行走虽是不便,可神色却仍是清爽,亦冲他笑道:“听着营中动静已有许久,却迟迟不见你至中军。”   孟廷辉看见他这安好的模样,才算是真的放下心来,抿唇道:“将军领兵,当先陷阵自是能激励士气,但又怎能不顾京中家眷,置一己之身于不顾?”   “本就不是什么大伤,你休要听宋之瑞他们乱说。”狄念毫不在意的一摆手,继而又专神盯住她,道:“北戬大军心数向来狡诈多端,此番去金峡关内议和甚是凶险,你是不是再考虑一番?”   她摇头道:“我意已决,将军总是多说亦无用。” 派派小说论坛eva3723手打,转载请注明 正文 一三九章 大奸(上)   狄念沉思片刻,道:“前日关内来报,道北戬朝中所派大臣已至,倘使我大平朝使亦至,便入关内北戬大营中訾议二国之战之事。”   她虽心知北戬定会如此提议,却也不露神色,点头道:“北戬大军既已败北,金峡关东西两面皆为我军所据守,倘叫他们来我大营中议事,怕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的。”   狄念眉头紧皱,“倘叫你去北戬大营中议事,我又岂能放心,万一出了什么事,我将来何颜以面上?!”   孟廷辉静了静心,方道:“将军可还记得当年你我二人一同去柳旗平乱一事,彼时在柳旗城外,将军一是不放心我孤身入城,但结果又如何?”她起身,走去看那张摊在帅案上的地图,边看边道:“倘论凶险,此去北戬大营尚不及当年入乱军城之十一。当年我既能全身而退,如今更不会出什么意外,何况我大平数万大军正屯于金峡关之外,北戬既是求和,就断不会拿我怎么样,退一万步说,北戬即便是杀了我,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狄念思付许久,见她神情笃定,毫无动摇之意,便问:“皇上当真放心让你入关议和?”   她淡笑出声,点头道:“倘使皇上不放心,怎可能会除诏付我此命?此番计若能成,我必是大功一件,而皇上更是乐于见成。”   “皇上此番意欲如何?”狄念又问。   孟廷辉道:“借以议和之机拖滞北戬大军,全力清剿三路寇军为先。”   狄念的脸色有些晦灰,“眼下三路寇祸蔓延,我亦难辞其咎。”   “狄将军不必如此。”孟廷辉伸手抚过地图上的健康一路,“北地外战内乱,将军能退北戬大军与金峡关内,占北戬梓州一城已是不易,前朝遗寇筹谋二十余年,一朝作乱必得先机,彼在暗而我在明,势必难于清剿。”   狄念望她:“希望如此。”他稍挪动了下右腿,低眼道:“我知孟大人有密奏直达之权,还望你莫要与皇上提起我受伤一事。”   孟廷辉利落道:“好。”她转身,“可将军也须答应我,伤未好之前,不得出战。”   狄念迟疑着不肯答应。   “否则倘叫沈大人在京中得知了,”她慢慢又道:“还不知会担心成什么样。”   他蓦地一样浓眉:“她…”   孟廷辉笑笑:“她念你念的发狂,夜里在御街外等报不走。”   狄念一双黑眸灿然发亮,半晌才道:“好,我答应你,伤未好之前,绝不出战。”   她心底不知怎的有些酸楚,借话道:“将军在营养伤,北事不可久拖,我既已抵付大营,便当尽早入关与北戬訾议和事。将军可否即刻遣人往赴关内通报此事?”   狄念点头道:“这就叫人安排此事。”他见她多日疲劳以致脸色不佳,劝道:“晚一两日没什么要紧的 ,你从京中一路北上,需得先好好休息一场是正经。”   孟廷辉却也乏了,便不与他争,口中应道:“汤成此番虽为副使,但没必要随我一道入关去,就留他在营中以助我文书往来用。”   “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允你一人入关。”狄念的眉头又绞拧起来。   她淡淡一想,道:“那便叫黄波陪我去吧。黄波应变之敏,身手之捷,狄将军总还放得下心吧。”   狄念沉脸,“此事过后再议,你且先去休息。”说着,便高声叫人入帐,带她去歇息。   孟廷辉无奈,只得依他之言先去就食睡觉。   大营东面特意给她支了个小帐,与士兵们的营帐横道相离甚远,又离中军大帐很近,以方便她这几日在营中的事务。   士兵将她带过去时,黄波就已在外面等她了。   “孟大人。”黄波见他来,脸色微微一松,“之前采岳送了吃的来,你用过膳后便早些歇了罢,属下替你守着。”   孟廷辉招呼他一同进去,道:“从京中到金峡关,一路上都辛苦你了,眼下已至我军大营,便不需再有那么多的顾虑,你一会儿也不必守着我,只管去睡吧,最迟后日,陪我一道入关会见北戬朝使去。”   黄波一听她肯让他陪她入关,当下惊喜万分,“如此甚好,属下也不必担忧人会出什么事儿了,否则,属下连睡觉都睡不踏实,只想着要如何与皇上知晓呢。”   营里的膳食比不得京中,食物粗糙且不新鲜,她心思本就不歇寝,看了这饭菜更没胃口,于是就只吃了一点儿,又道:“想当年我刚入朝不久,也是有赖黄侍卫护我周全,黄侍卫与我之恩助,我永不会忘。”   黄波哪敢受她这话,当下结巴起来,“孟大人言、言重了…”   孟廷辉打断道:“不过你须得提前答应我,到与北戬议和时,莫伦何事你都得听我的,否则我也不会让你陪我入关。”   黄波忙不迭地应道:“那是自然!”   她想到营中还有以前于殿前司亲兵,有些不放心道:“那些亲兵们多数是禁军骄子,往日里没受过什么战火历练,此地不比京中三衙,须得叫他们注意防备着点。”   黄波笑了笑,道:“大人只管放心,这些亲兵们在这边不过是等着护送达人回京的,待与北戬议和的事儿一结束,大人与汤大人也就该启程了,断不会出什么乱子的。”   孟廷辉脸色有些暗,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抬手示意他退去休息,待黄波走后,她才踱去帐角塌边,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念地埋头躺了下去。   一睡就是整整一天一夜。   再睁眼时,是被帐铃声吵醒的。   她浑身酸乏,双腿间因骑马被磨得有些肿痛,虽知外面有人找她,可在榻上躺了半天都起不来身。   营中除她之外再无女子,许多事情做起来都不方便。   那人不敢放肆进来,就在外面高声道:“禀孟大人,北戬大军来人,与狄将军约了今日午时送朝使入关,将军命属下来请孟大人之令。”   孟廷辉张口,声音有些沙哑,“允北戬之请,我一会儿便去中军着狄将军。”   那人领命而退,帐里帐外归于沉寂。   她闭了闭眼,随即费力撑起身子,下地简单的洗漱了一番,然后走去案边摊纸研墨。   外面阳光明媚,空气中带了青草香气,又隐约有嘛粉的味道。时而有士兵的操练声从远处传入帐中,伴着枪戟碰撞的清脆响声。   她落笔时,手指有轻许颤抖。   可终还是一气呵成,小小的正楷整整齐齐的排列在薄宣上,这么多年来,次次若是。   她拿火漆将其封号,又放进专呈密奏的盒子中,加锁加印,然后走出去叫人找黄波来。   黄波不一会儿就听令而来,“大人,可是要去找狄将军?”   孟廷辉点头,将盒子交给他,轻声道:“现将这个送去军前驿官处,使人即日往奏京中,然后再随我去中军大帐。” 派派小说论坛eva3723手打,转载请注明 正文 一四零 章 大奸(中)   临行前,狄念几番叮嘱,又让罗必韬亲自送她二人去金峡关北戬军前。   山峦远看如刃,近看成峰,横梗在二军之间的是险关窄道,翠树蔽天,野花飘香,步步相连皆是尘。   北戬来人甚是风姿挺拔,一身绢布甲穿在身上竟不似武官,倒像个偶习骑射的世家子弟,见了她与黄波,远远地就叫士兵前去执马相迎,态度甚是恭敬。   孟廷辉没觉得如何,倒是黄波有些惊讶于这些北戬将兵的风度,久久才回过神来。转身令送他们入关的罗必韬等人不必再进。   “孟大人。”来者彬彬有礼,下马冲她长揖到底,“在下奉宣徽北院使赵回赵将军之命,迎孟大人入我营中议事。”   孟廷辉眼神温淡,毫不谦虚的受了他这大礼,人在马上动也不动,只是低头望着他,道:“足下贵姓?”   “岳。”那人直起身子,“在下岳临夕。”   她轻点了一下头,下巴朝远处灰黑点点的营帐处抬了抬,“走吧。”   北戬大营傍山而扎,一整片半月形的营寨整洁有序,其秣马厉兵之象丝毫不亚于大平禁军,留于营道上的士兵见了他一行人也只是马上低下头,并不敢放肆盯着。   入行辕时,一眼就看见安坐在帅案后的赵回。   他起身飞快,朗声道:“孟大人。”   孟廷辉足下却稍稍一滞,声音淡下去,“当初一别,未想还能有今日。赵将军别来无恙?”   此时回忆起半年前的那场正旦大朝会,想来他早在那时就已知道了她的身份,而他当时的意图不单单是去请议减岁裁军这么简单。   赵回笑着让她入座,“孟大人依旧是进退不惊,风采灼人啊。”   她落落大方的坐了下来,怠于同他虚与委蛇,口中干脆道:“我代大平禁军前来訾议止战一事,敢问北戬朝中来使何在?”   赵回冲帐中其余人使了个眼色,众人皆退了下去,唯独那个岳临夕没走,挺立于一侧。   孟廷辉瞥他一眼,又看向赵回道:“赵将军何意?”   赵回道:“此为我宣徽南院使岳大人,此番奉诏来金峡关与大平禁军议和的。”   她了然一点头,微微蹙了眉,回身冲黄波道:“你也出去吧。”   黄波一千一万个不情愿,可却不得不尊她之令,黑着一张脸退到帐外候着去了。   待帐中全没杂人了,孟廷辉抬眼便盯着那岳临夕,目光锐利脸色凝肃,“没旁人了,也就不需要要玩什么花样了,你是那边来的人?”   赵回一听,脸上笑意全无,悠悠道:“孟大人,果然不是寻常女子。”他转身对向岳临夕,道:“既然如此,你也就有话直说吧。”   岳临夕迈两步到她身前,朗然一躬,低声道:“臣岳临夕,拜见国主。”   饶是孟廷辉再有准备,再听见这话时也是小惊了一下,怔然注目于岳临夕的脸上,久而未言。   岳临夕抬头道:“眼下事未具备,待国主移驾至建康路舒州,侯我人马复据三路要塞后,必会为国主行称帝登基大典。”   孟廷辉默然良久,忽而笑了下。   称帝?   是没料到这些中宛遗臣们如此迫不及待且胸有成竹,就好像这北三路,甚至是更多的疆土已为他们全部掌据了一般。   她未答岳临夕的话,转头又去看赵回,道:“我出京前听尹清道,倘是中宛得以复国,便割所占疆土三人之一与北戬,可有此事?”   赵回点头,“正是。”   她这才转眸望向岳临夕,冷笑道:“起兵是你们筹谋的,与北戬商约是你们定的,何时称帝也是你们说了算,那还要我这个国主么?横竖不过一个帝位,你们当中势必有肱股之辈可以胜任,说不定还有不少人已经觊觎此位许久。”   岳临夕一哑,不曾料到她会是如此反应,思虑片刻才道:“中宛亡国凡二十七年,故地诸路遗臣子民无不期盼得以复国,暗中筹测多年无所举动,是以无人可聚万民归心,今知皇嗣尚存于世,我等乃敢举兵,行此复国大计,惟望国主能以皇嗣之身招故地移民于麾下,此帝位非皇嗣真脉不能与占,而今既得国主,则往后复国大事敬由国主定夺,我等亦唯国主马首是瞻。”   孟廷辉略略一牵唇,神色似是有些满意,冲赵回道:“之前所约,可曾立过盟书?”   赵回看了岳临夕一眼,方皱眉道:“不曾。”   “那便不作数。”孟廷辉语气干脆,丝毫不留余地:“北戬眼下虽助我复国,然一旦占得己利,安知不会反目侵我疆域?”   赵回乍然做怒,“我北戬此番出重兵南下,难不成都是白白费力流血?”   她轻轻地笑,“赵将军莫急,我话还没说完,眼下北三路多有为我大军所制之势,再加北戬压境数万大军,复我中宛故地诸路不在话下。然你我既以举兵,又岂能不图所进,若依我见,除复我故地之外,还当趁势再多占数十州疆土,如此方能解我亡国破家之仇,北戬大军倘肯与我同进同退,则多占之疆二军各得一半,如何?”   赵回沉着脸,“此时我做不得主,须得报京中,由我北戬皇帝陛下裁断。”   “无碍。”她低眼,“我时间很多,可以等。”   赵回脸上却泛起疑色,“我又怎知你是一心一意要与北戬共进退?倘是你眼下说些虚情假意的话骗我,将来又该如何?”   孟廷辉目光微燥,“为表我之诚意,更为让赵将军信我,不如我让金峡关外的大平守军退后三十里,还金峡关口与北戬大军,赵将军以为如何?”   赵回一惊,“你安有如此大的能耐?”   她眼神无羁,出口更狂:“我自有我的能耐,赵将军又何须多言?倘是再有疑言,莫怪我翻脸不干了。”   赵回喉梗,只皱着眉盯着她。   岳临夕也有些迟疑,道:“大平禁军历来骁悍,倘是我军再犯除北地之外的诸路州县,恐会不利。”   孟廷辉瞥他道:“大平禁军的事儿,此处岂会还有人比我更清楚?先前北面三路之所以裁军减员,便是因为营寨散多难防,各军兵员惰怠不堪,除了少数几个州府大营之外,大平禁军早已不比从前。”   她又挑眉冲赵回道:“大平新帝如何更不许我多言,赵将军当初亦是亲眼看见了,彼不善战筹略,多年来不过是靠那些枢府老将们帮持罢了,倘是北地连败,大平新帝定会厌战,或许将来不需你我二军攻伐力战,彼亦会割地求和矣。”   赵回脸色愈发黑沉,“你与大平皇帝不是…”   孟廷辉不耐烦的地打断他,冷声道:“我孟廷辉在大平朝中有着什么样的名声,不需我与将军详说吧,我自幼孤苦无依,此生一重高官显位,二重金银钱锦,这些年来在朝所图不过此二事,至于大平皇帝,我既知亡国破家之仇乃拜其父所赐,十余年来其苦无靠之恨又岂会轻易就泯,我与他之间本非真爱,从此往后更是只留恨意,不存旧情。” 派派小说论坛eva3723手打,转载请注明 第141章 大奸(下)   这话说完,她便轻轻垂眼,冷笑道:“事已成此,我多说亦无用。只是父母冤亡之仇,我不会不报。倘是将军尚知人情冷暖,便不该再疑我丝毫。”   赵回有些动容,道:“是我冒犯了。”他看一眼岳临夕,又道:“倘是大平守军果真退让金峡关与我北戬,我必修书往复朝中,提请二军侵地分疆之议。”   孟廷辉问岳临夕道:“你们原打算何时将我送往舒州?又要从哪条路往南?”   岳临夕立刻道:“原计于待国主抵赴北戬大营之后便即刻动身。因临淮路有韩澎之部阻道、潮安北面大平禁军数众,所以仍旧打算从建康路锐州直接南下。”   她一撇嘴,似是讽刺道:“建康路?狄念在汾州的宣抚司你们倒是不怕!大平禁军调往建康路剿寇之部何止数万,倘从建康路南下,你有把握不出意外?”   岳临夕皱眉,“国主之意是?”   孟廷辉拢了拢袖口,好整以暇道:“韩澎之部已经退守梓州,临淮路禁军不足以惧,便从晖州向南,绕道向西入建康,再去舒州。”   “便听国主吩咐。”岳临夕稍稍一想,就应了下来。   她又看向赵回,道:“未防生变,我不可久留于此地。待金峡关外大平禁军退守三十里,我便出关向晖州,还望赵将军言而有信,拜表朝中请议你我之计,到时倘有盟书之约, 直接发往舒州即可。”   赵回正色道:“一定。”   她又轻轻敛眉,“事既议妥,我也想歇歇了。”   赵回忙叫人来带她去筒帐内休息,岳临夕见状,也跟在她身后走了出去,欲护她周全。   孟廷辉放眼一扫,不见黄波人影,料想其是先被人带到筒帐那边去了,足下步子不禁快了些。   岳临夕大步走在她身侧,眉目在斜阳金辉下散着淡淡的光。   她斜瞄他一眼,不冷不热地道:“你与尹清看起来皆是风雅之人,但做起这些沾血之事来竟也是毫不犹豫。”   岳临夕额上轻现皱纹,看她道:“倘能复我中宛帮国,纵有千险万阻亦不辞。”   孟廷辉听后步子放缓了些,许久才微冷道:“是。倘能复国,纵是死伤千万、民血涂原又有何虑?”   岳临夕只当她出言狠戾,不由道:“从前不知国主手段如此雷霆决绝,今见国主裁事果决,毫不见女子心性,实让臣感佩万分。”   她却不再理会他,一径往前走去。   待到简账外,果见黄波等她等得焦急,一见她就疾声道:“大人!”   孟廷辉令岳临夕退下,冲黄波压低了声音道:“你随我进来。”   黄波见她神情凝肃,像是有何机紧要事,便利落闪身入内,挑眉看她,待她发话。   她轻轻道:“我疑北戬此番有诈,所以有事付你。”   黄波脸色一凛,“他们岂是对大人不利?”   孟廷辉摇了摇头,道:“于我无碍。此次我奉上谕来此与北戬佯作议和之状,意在拖缓北事二、三月,待国中寇祸平止再图北戬。然今日北戬于增岁一事毫不迟疑,而我大军主力屯于金峡关外,虽能一时拖其喉舌,但为长久计却不利于战。眼下北戬待我甚厚,实是诡异,只怕也是借这议和之机拖滞我大军在此,倘是其真有伏军自外包抄奇袭,我军必会失利;且狄将军负伤未好,不可督军奔袭久战,与其令我大军仍屯于金峡关外,不如暂退三十里,沿境扎营,如此也好与我北境营寨互为所通,不至于过为被动。”   黄波一听就恼了,“北戬若果真另存二心,大人此番千里之行不就白费了么!”   她眉目淡然:“我倒没什么要紧的,倘是关外大军遭险,那才是大祸。当此之际,万事皆得以防为上,你今夜便回关外见狄将军,将我所言告知与他,请他务必率军退三十里, 再图后计。”   “不成,”黄波语气斩钉截铁,“我断不能留孟大人一人在这儿!”   孟廷辉抿唇道:“我知你甚是担心我的安危,但北戬今日听我之言方拜表朝中,请议每年增岁至百万贯之事,倘是我眼下就走,安能不叫赵回生疑?你可还记得当初在营中你答应了我什么?”   黄波脸一垮:“大人……”   她毫不客气道:“你既已答应一切都听我的,眼下便休要多言。两军关内关外呼吸相闻,此事不可延误一刻!”她从官服一侧解下金鱼袋,递给他道:“你拿这个回去,狄将军便不会疑你之言。”   黄波梗着脖子,不肯接应。   孟廷辉无奈一叹,道:“你信我,我有法子全身而退。最多不过五日,我便修书一封,让狄将军派你带人来接我回去。”   他将信将疑,怔迟道:“当真?”   她微微笑着道:“当真。这么些年来,你可曾见我出过错儿?”   黄波低眼,想了一想,小声道:“皇上也说大人聪敏,从没落下过什么差错。”   孟廷辉眼底晃过一抹水光,上前将那金鱼供袋塞进他怀中,轻拍了拍他的肩侧,又冲他粲然一笑,“放心。”   黄波出关回营一事甚是顺当,只说是奉孟廷辉之令回营通取文书,便一路无阻地回了金峡关外的东大营。   是夜狄念听其之言,诏军将议事,翌日天明之前下令拔营南退三十里。   大军久居关外,粮草负担实重,又离境上城寨甚远,须得分兵以护粮道,多日来将兵们亦不愿久屯不动,但碍于皇上之前的那道诏令,又不敢不紧守金峡关;此次孟廷辉令大军南退三十里,倒合了不少将兵们的心思。   然而直到第五日,都不见北戬大营中有丝毫孟廷辉的消息传来。   黄波早就沉不住气,一过午时便冲去中军大帐中找狄念,却见宋之瑞与罗必韬二人亦在,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狄念扫他一眼,“正要遣人去叫你。”   黄波察觉出这账中的异样的气氛,不由急着道:“狄将军,已过五日不闻孟大人音信,属下请去北戬大营中一探究竟。”   宋之韬走来按他坐下,“稍安勿躁。”他顺势仔细打量了一番黄波,才慢慢道:“昨夜探马回报,金峡关内外皆已被北戬大军所占,看兵力似是先前两倍还多,甚有兵马扎营于离我大军十五里之处,实是嚣张不已。”   黄波一怔,“不可能,孟大人之前与我说,北戬在金峡关内并无多少兵马……”   狄念脸色黑沉,冲宋之瑞道:“拿给他看。”   宋之瑞从一旁案上抽过一张纸来递给他,道:“昨夜罗将军接报略觉蹊跷,便令人去查看了一番孟大人之前所歇脚的帐子,结果搜出了这东西。”   黄波手有些抖,接过来看了看,只见上面密密麻麻都是些不接头尾的诗句,也不知是什么意思,便皱眉道:“这是?”   罗必韬大步走近他,一把扯过他手中的纸,横眉道:“你是殿前侍卫班的,自然不知道边地禁军中的规矩,这玩意儿可是用来做军报密信用的!”   黄波心中顿时升起一股不祥的感觉,当下猛地站起来,喝道:“罗将军此话何意?”   罗必韬冷冷一哼,道:“我疑她孟廷辉与北戬互为勾通,行叛国奸臣之举。”   派派小说论坛安静di兔斯基手打,转载请注明 章一四二 但使君心似我心(上)   黄波一听,脸色乍然涨得通红无比,怒道:“你好大的胆子,孟大人身为同知枢密院事,岂容你一个边路军将军这般亵渎!”   宋之瑞见状赶忙过来隔开两人,“都是同袍,休要如此这般。”   罗必韬性子向来粗爽,此时亦是火冒三丈,“难不成这东西是我捏造出来诬陷他的?!”他转头冲狄念道:“铁证如山,全凭狄将军断决。”   狄念看向黄波,眉头紧皱,“至今已过五日,却不见孟大人所谓书信,亦不闻北戬营中的情形详说一遍,也好让我等知晓眼下该怎么办。”   黄波气得不行,张口便道:“当日我随孟大人入关,来接应的是一个名唤岳临夕的人,后来到了北戬大营,孟大人与这姓岳的和那姓赵的一同议事,旁人不得入帐,我便被带去一旁等她。等了好些时候,孟大人才议完出来,说是已让北戬奏旨加岁一事,然后便说了那一晚我回来后与诸位将军们奏禀的事儿。前后不过如此,孟大人说她自有主意,硬逼我先回来的。”   宋之瑞仔细问道:“照此说来,孟大人与北戬议事之时,你并未亲眼所见其人,也并未亲耳所听其事?”   黄波皱眉:“孟大人不让我在侧,我又岂敢有所僭越?”   罗必韬手中攥着那张纸,瞪眼道:“没什么可再问的了,听他说的这些话,再看看这张纸,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叫我军暂退三十里,定是北戬欲夺金峡关内外而与孟廷辉互为勾结所商议的计策,可恨我等竟然轻信了这小子的一面之辞!”   宋之瑞沉眉片刻,道:“此事确也蹊跷,倘说孟大人是完全清白的,为何当初入营只肯带黄波一人去,而与北戬议事之时又不令黄波在一旁侧听为证?只怪我等当初太过信任孟大人,竟丝毫未疑其所议,否则也不会落得如今这地步。”   罗必韬狠狠地瞪着黄波,“你也毋须再为她开脱,我甚而怀疑你也参与了此事,与她同受北戬所贿,行此逆天叛国奸举!”   黄波气得浑身发抖,转身向帅案道:“狄将军,属下绝不信孟大人是叛国之辈。孟大人入朝数年,一心一意为皇上计,怎可能与北戬互为勾结?属下祖上三代参军,各个都是忠烈之辈,属下更是自十四岁起就入殿前侍卫班,多年来对皇上忠心耿耿,天地可鉴!”   狄念倚案想了许久,才冷眼看向几人,道:“眼下说什么都过早,权且挑些人马,即刻前往北戬军前,一探孟大人究竟。待人马探得回来后,再做决议。”   黄波立马起身,急道:“让我去!”   罗必韬想也不想就驳回他的话:“你做梦!倘是让你去,安知你不会在暗下里再生奸计?!”   狄念抬手止住二人争吵,低声道:“黄波就留在我帐中,罗将军亦不必过问此事。人马便由宋将军挑选,立时派遣出营。”   宋之瑞遵令,马上就转身出去了。罗必韬不甘与黄波同帐,也气冲冲地走了。   黄波坐着,脸上全无血色,拧眉道:“狄将军,你可信我?”   狄念脸色也极难看,“信怎样,不信又怎样?待宋之瑞派出去的人回来了,自然能见分晓。”   一直等到入夜,都不见人马回来。   不知有谁走露了此事一丝风声,使得整个大营中上将下兵们皆在窃窃私语着,议论孟廷辉会否真是那叛国大奸之徒。横观眼下事态,再联想到她从前在京中朝堂上的那些名声,纵是之前对她颇有好感的禁军将兵们也忍不住怀疑起这当中的种种蹊跷来。   黄波在中军大帐中已是坐立不安,焦急的神色丝毫不加掩饰。   七月底的天气正是极热的时候,纵是在这北地的夜里,军帐中也闷得难受,他虽是等得一身汗,却也不愿离开片刻。   待过了亥时,才有哨马传回消息来,道宋之瑞派去探问孟廷辉消息的一行人马皆被北戬扣了下来,无一得还。   这消息顿时传遍了整个大营上下,更令等在中军大帐中的罗必韬等人再也沉不住气。   “奶奶的,”罗必韬破口大骂道,“他赵回吃了雄心豹子胆,竟敢扣我们的人马!”他转向狄念,“狄将军,还须得再想么?北戬先前求和一事分明就是个幌子,那孟廷辉定是和北戬勾结无误!”   黄波身上阵阵发冷,却还是勉强道:“狄将军,许是孟大人亦遭北戬所掳扣,北戬才会扣我人马不还的。”   “放你娘的屁!”罗必韬大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领子提了起来,“你少在我等面前佯装无罪了,且等着被鞫回京中受审赴死罢!”   宋之瑞这回连劝阻的心思都没有,只沉声道:“莫论是孟大人身遭不测还是她与北戬互相勾结,此番看来北戬根本就无求和之意,这二军止战休停亦是不可能的,还得早作打算才是。”   狄念一人在帅案后坐了许久,才黑着脸道:“他赵回既能泯我朝使音信、扣我人马不放,便是已经要同我等撕破了脸大战一场了。孟廷辉是叛国奸徒也好、是无奈被扣也罢,我大军退让金峡关一事都是因她而起,此事今夜必得快马往报京中,一切交由皇上断决,我等心思只消放在这战事上即可。眼下二军血溅沙场一触即发,须得好生筹策谋划才是。”   他看向宋之瑞,冷冷吩咐道:“今夜下令至韩澎军前,命其立即统兵击睴州,不得有丝毫犹错。我倒要看看,这回是它北戬下手在前,还是我大平得占先机!”   太阳火辣辣地浇泄而下,整个宫城都似是要被烤透了,殿角琉璃瓦亮得灼人眼眸。   褐靴踏砖而过,行走飞快,惊飞一地鸟雀。   天明时刚有北面快马加急军报送到,皇上诏二府重臣入议未出,此时又有一封密折送来,当真是凑巧得紧。而密折虽是早走五日,但因未令加急,所以竟比这三日前才从境前发来的军报要晚到。   舍人额上大汗,一路疾速上阶,疾速通禀,又疾速入殿。   一进去,就见殿上众人脸色凝重,满殿森冷不已。   “禀陛下,”舍人躬身呈报,“北境密奏。”   有人走来接过他手中那加锁加印的盒子,然后走去御案一侧,恭敬地呈放在英寡面前。   舍人便老老实实地退殿而下,临了又望了一眼殿中景象,不知怎的,在这骄阳似火的天气中,背后竟生生起了一片寒栗。   殿门关上许久后,殿上都没人开口说话。   北境密奏,除了孟廷辉的奏章,还能有谁?   但谁又能想得到,在眼下这种时候,皇上竟还能收到孟廷辉拟呈而上的奏章!   今晨狄将军报刚至,其上所奏之言有如晴天霹雳一般,震得二府中人无一回得过神来。   孟廷辉私通北戬、行叛国奸徒之举,或为北戬所掳扣,亦不得而知;然北境烽烟难止,大战在所难免,禁军退让金峡关一举,孟廷辉难辞其咎。   许久,御案上方才传出轻微的响动。   英寡伸手拿过呈放奏章的盒子,启锁拆印,然后从盒子中拿出那本奏章,轻轻一翻。   密奏。   臣孟廷辉于金峡关外恭祈圣鉴事。   他眉目如水,目光飞快地扫过这封短短的奏章,眼底微起涟漪,又脸色平静地抬手一扔,冲下道:“朕欲御驾亲征。”   |派派小说论坛 紫意 手打,转载请注明|http://www.paipaitxt.com 章一四三 但使君心似我心(中)   这话一出,顿时打破了殿上僵持许久的沉寂。   二府重臣谁人闻之不惊?   虽见他脸色如常不起波澜,但又有谁不知他心中的怒气?   且不说孟廷辉是否叛国大奸之徒,单论此番她以同知枢密院事之身下令金峡关外守军南退三十里一举,便足以让举朝上下大为震惊。   更何况,北境军前所奏之报中特地附了罗必韬从她帐中搜查出来的东西,再加上狄念所断黄波之言,又有谁会相信她真是清白无罪的?   从最初的女子进士科三元及第,现如今的同知枢密院事之高位,孟廷辉入朝数年来可谓深受皇恩荣宠,放眼京中朝堂,还有哪个女子能够比她位高权重,又有哪个女子能够比她更得皇上宠信?   谁能想得到,她此番竟会做出这种负恩叛国的大奸之事来!   连几位重臣老将在听到这消息时都觉得心头怒气翻涌,更遑论这几年来一直对他恩宠有加的皇上了。   虽不知那封密折上写了什么,但是想必是些忤逆不道之言,才会使得皇上动了御驾亲征的念头。   可这御驾亲征,又岂是儿戏之事?!   皇上乃天家独脉,多年来亦未有子嗣存世,倘是御驾亲征出个意外,这江山天下又该如何是好?   古钦第一个就不依,上前疾声道:“亲征事大,万万不可随意妄为,还望陛下三思。”   恐怕这是二府头一回在军国大事上意见相协,方恺亦出列道:“臣等知陛下此刻大怒,但大可不必为了孟廷辉一事而御驾亲征。”   英寡眼神锐利,脸色却依然平静,“你们以为朕欲御驾亲征,是为了孟廷辉?”   方恺挑眉,未言,但又是一副不置可否的神情。   他好整以暇地坐正,一把将北境奏来的急报狠狠地摔了下来,凉声道:“卿等不见北面事态已成了什么样?贼寇乱军四处流窜、北戬大军倾兵压境,如今再加上孟廷辉投敌卖国——”   最后那四字被他说得轻浅,可殿上几人却听得一阵脊寒。   都是颇知皇上心性的,又怎会看不出在这貌似平和的语气背后,掩盖的是怎样一番惊天怒浪。   而他越是平静,就越令二府感到不安。   古钦还欲再言,却被一旁的周必暗暗拉了一下,示意他不要当此时再拂皇上逆鳞。   英寡目光飞速一扫众人,“孟廷辉原在枢府,北面禁军一切兵务她都知晓。此番她既已投靠北戬,则大平北三路各城寨屯兵、守将人马之详况,北戬必会尽数所掌。倘是二军开战,狄念定会处处吃亏。更何况还有那些在后阻道的前朝寇军,若照眼下态势,卿等以为大平此战能有几分胜算?”   众人心中皆明,却都不语。   他颜色一黯,突然厉声道:“朕当初念及国计民生,不豫于国中大兴兵事,然北戬有恃无恐欺人太甚,逼我大平至此地步,边境烽火早非北面三路所能止,倘想绝其屡屡兵犯之举,非灭其国不可!”   枢府几位老将忪怔了一瞬,随即脸色大变。   这才知道皇上意欲亲征是为了什么。原先二国之战不过止于边境,然此番皇上竟是想要一举倾国之兵,彻底灭了北戬!   倘是如此,则北面现有的兵力是万万不够的。国中凡二十八路中至少要有三分之一的营寨听令调兵,这一番举动的影响可谓极大,若无绝对的帅权,只怕不能使得诸路禁军骁将轻易伏服听令。   更何况寇军兵力与日俱增,非大范围举兵清剿不能尽灭其势,仍靠北三路现有的禁军只怕会越拖越糟。   孟廷辉既已叛国,则原先北面禁军一切所计皆不得奏效,均得重新定令才是。倘是仍以狄念为帅,则军报往来费时费力,北面军情亦恐因此而遭延误有变。   众人犹在琢磨之时,他又开了口:“此番亲征,朕麾下不置副帅、不置参议,一切军令皆由朕定夺签发、直下军前各将领处,以防节外生变。”   方恺闻言沉眉,心下愈紧。   皇上此议是以孟廷辉之事为前车之鉴,意欲亲征亦是不愿枢府中人此时参豫兵务军令;而一旦亲征,军令竟连枢府都不与知晓报备,防的不外乎就是会有人再与敌军互为勾通、以泄军密。   “陛下……”江平的神色倒是将信将疑,“陛下意欲倾兵攻伐北戬一事,是真的想清楚了?”   英寡脸色漠然,“北戬断无止战之意,北三路禁军又因孟廷辉而陷入眼下万险之境,倘不如此,何以保我大平之国土百姓!”   中书这边人人面色皆如土灰,当此之时,欲劝却不能劝,虽不愿国中如此大兴兵事,却也实在是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法子。   方恺见状果断道:“陛下且缓半日,待臣等退殿后仔细斟酌商量一番,拟个札子呈与陛下看。”   他悠慢一阖眸,“朕意已决。卿等倘是要议,便议这亲征诸事细末。入夜之前,枢府须将京畿以北诸路的营寨将兵详情奏禀上来。”他缓缓一顿,声音低下去:“都退下罢。”   众人知他疲累,此时也不好再多劝谏抑或奏议,便前后轻步退了出去。   殿门被人缓缓打开,金灿灿的阳光铺天盖地而入,随后又被人尽数关在了外面,殿中又回复了一片暗冷。   待再无声响,他才慢慢睁眼,伸手从御案上重新拿过那封薄薄的奏章。   密奏。   臣孟廷辉于金峡关外恭祈圣鉴事。   臣入朝凡四年,能得陛下倾情以付,此乃臣之大幸矣。   然臣性贪,陛下于臣虽多有擢拔封赠,不及北戬待臣恩利厚矣。   臣侍陛下虽久,然多有佯装承宠之状,是非真心,不过为图二三利耳;陛下明主是也,纵有宠臣之心,亦不肯多予臣私利,此臣所不豫尔。   北戬既许臣恩惠如斯,臣窃喏不敢告白于陛下;今臣将入关,不得不与陛下明言,以谢陛下多年之恩,亦谢臣之滔天逆罪。   臣大奸,不敢蒙负陛下错信厚爱;天下必有忠贤之辈能得陛下之心,与陛下执手同立、相守以共。   臣今行此之事,实乃自绝于陛下,惟望陛下视臣如草芥,今生勿念。   ……   他的目光移动得极其缓慢,将这奏章上的字句一点点逡扫过来,双眸中渐渐泛起火光,先前平静的脸色亦是荡然无存。   许久,他才合上奏章,刚毅的面庞愈发显得棱角锋利,纹丝不动的身形更是凝戾慑人。   臣实乃自绝于陛下。   自绝于陛下。   自绝于陛下……   他低眼,拿着奏章的手竟在微微颤抖。   她的声音仿佛就在他耳侧,一遍遍不休不止地轻道这一句话。   他本已算好了一切,却惟独没有算到她是如此聪睿,竟会径自察觉出他瞒了她许久的事情。   可她虽是聪睿,却也没有想过,其实他早就知道了她的身世。   她信他,所以从来不疑他会瞒她骗她。   她骗他,为的只不过是让他和他的江山再无后顾之忧。   他的心底好似突然间被人硬生生地剜去了一块血肉,浑身都疼得发颤,僵坐着无法动。   从那一年的明媚春日到现如今的炎炎夏日,她一点一滴地让他懂得爱、懂得被爱,而他依她所愿如此深深深深地爱上了她之后,她却要自绝于他!   但他既然爱上了她,就断不可能会放开她。   他又岂会遂了她这心愿!   |派派小说论坛 紫意 手打,转载请注明|http://www.paipaitxt.com 章一四四 但使君心似我心(下)   晚霞蔽天,昭文馆的门“嘎吱”一声,被人从外推了开来。   尹清在案前下意识地抬头,可看清来人后,脸色不由变得有些怔诧,许久才慢慢地站了起来,低眼道:“臣不知陛下来此,有失礼数,还望陛下恕罪。”   英寡脸色平静,缓缓朝内踱了几步,目光随意一扫他案上卷簿,道:“你举进士至今,好像还未在私下见过朕。”   尹清将头垂低,恭声道:“是。”   然而下一瞬,一把长剑冷鞘便狠狠地格在了他的喉间。   他脸上乍现惧意,却又在刹那间平复下来,抬起头,毫不退避地迎上英寡的目光。   那一双异色双眸溢满了凛冽的狠意,寒川尽融,也化不去其间簇燃的怒焰。   英寡缓缓一动手腕,只问了一句:“她人在何处?”   被冰冷的剑鞘如此格压,尹清的呼吸渐渐艰难起身,身子也跟着变得有些僵硬,却还是维持着淡然的眼神,轻轻地摇了一下头。   英寡眯眸,“是不知道,还是不肯说?”   尹清眼一垂,勉力开口道:“是不知道。纵是知道,也不会说。”   长剑冷鞘刹然一收,他重重地屈身咳了起来,喘息不停。   “如此看来,她果真知晓了自己身世。”英寡回身,利落撩袍入座,紧紧盯着他,“她是何时知晓的?出京前还是出京后?又是由谁告诉她的?”   尹清目光有些惶惑,继而又有些懊恨,一时后悔起自己方才被震得失了神,竟就如此认了。   许久,他才暗哑出声:“并没有人告诉她,全是她自己察觉出来的。出京之前她来问过我,我自然不会否认。”   英寡眸色一深,虽与他之前想的一样,可心口仍是有些发麻。   孟廷辉——   我果真是低估了你。   可你又何尝不是低估了我?   尹清回神半晌,抬头朝前看去,却见身前这个华服男子一脸肃色,眉目寂然,全无先前狠戾之色。   他有些摸不清,索性横心道:“敢问陛下是如何知晓这一切的?”   英寡斜眉,目光又始锐利,“说来当谢你们当初在潮安上下寻她旧迹,否则朕派去的人不可能会顺藤摸瓜、这么快就查出她的身世。”   尹清一下子怔住。   是没料到,他竟然知道得如此之早。   但倘是这样,他为何这么久都没有下手?还愈发予她恩宠,纵她在朝中一路高升?   英寡忽而一弯薄唇,笑意凛然,“可惜你们只知道她是孟昊之女,却不知当年正是朕救了她的命,命人将她送去冲州女学的。”   尹清又是一怔,疑诧之色不掩于面。   英寡又道:“恐怕你还不知道,如今她自认投敌卖国大奸之徒,北境前后皆知孟廷辉奸名,最迟今夜,京中朝堂亦会知此一事,到时候,她上可负千古骂名,下可遭万民唾弃。”   此话有如晴天霹雳一般,令尹清大惊失色。   “绝不可能!”他皱眉道,“待到了舒州后,自会有人将她中宛皇嗣身份告白于天下万民,到时便无人会以为她是大奸之徒。”   英寡脸色一黯,“照此说来,她眼下是正往舒州而去?”   尹清话头轻梗了下,咬牙道:“不知。”   英寡略一顿,又冷冷道:“亡国破家之仇于她固不可忘,但她心怀万民之忧,又岂是你能尽知的?”他的目光中尽是嘲谑之意,“她既已自认大奸之徒,又岂会容你们再拿她这皇嗣身份大做文章?”   尹清脸色清冷:“事已至此,她又有何办法能不让人将她的身份告白于天下?”他甫一说完这话,脸色就变了,蓦地抬头道:“你是说……?”   英寡坐着未动,不语,只是漠然地注视着他。   “不可能,”尹清连连道,“不可能,她绝不可能会如此做的……”   英寡突然起身,沉喝道:“来人!”   立刻有两个持械侍卫从外而入,二话不说便将尹清往外带去。   尹清毫不挣扎地随人向外走,临到门口时,却费力扭头回望了他一眼,目光中终于露出一丝惶惑,却不知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孟廷辉。   “在朕亲征离京之前,”英寡上前两步,盯着他,“倘是你肯说出她南下至舒州的线路,朕便饶你一命。”   时入八月,北地的天气就渐渐没有那么热了。   临淮路相较于建康及潮安二路来说,受到战火波及的州县并没那么多,除却南面少数城寨已被寇军所占之外,北面从梓州、睴州往下,一路多半皆在大平禁军所掌之中。   依孟廷辉之前所计,岳临夕带着她从睴州一路南下,途经数州府,然后打算从楚州向西进建康路,再向南至舒州。   为避人耳目,岳临夕与孟廷辉乔装为兄妹二人,出身富商之家,随行的十余个士兵亦扮作府上家丁,一路护送二人南下。   她的官服诸物早已命人烧了,岳临夕特意为她置办了一身大户人家女儿的行头,轻纱长裙薄褙子,婀娜殷红。   路上每逢馆驿,岳临夕必会寄信一封。她不知他是寄往何人何处,更没心思去问,随便他做什么,她都是一漠不关心的模样。   快到楚州城时,北面已有关于她投敌卖国的流言传来,岳临夕于此颇有微词,可她却道:“叫旁人以为我是大奸之徒有甚不好的?如此一来,人人都以为我在北戬,大平禁军纵是再恨我,也是把这怨气撒到北戬头上。倘是让人眼下就知我是中宛皇嗣,必会有禁军一路南下围堵我们,这岂非跟自己过不去?而你我又焉能一路顺遂地进入建康路?待到了舒州,内外皆是我们的人马,到时再将我的身份公开于世,天下百姓必会恍悟,如此方是万全之策。”   岳临夕听后只是微叹,觉出她言之有理,便再没提过此事。   楚州不大,城中邸店也小。   夜宿城中之时,十余个随行士兵安排不下,只得另找住处。岳临夕将诸事安排妥当,欲请孟廷辉入房歇息,她却悠然叫了一盅酒,坐在堂中静静地饮,细听那些住店人在倾谈些什么。   岳临夕无法,只得陪她一道坐了下来。   其实不听也知道,近些日子来最为北地百姓们首尾相传的,无外乎就是孟廷辉那投敌卖国大奸之举,更有些许不堪入耳的辱骂之辞时时传入二人耳中。   岳临夕听着听着,就觉得有些坐不住,侧头低声对她道:“国主且再忍忍,待明日进了建康路,与前来接应的人马会合后,便可放心了。”   孟廷辉脸色如常,轻轻点头,以示知道了。   旁边的桌子上有人与他二人搭讪道:“二位可是从北面来的?有没有听说那孟廷辉之事?此女当真可恨,竟让我大平禁军白白折损了一万多兵马,小娘子你说,倘是让这等奸徒存活于世,可还有天理?”   经千百人口口相传,此事早已被夸大了不知多少倍,此人说北面因其而折损了一万人马,还算是少的。   孟廷辉侧过脸,明眸清亮,“是没天理。此等奸徒,纵是将其凌迟处死,亦难解我大平万民之愤。”   那人一乐,道:“还不知小娘子年纪轻轻,却能说出这等话来!”他凑近两人,低声道:“二位才从北面来,想必对这南边的事情不慎了解,殊不知京中那边已有消息传来,说是皇上要御驾亲征了!” |派派小说论坛 紫意 手打,转载请注明|http://www.paipaitxt.com 第145章 别时容易见时难(上)   岳临夕脸色一僵。   孟廷辉却仍旧是怡然饮酒,问人道:“都说南边寇祸严重,楚州又在建康、临淮两路边界处,我却没见有何乱事。”   那人挑眉,“楚州城虽是还好,但我听从建康路逃来的人说,那些作乱寇军见人就杀,见女就奸,连襁褓中的孩儿都不放过,当真恐怖得紧!瞧这眼下的态势,倘是朝廷再不大举调兵,单靠北面的这些禁军怕是难以平乱。想来皇上亦是想到了这一点,才会要御驾亲征的!”   旁边有人听见,也来凑热闹道:“皇上倘是亲征,这些边路的禁军将兵们听了不知会有多振奋!到时候不管它是北蕺还是贼寇,统统不在话下!”   又有人道:“此番要不是因那孟廷辉投敌,我北面禁军会吃这么大的亏?说不定早已派兵南下大举剿寇了!而皇上也不必千里亲征,让万民为之胆颤了。”   她搁下手中的酒盅,侧身对岳临夕道:“走罢。”   岳临夕搁下酒钱,依言起身,陪她朝里面走去,路上迟疑着开口道:“方才那老民听说寇军滥杀无辜一事,定是其信口开河,国主万莫往心里去。”   孟廷辉轻声道:“莫论是什么样的兵马,又是什么样的人统军,只消一打仗,就必定会有扰民滥杀之事。这点我自清楚,你毋须多言。”   这话说得果断决然,岳临夕听后暗下叹服,只觉她是当真杀伐不惧,于是愈发尊崇她起来,“大平皇帝倘是果真御驾亲征,国主以为如何?”   她轻轻笑起来。“大平皇帝不善兵事,此番想必是做做样子给禁军们看的,无外乎是想要促将兵们激勇奋战,但其谋略无能,又岂能打得了胜仗?”   岳临夕又问:“话虽如此,但仍不可不防。国主何时能将北三路的兵砦防略告知微臣?微臣也好早做部署。”   孟廷辉回头瞥他一眼,淡淡道:“急什么,不是明日就要入建康了么?待我见着军前诸将,自然会告诉你们。”   京中。   御史台狱的大牢中阴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发霉的臊腥味,触脚便是污物。   左秋容一手提着红木食盒,一手提着长裙,在晦暗的光线中仔细辨别脚下的路,又飞快地朝里面走去。   走到尽头,横立一道铁门,外面又有狱卒在守。   她急忙从袖中掏出封东西来,又拿了些碎银分别给这两个狱卒,轻声道:“我是替翰林院的方学士来的。”   狱卒侧身闪开,开了门让她进去,又从外将门重重地锁了起来。   她一进去,就抱着食盒定定立在门口,纹丝不动地望着里面那个男子。   尹清仰面躺在牢房地上的枯茅上,身影消瘦,两眼紧闭,听见有人进来,也丝毫不为所动。   左秋容站了许久,才一声不吭地走近他,蹲下来,将食盒里面的饭菜一样一样地摆在他身旁。   光线幽暗,他缓缓睁眼,看清是她,不由皱起了眉。   她低着头道:“方大人说,你是修史的时候下笔不知轻重,触怒了皇上,才被下狱问审的。”   他眼神清冷地盯着她,一字不发。   她又道:“方大人也为你着急,听得这事儿后便与其他几位学士联名上奏,替你向皇上开脱求情。奈何近日来朝中上下为了皇上亲征一事忙翻了天,皇上不理会自不必说,中书的几位宰执亦是没空管你这事儿。你且再在这儿委屈几日,方大人自会想法子救你出来的。”   “不必。”他终于出声,嗓音低哑:“叫方大人不必再为我费心,没用的。”   她默默抬头。   在幽暗的光线中仔细打量着他,眼底突然闪出些晶莹,口中小心翼翼地问:“他们······他们没给你动刑吧?”   他一见她这神情,心头便起一阵烦躁,低声道:“出去。”   她嗫喏地朝后退了小半步,蹲稳了后才道:“这些,这些都是新鲜饭食,你吃些吧······”   他不耐烦地瞟了她一眼,心头竟有些怒意,“我眼下已成阶下囚,不再是那吟诗作词的风雅文士,你是瞎了还是傻了?”   她缓缓垂眼,泪珠儿无声而落,微微哽咽道:“我求了方大人许久,他才肯替我请御史中丞廖大人通融一番,让我得以进来看看你。你就让我在这儿多待一会儿,不要赶我走,可好?”   这一串泪珠儿晶莹剔透,落在牢房肮脏的地上,令他心底募地涌出些什么东西来,却又硬生生地被自己压了回去。   他转头闭上眼,不再看她,也不再与她多说一字。   她果真就在旁边静静地看他,许久都没吭气,最后轻轻地将食盒盖起,准备起身离去。   他却忽然问道:“皇上出征的日子可是定了?”   “三日后。”她轻轻答道。   那么,他还有三日可活。   他闭着眼,脑中浮现出那千军万马铁蹄勺动的场面,心中黯然叹了一口气。   恍惚间,忽觉额头上冰了一下。   他瞬时抬眼,一下就看见她近在咫尺的脸,当下怔了神,“你······”   她亲了他的额头,咬着唇道:“你······你不要同皇上过不去,好不好?”她的双眼又潮润起来,有如黑暗中的明珠,令他心头猝然一明,“我虽不知你是如何得罪了皇上,可皇上向来仁圣,绝不会因字墨之事而降此大罪于文臣。你罪不及死,为何要逼自己死?倘是你死了,我也不能好过。”她微微泣道:“你不要死,好不好?”   他迎着她这泪,胸口突然沉沉一涩,霎然想起那一日傍晚,那个华服男子在他面前提到孟廷辉时,眼中的情,话中的狠。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合该去死的。   当年是这样,如今更是这样。   万民百姓是这样,孟廷辉更是这样。   他微微攥住拳,朝她道:“好。你出去时,替我向廖大人通禀一声,就说我欲见皇上。”   从楚州向西入建康,一路顺遂。   正如岳临夕之前所说,甫一近建康路的地界,没过三十里,便有灰衣暗甲的人马前来接她。   岳临夕一一向她引见了几个带兵之人,她便波澜不惊地一一见过,然后略为倨傲地与众人一道继续前行。   从建康路再往南,路就好走得多了。   寇军之前一连拔了建康路数座州府重城,眼下气焰正是嚣张之时,一路上的情景虽不至于像楚州邸店中的老民形容的那样,却也极是惨掠不堪。   孟廷辉一路上脸色都不为所动,待入永州城歇整时,方对岳临夕吩咐道:“我欲与这几位将军说说话儿。”   岳临夕应了去,没过多久便将人请到了她跟前。   她静静的坐在上位,低眼看这些人在下面冲她行礼,然后微微一笑,“不必多礼,诸位将军坐。”   中宛遗臣中的肱股之辈尚在舒州候她之驾,眼下这几人虽是统军打仗的。可却不算得什么位高权重之人,但见她语气如此暖煦,一时都道不敢。   孟廷辉将人一个个都大量了一番,才又开口道:“不知往日里诸位将军都是听谁之令,只是今日既已见了我,便不得不听我插手一问。” 派派小说论坛dnncandy手打,转载请注明! 第一百四六章 别时容易见时难 “这建康路上的士兵掠民之举,不知是将军们允授的,还是下面的人恣意妄为的?”她不待人开口,便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 几人面面相觑,一副不敢答的样子。 岳临夕在旁边听见了,脸色有些变动,却也没说什么。 孟廷辉看也看得懂这些人的神情,毫不客气道:“尔等高攀复国大旗,口口声声说大平新帝无为、平王无德,欲为天下苍生立命求福。现如今尔等攻城拔寨不说,这滋扰民生、残掠百姓一行,可真称得上是为万民求福了。” 她见几人只低头不语,便冷笑道:“倘是照此下去,就算是我中宛得以复国,又安能坐享的了这疆土?今日我既已承命复国,便允不得尔等行此逆举,毁我中宛皇嗣名声在外。” 岳临夕回身冲几人道:“国主所言极是。你们下去后须得严令勒持校兵们,切莫再行那扰民之事,否则严惩不贷!” 众皆应声而退。 岳临夕转头道:“国主多日来舟马劳顿,今日到了我军所辖地界,便可放心好好一歇。” 他行过礼便要退下,可却被孟廷辉在后叫住。 岳临夕便垂首而立,,“国主请讲。” 她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坐着,轻声说道:“我知方才那几位将军之所以肯应,无非是惧你岳临夕之势罢了,与我这个国主是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国主此话··· 孟廷辉笑笑,“怎的,嫌我说话太直?”见他闭嘴不言,她才继续道:“我好歹在大平朝中摸爬滚打了这几年,世间权势人心这种东西,多少能分辨得清的。我虽为孟氏之嗣,可在此处一无根基二无亲腹,那些手握兵权的人凭什么要听我的话?你们尊敬我善待我,无非是想要借我皇嗣身份行此大事,至于究竟做些什么,又岂会真听我的摆布?” 岳临夕轻叹一口气。 她道:“你岳临夕在中宛遗臣中可谓肱股,亲上北戬一手促成三国乱事,地位自是不同。但你之所以到现在都肯依我之见,无非是因为我知晓大平禁军兵务诸事罢了。其实你们举兵复国,纵是找人假冒中宛皇嗣,亦非不可行的。但你们偏要找我,宁可大费周章将我从大平朝中一路接到此处,不外乎是看中我对大平朝政军务的了解,我说得可对?” 他坦然地点头,道:“是。 她轻轻笑出来,“既然如此,倘是你们一旦从我这里得知大平军政详细诸事,你们又岂会还想眼下这般尊重我?势必会将我凌空架起,空有皇嗣外壳,内不过傀儡一具罢了。而我既然能看得透这些,又岂会轻松便让你们知晓那一切?” 岳临夕轻一皱眉,“久闻国主聪瑞多智,今日乃知其详。 既然如此,国主想要如何,不妨直言。” 孟廷辉敛了笑意,正色道:“我孟廷辉向来贪权恋势,你们既是欲令我称帝复国,我便要真正坐稳这个帝位 。如今大平皇帝御驾亲征,非北三路一方之事,乃大平国中二十八路之事﹔我虽不会告诉你们大平禁军诸路详末,但却能令你们率军夺胜,只消你们听我调令可。 见岳临夕迟疑不决,她便又道:“北戬重夺金峡关一事你是亲眼看见了的,我断不会骗你的。更何况,我如今身受天下人唾弃,大平朝中绝不会再容我,你也毋须疑心我会中途变卦、弃此地而回大平。 岳临夕敛眉道:“大平于国主乃是亡国破家之恨,臣断不会疑国主会再回大平。 “甚好。”孟廷辉怡色道:“倘是你肯听我之计,待复国之事成,你寻的好处势必要比眼下多得多。至于我身份一事,则先不必告白于天下,如此方能让大平君臣以为我人在北戬,不会对我军大起防备之心,而只会将重军引向北面、重布北镜筑岩防略,我军便可趁隙南下侵它重镇。 岳临夕沉默许久,然后微微点了一下头。 她神色有些懈怠,道:“与北戬之约乃我所定,此一番攻城掠地之后,就算你们想要择旁人取代我,北戬大军亦不会依。 他抬眼,目光迥然,“国主识策如此,势必无人能取而自代,当日在北戬只知国主善辩,今日才知国主真女杰矣。” “退下罢。” 孟廷辉脸色恬淡。临了却又加了句:“你岳临夕亦非寻常人士,所图又岂止寻常名利? 岳临夕深望了她一眼,遂行礼退了下去。 在永州城内歇留三日后,才又启程继续南下 。 越往南,建康路的寇军便越重,大凡重镇寨皆已被寇所占,大平禁军因之前连败、不得剿寇章法,一闻北镜烽火又起,便愈发不敢冒然折进。 行过琼州时,才传来确切消息,道大平皇帝已于八月二十日从北京北上,统京畿诸路禁军共十三万御驾亲征。 除却京畿诸路,西面的奉清路、永兴路、平德路,北面的河阳南、北路的北梁路、中宁路等七路禁军亦有抽兵北调之势,大平大有举倾国之兵力北戬之意。 不及十日,北面又有消息传回,大平骁将韩澎下晖州。 北戬倾兵压向临淮路,欲退韩澎之部回师;时狄念之部屯兵已久,再次出兵击金峡关。 大平禁军虽在北镜上屡屡得进,然却没有对建康、潮安、临淮三路南面的近十万寇军大举攻围,又令人有些不解。 天下风云一时大变,岳临夕咨请孟廷辉,孟廷辉遂令岳临夕调潮安北路屯军向西进犯成府路,又令临淮路收兵止战,暂观后态。 越近舒州,山林越多,路也就越不好走。 虽是已在中宛腹地,可岳临夕行事慎重,不到舒州便仍不敢放心,路上又抽调了近千万人马前后护行。 孟廷辉为图方便,早已弃车骑马,随护行人马慢慢前行。 初秋的风有些微凉,吹得这山道上碎叶落花层叠凌乱。因着战乱,一路上的民宿皆是空空荡荡,徒有秋日美景,却是无人赏。 过了边县数十里。日过正午,前后不着村落,岳临夕便令众人在山道一侧暂歇一番,实是怕孟廷辉累着了。 然而未几,前面便有探路的士兵纵马驰回,神色慌张地对岳临夕耳语了几句。 岳临夕脸色遽变,喝道:“当真?!”随即又道:“再去探清楚!” 士兵领命而退,动作甚急。 孟廷辉本是靠在苍树下小寐,此时见了不由撩裙起身挑眉道:“何事?” 岳临夕走近她,压低了声音道:“方才探马回报,前方十里处见有大平禁军出没。” 她微微眯眼。 此处正是中宛遗寇腹地,各部兵马星线相连,大平禁军就算是有天大的能耐,也不可能纵深直入此地:更何况,她一路南下都未闻有大平军队进剿健康路这一带,此时怎会无端端的出现大平禁军的影子? 除非······ 是附近哪个州县才起的战火,而战报未至,那些大平禁军便已攻近此处了。 派派小说论坛disiye手打,转载请注明。 正文 章一四七 别时容易见时难(下) 她眼底一颤,抬头去看岳临夕,就见他眼色凝重,想必是如此猜测的。 倘是如此,那她身前身后这不到一千人马的扈从,怕是没法儿与十里之外的大平禁军相抗的。 转想间,又有探马回来,所报正如先前,却是那大平禁军看样子只有数千骑,想必亦是探路的先头之部,正往这边而来。 孟廷辉返身上马,疾声对岳临夕道:“令人马在山上林中避一避,山下有道,那些大平禁军或许会从山下绕行而走。” 岳临夕点头,转身飞快地吩咐了下去。 她在马上眺目远瞰,似乎已能望见极远处那随风轻扬的尘土,漫漫黄沙下有细小的黑影在疾速前行。 岳临夕在侧道:“国主也请一避。” “不。”孟廷辉蹙眉,“须得看清楚是何处的人马,才好再做下面的打算。”说着,她低叱一声,策马向前,一直攀到山头才停下。 岳临夕跟过去,勒马立在她身后,陪她一道向远处眺望。 渐近的,那些黑影人形慢慢变大,果真是数千骑兵一路驰冲而来,阳光照得那片片铁甲反射出刺眼的寒光,战马衔枚无声,鞍下湛然发光,那是大平禁军所独有的环锁马铠。 阵行飞快,又有数面浓紫色的军旗自阵中疾闪而过,随风扬展,那是京畿诸路的禁军骑兵们才能用的旌旗! 孟廷辉看清,心口蓦地一紧。 照此说来,此处出现的大平禁军,当是皇上御驾麾下的兵马,一路随征至此,终于要在建康路大举剿寇了。 她一想到他御驾就在建康路,瞬时连这些兵马是如何深入此地的都无暇去想,只一昧念着他御驾何在。 岳临夕凑近道:“国主可看清了这是何人之部?” 孟廷辉一下子回神,强作正色道:“当是奉清路那边的禁军人马,没什么可担心的。先头人马太少,尚看不出是谁麾下的。” 岳临夕眉头紧皱,“也不知是附近的哪个州县被大平禁军所伐,眼看着就快到舒州了,却在此处遭遇大平兵马阻道,当真可恨。” 她抿唇,道:“莫要打草惊蛇了,倘是叫这些人马看见山上有兵马藏避,后果可想而知。” 劲风卷土而过,不多时,便有铁衣人马从山上窄道上倏然闪过。 岳临夕又轻叹道:“可惜眼下只有千余人马,不然此处倒是个伏击的好地方。” 孟廷辉凝神望着远处那一阵人马,见其驰速渐渐缓了下来,不一会儿便传来一片勒疆止马之声,随后兵马皆自整齐有序地立在山脚下,不再向前。 她微微垂眼,心底亦轻叹了一口气。 连岳临夕都能想出来的兵法,大平禁军又岂会不知?何况这京畿禁军是大平诸路兵马精锐中的精锐,论攻伐利战,个个将兵都是一等一的实材。 她本以为皇上此次御驾亲征,所率京畿禁军定会直逼北境,谁曾想竟是来了这寇祸重乱之地。 山下窄道上又传来快马蹄踏的响声,先前才驰穿而去的几骑又飞奔了回来,一路跃至阵前。 岳临夕的神色有些担忧,“看来这些大平将兵们亦怕两山会有埋伏。倘是他们转道上山,这该如何是好?” 阵中突然传出动静,有人纵马出列,受那几骑探马报禀过后,又转身回阵左右吩咐了些什么,没过一会儿数千人马便如浪般层层转向,看似是要返身而回。 孟廷辉轻声道:“这些人马也不过是打头阵探路来的,想必不会轻易过山,还要回去与大军会合的。” 岳临夕见果真无甚可担忧了,这才舒缓了脸色点头道:“走罢。” 战马毛色通体黑亮,环锁马铠套在高大骨壮的马身上,愈显坚不可摧。 马上之人一身轻甲淡淡泛光,长枪在手,腰间长剑寒色灼人,盔上雉缨随风微晃,那刚毅挺俊之姿纵是转过千百个日夜— 依旧令她一眼便为之失神。 猎猎秋风吹透她衣裙身心四肢百骸,吹得她绯色裙裾轻轻飞扬,吹出她心头一阵滔天巨浪翻滚不休。 半天云彩映日,碧天轻薄澄透,可这周遭却黯然失色,黯然失色……直到除他之外就再无一丝颜色。 她疆立在马上,心知该走,却不舍得就这样走。 那一匹马,那一个人。 他策马踱到山前,长枪银尖入地,放眼重新打量这条窄道。 她隔着峻山苍木落花细苔,眼不眨地盯望着他的一举一动。此时她高高在上,她手握兵马,她美丽华贵,可她却无法走近他一步。 甚至连唤他一声都不能。 岳临夕觉出她的异样,立即回身上前,道:“可是有何蹊跷之处?” 她轻声道:“并无。” 岳临夕顺着她的目光探眼看过去,又问:“国主可是认出了那个年轻将领是谁?” 她摇头,利落道:“我不认得他。只是看他打量着山口,怕他一时又策军转上这山道来。” 心口如鼓在擂。 一下一下,又重又快。 很疼。 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他竟会亲自率这几千骑人马来打头阵,倘是在路上遇个万一,他天子之身将要如何是好! 她狠心欲退,然而那一匹黑骏却蓦然尥蹄转首,他的目光如飞刃一般随风刮了过来。 直落入她眼底。 隔了这么高这么远,他依然望见了她,继而目光一锁,再未收回。 她整个人都开始颤抖。 他看见了她。 可他怎能够在此时此地看见她! 而她孟廷辉,又怎能在此时此地被他看见? 她应该在北戬,应该续享那投敌卖国之名,应该永永远远地消失在他面前,今生不再见。 手心里满满都是汗。 他的出现,打乱了她早已计划好的一切。 她真的没想到,这世间怎会有如此巧的事情… 岳临夕就在她的身侧,同她一道望着山下。她不能让岳临夕知道他就是大平的皇帝,否则岳临夕必会派人向来时的邑州拨令调兵,将他这几千人马围死在这一带;她也不能让他发觉这身后山林中藏避着近千寇军人马,否则便免不了一场激战,事态更会超出她所能掌控的范围。 她遂不敢动,亦不敢出声,甚至不敢挪开目光。她怕他会在下一瞬就做出什么她无法应对的事情来。 可他却只是立在那里,头侧扬,眼明亮,纹丝不动地望着她。 他立在那里望她,他身后数千人马的目光亦如火穿风般地烧了过来,一路望向他。 她浑身发热,又发冷,脊梁寒湿一片。 他的身形挺拔如万年寒松,又如风力冷剑,倨傲且坚韧地在下面等着她,堵着她,截断她从今往后所有的路。 纵是她心怀千策万计,在触上他这一身铁甲硬片后,也再无可以施展的余地。 派派小说论坛Corner_ct手打,转载请注明 吾皇万岁万万岁正文 章一四八 谁曰相思(上) 国主? 饶是岳临夕再听她的吩咐,在看见此时此刻这种情景时,也少不得会生出怀疑之心。 孟廷辉终于挪开眼,回头瞟了一眼这苍翠山林。 事已成此,她别无他法。 “事太蹊跷,”她脸上故作疑色,转身冲岳临夕道:“只怕是他看见你我二人在山头上,心中生了疑。倘与其正面交锋,我等必会吃亏。不如你我装得坦荡些,策马下山,佯作路过商贾,代你我走后,他们必会退走,到时再让山上的人马下来。” 岳临夕颇疑,迟迟不肯点头。 她生怕拖久了会遭他亲自上山来,遂暗下一咬牙,急喝一声,猛抽了一鞭马臀,纵马沿山冲驰而下。 岳临夕一愣,自然不敢放她一人下山,顾不得多想便也策马奔下山去。 风扫鬓发,心跳飞快,马儿奔驰腾跃时人也像是要飞出去了似的,脑中陡然闪过以前的许多画面,皆是欢乐,今却惘然。 下了山,还没等她勒马转向,他便已纵马驰至她身前,狠狠替她喝住坐骑,然后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 她抬眼触上他近在咫尺的目光,眸底不由一潮。 身后岳临夕亦下得山来,她来不及有所反应,就见那边阵中横冲两骑出列,一前一后将岳临夕夹往一旁。 岳临夕怔愣之后便是大骇,不可置信地看向她,“你…” 她却无言,手微抖着攥着缰绳。 “孟廷辉。” 他薄薄的嘴唇轻动了下,声音不大,可她却听得心潮起伏。 眼前的男子戾气凝重,身子比她离京前还要瘦,可愈显骨硬狠悍,目光冷且慑人。 他当是恨她的。 可她不知他今次巧见了她,堵住她劫了她,又将会如何对她。 他瞟一眼岳临夕,又冷眼一望那两个士兵,士兵立即上前往岳临夕口中塞了块东西,令其再也无法出声。 岳临夕双目圆瞪,被人拉扯下马,拼命挣扎不休,喉间呜呜作响,神情狰狞地盯着孟廷辉不放。 她瞧见后,愈发觉得身子冷了些。 “上山,”他转头,冲身后一个亲将吩咐道,“剿寇。” 随一声令下,久滞不动的千骑人马立时振甲转向,战马蹄尥黄沙,一片秋风劲啸声中长枪戈戟直入山林。 没多久,远处山道上就传来竦人的厮杀声,枪剑交碰声刺耳万分,四周空气中隐隐浮荡着一丝血腥味。 她竭力不去想象身后山上的场面,也不去看被人押在一旁的岳临夕,却抑不住轻颤的嘴角,更敛不去眼底的惧意。 他眼中像是没有那血淋淋的战事,只是飞快地将她从头到脚扫视一番,然后冷冷道:“下马。” 终于是要轮到她了。 后面忽然有士兵牵了匹马儿走近她身旁,她下意识地抬头一瞥,却见那马儿正是她的青云。 心口好像忽然间被什么东西塞住,水湿淋漓却溢不出半滴,五脏六腑像是被闷呛得疼。 “上马。”他又道,声音自上而下灌入她耳中。 她眼眶一红,咬着嘴唇转头看他,却是他已扯缰催马向一旁走去,背影依旧冷然。 青云垂首,在她脸侧重重地喷喘了一声,又拿长鬃扫过她的身子。 她从没见过它如此听话解意的时候,不由得伸手环住它的脖子,眼一低,就落下泪来。 他应该恨她,可他出征却带了她的青云,她再也不信今日一遇会是巧合,他分明就是千里策军来寻她的。 但她不解他怎会知道她的踪迹,更不知他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令大平禁军不战而失金峡关,她投敌卖国奸臣之名天下万民人尽皆知,她与反贼寇军厮混一处,她— 根本不值得他来寻。 岳临夕见他驱马直来,不由得挣扎得更凶,却被身边两个士兵死死按住。 他高坐在马,低眼打量着岳临夕,口中问:“可是要去舒州?” 岳临夕脸色憋涨得紫红,一动不动地瞪着他。 他翻臂落枪,身子倾下来些,“你好像还不知道朕是谁。” 这一个“朕”字,立刻就让岳临夕大惊失色,眼底终于透出些许惧意,转而又作恨。 竭力偏过头去看孟廷辉。 英寡却抬臂挥枪,抵着他的下巴逼他转回头来,“朕问话,从来没人敢不答。” 岳临夕的下巴被枪尖划破渗血,痛意令他脸上的表情愈发扭曲起来,许久才慢慢地点了一下头。 英寡收枪,斜眉冷声道:“甚巧,朕亦是要往舒州去。你们的扈从人马今次即被朕剿杀,不如便由朕送你们去,如何?” 她在一旁听见这话,心底禁不住地在颤,头一回丝毫摸不透他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岳临夕反抗不得,动不得,亦说不得,索性横心闭了眼,不再挣扎。 “不吭气便是同意了。”他回身高声唤过留在山下的数名禁军亲兵,分几人守在此处,道:“告诉柴哨,今日所杀寇军人马,皆是割首计功,一个人头都不要落下!”又轻轻一扫枪尖,对另几人道:“你们几人将此人押了,随朕先行。” 岳临夕被人押着往前行去,一路跌跌撞撞地冲过她的马下。看向她的目光中恨意几能焚人。 她微微垂眼,手攥愈紧。 犹迟间,他已自后驱马过来,朝青云凌空一震鞭,低喝道:“走!” 青云兴奋地朝前猛地狂驰而去,差点将毫无准备的她甩下背来。他座下黑骏亦随之同往,横跃数步便赶上了它。 沙土路上,她的绯色长裙同青云这一身枣红毛色混同一处,颠驰之间有如火色烈焰在上下跳动,醒目万分,无处可逃。 一行人马穿过这片山林高地,掉头往西驰去。 她这才隐隐揣测出,当是离此地最近的西面明州那边起了战火,或许城寨已被大平禁军所破,才能令他如此无羁无忌地亲身策军来到此处。 果不其然,一路纵驰至傍晚时分,便近明州城外。 远远可见明州城头仍有烽烟,然而女墙内外皆已插遍大平军旗,旌旆怒扬,天边浓云亦被这战火熏得一片黑。 明州在建康路与临淮路相交不远之处,城寨先为寇军所取,今次又遭大平反夺,可以想见城中是怎样一番张惶仓乱的景象。 因而他并未直身入城,正在她预料之中。 大平禁军扎营城外五里处,他令人将她带去营帐中,自己却久不下马,在大营东头伫立远望。 士兵们将她带去一间无人的帐内,推她进去,然后便站在外面牢牢地守住。 一进帐中,她的腿便一软,跌倒在地上,半晌都站不起来。 派派小说论坛Corner_ct手打,转载请注明 吾皇万岁万万岁正文 章一四九 谁曰相思(中) 黑暗中,她的心口阵阵发疼。 只觉这一切都像梦,可梦却不会这么疼。 倚着帐柱一角想了许久,都想不通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大平京畿禁军能够长驱直入此地不可谓不神,而他竟然能在数路州县千山万水道上将她堵截住,更是匪夷所思。 她是叛臣,是反臣,是奸臣。 他看她的眼神不可谓不冷,话语亦是令她股粟,可他见她却未立诛,待她亦不像罪臣,还将她一路劫来此处,这又是为了什么? 良久,她才闭眼一叹。 眼下想这些还有什么用? 横竖她的名声已成这样,她与他之间更是隔了家园天下血海深仇,她与他怎会还有可能再像从前一样相守相爱? 岳临夕被人驰押入营时,夜已全黑。 他被人五花大绑,从马上直接拖入中军大帐内,然后被推倒在地。 帐内的光线昏黄却刺眼,空气中飘着一股浓墨混合血腥的味道,有男子不愠不火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松绑。” 立马有人给他解开了身上的麻绳,又一把将他拽起身来,逼他直视前方。 帅案前的男子已卸甲胄,可是眉目沉暗,脸色刚毅,即便只是端生在那里,亦有令人不可逼视的天子气势。 岳临夕口中的东西被人取了出来,顿时连咳了数声,重重一喘气。有人又在他身旁的小马扎上放了纸和笔墨,然后便都退出帐外。 英寡的声音依旧不愠不火:“岳临夕?” 岳临夕小惊了下,没料到连自己的名字也知道。 他抬手指了指一旁的纸墨,又道:“今夜叫你来,是要你给舒州写封信,说你与她一路顺遂,五日后便可至舒州城下。” 岳临夕冷面视上,纹丝不动。 “倒有些风骨。”英寡面无恼色,目光渐凉,“朕知道你们这些人不怕死,所以不会以死相胁。可你若是执意不写,朕便杀了她。” 岳临夕浑身一凛。 他也不多言,只静坐在等。 帐中浮光窜光,一粒粒清晰入目,如同这世间人命一样飘忽不定。 岳临夕微微咬牙,道:“她今日使我近千人马命丧黄泉,我又岂会在乎她是死是活?” “你是不该在乎她的生死。”英寡轻一挑眉,眼神转而犀利,“可你该在乎中宛皇嗣是死是活。” 岳临夕脸色大变,“你……” 是没料到,他竟然会一清二楚,且句句戳中要害之处。 他脸色忽地一沉,声音转寒:“写!” 岳临夕仍旧是不从,眼中满满都是怨愤,“她虽为中宛皇嗣,可今日在山头却骗我瞒我,枉我多日来尊她助她、唯她是从,可却是入了她的套儿!她心既不在复国,我纵是保住她的命,又有何用?!” 英寡眼中溢出丝狠,“竟然如此,那朕便成全你,杀了她。只是她若是死了,谁又知道她是缘何而死?而你近千人马皆被剿灭,唯独你一人自大平禁军中活着逃出,你当舒州城中都是傻子不成?!朕虽不杀你,但自会有人去要你的命。” 岳临夕闻之股粟,喘息微微急了起来,“你究竟想要如何?” 他峻眉微舒,“朕想让她继续做这中宛皇嗣,也想让你岳临夕得尝所报,更想让舒州城中不起疑心。而你既然奉命接她去舒州,那么只有她活着,你才能活着。” 岳临夕脸色发白,僵站了一阵儿,才缓缓俯身而下。 跪在马扎旁边,手微抖着拾笔蘸墨,给舒州写信。 秋夜甚凉,可他的汗却滴透了薄薄的纸,一字字落下去时,又听英寡的声音凉凉地传入耳中:“五日后,令舒州城中守将大开城门,迎皇嗣一行入城。为防万一,兵者需收械迎驾,不得有误。” 岳临夕笔尖一折,抬起头,脸色难看之极:“你这是叫我做投敌卖国之人,将来必会被千刀万剐。” “唔。”他脸色浑不在意,挑眉道:“你不写,将来是谋害皇嗣、投敌卖国之罪;你写,将来是贪生怕死、通敌卖国之罪。横竖都是死,随你自己挑,朕乐得见成。” 岳临夕的嘴唇发紫,抖颤不已。 怎能想到,大平新帝会是一个如此年轻狠悍的男子,与他想象中的,太不一样。 “但,”英寡眉头又挑高了些,目光尖锐地盯紧他,“倘是你写了,说不定朕一高兴,会保你一命。倘是将来你能让朕更高兴,朕说不定龙心大悦,连你这通敌卖国的名声也能帮你除掉,端看你愿不愿信朕,又愿不愿赌这一回。” 岳临夕心一沉,皱着眉一气将信写成,面色颓然地将纸呈了上去。 他接过,轻扫一遍,眼不抬地低声道:“朕知道你们这些人最会忍辱负重,今日这点折难对你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将来倘有翻身的机会,势必会千倍百倍报还于朕,是不是?” 岳临夕一径低下头,咬牙道:“不敢。” “谅你也不敢。”英寡抬眼,眸色胜寒,高声叫了帐外守兵入内,吩咐道:“押下去。” 岳临夕被人反拧着胳膊向外走去,却费力回头急道:“所有这些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英寡注目,薄唇紧闭,又使了个眼色与人。 士兵紧踢了岳临夕的腿一下,将其生拉硬拽地拖出了中军大帐。 外面响起一阵骂骂咧咧的声音,不一会儿又回复沉寂。 他在位上坐了会儿,才捻了灯烛,起身走出去。 大营中人马多数已歇,秋夜露重,地上的草叶上点点晶莹。北地夜空清透,闪星闪亮,依稀可见五里外的明州城头上那未灭的黑烟。 他走到大营南面,近帐时外面两个士兵欲张口问安,可他却疾快地抬手一止,低声道:“她如何?” 士兵道:“入夜时送了吃的进去,孟大人安然受用,随后便睡了。” 他点了下头,“都退去歇了罢,不必成夜在这里守着,她不会有事。”两个士兵不敢违令,便前后垂首而退。 在帐外独自一人站了许久,他才慢慢地拨开帐帘,轻步走了进去。 里面一片黑暗。 可他一眼就看见,她果真蜷在最靠内的一张窄榻上,脸庞朝外,一动不动地睡得安稳。 她身上的那条绯色长裙如夜茉莉一般幽谧诱人,深红如血,蓦地将这一帐夜色点燃。 他就这样静静地注视着她,她的脸,她的身子,她从头到脚所有的一切。 这张素静的面容在他梦中不知出现过多少次。笑着的,流泪的,欣然的,气愤的……甚至还有沾血的。 每每夜回梦醒之时,他的四肢百骸都痛得打颤。 策军北上的这些日子中,他没有一夜是能够安然入睡的。 青夜繁星,秋风涤荡,苍天知他心中有多惧。 怕她会杀了她自己。 怕他来不及找到她。 怕她与他真的会一生一世不能再相见。 幸好她平安无事。 幸好他找到了她。 派派小说论坛Corner_ct手打,转载请注明 卷四 景宣二年 章一五零 谁曰相思(下)   他一走,她便睁开眼。   眼角潮润不已,心角似是裂了条缝,有无数与他相关的苦乐忧伤都在这一刹飞扑而出,填满她整个胸腔,令她无法正常呼吸。   他的脚步他的气息,都是那么熟悉。   即便不睁眼不去看,她也知道那是他。   她曾经计划得重密周详,以为此生不必再见他,却不料世事难测,她终于还是落回了他的手中。   可却早已是今非昔比。   如今的她,看不透他的神色摸不透他的心思,知不了君心尽不了臣忠,只有无端无底的冷冷惧意。   她不怕死,不怕恨,唯怕这天下会越来越乱,这百姓会越死越多,而她之前种种费尽心思的打算也会成了浮云一桩。   她若不死,那便永远都会有前朝遗寇以此为由而聚兵作乱,可她若是叫他知道这一切,他又岂会放手让她去死?   这大奸之名却是再好不过。可以让他恨她怒她一辈子不再爱她,就算她死,他也不会为她伤心为她难过。   岳临夕等人被复国之望冲昏了头,听她数言便全信了她,何曾想过只要她皇嗣之名一日不为天下人所知,这些靠造反打仗所得来的利果便都是废墟的空城,毫无根基。   调乱潮安的寇军,收敛临淮的兵力,一切都是她计划中的,如今看见大平禁军这么快就攻进了明州,她的心才算是放下来了些。   至于舒州,只要她能在那些人为她行称帝登基大典前自行了断,便没人能够再拿她的身份做这造反复国的文章,而那些寇军没有了皇嗣这师出有名的幌子,又还能坚持多久?   她要让孟廷辉这三人字,至死也只是个奸臣而已。   死后的事情,她根本不须担心。他是何等刚明决然的君王,又岂会收服不了这天下?从此往后,再也不会有前朝遗嗣来争掘他的江山,天下万民亦能免遭经年战火荼毒。   但何曾料到,他会找到她!   她先前的计划自是不必再提,可这往后又会发生什么事?倘是舒州那边知道她落入大平禁军手中,必会出兵来救;而他一旦知道她的身世,又会如何?   到了眼下这境地,或许杀了她才是最利落的方式。   她翻了个身,睁着双眼望着帐顶。   空气中似乎滞存了他身上的那特有的衣香,零零落落地散在她身周,叫她嗅之茫然失神。   当是,还深爱着他的罢。   否则怎会一见了他,就再也舍不得去死?   一夜无眠。   天刚亮,就有人来请她去中军行辕。   自然是要去见他。   出帐时,就见外面营道上往来皆是兵马,显然是在大举调兵。   她一想到他昨日曾说要送她与岳临夕二人去舒州,心中就忐忑起来,真不知他究竟是何意图。   中军帐外有两个小校甚为眼熟,是早先在朝中殿前司骑演时见过的。此时二人见她来了,神色有变,低道了声“孟大人”,然后便侧身让开来。   这一声孟大人顿时让她心潮叠起。   她如今在京中朝堂的名声她自清楚,但从京中北上的这些禁军将校们见了她仍肯称一声“大人”,着实令她感谢到有些酸楚。   她足下轻滞了滞,然后径直走了进去。   帐中很是乱,帅案上满满当当地堆满了军报奏折,几个乌木马扎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数张地图凌乱地斜挂着,又有铁甲长枪散落一旁。   他独自一人站在这乱糟糟一片中,正撑臂在帅案上翻找着什么。   她立在门口,怔怔地望着他的侧影。   若是换作以前的她,此时定会飞快地上前帮他整理这些东西,无论是奏折还是军报,皆会一样样替他分理好。   但如今再也没有资格能为他做这些事。   她不再是他的臣子,而他也不再是他的皇上。她是他俘来的奸臣反贼,而他则是她亡国破家的仇人之子。   纵是他心中仍旧对她有情,她也不可能与杀死父母的仇人之子厮守相爱。为了这天下百姓免遭战火荼毒她能够牺牲退让,可若再叫她同从前一样伏在他身下、为他做尽一切事,那是绝没可能的。   更何况,他怎可能原谅她做出的那些事?   想必他心中亦是恨她的,兴许还想杀了她。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直身,转头一刹望见她,眸子不禁眯起来,片刻后开口:“坐。”   她低眼,从一旁的地上捡起只马扎,拢起长裙坐了下来。   从头到尾,她没向他行臣子之礼,没唤他陛下,没自称臣,甚至没有像从前那样心无旁骛地注视着他。   他看着她坐下,自己亦撩袍入座,目光凝在她的脸上,低唤了她一声:“孟廷辉。”   她抬眼看他。   没有笑也也没有恨,平平静静的一张脸,好像他早已不再是她深爱的那个男人,而她更不再是那个事事唯他之命是从的女子。   他望着这张令他无数个夜晚都不能入睡的面庞,突然间很想问她,当初怎能那般冷静决然地离开他?他是她的皇上是她的男人,她怎能毫不顾及他的感受,就如此恣意妄为任性专横地不给自己留一条活路?   可他终却只是冷冷道:“你可知你该死?”   她一声不吭地注视着他。   他又道:“欺君,通敌,卖国,与反贼相勾结,任这哪一条罪责都该诛你不赦,可朕不杀你。   她淡然地反问:“为何不?”   他斜眉,“因朕知道你是前朝皇室遗嗣。”   她眼底惊芒闪了下,却轻轻一扯嘴角,“如何知道的?”   他神色略有慵意,好似她这问题根本就是多余的:“自然是岳临夕供出来的。”   她本打算否认,可一听这话,脸色顿时有些僵,继而冷笑道:“合该如此。”   他紧紧地盯着她,“当初为何要假作是与北戬互通之奸徒?何不直接将你皇嗣身份大白于天下?”   她眼不眨地道:“是为让大平朝中以为我人在北戬,将大平禁军重兵引去北境,以便我在此地大行乱事。更何况,我与北戬确实互为勾结,奸与不奸,又有何区别?”   他脸上没有一丝讶异之色,好像早已料到她会这么说,只是慢声道:“可你现如今落到朕的手中,不如与朕谈谈条件,看是否能比得过北戬?”   她脸色一变,“大平禁军眼下势如破竹,你为何不直接杀了我,反要与我谈和?”   他道:“朕此次亲征,意在北戬。纵是眼下杀了你,亦须分兵在北三路剿灭余寇,耗时长短实在难定矣。且朕不豫在国中续兴兵事,倘是你肯与朕为盟,勒令十万寇军掉头转向,与大平禁军合力攻伐北戬,则北戬败亡之日不远,而北三路百姓亦得保全。”   她心跳飞快,却依旧作冷色,道:“我图的是国土尊位,手中万军所向亦是复国之业,怎可能助你大平攻打北戬?纵是我应许,这十万大军又怎可能同意!”   他望向她的目光渐转锋锐,声音略沉:“倘是事成,则中宛故国诸路、并同北戬一半国土,朕将尽数许之与你。”   她大惊,背后瞬间漫出层细汗,半晌才稳住心神,低声道:“我断不会信你这话,你岂会允让旁人侵夺大平江山?大平朝中诸臣又岂能容你将国土割与旁人?”   他平静道:“大平江山自是不能割让。但是,你与这十万寇军所图所贪之事朕亦能满足。”   她心中愈发惶惑,不知他打的是什么主意,在蹙眉道:“你究竟何意?”   “做朕的皇后。”他定望着她,双眸深如泓潭,“则这中宛故国诸路与北戬一半国土便是你孟廷辉一个人的封邑。 |派派小说论坛立春派派手打,转载请注明| 卷四 景宣二年 章一五一 如许江山(上)   她浑身一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所道之言竟是要娶她!   而且更是要将他这江山天下分许做她的封邑!   震惊过后,她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图。   让她做他的皇后,则这封邑再大再广也终还是他的江山;而她既得封邑,其民政军务税赋皆得自主,这又何尝不是国中之国?   他沉静片刻,又开了口:“如此一来,尊位你有,国土你有,军权亦为你所掌。你还有什么别的贪念?”   她的手缩在阔袖中,抖得不能自持,竭力维持脸上平静之色,道:“中宛遗臣们所图的是孟氏皇嗣称帝复国,并非是这封邑之名。”   他眉头轻动,“你既为皇后,则所出子嗣莫论男女,朕必册之为皇储。待朕百年之后,这江山天下便由你孟氏之嗣称帝。中宛遗臣们所图的不就是如此?”   她望着他,眼底渐起水雾,红唇颤得说不出一字。   他的目光是那么冷那么无情,可他说的话却句句都让她想流泪。   他大可不必如此。   但他为何要这样?   他见她迟迟不言语,脸色又沉了些,“或许你可以不应。但你若是不应,那么朕只得杀了你,再杀了这分散在三路数州的近十万寇军。朕本不豫在国中兴兵,可到时候百姓苦战、血涂原野,便怨不得朕无仁圣之心。”   她眼中水光一凝,黑亮的眼仁儿变得有些氤冷。   此事无关爱与恨,只是他为了这万民百姓而做出的决定。   不由得轻轻攥起指尖。   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在这江山天下、万民百姓之前,她又何尝顾及过她与他的私情?   他坐在案后,一动不动地等着她,看着她,念着她。   他是如此了解她。   他的父王诛杀了她的父母宗亲,她与他有着不可逾越的血海深仇。是以她能为百姓而主动牺牲退让,宁可以一死来成全天下万民无虞,却不能再像从前一样倾心爱他、无怨无悔。   倘以真心相付,她必不会接受。   只有拿百姓安虞相胁,她才有可能应许。   帐中一片安静,她挺挺地坐在那里,良久都没有动,像是离神散魄了一般。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忽然响起一阵士兵叱马的声音,响亮刺耳,这才惊动了她。   她抬眼,目光已不像之前那么坚定,“我在舒州城内并无根基,纵是我应, 舒州城中的中宛遗臣们也未必会应。”   他脸色微峻,“纵是他们不应,朕也能叫他们应。”   她又道:“你可有想过我眼下的名声?倘是你册我为后,莫论是何原因,大平朝中必会大起波澜。”   他道:“此事不须你操心。”   她蹙眉,“但朝中从未有过分封皇后之先例。”   他的脸上浑不在意,“那朕便做这个先例。”   她退无可退,只得垂睫道:“你御驾亲征在外,册后一事岂能仓促而就,待到真的册我为后,又将是何时何地?只怕到时诸事皆已晚矣。”   他撑案站起身来,眼底锐光一晃而过,一字一句道:“便在此地,此刻。”   她微微悚然,不知他是说真的还是说笑,怔然注目瞧他,就见他从一旁拿过一封裱金黄宣。   这东西于她而言,太过熟悉。   当下心便窜至嗓间,屏息不知所措。   当初他在朝中一改册后纳妃之制,册立谁人、行何典仪皆由他亲自御定,朝臣们当时未能反对,谁曾想他今日竟会当真如此刚愎无羁……   “册后诏命在此。”   他紧望着她,声音微哑:“从此以往,你孟廷辉便是朕的皇后。纵是你今后背离御前、有违诏命、不再忠诚,你也依然是朕的皇后。除非是朕亲手废了你的后位,否则你这一生一世都别再想与朕脱离关系。哪怕你死了,也还是朕的人。”   明知他这话无关爱无关情,可这似誓非誓之言却让她再也抑不住心中多日来积压的思念矛盾之情,泪水瞬间冲出眼眶。   没有繁文缛节,没有礼官内侍,没有一切的一切。   她长裙下摆尽是泥污,脏乱不堪,甚至连头发都没能好好地盘梳起来。   世上再不会有比这更简陋的册后之仪。   世上也再不会有比她更狼狈不堪的皇后。   从前的她,是多么渴望能一生一世得到他、陪在他身边、看他固江山养百姓致太平,可这一个后位对于她来说,又是多么的遥不可及。   如今她真的成了他的皇后,可这一切却与她所期许的是多么的不同。   又是多么的讽刺。   泪水不停地流,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他缓缓走到他身前,抬手抚上她的脸颊,轻轻擦拭她的泪,可却怎么都擦不尽。   这滴滴泪水烫得他手指轻颤。   心也跟着轻颤。   隔了这么多个日日夜夜,他终于又触到了她。   他曾以为今生今世都不能再这样触碰到她,可苍天有意,终许他这一人这一世,令他从此不留憾。   他有多么想拉她入怀,亲吻她的眉眼耳唇,将她嵌进自己的身子从此永不分离,可却只是收手道:“回帐中吃些东西,换身衣裙,人马巳时拔营出发。”   她抬手飞快地抹了抹脸,依旧垂着头,轻问:“拔营往舒州方向去?”   他点了点头。   她便起身,脸色有些了然,又问道:“这册后一事,以及你我今日议定之事,何时告诉众人?”   他道:“到了舒州,待中宛遗臣们俱允之后,便大白于天下。”   “好。”她瞥他一眼,便又马返身出帐。   她的语气很是平静,就像这一切不过是他与她的一场交易罢了。   帐帘轻落,有草沫清香扑鼻而入。   指腹犹存湿意,他的心忽而也有些湿,终是没想到,自己未欺她未辱她未负她,却还是令她哭了。   转身回望,却见那纸黄诏仍躺在冷冰冰的案头。   是他忘记给她,而她也忘记拿了。   岳临夕坐在简陋的帐中,听得外面兵马声起伏不休,却不得出帐探看,便愈发坐立不安起来。   烦躁之时,有人从外进来,逆光身影恰巧罩住帘缝处透进来的些许光芒,帐中顿时一暗。   岳临夕下意识地一挺身,抬眉去看,又微微皱起眉,低声道:“陛下是要拔营业往舒州去了么?”   英寡没答,慢步走近他,身后有阳光泄进来,在地上映出淡淡一条光痕。   只是这沉默却令人愈发紧张起来。   岳临夕有些喉紧,又问他:“陛下还想要我做什么?”   他的神色略微有些满意,“颇识时务。”   岳临夕脸色黑了些,退不得挡不得,只得道:“陛下还请有话直说。”心中明白,昨夜既是写了那封信与舒州,自己便只能顺着他的心意来,否则便是两头毁誉丧命的结果。   英寡站定后低眼望他,开口果真直截了当:“朕已册她为后。”   岳临夕惊一跳,不必说这个“她”定是指孟廷辉,只是诧异他怎么可能会愿意册她为后。   他似乎也怠于多解释,只是压了脸色,道:“集结你们的人马,与大平禁军同伐北戬。朕还中宛故国诸路及北戬一半的国土与你们,作为她的封邑。”   岳临夕愈发惊不能持,嘴巴张开了好几下,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英寡又道:“朕知你学识满腹面、颇为聪敏,想必懂得朕的用意。待到了舒州,你便与其他的遗臣们说,大平京畿禁军二万人马已围建康路,明州既破,舒州必不保矣。朕本欲诛杀她与你二人,但你见朕对她旧情仍在,遂想出此计,使朕勒军不进,只要他们同意,则万人之命俱可得保,而中宛故土亦可取之。”   岳临夕神色挣扎,良久不言。   他眉峰一挑,“四日后舒州城中守将收械开门,所迎却是大平禁军,你料想他们会如何待你?你只有依朕所言,他们才会以为你是谋勇双全,而非是贪生怕死。” |派派小说论坛立春派派手打,转载请注明| 卷四 景宣二年 章一五二 如许江山(下)   四日后,舒州城内的守将收械开门,数位遗臣们亲自出城十里相迎,一直在城外东郊从天明等到正午,可迎来的却是明甲利枪、气势汹汹的大平禁军。   早先虽然已经接到明州失守的快报,可又怎能想到岳临夕会书信相骗,一路领着大平金戟黄仗禁军来到舒州城脚下?!   守城寇军因无防备,三两下便被大平禁军占了舒州城东门外三道,但见大平禁军并无猛攻的打算,余下人马便死死守住内城中其它地方;出城接驾的数位遗臣看见这阵仗自然是火冒三丈,但碍于城头被夺,不能明脸对岳临夕发怒,只得依着大平禁军的要求让岳临夕入城细谈。   岳临夕入得城中,按英寡之言与众人说了,众人闻之自是大骇,又听说大平皇帝御驾亦至城外,更是震惊不已。   一众人在屋中沉默良久,才有稍年长些的范裕出面开口,沉叹道:“罢了。明日一早你去将皇嗣接入城中来,总得让我等见过她,听得她亲口同意此议,才当好算数。”   岳临夕点点头,应道:“范公明事。”   范裕眉头沉皱想了一会儿,才示意旁边的人退出去,留岳临夕一人在屋中,低声道:“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岳临夕走至他身前,恭声道:“范公请讲。”   范裕目光矍然地盯着他,“依你之前被劫时所见,大平皇帝对她果真是旧情仍存?”   大平禁军在舒州城外一扎便围了大半个城。   平原风起,刮过层层军旗旌斾,刮得青天半倾白云尽散,营帐厚布簌啦啦地狂响。   她在内帐里的窄榻上侧躺着,隔了一道薄帘,那头便是他和他的帅案。   二人共处一帐,这是他的要求,她自然不能违抗,可在这烛光轻曳极其冷寂的夜里,这情景又是多么的令人难耐。   此番随他御驾亲征的京畿禁军凡十三万,在他麾下约有五万人马,一路从临淮路攻城掠地到建康路舒州,还剩三万九千人。   折损之数不可谓不大。   这些大平最精锐的禁军人马遇着这流窜各州山林城寨间的寇军,依然损兵折马若此,足可见他之前的顾虑是对的。   倘是能让这近十万寇军与大平禁军并肩北上,势必能省不少兵马人力,亦能保住数万将士们的性命,而攻占北戬都城的时日更能缩减许多。   至于这北三路的百姓们,也不必再如遇水蝼蚁一般四下里仓皇迁逃,落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下场。   她细细琢磨着,不由得翻身,隔着这薄帘去望他被烛光勾勒出的身影。   虽是离得这么近,可却如隔了千山万水一般远。   从他二人相见,她便再没唤过他一声“陛下”,而他对她更反常态地以“朕”自称,疏离之感油然而生。   做臣子时本该疏远着他,可她与他却是那般亲密;如今她成了他名正言顺的妻,却比君臣之间更不如。   想到这个字,她便觉得万分讽刺。   不过是要两个各怀心思又兼国恨家仇的人,以这天下苍生为念,拿一纸黄诏拴在一起罢了。   她想着,不由轻轻阖上眼,再次翻了个身。   入夜没多久,有人入帐呈报。   她竖耳,隐约听得是北面来的捷报,说是狄念统军双夺重镇,而之前在建康路北面的赵平空、郭铭二部亦奉诏率军南下。   听到狄念得胜的消息,她的心底才稍稍好过了些。自己当初令金峡关外禁军退守三十里,噩梦不知连做了多少夜,生怕狄念之部会因她此举而出个什么差错。   幸好,幸好狄念无事。   将领报完北面军情,又与他报了其余京畿禁军在三路剿寇的详况。他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在听,偶尔会插话问一二句,所谈之事是军中机密,但却毫不顾忌人在内帐的她。   他如此不防她,却让她心中愈发没底。   可是她无法细想,也不愿细想只是掩袖遮眼,蔽住那头传来的烛光,轻浅地睡了过去。   夜深之时,猛烈的杀伐之声陡然而至。   她惊喘着醒来,却发现四野俱寂,方才一切不过是梦一场。   可那梦境是如此清晰,梦里面的他持枪纵马,血染铁甲……她心口一下子痛得发搐,起身一把揭开帘子朝外帐看去。   烛光依旧昏黄,帅案上物什略显凌乱,笔上朱墨已干,孤零零地被搁在案前。   他仰头靠在椅背上,眼紧闭,呼吸平缓,纵是睡着了,身子也仍旧是挺得硬直。   她怔怔地望了他一阵儿,见他一切安好,这才拾袖轻擦额上的冷汗。   秋夜甚冷,帐中更是阴潮发寒。   她轻手轻脚地下地,拿过一旁的外氅走近他身旁,小心翼翼地盖上他的身子。   可她才一触他,他就猛地睁眼,似是惊梦,然后一把攥住了她轻碰他肩头的手。   他的力道极大,她痛不可耐,却咬唇没吱声,由他紧攥。   半晌,他才慢慢松开掌,身上戾气亦收,目光直直探到她眼中,是惧色是温存是迟疑不决。   “孟廷辉。”   他哑着声音低低唤她一声,暖热的唇息拂过她的手腕。   她的身子在一瞬间战栗,这滋味太过熟悉,那是只有他才能令她酥麻发颤的感觉。   烛光细苗轻晃,这一刹她仿佛又回到了当初。   西华宫中他半夜伏案,她为他披袍,他抱着她亲吻她,她一阵轻笑。   记忆太过美好,却又同样残忍,令她眼角又湿。   他瞥见她眼角水光,蓦地垂下手臂,继而又阖上眸子,再没出声。   到底不是当初。   她收回手,缓缓转身撩帘,躺回榻上,面朝内侧,紧紧紧紧地闭了眼。   翌日天明,她独自一人去给青云饲草,手抚摸着那具御赐鎏金宝鞍,静默了许久。   却要回去时,却见有士兵急急地来找她,说是岳临夕自舒州城中回了大营,请她入城去。   她胡乱将两只手在裙侧擦了擦,便连忙随士兵回了中军大帐,就见岳临夕在侧,正与他在说着什么。   舒州城中的遗臣们皆已同意,只是恳望见她一面,这确是在情理之中。   他略略一问,便将岳临夕打发到帐外候着,然后转而看向她,“挑个人陪你入城,朕在营中等着你。”   她点了点头,想着道:“就叫殿前司的卢多陪我去罢。”说罢,便转身要走。   但他在后面叫她,“孟廷辉。”   她回头,就见他眼神清锐地盯着她,又重复了一遍:“朕在营中等着你。”   她的心头突起酸涩,轻声应道:“知道了。”   “去罢。”他低声道。   她曾经欠他一个回来,欠他一个孩子,欠他一生一世的相守以共。她曾毫不留情地与他生离,更曾想任性专横地与他死别。   她欠他的太多,太多。   只是这一次,他断不会再让她离开他,更不允她一走就不回头。   这江山天下若是没了她,于他而言便不再是完整的。 |派派小说论坛立春派派手打,转载请注明| 正文 章一五三 如许江山(下)   舒州城中并没她想像中的仓乱。   与从北境一路南下所路过的数座州县相比,舒州城中可堪算是井然有序民生尚安的了。   卢多本在殿前司侍卫班,从前在京中是见过她的,此次随皇上出征北上,虽看不明白她与皇上之间这种种事情,也不明白她去舒州城中是要做什么,却还是恪尽职守地一路护着她,不多一句闲言。   岳临夕竟也出乎寻常地没有同她怎么说话。   孟廷辉心下暗想,当初他因她之故而被英寡截杀近千人马,又被逼派了眼下这差事,想必心中是怨恨她的。但若不是因他招供,她中宛皇嗣的身份又怎会暴露?她心中亦是怨恨他的。   如此一想,她便也不乐于主动与他搭话,只待他一路将她带到相约之地。   舒州城被寇军攻占时,知州早已被杀,因而这城中的知州府衙便成了这些中宛遗臣们的聚首议事之处。   三人下马,岳临夕先行通报。   她打量了一下府事院内,见有数个持械士兵守着,眉头不禁蹙起。   身后卢多突然拿什么东西碰了碰她,她回头一看,见是一把短刀,又见卢多冲她使的眼色,便飞快地接过来收进裙腰内。   待到入内时,那几个士兵果然来搜卢多的身,见没搜出什么东西来,便放卢多随她一并进去了。   她身份尊贵,自是没人敢来搜她,一路入内走到最里面那间屋子前,卢多又被人拦住,说是只准她一个人进去。   卢多不依,可却争不过那个人,顿时咬牙作怒。   孟廷辉安抚道:“你且在这儿等着我,放心,决不会有事儿的。”然后冲外面守着的人一笑:“有劳。”   那人忙道“不敢”,躬身推门,请她与岳临夕进去。   他二人一前一后进去,里面早已坐了数人在行,一见她的身影,便纷纷起身,垂头行礼。   岳临夕引她到一位略为年长的男子面前,道:“这位是原中宛朝中吏部侍郎范裕范公,中宛亡国后受诏数次却未出任,二十多年来一直留在建康路。”   孟廷辉张眼仔细打量了一番范裕,却只是笑笑,没多言语。   当年中宛的那些故老重臣们如今皆已作古,这一个原吏部侍郎当是这些人中最大的官了,而这范裕如今虽已不复年轻,可却还是能想像得出来,他在二十多年前是怎样一个傲骨铮铮的男子。   见她面对范裕都不开口,岳临夕也不好再引见这屋中旁人与她,只是对范裕道:“范公有话可以问了。”   旁人只觉她态度倨傲,也不敢主动来与她搭话,一时间这屋子中的气氛竟是格外僵冷。   范裕对岳临夕微微晗首,使了个眼色,见岳临夕转身退出门外,才转眼看向孟廷辉,道:“大皇子郑国公当年本有一幼子,却在国破之时被敌军所杀。乾德三年二位皇子受诏迁往京中后,大皇子才又得以娶妻,可惜也只得了一女。”   孟廷辉轻愣。   没想到这范裕一张口,便是这么一番单刀直入的旧事重提,上来便直言她的身世,倒让她丝毫没有准备,一时竟有措手不及之感。   范裕悠然落座,目光探向其余几个人,不慌不忙地,像讲故事一般地开口道:“乾德六年秋,平王以莫须有之罪名诛杀孟氏四公及其宗亲,四公阖府上下莫论清客门生还是丫鬟小厮,没有一人得以幸免于难。是夜,郑国公独女的乳母抱了她去逛市子,留了自家尚在襁褓中的女儿在府中,却被皇城司的人当作郑国公的独女给杀了。乳母在街上闻得孟府生变,便抱着女婴在街角窝藏了一夜,翌日听见自己在孟府做清客的夫君亦已丧命,这才带着郑国公的独女一路逃回了潮安北路的娘家。   她回到潮安才发现自己又有身孕,欲带着孟氏独女避难于娘家,可却不为娘家人所容,硬迫她下嫁与外汉。她为保全孟氏血脉,遂将女婴托付于冲州城外的尼庵中,自己远嫁成府路农户人家。她本欲过些年,待日子过安稳了,便去尼庵中寻人,可却没料到乾德十四年时朝中那一道整饬潮安寺庙尼庵的诏令,令她从此就失去了那女婴的音信。随后辗转十余年,当她与我等稍稍探得一些眉目时,却发现那女婴已经成了当今皇上最宠信的女臣。”   孟廷辉一直到听他讲完,脸色都没有丝毫变化,只是轻轻道:“你倒知道得清楚。”   范裕道:“当年你的乳母,正是尹清的亲娘,而尹清则是当年惨死于孟府中的那名清客的遗腹子。”   她微怔,片刻后又低眼,不予置评。   范裕突然起身,脸色变得极严肃,冲她道:“当年中宛亡国之殇是何其痛也,孟公之死又是何其冤也!你的乳母为了保你的命,是吃了多大的苦,我等为了今日这一刻,又是忍辱负重了多少年!可你竟然做了那男人的皇后,同意那分封一事,你可对得起所有的这些人这些事。”   孟廷辉抬眼扫了一圈众人,最后盯住范裕,道:“可是你等却不知道,当年倘是没有他,我早就被冻死在破庙中了。当年救我于寒夜大雨中,又将我送去冲州女学的贵人,正是他。”   几人皆惊。   范裕更是愣了片刻,才微微皱起眉头,冷声道:“可当年下那道诏令的人,正是他的母皇!你孟氏与大平皇室之间有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你怎能与他纠缠不清?”   她不动声色地坐下来,道:“你们今日叫我入城,想必不单是为了说这故事。究竟意欲可为,不如直说了罢。”   范裕看几人一眼,然后才慢慢道:“岳临夕与我等说了,你虽是做了他的皇后,应了他的计议,可你是被逼的,我等亦不会因此而责怨你。如今他既是肯册你为后,便是对你还有旧情,这倒是个难得的机会。”他顿了顿,打量着她的脸色,见她甚为平静,才又道:“倘是你能找机会将他杀了,这大平禁军便是群龙无首,我军必会长驱得胜,一复亡国故地!”   她冷冷抬眼,“倘是将他杀了,大平诸将必会率军回师为他复仇,北境一旦松颓,则北戬虎狼之心亦不能挡,到时候这数路又将是战火燎原之象,而谁胜谁负谁又能说?我岂会做这种无果的事,又岂会再陷这诸路万民于战火荼毒之中?”   范裕脸色僵住,“你身为孟氏唯一血脉,岂能不为复国之业出力!”   她轻蔑地看着他:“倘是复国不为百姓所崇,更使百姓居无安所、人无安虞,这国宁可不复!”   范裕气得连胡子都发抖,“你当真不肯悔改,当真不肯去杀了他?”   她静坐着,不吭一声。   范裕连连冷笑,“好,好!你既然不肯杀他,我等便借你之手杀了他,替你为孟公报这血仇!”   她眼底微惊,站起身来疾声道:“你要做什么?”   范裕脸上怒气更盛,“我等昨夜已在城西三十里处的山口处设了伏兵,到时只消派人去告诉他你往西逃跑了,你以为他会不会去追你?”   她心底大骇,脸色有些发白,咬唇道:“那你这算盘怕是白打了,他心中只怕比你还要恨我,断不可能会亲自追往西面的。”   范裕盯视着她,狠狠道:“你既是进了这舒州城,我等便决不会再放你走。不如你就在这城中等着,听那西面的消息如何罢!” |派派小说论坛雨恨云抽手打,转载请注明|www.paipaitxt.com    正文 章一五百 我心依旧(上)   孟廷辉入城不到两个时辰,岳临夕便又快马驰回了城外大平军营。   是时诸将聚于中军帐中议事,听见士兵报禀说岳临夕有急事要奏与皇上知晓,当下均脸色有变。   英寡让人将岳临夕带进来,当着诸将的面便直问:“有何急事?”   岳临夕额上冒汗,一脸急忧之色,飞快道:“才入城没多久,她便与城中的遗臣们互通约议,出城直往西面去了!我既是奉陛下之令,万不敢有所失谬,便拼死出城来报与陛下知晓。”   帐中几人听了,皆不明就理,一时面面相觑起来。   英寡面无波澜,只轻瞥他一眼,便转头对带他进来的士兵道:“将此人绑了,押下去。”   士兵二话不说便扯了麻绳上前绑人,惊得岳临夕大力挣扎道:“陛下何故如此?”   英寡却不与他多言,只道:“柴哨!”   帅案旁的一个年轻将领立即出来,恭道:“末将在!”   他道:“发令与城东门禁军,你亲自领兵攻城,不必再等。”   岳临夕大骇,正欲再言,却被士兵死死勒着脖子拖到帐外去了。   柴哨的神色稍稍有些了解,一想那一日明州之外山道上的事情,再与昨夜中军内帐中的情景一比,心知圣意,当下利落道:“末将遵命!”   他欲退帐而出,英寡却又道:“从城外营中抽调五千精骑,随朕赶往舒州城西。”   柴哨愣住,“陛下,五千人马是否过少了些?”   英寡眉微挑,“倘是再多,便正中了他们的调虎离山之计。”   旁边有人忍不住上前道“往西恐怕亦有诈,陛下倘是担忧孟大人有何不测,不如便让末将们带兵去追!”   “朕非亲自去不可。”他目光坚定,望着众将道:“因为她如今已不再是你们的朝臣,而是朕的皇后。”   舒州城府衙中,时间正在一点点流逝。   孟廷辉静坐在位,眼望着前方案台上那根燃了一半的细香,只觉时间过得慢得令人发指。   范裕在屋中不停地踱步,末了望她一眼,道:“待一会儿探报传来,你便知道他对你是真情还是假意了!倘是他根本不去追你,你也好掐了这念想,安安心心地与我等共谋复国大业。”   她抿唇不语,默默地阖上了眼。   知兵善谋如他者,又岂会料不到舒州城西必有寇军诈伏?可他为防万一,必会派将领兵往西去追看一番,如此一来,只是白白可惜了那些大平禁军将士们。但不论如何,只要他不会中计受伏,这大平禁军便不会乱,而她也不必再担忧。   约莫过了三刻有余,才有探兵匆匆而来,未到衙门便滚鞍跌马,一路磕磕碰碰地冲进里面,神色慌张道:“大平皇帝已领兵往西!”   范裕面露喜色:“甚好!”转眼却见这士兵神色张惶仓促,不由皱眉道:“怎的如此慌张?”   士兵脸色发白:“外面大平禁军攻城了!”   范裕脸色变了下,抬手撤退那士兵,僵立着不动。   孟廷辉脸色亦变了,是没想到,他会亲自领兵往西去……他不会想不到那边可能有诈,但他为何还要亲自去?   耳侧恍惚间又响起他对她说的最后那句话——   朕在营中等着你。   她曾经许诺过他要回去,要给他生个孩子,要同他一生一世相守以共,可她终还是负了与他的这些约定。   但他却没放手,一路北上将她劫回大平军中,逼她做他的皇后,与她夜宿同帐,甚至又说——他等着她。   然而她却又没能回去。   他或许以为她再次欺骗了他,又或许以为她被人要挟有难,可不论如何,他竟又再次亲身去追她。   不管多少次,他都要她。   他分明是仍旧爱着她的!   正如她仍旧深深深深地爱着他一样。   她蓦地站起身来,冲范裕道:“你眼下放我出去,尚还能来得及阻止那些大平禁军攻城。”   “绝不可能。”范裕回头,“只要能杀了他,纵是这舒州城被大平禁军踏平我也不怕!”   她微微一牵嘴角,伸手从裙腰中慢条斯理地拿出那把卢多先前给她的短刀,拔去刀鞘,将短刀利刃抵上自己的喉间,轻轻道:“倘是他今次死在你们手中,我亦不会留命给你们。”   范裕皱眉,似是不信道:“你……!”   孟廷辉敛去笑意,凉声道:“放我出城。”她盯住范裕,严辞道:“倘是他死了而我也死了,这天下还能太平否?你们与大平禁军定会相互厮杀混战,而北戬则会趁势举兵、南下攻掠、占地得利,到时候战火肆焚之地何止这北面数路,百姓苍生又有何罪!你们究竟是欲复国,还是欲亡天下?”   范裕脸色一阵黑一阵白,眼见她手中的刀刃紧触喉间皮肤,当下被她逼得说不出狠话来。   她又道:“你们眼下放了我,率兵与大平禁军北上伐戬,到时候这北地诸路与北戬一半疆域便是我的封邑,更是你们的亡国故土。待他百年之后,我的子女便是这天下的君主,你们也能得享高位厚实禄,何必还要以这百姓万民之命而争眼下这区区一名一利?!”   屋中有其他人在一旁轻轻叹气,道:“范公,她言之有理,且放她出去叫大平禁军休要再攻城了罢。”   余等人听了,亦纷纷附和起来。   范裕犹在僵愣,孟廷辉却已不管不顾地飞快冲出门去,狠狠跑到外面寻到守兵,疾声道:“你们将随我同来的禁军小校关在何处了?”   守兵见她既已出来,不敢不答,遂火速去将卢多放了出来。卢多一见她,担忧急喜之色纷纷涌上眼底,可还顾不得说话,就见她已疾速跃马而上,震鞭往城中西门奔了过去,便也慌忙牵过马来,跟在她身后向西驰去。   青云一路从乱军中飞骋而过,驰骤如神一般冲出已是战火纷起的西门,扬蹄抖鬃朝西面狂奔而去。   三十里的路不算短,她在马上被风震碎了高髻,却仍旧拼命地抽鞭震马,想让青云跑得快些,再快些!   她想要追上他,拦住他,紧紧紧紧地抱住他。   她想要告诉他她回来了,她再也不会走也再也不会离开他,她会给他生儿育女,与他执手同立相守以共、一生一世不再分开,她想告诉他,她从始至终都不曾负过他,她一直都深爱着他。   秋风狂起入耳,隐隐裹杂了远处山谷间那厮杀之声,令她在马上浑身颤抖,心头一口血涌上来,喉间紧得腥甜。   她已是如此快地拼命飞奔赶来,为何还是来不及追上他?   青云蹄下浅草渐没,砂石一路狰狞。   一近谷口,就有血腥味弥漫而来,她勒缰止马,抬眼就见不远处横尸散乱,枪剑利镞遍地皆是,顿时腹中一绞,忍住没呕出来。   近处一个活人都没有,遥远的谷弯处依稀仍有杀声传来,声声如针,刺得她耳膜剧痛。   卢多在后面终于气喘吁吁地追上了她,一见这场面便慌了,大叫道:“大人!”   她转头,却一眼望见树石下的玄色头盔。   头盔上的雉缨是如此雍容刺眼,那是只有他才能佩的羽雉!   她瞳中骤缩,人顿时像疯了一样地滚鞍落马,连被长裙绊倒在地都不顾,一路踩着血沫横尸奔路过去。   卢多惊得呼吸不得,忙下马奔过去拦她,生怕远处的战势又转出谷来,“大人冷静些!”   她拼命推开卢多的手,自己在那头盔旁弯下腰来,发疯般地翻捡地上那一具具尸体,看他们染血的铠甲衣袍,人在抖心在颤。   他说从今往后她就是他的皇后,纵是她死也还是他的人,可他怎能就这样抛下她?   泪水模糊了双眼,鲜血染透了双手,她的身子抖得越来越厉害,心越来越麻,终是再也站不住,侧身跌坐在一堆乱枪血箭中。   “孟廷辉。”   不远处传来的这一声沙哑却熟悉,令她猛地抬起了头。   山谷幽阳光芒刺眼,映透了他半张俊脸,金晕叠漾,晃得她心口巨颤,生怕这是自己的幻觉。   一刹杀声流闪,她蓦地起身,想也不想地便朝他跑过去,一头扑进他的怀中,紧紧紧紧地将他抱住,哭得不能自已。 |派派小说论坛雨恨云抽手打,转载请注明|www.paipaitxt.com    正文 章一五五 我心依旧(中)   山谷间杀声幽荡,渐渐逼去远方。   他一把扔了手中长枪,横臂将她抱起来,俊漠的脸上棱角渐软,低头吻她的发顶,道:“莫哭。”   她的两只手死死地勾住他的脖子,埋头在他肩侧,咬着嘴唇无声地淌泪,待抽噎了许久,才发觉他身后不远处还站了一列人马将兵,此时都尴尬地低头撇眼,不知如何是好。   她的哭意在瞬间止住,脸色乍然作红。   卢多从后面飞快地跑过来,单膝跪下,垂首道:“陛下,末将失职,令孟大人受惊受险,还请陛下责罚。”   他抱着她的双臂未松,嘴角轻弯,低眼道:“这是朕的皇后,休要再叫孟大人!”说罢,他又倏然转身,像在展示征伐得来的战利品一般,骄悍且霸道地让身后的将兵们将她从头到脚都看个清楚明白。   一众人马顿时纷纷振甲而跪,低头高声齐道:“拜见皇后!”   她愣住。这些京畿禁军的将兵们不可能没听过她的奸名,更不可能不知道她曾经令北境禁军不战而失金峡关,又怎会如此干脆利落地尊她为后?   风从这横尸遍野杀声未停的山谷间穿过,吹起他深眸间一片轻薄的水光,如琉璃般清湛透明,映出她怔然红俏的脸庞。   “说平身。”他的嘴角又扬起来些,对她耳语道。   她这才回过神,可被他如此抱着,纵有多么名正言顺的身份也抹不开她的臊色,只得强撑着脸面,轻声道:“……平身。”   平壁苍山都染了血,可他却在此处此刻向众人宣告了她的身份,实在是太过专横且目空一切。   但又是那么的让她心折感动。   她这时才有空注意到,这谷口外遍地的横尸中大多是寇军士兵,再看他与这一行将兵们的神色,当下反应过来,远处幽谷深处那隐约传来的杀声应当是剿寇所致,并非是他麾下人马中了寇军的诈伏之计。   她想起方才自己以为他出了意外时那惊惶恐惧的感觉,心里顿时又一搐,不由得将他抱得更紧些,不肯松手。   但前方却有个将领却上前两步,脸色担忧,语气迟疑道:“陛下之前的伤……”   方才听得这一个“伤”字,她就立刻屏息瞧他,慌慌张张地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却见他神色坦然地冲人道:“无碍。”   她微微挣扎,想要下来,一收手却发觉握了一把血,当下大骇,定睛看去,才发觉他抱着她的手臂铁甲处正在向外渗血。   他瞥见她手心中的血色,竟冲她笑道:“莫要担心。”一边罔顾她的挣扎朝前面走去,一边冲那将领吩咐道:“为防万一,你再带些人去谷后看看战况,差不多也就罢了,此地不必久滞。”   虽见此处禁军得胜,可这漫地生死却让她心中不甚好过。寇军在山谷处的伏兵被他一举剿杀,但那一条条终归都是人命。在中宛遗臣未曾举兵之前,这些寇士兵们不过都是些朴实愚厚的农户男子罢了。这死事太过惨烈和无谓,叫她一时间不忍心再细看。   卢多早已手疾眼快地去将马儿牵来。   她欲去骑青云,却被他略为蛮横地一把丢上了黑骏背上;然后他一跃而上,不由分说地将她搂紧,大力抽了一鞭马臀,“驾!”   她有些无奈,不敢猛挣伤他手臂。   青云却是极其忿然,尥蹄狂奔从后面追上来,跟着她随风轻扬的裙裾左右冲跃。   金阳落幕,碧草芬芳,空气中的血腥味逐渐淡去,他暖热的呼吸缠荡在她身后,令她身子发酥。   微凉秋风迎面吹来,她心神清明,红唇轻轻扬起。   原本有那么那么多的话想要对他说,可此时此刻却突然发现,她与他之间根本不必再多赘言,也根本毋须再解释什么,他从来都是明白她的,正如她是同样明白他的。   他深爱着她,正如她深爱着他。   回营入帐时,远见舒州城下战火愈盛,她想了想,还是对他道:“那些遗臣们既然肯松口,便叫柴将军止战罢。舒州城又是个大城,里面的民户少说也有万家……”   他一边听她喃喃细声,一边吩咐左右去叫柴哨招降,倘是遗臣们自己肯从城中出来,这战事便罢。   左右领了命退下,又遣人去了找随军御医入帐瞧他的伤。   她担心得要命,见那帐帘一落,转身就扒他身上的衣甲。   他挑眉,轻轻握住她的手腕,低笑道:“就这么等不及?”   她恼羞,欲啐他不正经,可一见他臂上血色,不由紧紧一抿唇,轻声道:“御医来前,先让我瞧瞧。”说着,一双小手在冰冷腥臭的铁甲上摸索来去,替他宽卸。   他低眉暗眼地看着她,一动不动地由她掇弄。   待卸去重重厚甲,触目惊心一道刀伤,她看见倒吸一口气,捧着他的胳膊不知所措。   “都说了无碍。”他道,稍稍用力,试图将胳膊从她手中抽出来,“少时习武,曾伤得比这更重过。”   她不肯松手,抬眼瞅他,轻轻地问:“明知那边会有人马诈伏,就等着你率兵过去,为何还是要亲自去?”   他慢慢地道:“我怕他们拿你做饵,真的逼你离了舒州城。”稍稍一顿,又从容道:“倘非如此,你要到何时才肯信我真心?”   她没吭声,拿了白棉来,轻擦他伤口周围的血,越擦手指越抖,到最后眼眶鼻尖全红了。   他蓦然低下头来亲吻她的嘴唇,轻慢温柔,却又久久不休。   这一刻他等了有多久?   他早已算不清。   她的唇舌是如此香甜软嫩,她的身子是如此契合他的怀抱,从那一年的宝和殿到如今这烽火大营,从未变过。   他一场大战未及清洗,浑身皆是血尘气味,亲吻她的双唇舌尖更是带了汗味,可她却丝毫不觉般地拼命吮吻他的薄唇他的烫舌。   太想他。   生死爱恨将她折磨透了,如今只觉获新生,从此只愿可以抛开一切,能够就这样干脆纯粹地与他相守相伴,一生一世不弃不离。   帐帘被人慌慌张张地揭开来,御医刘德中随着通禀声急急走了进来,一见里面情景,登时僵住,冷汗冒出来,连连道:“不知……不知皇后在此。”   军中流言向来传得飞快,一场大战下来,她被册为皇后一事已是遍闻全营。他在禁军中的地位自是无人可比,听得这一消息,根本没有哪个将兵敢撑着胆子来问个虚实,皆是老老实实地认了她这个皇后。   这些她自然看不明白,只觉自己到底是亏欠过禁军的,一时也不好坦然承认这尊谓,忙道:“还请刘大人快些来给皇上瞧伤罢。”说完,便红着脸到一旁。   刘德中伴驾多年,心定术佳,看了伤又诊了脉,只道没伤到筋骨,并无大碍,便替他敷了药包起伤口,嘱咐了几句,然后出帐煎药去了。   她只道他伤臂不便,就弄了热水来替他擦洗满是脏尘血汗的身子,不料他洗着洗着,便将她也勾了进去。她敌不过他的撩拨试探,也压不住自己的念想,只得由他尽兴了一回。   末了他手臂上的伤口又裂,却不理死活不肯放她走。   活生生一副要将她揉碎在自己体内的模样。   如是方休。 |派派小说论坛雨恨云抽手打,转载请注明|www.paipaitxt.com    正文 章一五六 我心依旧(下)   事后,她无奈之下又请刘德中过帐来给他的伤口重新敷药包扎。刘德中略叹,道皇上这几日来不可再过用力,当下说得她愈发羞窘起来。   入夜时柴哨麾下有人来报,道舒州城中的前朝遗臣们愿意缴械投降,城头战事已止,为首的十一个遗臣已全部押至营中。   是时她与他正在帐中用膳,他听了来报,也只是吩咐道:“将他们都押去与岳临夕一处,待明日天亮后再说。”   来人领命而退,这帐中内外又复安静。   他因伤在右臂,刘德中特意嘱咐他这几日不可持剑弄枪,不可握笔过久,不可多拿重物……最好是什么都不要做,如此方能好得快。   他此番统军北上,朝中政务虽有古钦等人掌理,但遇大事还是少不得要往奏军前请他定夺。她十分清楚他那说一不二、不肯马虎的性子,这些日子来他日夜疲累尚且来不及处理这许多军政事务,此时若再叫他不得用右手,那简直就是要了他的命。   用膳时他颇心不在焉,不知是在想京中的政务还是在琢磨北境的战况,案几上摊了数本折子在一旁,目光一直凝在那上面。   她不敢扰他大事,可又担心他倘不多吃点这伤便更加难好,于是便舀了饭送到他嘴边,“陛下。”   他斜眉,“这陛下陛下的听得我难受。之前要同我生死不见时,你那洒脱无束的样子倒比眼下受用得多。”   她脸色立马变了,佯怒道:“凡事都要你受用。”   他嘴角勾出一点笑,知道她是指之前那事儿,遂搂她入怀道:“便是如此你我相称,无拘无羁一点,方是夫妻之理。你当年何时见上皇与平王之间称孤道朕了?”   她被他这样抱着,气势一下便软了,又为那夫妻二字怔住了神。   她当真是他的皇后,是他名正言顺的妻了?   那是他专横无羁的一道皇诏,可若叫这天下知道这事儿,朝臣万民又会是什么反应?   她一恍惚,又想起他说此事不必她操心,那语气毅然笃定,倒像真不用她操心似的。   他的左手探上来摸她的脸,“又在琢磨何事?”   “没琢磨。”她抿唇,拿起先前舀的饭,“你倘是不多吃点,这伤好得慢,到时候你又急着要拔军北上,倒要怎么拿枪骑马?”   他盯着好水亮亮的黑眼仁儿,含笑吞下饭,“这右臂受伤,好处倒也多起来了。”   他扬眉微笑,单手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自从她这次与他在山谷外相见,他的笑就逐渐多了起来,好像她的任何一点小举动都能让他欣喜非常,比起以前习惯了他那少言冷面的样子,她竟一时感到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但她又是格外喜欢看他笑。   每当他微微扬起嘴角的时候,她的心里好像也开了一朵花儿似的,甜香肆漫整个胸腔。   从前她无怨无悔地为他付出,而今他亦同样倾心对待她,身后这一个怀抱比起以前愈加坚实温暖,让她心安。   用罢膳,她知道他要批复京中发来的那些加急折子,便替他收拾了帅案,又将笔墨备好,自己打算出帐去看看青云,免得扰到他。   但他却一把将她扯过来抱在腿上,“我还比不得你的马重要?”他语气微重,狠狠道:“那马还是当初我赏你的!”   她有些好笑,却还是乖乖由他抱着,“不去了。”倒看看他要怎么抱着她批这些奏章。   他贴着她的耳朵道:“刘德中不叫我握笔,只好劳你代我批复这些折子了。”   她惊了一跳,侧脸瞅他,“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他二话不说就摊开一本三司奏来的赋税折子,“我说,你执笔。”   她被逼拿笔蘸过朱墨,神思犹怔。   做了这么多年他的臣子,虽是在朝政军务上事事为他分忧,但何曾做过这种僭越逾制之举?而今她成了他的皇后,虽能与他执手共立同起同坐,可他真会允她内闱涉政?   他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嘴唇摩挲着她细嫩的耳垂,低声又道:“北面这么大块疆土都分封给你了,怎能不允你参预朝政军务?”   这恩宠来得太快太盛,令她一刹那间竟然有种错觉,好像这些事早就是他计划好的一样,但这感觉却又转瞬即逝,朱墨一滴落下去,溅了数点红。   他叫她看折子,又口述御批与她听,让她依他之言代为批复,一本接一本,直至半夜时分才批完。   她搁下笔,又捡出最重要的几本与他过目,见他阅后无异,这才一一封起来收好,动作仔细认真,神色一丝不苟。   他忍不住又低头亲她,她轻轻一笑,凑过去回了他一个吻,可这又令他张狂起来,一把撩开她的衣服便埋头而下。   她嘶喘着,急着推他,“别,别在此处……”怕他右臂上的伤又裂开,自己倒成了罪魁祸首。   他起身箍着她的腰往内帐带去。   灯烛一掐,里外皆暗,他的眉眼轮廓愈显深邃,盯着她好似黑夜山林中的野兽一般。   她无措地轻叹,撑臂伏在他身上,长发垂落他一肩,细声在他耳边轻道:“你……别用力。”黑暗中看不出她的脸有多红,只听得见她甜润的呻吟声,和他抑不住的沉重喘息声。   良久,她一身香汗地趴回他胸前,呼吸微重,似是累极。   他左手扣住她的腰,轻轻抚摸着她纤腰内侧的肌肤,突然道:“你的身世,并非是岳临夕招供让我知道的。”   她挪动了一下身子,没吭气。   他又道:“册你为后,亦非迫不得已的权宜之举。”   怎会不知他话中之意?他能在这北地千州万山中将她追到,必定是京中有人告诉了他她的行踪所向,而那人除了尹清还能是谁?可尹清断不会主动去与他说,他之所以知道要从尹清口中撬这些事,势必是早在这些事发生之前就洞悉了她的身世以及尹清的来历。想来尹清能告诉他她的行踪,一定也告诉了他,她在离京前就已知晓自己身世了。   而他既然毅然决然策军千里前来找她,又怎会不知她其实从头到尾就没有负过他?   正如她后来知道,他亦从头到尾都没有恨过她。   这些话,他不必多说,她就已明白。   他听见她这平静的一句,当下便不再开口,只是温柔地抚摸过她身上的寸肌寸肤,好像这才是他与她之间最亲密的轻诉方式。   他与她是如此了解对方,又是如此替对方着想,为了成全对方那天下万民之念而不惜牺牲自己,可到头来却是这天下万民之念成全了他与她。   夜色静寂,她的呼吸渐渐趋淡,身子也愈发软了下来。   他就这样让她趴在自己肩头入睡,只觉心中满足得发涨,许久后又道:“此番委屈你了,待将来回京后,必将这册后大婚一典补给你。”   她的脸在他颈窝里轻蹭了下,口中咕哝了句什么,又安静地睡了过去。 |派派小说论坛雨恨云抽手打,转载请注明|www.paipaitxt.com    正文 章一五七 纵马扬疆北(上)   早晨鸟儿脆鸣,她一下子就醒了过来。   因想着昨夜里刘德中曾说那药须得熬热了再敷才有效,她又着实惦念他这伤,便悉悉娑娑地起来穿衣下地。   谁料刚一起身,他就攥住了她的手腕,“莫走。”   她回头,轻轻道:“我去给你熬药,就在这帐子里。你昨日领兵出战,又受了伤,多睡睡罢。”   他这才放心地松开手。   她一下地就觉得浑身骨头都酸疼,昨日连着两场欢愉,实在是叫她又是担心又是费力,当真不值。她想着,又转身瞥他一眼,就见他眉角舒平,眼眸轻阖的样子极是英俊,当下脸庞又有些发热。   待将药熬上,她又出帐打水,回来的时候就见柴哨往中军帐前而来。   清晨薄雾稀透,柴哨一身轻甲上挂了水露,走来时看见她在帐外,便止了步子,恭声道:“皇后。”   她知道这年轻将军连日来立功,已被擢为从四品的羽麾将军,在营中有直参面上之权,便轻笑道:“是有何要事来报禀皇上的罢?皇上尚未起身,你且等我进去替你叫。”   “不敢。”紫哨忙道,“只是今晨收到几封捷报,末将料想皇上看了必会龙心大悦,才急着送来的。皇上既是未起,便由皇后收了去罢。”   她有些迟疑,昨夜他虽让她代为批复折子,可她却不敢连这军报也替他收了,只是道:“这实是不合规矩,柴将军还是亲自交由皇上为好。”   柴哨却道:“皇上吩咐过,军务可由皇后代为裁决。”   她一怔,伸手接过来报,问道:“皇上虽如此,但将军不忌讳我从前做过的那些事儿?”   这疑惑在她心中已有多日,按理说京畿禁军一向眼里容不得沙子,眼见北境的狄念大军之前因为她的缘故而吃了闷亏,而她早先位在枢府却与敌军贼寇相勾结,叫这些傲骨铮铮的京畿将校们如何能够真心尊她敬她?   柴哨眼神有点犹疑,道:“皇后莫非还不知道?皇上领军北上途中,已对末将等人说明了一切,皇后是奉了皇上密诏行此诸事,为避天下人耳目,才没叫二府知晓,末将等人领兵进临淮路时,亲眼目睹寇军重兵西调,如此才叫我等一路从临淮路攻了进来。军中将校无人不为皇后这计折服,倘无皇后这番行事,只怕我大平禁军眼下也不能这么快便攻近舒州城。”   她听后,半晌无言,只是静望着手中军报,目光飘乎。   营中远处有号声响起,尖锐清亮之音是陡然划碎这稀薄雾气,令她眼前忽而清楚了许多。   柴哨赶着回去,便冲她一笑:“末将先行告退。”   她点头应允,又望了一眼远处营道上渐多的兵马,这才转身入得帐内。   将熬热的药取出来,又拿了白棉,回头朝里面探看时,就见他已然自己起来了,随意披了袍子,正靠在榻边望着她。   这一双眸子是如此深泓淬厉,这一个男人是如此深情不屈,她只觉自己好像从未将他看透过,亦从不知他对她的情究竟有多深。   他有多爱她,才会如此待她?   但她又有什么好,可以值得他这样爱她?   她捧着东西的手指有些发颤,却还是平静地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然后替他宽了袍子右半边,替他换药。   他看她动作温柔细腻,不由笑道:“有你在,便不必再叫刘德中来了。”   她不接他这话茬,口中轻道:“方才柴哨送了军报来,说你允我代为裁决军务,可是真的?”   他扬眉,重重反问:“你倒不乐意?”   她摇了摇头,抬眼道:“你竟也不怕我包藏祸心,做下什么你无力回天的事儿来?”   允她参豫政事是一回事,但倘是连这军政都分予她,又实在是过于骇人。   他伸手捏住她的下巴:“你要是包藏祸心,又岂会落到我手中?当初你若真行奸反之事,必不会再密奏与我,直接让大平禁军以为你是北戬掳劫了岂不更好?你让全天下都知道你是大奸之徒,无非是叫我断了念想,纵是你死了亦不会为你伤心难过。”   她挣开他的手,继续低头给他敷药包扎,可十根手指却颤得更厉害。   他又道:“更何况那十万寇军所向之人只有你,倘是令这些人马听我调令,那些中宛遗臣们哪个能依?我又岂能不让你参涉军务?”   一提到这事儿,她就不由蹙眉,问他道:“你押了那十几个为首的遗臣在这儿,到底想要如何处置他们?倘叫他们复领兵权,我怕将来又起反复。”   他低眼看她,略略一笑道:“将你前朝皇嗣身份与你我议定之约告白于朝中天下,这些寇军欲去者释无罪,欲留者则为你封邑守军亲兵,择将之事由你来决,倘是这些遗臣中有哪个敢反兵,那便是与前朝皇嗣为逆,他们又有何名号煽动军马作乱?”   她想了想,觉得他言之有理。先前寇军之所以能日日壮大,无非是冲着那皇嗣复国之号而来,兵员多是些易被煽动的故地憨愚之民,此番一旦将她的身份告白天下,便没人能再打着前朝皇嗣的名号惑民为乱了。到时再鼓策一番,约议攻打北戬立功者可得封秩官衔,这些人马必会与大平禁军合力北上。纵有少数顽固之徒,也实难逆大势而反之。   如此看来,天下太平之日当不远矣。   她点头,抿唇微微笑了笑又飞快地将他臂伤包好,走去取了柴哨送来的那几封捷报过来,道:“亏你也忍得住,一直没问是何处又得胜了。”   他神色泰然,“必是北境狄念又胜,兼之潮安北路那边的京畿禁军又破了寇军兵砦。”   她拆开来一一阅过,果真与他所说无异,不禁微微惊讶,抬眼瞧见他带笑的脸,便压下眼底诧色,只是道:“倘是这些遗臣们得知潮安那边的寇军又败,必也没什么条件可再讨了,一切依你所计便可。”   他左手将袍子拢起来,便起身边问:“狄念可有随报而来的请功请赏折子?”   她一翻,果真见有,再一看,哗啦一道长折上名单甚密,当下大大吃惊,道:“狄念怎的如此大开狮口?”   “如数依他。”他倒是毫不犹豫,“北境禁军攻城掠地步步为艰,要叫这些将士们看见朝廷肯赏肯封,才肯出死力苦战。你一会儿替我拟诏直发北境军前,再擢狄念品秩。”   她应了声,又问道:“至于你我之事的札子,何时报往京中二府?可需我来草拟?”   “不必。”他穿好衣物,往外帐走来,“你册后分封诸事的札子我早已拟定,待一会儿见过那些遗臣们,便着人发往京中。”   她瞅着他,本欲要那札子来看看,却又想起他那“不必操心”一说,便只是抿抿唇,上前替他系那腰间袍带,没再说什么。 |派派小说论坛雨恨云抽手打,转载请注明|www.paipaitxt.com 章一五八 纵马扬疆北(中) 舒州城既降,城里城外换防的事儿自然少不得一阵忙,皇上御驾负伤,麾下禁军人马便也扎营暂歇,聊作休整。 天色大亮,外面诸营人马各自操练,呼喝之声不绝于耳。 他去见那些遗臣们没叫她跟随,她也就依他之言留在中军帐中,横竖他的手段那么多,她一点都不担心他收服不了那些人。 她去看了一回青云,又去刘德中那边仔细问了问他的伤,待回帐时,见他仍没回来,不由得就动了点心思。 料想他所有的奏折和札子都该在这大帐中,她便开始一处处地找那封他要报往京中二府的册后札子。 清晨柴哨的那一番话一直印在她心头,她总是隐隐担心他为了她而做些不叫她知晓的事儿,但她若直问,他必会瞒她,因而也怨不得她动这歪心思。 怎知她将这大帐中能放东西的地方一处处都翻了个遍,也没见着她想看的那封札子。满头大汗时她微微懊恼,只道他这人实在是手段缜密,连一丝缝隙都不给她留。 无奈之下她只得回案去拟要发往北境军前的封赏御诏。 写着时她又想,狄念此番又受封擢,倘是叫在京中的沈知礼闻得,不知会有多么的高兴。 盼只盼这北面战事快些停止,好让天下有情人都得眷属。 快近午时,营中各处已开始埋锅造饭,她等来等去还不见他回帐,便索性拿了诏谕去找营中的军前驿官。 将要发往北境的诏谕吩咐下去,她撇眼就见案上那一叠叠的信件奏折,心中突然一动,问那驿官道:“皇上报往京中二府的札子近日须得发出,可是知晓?” 驿官老实道:“皇上日前来的时候就吩咐了。” 她见那札子果真在这儿,便微微笑道:“皇上有一事忘记添注,着我来取回重拟,待晚些时候再来给你。” 驿官想了想,不敢不从,遂转身去取了来,恭恭敬敬地呈上来道:“但等皇后拟好后再付小臣。” 她接过来的时候心跳飞快,一出帐便拆开来看,越走越快,待到回帐落帘,便轻轻一叹,点了长烛将那札子一把烧了。 早就知道,她的猜测不会错。 他叫她不必操心,却是叫这朝中天下以为她是奉了他的密诏才做下那种种逆举,一洗她大奸之名,又以他一人刚愎专断之由册她为后,分封这北面诸路与她一人。 她是前朝皇室遗嗣,他非但不杀她,却予她如许封邑,纵是为了万民百姓免受战火之苦,可谁又能保证这分封之地不会再起祸乱?他信她未藏祸心,可这朝中百官、诸路重吏又有谁敢信她真心? 倘若此事是他主动册后分封,那便是他专任跋扈、目无朝制、溺于女色而视家国于无物。 他虽情深如许,但她却绝不能容忍他的英明因此事而受到半点沾污。 快到傍晚的时候他才回来。 一入帐,就见她锁在内帐中的榻上睡觉,长发柔软缠肩,呼吸浅淡,模样香甜。 他无声而笑,走去里面俯身亲亲她的脸。 她被扰醒,半响才张开水蒙蒙的眼,一张小脸懒洋洋的样子,两只手一缠就勾上了他的脖子,直往他怀中偎,口中小声道:“一整日都没吃东西罢?” 他摇头,单手勾住她的腰,“没吃。”又问:“你呢?” 她仰起脸望他:“想等你一起吃,谁知从中午一直等到眼下你才回来。”她瘪瘪嘴角,“怎的去了这么久,中间没人知道送些饭食过去么?” “那些遗臣们甚是顽固。”他道:“同他们议定兵权一事便已将近正午,又一道道发令与北三路各处的寇军兵砦更是费了好些时间。随后又与他们约以文字,你是前朝皇室唯一留存的血脉。” 她轻轻挑眉,没想到他考虑得如此周到。 既如此,那往后就不怕会有人冒名再行反举,更不会有人来疑她的身世。 他的大掌隔着薄薄的衣衫抚摸她的身子,头压低了些,“回来的时候让人将札子发往京中,听人说你下午去过那边?” 她有些心虚起来,趴在他肩头支吾道:“你让我拟的封赏诏谕,我叫他们发下北境了。” 他一见她这模样就知道她心中又藏了事儿,可她不愿意说,他也就不逼她,横竖这也不是头一回了。 至于她瞒了他什么,定是为他着想之事,而他早晚也都会知道。 又过十日,他右臂的伤势才略有好转。 舒州城被大平禁军所夺、北地寇军受降一事虽已陆续发往北面各营寨让禁军将兵们知晓,但这寇军与禁军合兵北上一事真正统筹起来却是极难。 先是,北三路上被寇军所占的州县城寨不可数计,尤以偏远小县为甚。此番寇军既降,这选吏重派、分兵驻守等事又多又杂;再加上按照约议,寇军中有不少农户出身的兵员欲弃甲从良,这安置一事亦是颇为费神。 北境上的战火犹然未止,这边须得一面调集各路兵马拔军向北,又得一面重置三路军民官吏诸事。中军大帐几乎是夜夜烛火通明,国中各处奏折军报通进不休。 他忙于诸多军政要务日夜不休,她自然也不得好过,经常是陪他陪到后半夜才去榻上寐一会儿。 她早先在朝中曾掌吏部流内铨,这选吏重派的差遣自然是颇熟,他索性将这一摊子事儿都交由她定夺,自己的精力全投入合军调兵及北面诸战中,一门心思欲将北戬的都城早日攻破,好使这场烽火肆延的乱战早些结束。 起先她不肯,原只道按他的意思代为批复奏章已是极僭越了,谁曾想现如今他竟将这些事情都交由她来处断。他人在储位时便早早参与朝政军务乃得如今这等决策之度,可她虽是擢升飞快,可入朝也只不过四年而已,怎能担得如此重任?但他却不管,只道横竖这北地将来都是她的封邑,选吏这点事儿她还是能当得的。 她无法,只得顺着他的意,渐次见北三路上的这些州县没出什么查谬,才算是稍稍放了心。 待诸多事情稍微告一段落,他在舒州这边的麾下禁军亦将拔营北上,与调往北境的诸多兵马汇合,然后便是举兵大肆压境,直扑北戬都城。 他未问她要不要随大军一同开拔,她也就没主动开口相求。因知兵事为重,她虽是舍不得与他分开,但又不能使他因自己而误了军政大事。 大军出发前两夜,恰接到京中二府代朝廷所发与天下万民的告谕,她的前朝皇嗣身份及这册后分封一事终是大白于天下。 小校将二府发来的密奏呈至中军时,他正在案前批复奏折,见了密奏便打开随眼一瞟,可这一瞟之后,身子不由得渐渐僵了。 密奏中自然附了他那封发往京中的札子的誊本,这誊本乍一看与他之前所写的并无差别,可唯独那最后一句话令他失了神。 “……孟氏虽与朕约议有定,然觊觎后位已久,至舒州城时,挟寇军重兵以邀后位疆土,朕不豫北地百姓久苦战火,遂应其请,以事出仓促而为权益之计,然册仪既行,后位不可更矣,卿等可拟诏告谕天下诸事。” 他僵坐了半响,转头望向正在内帐中捧卷细阅的人儿。 她好像察觉到了什么,立马抬眼与他火辣辣的目光相触,又轻轻一咬红唇,拿卷薄遮住半张脸翻了个身。 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虽明白她这心思,却又心疼她处处为他着想,许久才收回目光,看向桌上白纸,手中的笔重重一落数字。 她在榻上装模作样地看书,听见他朝她走来,心口不由砰砰在跳,以为他是来斥责她,谁知他却在身后低声问她道:“可想随我一同拔军北上?” 她蓦然转过身来,亮晶晶的眼盯住他,“想。” 他欺身压下来,将她用力箍进怀里,声音微狠:“倘有下次,我再不饶你这胆大包天的行径。” 她轻喘着,顺着他的力道接纳他包容他满足他,唇角忍不住地微翘。 夜里她起来喝水,见外帐还有一烛灯苗未掐,就顺便走了过去,将要吹熄摇曳烛苗时,忽见案头白纸上有他飞扬跋扈的十个字,不由细看,随即抿唇而笑—— 纵马扬疆北,缱情怜卿心。 |派派小说论坛蝶舞卿卿手打,转载请注明| 章一五九 纵马扬疆北(下) 前朝寇军的受降倒戈虽令万民为之惊讶,可却远没有孟廷辉身世大白于天下及被策后分封一事来的令人震撼。 而大平皇帝亲征、携皇后一同率军北上之举则更是令全天下人为之侧目。 北境的大平禁军们在听闻帝后同征的消息后大受鼓舞、愈发亢勇,连挫北戬大军数役;北戬大军之前因北三路寇军的倒戈而大大失了先利,此番更是愈战愈颓,大有挡不住这来势汹汹的数十万大军倾兵压境之势。 从舒州一路北上,到建康路汾州的宣抚司时,已是深秋时节。 北地的风刮得透骨,军旗猎猎生威,箭鸣嘶啸声随风穿过云霄直入九天,尖锐刺耳。 她身裹浓紫色的绒氅,目光一直随着闪亮镞尖飞向远处射靶丛间,待看见箭入靶首,这才抿唇一笑,利落地勒马转身,看向身后男子。 青云在她身下兴奋得昂首抖鬃,左前蹄狠狠刨了几下地上的沙土。 他雍然纵马过来,薄唇半弯,“这一箭可谓是大有长进。” 冷风吹得他眉眼像罩了一层凉雾,可那目光却是火热恣意,直看得她慢慢地垂下头,把玩起手中这张弓。 他当初从京中率军出征,不但带了她的青云,更带了她的弓,显见是没打算一找到她就放她回去的。 这一路北上的日子里,只要一有空闲,他便不时地想些法子与她消遣,总说他与她这些年来在京中的拘束太多,二人从没能得隙好好相处,如今好不容易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了,不能不趁着远离京中朝堂的时候好好地过个痛快。 这话听得她直啐他,他每每说要消遣,终归是要消遣到床榻上去,只有这纵马出营做些骑射之类的事儿,他才能老实了。 之前那些国恨家仇的事儿既是有了个了结,她的心也就渐渐宽起来,知道这一辈子只要能同他在一起,那就不必怕也不必忧,不论何事都会好起来的。 早先她总觉得自己永远驾驭不了骑射一类的事儿,谁知此番他教的用心,而她乐于依他,这射术竟是一日日精进起来,至今已能在马上握弓射箭了。 今日见她箭入靶首,他显然心情大好,驭马靠近她的身旁,抬臂一拨她被风吹乱的鬓发,笑着道:“军中诸事简陋,委屈你了。等将来回京……” 她听着他说话,浅浅地笑。 这一路上随大军疾行,只有在路过州府大城的时候能有机会置办些她的衣物用具,这些东西自然比不得宫中,可她又何尝在乎? 他总说等将来回京之后要如何如何,就像是欠了她许多许多似的。 但她此生所图的哪里是那些金银富贵之物,她唯一图的,不过就是他一人而已。如今她得了他的心又得了他的人,还会有什么不知足呢? 二人笑语间,有士兵从远处策马而来,近驾下马高声禀道:“陛下,柴将军请陛下回营,说是仓州那边将人送来了。” 他随口一应:“知道了。”又转头冲她道:“先回营罢。” 她跟在他身侧催马缓行,有些狐疑道:“仓州那边送什么人来?” 他笑笑,“说起来还是你的旧识。” 她愈发好奇起来,“谁?” 可他却故意卖关子不说,吊她的胃口。 她恼得持弓去勾他的马缰,报复似的狠狠一拽,那黑骏嘶鸣一声,暴躁地猛窜了一下,冲得他差点没控住马势。 后边来通禀的士兵看见这场景立即冒了一头冷汗。 但他却只是用力一收缰,斜眉望她,嘴角笑意越深,“我早就说过,青云这马儿配你正好。” 她脸色红了点,紧瞅着他不放,知道他这话是在讽刺她举止泼辣,于是更加羞恼,索性狠抽了一鞭,快马向前而去。 他望着她在马上飒爽的背影,笑出声来。 当真是喜欢看她这种不讲体面规矩的样子,她是这世上与他最为般配的女子,她是他此生唯一想要娶做皇后的女子,她本来就不该与他有丝毫隔阂,他就是要她这样肆无忌惮胆大包天,才痛快。 他的女人就该与他,顶天立地,执手同行,比肩而坐,相守以共。 她一路纵马奔回营中,才近中军帐前,还没来得及勒缰止马,前面就冲过来一个年轻男子,对着她就大叫道:“大人!” 她愣了一下,定睛去看,来人竟然是黄波!于是慌慌张张地勒住青云,有匆匆忙忙地翻身下马来,面露喜色道:“你怎么来了?” 之前金峡关一别,她最觉对不起的人就是黄波,生怕他因自己所做之事而被连累,今次见他安然无恙,当真是高兴极了。 黄波显见是极其激动,对着她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好久才磕巴道:“属下,属下之前真怕这辈子都见不到大人了!”他停了停,又猛地一拍脑袋,道:“大人已被册为皇后,属下却还在这里乱叫,当真该死!” 她笑着说无碍,又盘问了他是如何来这边的。这才知道在她走后,黄波果真被当做奸徒在狄念营中关了好些日子,待皇上亲征后便有人从北境将其押往南面,欲交由皇上亲自发落,谁知走到仓州时,却陡然听闻她被册后分封一事,这才有慌慌张张地掉头转来了汾州。 自然也就从奸徒变成了忠臣。 黄波说罢冲她嘿嘿笑着,笑着笑着脸色忽然一变,垂眼低头,朝她身后小声说:“陛下。” 她回头,就见他脸色不咸不淡的站在她斜后方,当下咬唇轻笑,对黄波道:“行了,你是皇上东宫旧卫,又是才从北境回来,还不赶紧和皇上说说那边的情形?毕竟都是你亲眼所见,总比那些军报上的来得详实。” 黄波忙道:“北戬大军是越打越不行了!前线将士们一听说皇上皇后一同率军北上,士气顿时大增,宋、岳、韩三位将军已是连破了北戬七座重城,狄将军压阵在后,收民固城更是功不可没。” 她光是听在耳中都觉得热血沸腾。皇帝御驾亲征自然是激励士气的一大手段,更何况他对北境攻城陷阵的将士们不吝擢封,那些禁军们又怎可能不奋勇激战? 北戬大军虽然兵强马壮,但因寇军倒戈对其士气打击过大,以至于不战就觉得要输给这数十万从南边横压过境的大平军队,又怎能不连战连败? 黄波又道:“狄将军在前线放言,说是要皇上御驾未到边境便破了北戬的都城,军中上将下兵皆以此为志,北戬大军听了更是股粟,或有流言说北戬大军此番又有求和之意。” 她听后不禁转头,悄悄打量他的颜色。 近日来京中二府经常有奏折发来,以北境甚险,皇上若有万一则无嗣可承大统,连番督促御驾收兵归京,留北面战事与狄念统筹经略。 自他上回受伤之后,她也时时担心他的安危,毕竟二府老臣们言之有理,倘是他在军前有个意外,这天下江山又该付与何人? 他率军来此,既已平定前朝遗臣叛乱,已是为北境减轻了七成的压力。倘是此番狄念真能率军纵取北戬都城,那大平军队的时期定当会高涨无比,而他也能放心收兵回京,将余事留给狄念麾下诸将一一扫清。 但没想到的是,北戬竟会又要求和? 他眼底淡漠,负手道:“纵是北戬此番真来求和,朕也要让狄念荡平它的都城不可。” 章一六零 此情天下知(上) 逐狼之心数十年来未曾变过,从前朝五国烽烟直起天下二分,其秣马厉兵之势几时消缓过?且不说从前旧怨,单说今次它与前朝中宛遗宼相勾结,遣使来朝议和裁军却又返身举兵南下,倘是允它此番再次议和,这傲骨铮铮的大平数十万将士们又如何让能依? 此番北戬大势渐去,大平军队节节连胜,正是一举破其都城、占其疆土、令其此后永远无法再生战乱的大好时机。若想让北境不再大兴兵事,最直接的办法便是亡了北戬一国,如此那些投降倒戈的寇军又会因能扩图开疆而愈发大力陷阵力战。 她看得很明白,因而也颇赞同他的这些话。 又想到,倘是这天下在他手中得到一统,这丰功伟绩在后世史书中必是为千万人所敬仰。唇角不由一弯,无声而叹。 黄波在一旁亦道:“北境的将士们也是如此想的,都说倘是这次又饶过北戬,必是养虎为患,将来不知何时又会遭其反噬!” 他看向正兴奋不已的黄波,似是随意地问道:“此番回来,是想到军前效力搏个功名,还是继续留在皇后身边?” 黄波闻声有些迟疑。 军中叙迁向来极慢,太平日子里便是寻常校尉也须得七八年才能有资历升迁。更遑论这将衔了。此次北境烽火连月,皇上又极是肯封擢勇战之人,每每大战下来都有大功之人被拜为将。倘想搏个军中功名,眼下到前线去正是绝佳时机。 他看出黄波的犹豫,不由瞥一眼她,又道:“你倒也忠心,颇想着要护皇后?” 黄波黝黑的脸露出点红,慌张道:“不敢。” 他便道:“且去狄念麾下历练几年,随后朕拨一营投降的寇军与你权领,待北事成,你便是皇后封邑亲军的将领,如此方不负你这一番忠心和那真男儿热血本性。” 黄波眼底蓦地亮了起来,兴高采烈道:“是!谢皇上恩典。” 她眼望着黄波行了礼退下去,心头有些恍恍然,转头看他,问:“替我在军中竖亲信做什么?” 他一扬眉毛,不语,倒是反手一把扛起她往帐内去。 她吓得大力挣扎,攥拳猛捶他的肩,“叫人都瞧见了!” 他毫不在乎地一步步走进去,“就是叫人瞧见帝后情深,瞧见我独宠椒房任你胡作非为。” 远处营道边上果真有将兵探目张望,瞧见她敢动手捶他,皆是眼不眨的看个没完,直看到他捞过她的腰将她塞进帐中,这才纷纷互咬耳朵窃窃私语起来。 太阳才落山,远天晚霞似火,映得这半个帐子都是红的。 她翻身,抬手去摸一旁案上的折子,却被他一把扯住胳膊拉回怀中。她推不动他,只得道:“天还没黑透,你就这样不顾体统地拉我进账,这营中的将士们不知会在背后里怎么笑我呢!” 他在后慵懒地道:“嗯。” 她简直是拿他没法子,床榻上的这些事儿她永远都做不了主,只记得上回大军行过一座荒山清湖时他一下兴起,亏她死赖活赖的才叫他饶过了她,但也是丢脸极了,军中谁不知她把皇上迷得七魂不齐? 她道:“大军中带了女眷本就是逾规的事儿,你要再这样不管黑天白日的发狂,我就真没法儿在这军中待下去了。” 他轻轻吻着她的肩头,握着她的腰的手稍稍一用力,“你当我不知道你背着我是如何对柴哨他们说的?” 她一听,顿时就安静下来,缩在他怀中一动不动。 他格外爱恋她刚还张牙舞爪现又败下阵来的模样,当下扬唇一笑。 前几日他带兵出营,她替他召谕柴哨等将领收编附近几州投降寇军诸事,趁势说皇上与她亲好是做做样子给那些遗臣寇将们看的,是图她这十万人马,而不是图她这个人。 柴哨等人哪一个不是颇知君心的,当着她的面虽点头喏应,可转身就将这事儿报禀了他,偏就她一人还以为全营将士们不知他是真心爱她的! 她先是偷改他付与京中二府的扎子,叫朝臣们以为是她逼他册后分封,如今又想方设法地叫将士们以为他是因她兵权在手才椒房独宠,非要将一切责难之名全揽到自己身上来才罢休。可那些朝臣将兵们又岂是好糊弄的?她虽是封住了众人的口和史官的笔,但又怎能管住旁人心中是如何想的? 他这一腔真情,天下人势必尽知矣。 她在他怀中缩了会儿,又有些不甘心,遂扭头瞅他,轻辩道:“你带着我随军北上本就不太像话,倘让人说你沉溺女色又如何是好?眼下诸位将军只当你是顾及大业,有什么不好的?” 他见她犹在自作聪明地替他操心,心中一径在笑,面上却不动声色道:“甚好。可你既是如此说了,我又岂能负了你这番心意?势必得多于你缠绵几番叫人看看才好。” 她又使劲往旁边躲,小声道:“堂堂皇上,怎能这般无耻。” “当年撩拨我的劲头哪里去了?”他掐着她细细的手腕不叫她挪动,似笑非笑道。 她马上扯过案头上的折子,急急转话道:“去北境犒军的事儿你倒还没个批复呢!” 北境战役连胜,恰逢帝后御驾亲征北上,虽已不必让皇上亲自领军直入敌境,但北地边臣们对这激励士气的大好机会还是不肯轻易放过的。沈知书衔领三路转运使拜表军前,奏请帝后共赴北境犒军,以表我大平此战必胜的决心。 他接过折子,眼睛却望她,“先叫刘德中替你瞧瞧身子,再看去不去。” 她一听这话便垂下头,“三天两头的传刘德中来诊脉却没个结果,我的脸面都没了。” 自从大军北上,凡遇扎营暂歇的时候他必定会叫刘德中来瞧她是否怀孕,生怕她有孕却不自知,到时候骑马不慎以致小产伤身。但她虽是与他一直缠绵不分,可这肚子却总也不见动静。 他身为天家独脉,自然是想能早有子嗣,如此方能使朝中众臣们放心,这天下不会因他人出意外而致大乱。 且挨到今日这境况,她比他还要得子心切,只望能快些生出个一子半女的册作皇储,好叫那些前朝遗臣们从此再也不必记那些作乱复国的念头。 他伸手捧着她的脸,正色道:“有什么没脸面的?” 她心中胡思乱想个不停,最后急的想掉眼泪,道:“倘是我生不出孩子,那要如何是好?你勿须管我,多纳几个妃妾是正理。” 他低头亲她溢着泪的眼,“眼下才多久,你就急成了这模样?待过个三五年,你要是还生不了孩子,到时再发急也不迟!” 她将脸埋进他的掌心中,双手去抱他的腰,小声叹道:“那明日便再叫刘德中来瞧瞧罢。倘是无碍,我还真想再去青州看看沈大人与严馥之。” 章一六一 此情天下知(中) 次日刘德中奉诏来诊脉,见孟廷辉脸色一直不怎么霁明,不由道:“皇后可是身子有何不适?” 她摇头,索性直问道:“我与皇上夜夜共枕,为何总不见有孕?刘大人瞧我可是生不得孩子的人?” 刘德中没料到她出言如此露骨,当下低头垂眼,微微笑道:“皇后身子无碍,又是如此年轻,怎么会生不出孩子?想来是因为这大半年来过于奔波劳累,虽与皇上同帐共寝,却不能这么快有孕。皇后还当将心放宽些,莫要时时惦念此事,依臣之见,皇后或可先行折返回京,在宫中歇养歇养,静待皇上率军班师。” 她轻轻叹气,又蹙眉道:“知道了,你且退下吧。” 其实并非是她贪图同他日夜相伴才不肯提前回宫,实是因他不肯放她走,而她亦不忍心他一人操理这许多政事军务。寇军自降以来,这北地的民政军务多如牛毛,琐碎的虽然都已发往各路使司衙门处决,可稍重要些的却仍需他来亲断。她出身翰林,又做过知制诰,这替他拟诏一事自然是责无旁贷;且他又以她颇通官吏铨选、知懂军务为由,令她一掌这北地选吏派将诸事。如此一来,她是一人身兼数职,前前后后帮了他好些事;他也因她在军中操持诸事甚为放心,所以一直没叫诸路衙门拨派文官到军前来。 倘是她提前走,那新来的文官必不能知通他的心意,他性子若有不顺,亦没人能劝慰得了他,这北地诸事定会让他疲累万分,她有怎么忍心自己一人回京歇养去? 她是他的皇后,亦是他的能臣,他放不开她,她亦离不开他。 因大平禁军攻城略地节节连胜,至十一月初时,二国边境已全面向北推了数百里有余,狄念更是身先士卒,亲率麾下将士直取北戬都城稷州,北戬自京北诸路调兵南下援都,却被宋、韩、岳等部半途围打,而大平皇帝御驾亲征之部自南一路北上入境,将所攻破收占的州县城寨纷纷换防驻守,清扫降地诸多残兵余部。 北面战事能够连连得胜,除却诸军将帅统军有方、将士死力奋战之外,这三路转运司、诸州府衙的官吏们亦是功不可没。人只见那红旗捷报上的所夺城池之名,却不见那背后凝结着这些边地文官们日日夜夜的辛劳和汗水。筹粮、押械、造甲、修砦、安置流民百姓、编户降地诸民……这些事情哪一样轻松?北地战事烽火连月不休,这些边地文官们又何曾安寝入睡过? 因而皇上此次北上并非只是犒赐境上诸军,亦是巡赐这三路使司州府衙门中的有功文臣。 皇上此番虽是从京中大举策军北上,但京畿禁军中已有八万人马先行入境,留于麾下的三万人马亦有大半分去降地诸州城寨,赴北犒军一事可谓轻装简行,准备从青州一路向东,过三路诸军州县,然后再携皇后从临淮路折返回京。 北境降雪降得早,从建康路汾州直接西上,一路已是遍地白皑苍茫,没过多日便到了青州。 帝后北巡的第一处便选在了青州,这于整个潮安北路的将帅文臣们皆是无尚的恩宠荣耀,皇上虽有诏谕令城中文臣不必出城接驾,但沈知书仍是冒雪出城三十里恭候圣驾亲至。 狄念在北地大立军功,沈知书在潮安转运使一位上坐的亦是日益稳靠。董以成既罢安抚使,北三路军务又由狄念一人宣抚经略,这青州乃至潮安上下的民政便由沈知书全权知管,此番战事北三路中尤以潮安北路出力纳财最多。而这一番政绩,待大战平止后,沈知书必会被委以重任。 御驾侍从甚是轻简,连金戬黄仗都没全设便一路入了城。 沈知书颇知君心,转运司衙门中并未设宴,只是如常摆了桌酒菜,令附近几个大州,知州及使司上下的文官们一并入内觐见。 静待御驾入衙后时,几乎所有人都在屏息凝神地等着看,传闻中的那个从女学孤儿到进士科状元及第、从初初佞幸宠臣到位列二府重臣、从前朝皇室遗嗣到如今策反寇军要挟尊位疆土的孟廷辉,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子,才能够叫刚明强悍的今上执其之手、应其所取、册其为后、封其疆邑。 衙外一片放眼无际的白皑茫茫,远处蹄声一路破雪而来,沈知书策马先至,利落的翻身下马,立在诸官面前抱袖垂首。 然后便是一黑一红两匹马并辔行来,两旁有暗甲亲兵飞驰至衙门外,纷纷落马候在道侧,冷甲上的薄雪簌簌而飞。虽无大肆张扬,可却极有气势。 后面两匹马渐渐止步,黑骏上的男子勒缰下马,随即转身伸手,将那枣红马儿上的女子抱了下来,又一抖身上的黑氅,将她紧紧地裹了进去。 女子轻轻挣扎了几下,遂又无奈地依了他,任他揽着她一路走了进来。 一众官员们皆是看的目瞪口呆,连要低头下跪行礼都忘了,直到沈知书在旁边压声敦促了几句,所有人才慌慌张张地跪行大礼,叩首恭迎。 英寡没有丝毫滞停之意的一路越过众人,倒是孟廷辉在他怀中仓促回首,冲众人轻轻道:“都平身吧。” 人皆在后谢恩起身,却不敢冒然进去。 她边走边仰头,“你怎的如此不给人好脸色看?” 他足下缓慢,语速亦慢:“是他们无礼在先,竟然直愣愣地盯着你看个没完没了。不叫他们知道你是我的皇后,他们还当你是什么稀奇物儿可以随意打量的!” 她微微抿唇,垂下眼看路。 放眼这全天下,只怕也就他一人才会把她当作稀奇物儿吧。 在转运司衙中与众文官们用罢膳,他又特意询问了些潮安一路的吏治民生情形,一一让这些从附近州府赶来青州觐见的知州知府们详细作答,然后又问沈知书要过转运司的漕赋簿子来阅,略看了看北境上的粮饷器甲等物的补足情况。 从头到尾,她都坐在他身侧,听他严肃而认真地与众人问政,安安静静地望着这些边地重臣们脸上对他恭敬而敬畏的神色,心中淡淡涌起些喜悦。 待诸事议毕,他便依先前所定封赐此番有功文臣,众人谢恩过后亦不敢多有留滞,与沈知书问过安后便纷纷拜辞离去。 见外臣皆退,他才懈然一舒肩骨,靠上高高的椅背,冲沈知书道:“朕欲见一见那个叫你惦念不忘的女子。” 沈知书微微一下,“是。”然后便转身叫来一人,吩咐道:“去府衙后院将夫人请来。” 孟廷辉一听那“夫人”二字,人顿时僵了,半晌才回过神,倏然站起身来,急急道:“你与她何时成的亲?” 沈知书不紧不慢道:“算来也有小半年了。北地战事逼仄,不好大张旗鼓的铺张摆宴,就一切从简了。陛下自京御驾亲征,一路大军营无定所,臣先前也就没有拜表请旨,还望陛下谅臣胆大。” 章一六二 此情天下知(下) 孟廷辉哑然,不由跌坐下来。 怎能想得到,沈知书堂堂一路转运使,又是出身簪缨贵胄之家的皇上亲臣,这成亲一事竟是如此简率,只怕是连京中沈府都还不知罢! 未几,严馥之便从府衙后院来了这边正堂,入内的步履有些懒意,但衣着妆容却仍是精致不出错的。 孟廷辉眼睁睁的看着她走进来,目光直通通地凝在她宽长襦裙下那微微凸起的小腹处,整个人都怔了神。 一旁的英寡却是镇定坦然,眼望着她道:“既是有孕,便不需多礼了。” 严馥之走到沈知书身旁,虽未跪叩,却仍是大方对上行了礼,道:“民女谢过陛下官秩严家子嗣。禁军将士们浴血奋战,严家所出不过钱粮之物,又怎比得上那些血肉之躯?倒是陛下恩宠过盛,实令民女惶恐。”言毕,又转头望向孟廷辉,眼神宁润,扬唇道:“见过皇后。” 英寡瞥一眼沈知书,方对她道:“实不相瞒,朕之前官秩严家,无非是想让延之不必再过拘为难。” 她低眼,“谢陛下恩典。” 因沈知书早先拜表朝中为严家纳粮犒军请功,中枢宰执亦有奏议封赏严家,以张表率之意,皇上遂官秩严家子嗣,她的两个弟弟皆被奏举入太学,父亲亦得了八品虚衔,如此一来,她这身份地位虽比不上沈知书为将相之后,却也不至于相差过巨。 孟廷辉早已忍不住,起身走下来仔细瞧她,“你身子不比往日,且坐下来再说。” 严馥之转眸盯着她,突然就落下泪来,愤然道:“当日你来青州见我,可就是想要同我死别的?我可真是笨,次次都被你骗的如此狼狈!” 孟廷辉自是知道她这性子,那是莫论哭笑不顾旁人场合的,可又怕她情绪大起大落动了胎气,遂小声哄道:“我保证以后再不骗你。” 她依旧气道:“少拿这瞎话来哄我,我知道你心中除了他就再没旁人了,我在你眼中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沈知书上前来轻轻拢过她的腰,眼底温润地轻笑道:“还当着皇上面呢,就一口一个你啊他啊的,是想让我被贬官罚俸不成?”说着,又对上道:“臣家门不肃,让陛下见笑了。” “无碍。”英寡目光淡淡的,脸上无甚表情,“倒和你是绝配。” 孟廷辉被她说得有些脸红,复又回去坐在他身边,瞥他一眼,见他脸色如常,才抿唇笑了笑。 严馥之虽被沈知书搂着,可犹不甘心,还想说些什么,却见英寡在上轻轻牵起孟廷辉的手攥在掌中,不由脸色微变,遂闭了唇,心中小叹了口气,转身对沈知书道:“我突然觉得肚子有些痛。” 沈知书立马慌张起来,匆忙向他二人告过罪,便扶着严馥之回去后院了。 她有些怔然起来,,注目于严馥之略为蹒跚的姿态,许久才收回目光,转而看向他。 他道:“看见他二人如此,你心中可是舒坦了?” 她微窘,“和我有什么干系?倒是严馥之这么快就有身孕在身,真叫我羡慕。” 他轻捏她的手,“毋需羡慕。”又转头低望她,“就冲你我二人之间的情意,老天也不会让你无子无女。” 离开青州的那一日,北面恰巧传来狄念率军大破北戬都城稷州、北戬皇帝向得谦席卷宫中财物,与文武百官仓皇渡河北逃的消息。这一封红旗捷报顿时令北地军民闻之者群情激荡,兼之皇上与皇后又在北境犒赐将兵文臣,一时间前线士气更是大大激增,而北戬都城既破。皇帝北逃,大军则是一蹶不振。大平军队荡平北戬重城固寨、生擒向得谦及其从属之时,当是指日可待。 他御驾一路东进犒赐诸军有差,她都日夜不离左右。 沿境十余大砦军前皆知帝后伉俪情深,而州府文官们亦是亲眼所见他与她之间是如何相敬相惜的,一时间北地民间隐有传言,百姓们皆不信皇上只是因顾及万民苦于战火、迫于寇军要挟之势乃得册孟廷辉为后的。 驾幸临淮路梓州时,又接京中二府来报,敦促帝后二人尽早折返归京。 因狄念大胜的捷报传至京中,朝中更以北戬大势已去,皇上不必久滞军前为由,频频往奏北面军前,请皇上念及天家承嗣之责,早早携皇后起驾回京。 他不能罔顾二府之意,再加上犒赐诸军一事已近尾声,便即时抽调了八千人马,与她正式折返回京。 回京途中很是顺遂,但她又颇念及北地的政务民生,一想到这些为战火所荼的百姓们不知能不能得到官府妥善安置,就放不下心来,隔三岔五地就要问他讨些北地官吏所奏来看。 入京之时正是年底,城中银装素裹,民户结彩喜庆新年,又因北面大胜,整个京中都沉浸在一片其乐融融的气氛当中。 早先册后分封一事自然在朝中引发了不小的风波,但如今时过已久,兼之北面寇军如数尽降、与大平禁军合力进攻北戬以致如今这等胜势,而皇上如今在军中的威势更是如日中天,边地重臣们又颇认可这册后分封一事,京中二府纵是心有非议,也无法再改变什么。 但当初在军中草草行册后之仪却不为朝中礼部所容,沈知礼一早便拜表请奏,议于宫中重行册后之礼,如此方能立皇后母仪天下之尊位。 此奏恰恰合了他的心意。 她本不愿当此战事未平之时再在京中行此繁礼,可又实在不能驳了朝制和他的心意,只得无可奈何地应了下来。 因近年关,沈知礼又是雷厉风行的性子,与礼部其余人等相议一番,便拟了个折子呈上来,请于正旦大朝会时行册后大典。 时间如此紧促,倒叫孟廷辉顿时生出紧张之感来,只觉要做的事情何其多也,她是无论如何也没法儿完成的。 宫中本欲将延寿宫作为中宫寝殿,此议却为英寡所驳。他叫人将西华宫略为修葺一番,便作为她中宫所在。 此事又让朝中上下大为震动。 想西华宫当年乃是上皇寝殿,如今皇上竟然将其拨给皇后一人独用,其意为何,还须旁人再道?便是先前颇疑这册后分封一事究竟缘何而为之人,今次也全明白了。 直到册后大典前五日,袆衣才由尚衣居制成奉上。因时间紧迫,沈知礼便代礼部入宫替孟廷辉试衣兼阐礼,权看在大典之前还有没有什么需要变通变通调整的地方,此时再改还来得及。 宫中银雪过踝,西华宫中暖意浸心,殿角数座熏笼散出淡淡的香气,颇能让人醒神。 孟廷辉由着宫女将那繁复的袆衣替她层层件件穿上身,扬眉冲沈知礼笑道:“以前做女官时,也没穿过这么重的衣物。” 沈知礼看一眼她,再看一眼镜中的人儿,指点着那几个宫女道:“此处须得收紧些,才能好看。大典之日莫要忘了我今日说过的话,否则倘是伺候皇后出了半点差错,有你们的罪。” 几个宫女连连喏应,按照她的指示重新将衣带拆了再系。 国中数十年来都没有行过册后大典,更遑论皇后穿戴的衣物配饰了。今次这些年轻宫女们何曾经历过这等阵仗,皆是一个个手忙脚乱的,生怕误了礼部的大事儿。 折腾了好半天,沈知礼才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转眼去看孟廷辉,却见她竟是歪在矮榻上浅浅睡着了,不由抿唇去拍了拍她的手背,轻声道:“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孟廷辉悠悠转醒,眸子水雾氤氲,过了好半天才想起来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当下有些不好意思,瞅着沈知礼道:“你那叫声听着颇酸。” 沈知礼上前来替她收拢裙摆,上下比划着长短,口中道:“臣眼见着皇上和皇后日夜相守,却得苦苦相思千里之外的夫君,焉能不酸?” 孟廷辉牵了她的手,轻轻道:“昨夜里二府又闻捷报,北面离生擒向得谦的日子不远了,狄将军再过不久就能回来了。到时候他必是封爵拜将,你的荣宠也不会少。” “臣不贪那荣宠。”沈知礼垂眼,嘴角含笑,“只要他能全身而回就好。”她说着,又抬眸仔细打量了孟廷辉的脸色,道:“皇后今日怎么这么乏?才起身没多久就又能困着。” 孟廷辉蹙眉,“我也不知是怎么了,这几日总觉得想睡觉,脑子也昏昏沉沉的,好像记不清事儿似地。” 沈知礼眼底倏然一亮,凑上前些,小声道:“可要传太医来诊诊脉?也许是……” 她微怔,随即又道:“在北面那么多日子都没有,怎么可能一回京就怀上了?定是不可能的。” 沈知礼笑了笑,径自转身叫过一个宫女,“去太医院传人到西华宫来,就说皇后身子略有不适,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要动不动就往皇上跟前报禀。” 章一六三 朝天子 册后大典当日,京中是冬日里难得一见的晴空万里,白雪遍洒宫城内外,殿角上的冰柱根根剔亮非凡。 一大早便有北境飞报传至京中,报曰狄念率军渡河连破数城,生擒向得谦及其宗室子嗣,北戬大军余部大骇,多有缴械投降者,北戬京北诸州府未下者不及十座,大平全胜之时不及须臾。 沈知礼一入宫门便遇到了宫人来禀此事,来者又云狄念已策军亲自押送向得谦及其宗室子弟回京,皇上以狄念此番居功至伟,拜其为左金吾卫上将军,权领殿前司侍卫亲军指挥使一职,于她亦有敕封诰命之旨,稍后即由外廷拟诏除授。 她在宫门处怔立了一小会儿,遂微微笑起来。 一想到他眼下正策马行于千里之外的冰雪之原上,心中便一阵紧。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快便擒了向得谦,又会怎么快就能回京来! 她心中花儿开了一地,边往前走边问人道:“皇后可是起身了?” 宫人点头,“四更一过就起了。皇上眼下人在西华宫,没人敢去打扰。说是待册典前半个时辰,再传人进去伺候皇后。” 沈知礼足下一滞,细细一想,转而又笑,道:“如此也好。劳烦公公带我去哪个偏殿耳房暂候着吧。” 西华宫中帐子未撩,一殿暖热,香气扑鼻。 她拥着锦被躺在床榻间,身子被他搂在怀中,一头长发萦绕二人肩颈,脸庞有一点红。 自北境归来,京中的政务亦是扑山倒海般地压了来,之前他连着好几夜都宿在睿思殿中,未曾到西华宫这边来。 像是觉得她无论如何都没法儿再离开他了似的,如今她名正言顺地住进了这西华宫后,他倒不再像从前那般总要逮个机会就与她缠绵不休。又因刘德中早先之言,他便强要她在宫中好好歇养,不得夜里不睡陪他理政,为了不扰她好眠,自己批完了折子后也就直接宿在睿思殿。她拗不过他,便只得依了他,横竖这段日子为了这册后大典一事,她亦疲累得很。 昨夜她睡得早,不知他后半夜什么时候来的,今晨一醒,赫然发现自己正枕着他的手臂,才刚一动,就将他惊醒了,又一把被她紧搂住不放。 这是失而复得后的患得患失,她又何尝不是如此? 明明知道二人此生都不可能再生离死别,但又偏偏害怕将来一日身边的这个人又会不在。 “孟廷辉。”他抱着她,声音略含懒意:“你可知我有多爱你?” 她耳骨一震,下意识地以为他是没睡醒在梦话,扭头去看,却见他双眸湛明地注视着她,不由埋头,小声开口:“嗯。” 他一下子笑出声,将她搂得更紧了些,亲亲她的额头,又亲亲她的脸颊,握在她腰间的大掌也开始不规矩地向上游弋。 她急忙拦他,脸红着道:“你且先等等,我有一事这几日都没得机会告诉你。” 他挑眉,等她直言。 她定了定神,语气淡淡道:“前几日刘德中来诊脉,说我有孕了。” 他半晌无言,脸色也没变,只是搁在她腰间的手有些僵。 她抿唇轻轻笑起来,拉着他的手往下些,按在小腹上,道:“这头几个月,你就算为了他,也得敛敛那张狂的性子,别总是不管不顾地就……” 他轻轻覆掌于她的腹部,像是抚摸着一件举世珍宝一样,良久才撑起身子,低头轻吻了一下她的红唇,低声道:“我真高兴。” 她抬眸,触上他浓情不加掩饰的目光,知道他这貌似平静的语气后掩藏的是怎样一番兴奋与激动,能听他亲道高兴二字,已是她所听过他的话中嘴直白露情的了。 他高兴的不是这天家终于有嗣相承,而是这是他与她的孩子,这是心甘情愿因爱他而为他育养的孩子。 他想要紧紧抱住她,却又害怕力道伤了她,便只能将她圈在自己怀中,一下下地亲她的脸颊,“身子可会不舒服?” 她摇头,“还没觉得。倘是觉得不舒服了,我自会叫人来瞧,你也毋需记挂。” 他不理会她这话,她是他的妻,他怎能不记挂她的安好? 过了会儿,她在他怀中又笑起来,轻声道:“也不知是男是女呢。”她睁大眼睛瞅他,道:“我想要个男孩儿,一定同你一样英俊聪睿,文武双全。” 他亦笑,“我倒想要个像你的女儿。” 她一下子不乐意了,蹙眉道:“不论是男是女,可都千万别像我。” 他请捏她的下巴,“为何?” 她对上他这双深如寒渊的眸子,抿唇道:“我没你生的好看。倘是孩子像了我,可不就不值了么?” 他哑然失笑,“也就你说得出这种话!” 她一下子缩进他怀中,耍赖似地偎着他,不再言语。 他一眼瞥见案头的一小摞折子,不禁皱眉,揽着她叮嘱道:“北面的事儿怎么还往你这边送?你往后不必管那些闲事儿,顾好身子要紧!” 因这分封一事,不少北面的官员要事都得由她断决。她从前在朝中颇得年轻才俊们的追随,此番北面降地甚缺能臣,她便破格擢拨了好些年轻有为的文臣去当大任,朝中老臣们也没法儿说什么。而寇军既降,这封邑境中重编诸军扎营筑砦等事也需得费心思量,他前些日子与枢府的几人商议出了些条呈,就待他忙完手头的事儿在与她过目,谁曾想她又忽然怀孕了。 但不论怎样,国中战乱既平,他与她又是同心同德,将来还怕有什么办不妥的事儿呢?横竖这天下是他的也是她的,将来更是她肚子里的孩子的,从此往后再也没有何人何事能叫她与他分开。 她顺着他的意思诺诺应付了过去,又道:“天都大亮了,你还不叫人来替我服那袆衣等物,一会儿倘是误了朝会,可要如何是好?” 他这才起身穿衣,叫人来服侍皇后更衣梳妆,自己也未离殿,只是陪在她身旁看人给她穿那厚重袆衣,梳那高高的朝天髻,妆点那清丽的粉面红唇。 宫人依他之言,从御膳房送了些吃食过来,又将他的衮冕取了来,服侍着他在这西华宫中穿妥。 她见他愈发逾规不像样子,当下窘道:“当这册后大典之日,你也不略避一避。” 他见人替她收拾的差不多了,遂端了一碗粥过去,仔细地舀了喂她,道:“一会儿朝会漫长,你也不能再同从前一样不进水食。” 她脸红着吞下一口,又小声道:“还当着宫人的面呢,你……” 他知道她这在私下里极其胆大,当着旁人却又极顾体面的毛病,当下笑道:“偏就要让人都看见。” 周围宫女们皆纷纷垂首,抿唇无声而笑,不敢有丝毫僭言。 朝会时辰快到时,外面有舍人来请,道朝臣百官已列位大庆殿,恭请皇上御驾入殿。 他依例先行进宫入大庆殿,而一直在偏殿候着的沈知礼则入西华宫来陪她,待晚些册宝使来喧唤过后,便伴她一同升銮入殿。 殿中极是安静,她坐着坐着便有些觉得紧张起来,转头去望沈知礼,却见沈知礼脸上满是暖笑,由是又心安了些。 没过多久,远处宫殿间隐隐有百鸟朝凤的丝竹宫乐声传来,继而又礼部官员任册宝使者前来,叩殿跪奏,讫请皇后圣驾。 沈知礼遂扶着孟廷辉起身,慢慢踱出西华宫,下阶上辇,一路往大庆殿丹陛下行去。 自大庆殿内东门下辇,抬步上阶,就见黄仗华盖并立在侧。宫人内侍们纷纷躬身行礼,内里丝乐声更加清晰悦耳。 他就在此处等着她,看她一步步上来,然后笑望着她,朝她伸出了手。 她慢慢地松开了沈知礼的手,好像一霎那间再也不觉得有什么可紧张的,坦然安心地将手放进了他的大掌中,红唇弯起好看的弧度,对他轻轻一笑,随着他的步子向里面行去。 身边的男子英俊挺拔,一身华服重衮独有气势威仪,那层层密密的玄色衮纹与她身上这袭厚重繁复的深青色袆衣是如何相映成辉。 般配万分。 这是她倾心爱慕了一生的男子,这是她与之生死不弃的爱人,这是她这一辈子都要与之甘苦同尝、相辅相成、相守以共的夫君。 她为了他,从冲州女学走到京中朝堂,从佞幸宠臣爬至二府高位,罢庸臣、掌吏铨、改朝试、竖新党、问军务……在朝中心机算尽只为辅平他前进的路,在北地以命相搏只为这天下万民一个太平,为了他的英明流芳宁可将一切责难之名尽数搅到自己身上,也依旧无怨无悔。 而今她终于能够执他之手,与他比肩而立,享百官朝贺,万民敬仰,一生一世做他的皇后。 内东门在后缓缓合上,他与她入殿的一刹,弘阔的殿上文武百僚纷纷跪地而叩,三呼万岁之声响彻宫城内外。 金色殿柱上风舞龙腾,他侧身转头,回望向她,深邃的眼底尽是浓情满付,低绵的声音略显孤冷:“可曾害怕过后世史官会如何写你?” 她这才挪开一直注视他的目光,低头,微微笑曰:“唯恐上不得流芳千古,臣何惧遗臭万年……愿只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正文结束。 派派小说论坛yangyang3161手打,转载请注明 【实体版尾声&番外】   《江山为聘》出版上市已半年,现将出版稿的尾声及番外放上来,谢谢姑娘们一直以来的支持。:)   【尾声·景宣三年】   夜里寒风卷雪而过,又是一年冬。   皇城内外处处张灯结彩,为庆皇后诞女百日,皇上遂命四品以上朝臣命妇入宫以觐,于宝和殿摆宴称贺。   孟廷辉华服在座,亲手抱着才刚刚诞满百日的女儿,丰腴的脸庞气色极好,笑望着席间诸臣命妇。   英寡得女喜色自然不掩于面,毫不顾及朝制体面地横臂揽着妻女,连诸臣敬酒都怠于应付。   皇女名若韬,生来重八斤,小小的人儿自是为天下人瞩目,出生未及三日便闻宫中内廷有旨付下,册立皇长女为国之储君。   外朝众臣们一反常态地没有反对此议,想来皆是盼着皇上能够早早立储以安天下民心,又以北面疆土为皇后封邑之故,而望这立储一事能使前朝遗臣们永弃反心。   自北事战平至今已逾小半年,重分降地诸路、收编军民、遣派文官武臣、分兵筑城修砦等事也已一一步入正轨,孟廷辉在孕中仍不忘封邑民政军务,操持了好一段时日才被英寡逼着放手不问。   狄念自年初归京械送北戬皇帝向得谦及其宗室子弟之后,又曾往赴北境坐镇三路宣抚司,直待大平禁军将北戬全境尽数攻占收降之后,才奉诏归京,以左金吾卫上将军衔领三衙都指挥使一职,沈知礼亦因狄念之功被赐封诰命及身,一时为朝中女官位尊荣宠第一人。   沈知书亦在三个月前被诏回京中朝堂,以在潮安转运使一位之斐然政绩被拜为户部侍郎、参知政事,自此位列政事堂,与诸多老臣们平起平坐、共议朝务。   由此朝中年轻文臣中但凡出类拔萃者皆得被擢上位,国中吏治大有翻新之貌,从前旧老重臣党争倾札之事甚少再见。   人皆言国有明君,而天下太平,方能一展景宣盛世。   席间谈笑声不曾间断,与座者不分文武间插而坐,觥籌互碰,把酒言笑,皆是喜庆之色。   宴开未几,有宫人小步走近女臣命妇席间,对沈知礼小声道:“校场那边的骑演耽搁得有些晚,狄将军适才急着赶来,眼下刚到殿前下马。”   沈知礼闻言点头,悄悄从席间溜了出去,飞快地顺着殿阶朝下奔去。   夜色中那一人冷甲明晃,眼睁睁地望着一袭飘飞裙裾从殿前冲向自己,不由笑着伸臂将她抱稳,道:“不看是什么场合,也不怕被别人撞见?”   沈知礼弯弯红唇,拉过他的胳膊往里面走去,道:“你是没见今夜皇上是如何待皇后的,哪里顾过一丝半点的体面?我这又算得了什么?”   狄念温暖的大掌包住她的小手,拉了拉她,道:“我急着赶来,甲胄都还未换,你莫要东扯西拽地脏了手。”   她轻轻地笑,“我几时嫌你脏了?”说着,又凑近他道:“今夜朝臣们才得了机会亲见皇太女的尊容,那小模样生得当真是惹人心疼,一张眼的时候黑眼珠儿就滴溜溜地转,颇有皇后慧黠之风。才三个月大,就知道与沈家的小子大眼瞪小眼了,朝臣们看了都忍俊不禁,我那嫂嫂亦是当众与皇后打趣,说是要早些攀个姻亲。”   狄念挑眉,步子愈发快起来,“说来也可气,我与你聚少离多,以致你肚子至今都没动静,白便宜沈家那小子吃着这么大块流油的肥肉了!”   沈知礼脸红了起来,啐他道:“你就知我头胎定是个小子?我倒想要个女儿,好配个皇子呢。”   狄念脸色讶然,“这么说,皇后又有身子了?”   沈知礼点头,小声道:“且瞧瞧皇上把皇后宠成什么样了,皇太女诞来也有三个月了,皇后又有身子倒也不奇怪。”   狄念遂咧嘴一笑,“这样也好,免得外面的朝臣们说三道四的。”   二人说笑着入得殿中,正逢帝后赐酒三巡,遂入座与众臣们一道举杯称贺,那边沈知书瞧见狄念来了,便持杯绕案走了过来,与他且聊了几句。   孟廷辉因又有孕,在上坐得久了不由有些乏,便将女儿让乳母抱去一旁,自己起身走到女眷席间,与众人笑着说说话儿。   众人赞贺了一番皇太女秀丽聪慧、天姿难得,便让了座与她,由她细问近来国中上下的新鲜事儿。   说到北面封邑新臣政绩一事时,左秋容自旁边轻声道:“皇后娘娘,臣有一请。”   孟廷辉微笑道:“但说无妨。”   她便垂首道:“臣想请迁去怀远路去。”   孟廷辉颇解其意,想了下,抿唇道:“这事儿今夜我先记着,回头再议,可好?”   左秋容点头,“谢皇后娘娘。”   沈知礼在旁边忍不住笑道:“左大人也真是个痴情人儿。尹大人被迁往北戬降地都已大半年了,不成想你对他倒是一直惦念不忘。”   “痴情有甚不好?”严馥之悠然轻斟了盅酒与她,道:“倘不是皇后多年痴情,焉有如今之尊位盛宠?”   旁边数位女眷听了,皆笑着点头,纷纷称是。   孟廷辉倒有些面臊耳红,瞅着严馥之道:“你如今在命妇当中真如众星捧月一般,连我都敢取笑了。”   众人又都掩唇而笑,严馥之亦笑得明媚,连连道“不敢”,“有罪”,又称皇太女惹人心爱,今夜多喝了几杯,大家都是恣意了。   她听着,嘴角不由勾起点笑,又抬头去看不远处的女儿,却见女儿早已不在乳母的怀中,探眼一望,才发现是又被他抱了去,引朝臣们争相逗弄。   望着他那宽厚挺拔的背影,她心头又起一阵涟漪,只觉与他在一起,这时间便如飞沙一般滑得极快,怎么好像还没过多久,这女儿就已生了,而腹中又有了他的血脉?   正想着,他突然回头一瞥,目光深远却火热,直侵进她眼中,薄薄的嘴唇一弯,俊色叫她一下子失了神。   不管再过多少年,她都一如当年初见一般为他心动。   外人只道她虽与他相辅相守,却又互为对方掣肘。她在北面的封邑广疆连延占地千里,所用新臣武将多为自己亲信,由是后位愈坚,迫他只能椒房独宠,不能疏冷了她这个皇后;而他在朝堂军中又何尝不是纵横聛睨,身后是京中重臣和这铁骨铮铮的大平禁军,纵是她有心为反,亦碍于他的威势不能成事。   可旁人怎知,这天下的爱并非都是那么复杂的。莫论外人如何看,唯她与他才是倾心相知的那一对,深明这份爱与相守是多么的来之不易。   她与他今生已是相爱不够,又怎会再浪费时间再互相算计彼此?   更何况,她与他从始至终都不曾算计过对方、负过对方、恨过对方。   想着,她忍不住起身朝他走去,微笑着受了朝臣们的礼贺,然后立在他身侧,伸手轻轻逗了逗女儿的小脸。   他看着襁褓中的女儿,粉嘟嘟的小脸可爱非凡,一双黑眼灵光闪动,像极了当年的她,不由倾身附在她耳边,低声私语道:“你可知,当年的我也曾这样逗弄过襁褓中的你?”    【番外一·景宣十年】   景宣十年秋九月,国中西面数路州军大水,皇上诏赐被灾家米二石,溺死者官瘗之。   丁亥,天降大雨震电,京中平地水数尺。   庚寅,皇上、皇后避正殿,减常膳,为天下万民祈福;辛卯,降天下囚罪一等,徒以下释之;畿内、京东西、河阳、河北、成府三路被水民田蠲其租;凡流徙者,所在抚存之;丁酉,诏减北面诸路岁输锦绮,易绫纱为绢,以给边费。   连日大雨过后,天边浓云渐薄,太阳终于露了一小脸。   阳光稀贵如金般地洒入宫城,立即便使得这满朝上下文武百僚们的心情也随之霁明起来。   时近傍晚,西华宫正殿朱门被人在外轻叩了三声。   没过一会儿,就有宫女小步快走入得内殿,对正在宽解朝服的孟廷辉道:“皇后,资善堂直讲方大学士亲自将皇太女及二位皇子送来了。”   孟廷辉脸色有些乏,对着镜子拆去高髻上的冠子,口中轻轻道:“请方学士回去歇息罢,叫皇太女与皇子们在外殿候着。”   宫女小声应了,欲退时神色有些犹豫,可一瞧她镜中微微不豫的面色,便垂首抱袖退了出去。   自景宣三年正月皇上册后至今已近八年,皇后所出共一女二子:长女若韬年七岁,出生不及三日便被册立为储;长子若韫、次子若韧则分别诞于景宣四年及景宣七年,如今不过是才知事不久的孩童而已。   景宣七年秋,皇上以翰林学士方怀任资善堂直讲一职,为皇太女若韬启蒙授业;八年春,大皇子若韫随入资善堂习业;今岁九月初,才满三岁的二皇子若韧亦奉诏入资善堂。   然而今岁遇灾,九月中旬国中连降大雨,自西面数路直至京畿一带,民田遭水灾者不计其数,皇上与皇后在宫中迁朝会于宝和殿偏殿,又令宫中上下罢常膳,食素以仰祈上天之德。   尚食局的女官们不忍皇女皇子们挨饿,又实是怜疼才刚满三岁的小皇子若韧,遂偷偷与他们常膳为食。谁知此事走漏风声,被人禀至皇后御前,顿时便令皇后震怒,连逐尚食局数人出宫,又诏三位皇女皇子们罢资善堂日课,入觐西华宫。   殿门一开,宫女与外面的小黄门悄悄耳语了几句,转身请方怀回去,又忙躬身恭让,让乳母领着三个容貌俊丽衣着妥贴的小人儿入了殿中。   未几,孟廷辉从里面慢慢走出来,瞧见三个孩子,眉尖又蹙了蹙,转身随意坐在殿中为二府朝臣所置的高椅上,拢起袖口,一言不发地望着他们。   “母后。”   最靠近她的小女孩儿率先跪了下去,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大礼,然后垂下头,老老实实地等她发话。   旁边一个男孩儿也马上跪了下去,小声道:“母后。”   最边上的小男孩儿约莫只有三岁的样子,瞧见哥哥姊姊这模样,不禁也拙手拙脚地跪了下去,嗲声道:“母后。”   候在殿角的乳母忍不下心,正想要僭越开口时,却被两个宫女一拽,往后面带了下去。   孟廷辉没叫三人起身,只是坐着淡淡地注视着他们。   半晌,若韬忍不住抬起头来,清丽的小脸上凝了丝愧色,小小红唇轻启道:“母后,儿臣们知错了,还请母后责罚。”   “你有何错?”孟廷辉看向她。   若韬抿抿小嘴,一本正经道:“国中数路连逢大雨,不少百姓们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父皇与母后避正殿而罢常膳,减民赋、抚流民,以天下苍生为念,实是大善仁圣。可儿臣们前日却贪嘴食荤,不顾父皇与母后在宫中的素膳之令,使天家蒙羞,还请母后降罪。”   “还请母后降罪。”若韫在一旁也跟着道。   只有若韧睁大了眼望着哥哥姊姊,一脸将懂不懂的表情,小身子摇摇晃晃的,就快要跪不住了。   孟廷辉微微一舒眉,问她道:“此话是你自个儿想出来的,还是旁人教的?”   若韬小脸有些红,嗫喏道:“不敢欺瞒母后,是方大学士在适才来的路上教儿臣们这样说的。”   孟廷辉脸色冷然,斥她道:“你父皇心忧灾民,已有月余都疲乏得吃不下东西。内廷有诏谕令宫中上下罢常膳,你身为储君,却不将皇诏父命放在眼中,领着两个皇弟公然食荤,这事儿一旦传至外廷,想要朝臣百姓们怎么看你?再过几年,你便要以储君之身入中书同宰执们学理政事了,怎的还这么不懂事?今日是方学士教你这样说的,倘是他不教,你难道就不知自己犯了错儿?”   若韬有些委屈,跪着不吭声,一双黑亮的大眼睛中噙满了泪,却倔强地咬着嘴唇不肯哭。   旁边若韫急得不行,抢着道:“母后息怒,此事当真怨不得皇姊,都是儿臣……”   外面殿门突然嘎吱一声被人推开来。   若韧眼尖,一见来人便不管不顾地从地上爬起来,动作有如出弦利箭一般地冲那人奔过去,小身子一下子撞上那人的腿,仰着脸睁着大眼急急地叫:“父皇!”   英寡一把捞起他,将他抱在臂弯中,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对还跪在地上的两个孩子道:“都起来罢。”   若韫犹豫了一下,起来转身道:“父皇,这事儿都是儿臣的错,让母后别再责罚皇姊了罢!”   英寡闻言扬眉,侧头瞥一眼孟廷辉,眼底了然,口中却道:“何事值得你动这么大的怒?”   孟廷辉倚着椅背,微有无奈,心知定是哪个宫女看不过眼,着人去睿思殿通禀了他,才惹得他如此神速地前来“救人”,遂起身轻道:“由得你如此纵宠他们。”说罢,便转身回内殿去了。   若韬犹在跪着,口中小声道:“父皇,是儿臣让母后生气了。”   他低声道:“起来。”然后将怀中的若韧放了下来,道:“且带着两个皇弟下去看书练字罢。”   这三个孩子中,也就是女儿的性子最像自己,自幼不爱多言,安于静处,虽从出生便被册立为储,可却极是自敛懂事儿,年纪小小便颇受二府老臣们的喜爱。   “谢父皇。”若韬站起来,静静地牵过若韧的小手,又叫过若韫,复又冲他行过礼,然后便一齐退殿出去了。   他看着孩子们的身影淡出朱门,这才缓缓转身,走入内殿。   细高的铜镜前簪花满案,她坐得端正,手中翻叠着些细绢薄衫,听见他的脚步也不作声,只一径低着眼。   因国中数路遭逢水灾,他之前减免了北面岁入锦绮绫纱之贡,宫中如今用的大多是绵绢一类的衣料。自景宣三年沈知书奉诏归京,严馥之便将严家在潮安的铺子交给了父亲的外宅打理,自己随沈知书进京没多久,因衣妆精致颇受那些命妇千金们的追捧,遂又开了家裁衣坊,专为名门大户的女眷们裁衣缝裙,便是孟廷辉在宫中的好些用度,也都是从严馥之那里来的。   今次宫中用例既改为绵绢,她自然身先士卒地服绵穿绢,连带着这京畿宇内的朝臣们府上亦不敢平铺缣绫锦绣。严馥之更是一改铺子里的用料,所余之钱帛皆上贡以做北面边费,如此一来,整个畿内并同河阳南、北路的商贾们又连纳了不少钱,以为朝廷赈灾出力。   她于此事之功,他看在眼中,更是暖在心头。   这么多年来,她心中装的是他,是他的江山天下,更是他的百姓万民。她是他知解君心的能臣,是他生死与共的女子,是他同甘共苦的妻,更是他三个孩子的母后。   此生能得她一人,便是苍天予福,而他也再无它求。   他走到她身后,俯身在她发顶印了个吻,薄唇又移去她耳边,“怎的,不至于连我也气罢?”   她哼道:“不敢。”   他笑,发狠似的咬了一口她细嫩敏感的耳垂,“我听人说了,尚食局的人不规矩,哄着若韧吃了些荤食,若韫忍不住也跟着吃了,若韬不过是在一旁没挡住,也值得你这样斥责她?”   她轻轻叹气,回眼瞅他,“她要是一般的公主也就罢了,偏她生就是你的嫡长女,偏你又不顾不管地册她为储,殊不知这天下有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她瞧?我倘不在内廷罚罚她,这要是落在外朝哪个有心人的手中当把柄,又该如何是好?”   说着,她又略微忿然地拨开他的手臂,“我教罚他们也就罢了,谁让你次次都来装好人?哄着叫孩子们不和我亲……”   他笑着将她一把拽起来抱进怀中,“你听不见旁人都说若韫和若韧像你么?看若韧方才那灵动放肆的劲儿,哪像个三岁大的娃娃。”   她在他怀中小挣了下,身子不觉软了,将手中的薄衫随意往案上一扔,埋头在他胸口,“久赖在此处做什么,睿思殿那边不必再去了么?”   “一看见你,就不想走了。”他的声音低沉微哑,数年来都不曾变过,轻而易举就能将她心头的火星激燃。   她由他抱着往床榻边走去,耳根点点发烫,口中道:“今日瞧见这天放晴了,我心中才略略舒坦了些,谁知那边又传来孩子们不守诏谕的事儿,我岂能不管不问?”   若韬、若韫、若韧三人虽是个性不同,可都是粉雕玉琢极其可爱,内宫中人哪个不疼惜怜爱他们?便是任资善堂直讲的方怀,也常常夸赞这三个孩子天姿聪颖,而今日宁可忤逆她这皇后之意,也要教平日里不善多言的若韬说那么一番话。   他扯了帐子,抱着她躺下去,“我知你最疼若韬,生怕她将来路走得不顺。她能有今日之乖巧,全仗你多年教养之功。”   她轻皱鼻尖,“她这性子同你当初简直是一模一样,平日里想些什么全埋在心中,不肯多吐一字。这一副江山的担子何其重也,我虽是责她罚她,可心中又实是心疼她。”   他侧头看看她,“生在天家之人,皆是这命。”   她一下子仰起脸,将他抱得紧了些,声音轻下去:“所以我也心疼你。”   天渐黑,夜渐浓,空气中似是浮荡着细碎金粒,映得他俊脸明晰,一挑眉一扬唇皆是摄心惑人,叫她看着看着便失了神。   多少年了?   从乾德二十四年春日在冲州府相见,到如今景宣十年秋夜在皇城相伴,已有整十二年。   或是从乾德十四年的那一个雨夜,抑或是从乾德六年她出生的那一个夜晚,她今生便注定是他的人。   暗中,他突然道:“今日可是去料理向得谦的后事了?”   她没吭声,许久才点了下头。   长发柔软地擦过他横在她颈后的手臂,如细藻一般蓦地勾起二人间的许多旧忆。   景宣三年初,北戬大败,狄念生擒北戬皇帝向得谦及其宗室子弟、押解入京,向氏一门分别被拜国公子侯,赐宅京中,数年来还算是微澜止水。   她曾经想问却没问过,他当年没有下狠手诛杀北戬宗室,究竟是不是因为顾及到她,怕她会心生恻隐,而又会想起自己儿时的过往?   但当她生下女儿、女儿又被册立为储之后,她便再也没有想过这问题,反倒是自己动了护犊杀心。   每每看见女儿那可人的笑颜、小小的模样时,她就忍不住会想,倘是将来待他与她百年之后,女儿在这世上可会遭受什么大难不幸?到时候这小小的肩膀又将承受怎样的家国重担,还会不会有人能够护得了她、帮得了她、爱得了她?   为了女儿将来为帝之路能够顺坦一些,便是尽诛北戬宗室子弟,她亦能下得了这狠手。   只是他不曾表露过这心思,她也就从未提起过。   但她如今终也能明白,当年的那一切,无关人也无关理,那不过是一个上位者为了自己的子孙后代能够不必再受自己当年的艰辛苦难而做的打算。   她不能够一辈子都这样恨他的父王,正如她不能够真正放心北戬向氏宗室一样。   七年来向氏宗室中人陆陆续续或老或病而死,如今向得谦亦在半个月前因病暴毙,她这才稍稍放下了些心来。   可是她心里的这些思量,又怎能对他说得出口?   “水患既消,”他低沉的声音又响起来,“不如找个时间,你带着若韬、若韫、若韧三人,一同去西都谒见母皇与父王?”   她的脸贴在他的左胸前,一下下听着他的心跳,口中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到底是明白她的。   否则也不会挑这当口与她说这事儿。   他等了她七年,或许他原本还打算等更久,等她能够真正释然——虽然这释然并非是不恨,只是她选择不去恨。   从前的事情她没有办法能够改变重来,她唯一能够做的,便是忘记心头的伤恨,而握紧手中的挚爱,一生一世为了她所爱的人们去好好地活着。    【番外二·景宣十一年】   景宣十一年春三月,西都遂阳旧宫外已是香花满径,殿阙之间莲池水清,阔叶翠色在阳光下泛着点点水金。   若韫带着弟弟若韧在池边嘻闹不休,二人身旁不远处站着个华服男子,虽已两鬓斑白,可脊背依然挺得笔直,带了皱纹的侧脸上仍能看出年轻时英俊瘦削的痕迹。   他负手望着两个男孩,薄如锋刃的嘴唇微微向上弯起,纵是一言不发,可身上的气势仍是令人不敢小觑。   “皇爷爷!”若韧一转身就扑了过来,两只湿乎乎的小手扯住男子锦袍下摆,“皇兄他欺负我!”   若韫在后绷着小脸,气呼呼道:“我才没有呢!”   贺喜弯腰一把抱起若韧,又将若韫拉过来,沉凛如渊的眸子中渐起一丝暖意,“在西都待了这么多日,可有想过你们父皇?”   “不想!”若韧瞪着大眼睛,童言无忌道:“父皇不在,就没人逼我们练剑啦!”   若韫忍不住拍了一下他圆嘟嘟的腮帮子,恼道:“这话要是传到母后耳中,又得连累我跟着你受罚!”   贺喜嘴角勾起些,声音却寒了点:“天家男儿,还有怕练剑的?”说罢,便将若韧放了下来,对两个孩子道:“去后面校场!”   若韧一下子就蔫了,小小的身子扭来扭去,瘪着嘴不肯动。   若韫二话不说,转身就往北面校场方向小跑而去。   贺喜低眼看了看尚不到四岁的若韧,终是无奈一笑,提着他的领子将他举起来,“你父皇如你这般大的时候,已敢持弓上马了。”   若韧瞅准机会就趴在他胸前不肯再动,腆着脸笑嘻嘻地道:“皇爷爷,皇爷爷,皇爷爷……”   孟廷辉从殿中出来时,一眼就望见远处儿子那近似耍赖的模样,当下又气又乐,抿唇在丹陛下站了一会儿,才转头往池边桥头处望过去。   小小的拱桥连池而躬,穿着薄纱小裙的若韬安安静静地站在上面,陪着身旁的英欢一齐喂那池中的锦鲤。   英欢一袭朱衣立在桥头,脑后高髻如云入天,容貌虽已不复年轻,可眼角眉梢仍是如烟如丝,一举手一投足都是那么美丽高贵。   若韬时而仰起小脸笑笑,呈上手中捧的鱼饵小盅给她,那怡然不惊的模样竟与她有几分相像。   池里的锦鲤时不时地甩尾腾跃,溅起一朵朵细碎的水花。   孟廷辉看了一会儿,忽觉不忍打搅孩子们与二位老人的共处时光,遂转身寻了个石凳坐下来,静享起这美好的春日暖阳来。   今岁国中一切安宁,自年初正旦大朝会过后,她在朝中将北面封邑的诸多杂事一一料理完毕,便依前约带着三个孩子来西都谒见上皇与平王,至今已有五日的功夫。   来之前心中或有惶惑,怕自己无法真正坦然地面对他们,更怕他们见到自己会不甚自在,可来了之后却发现,那一切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这一对老人年轻时走过了多少风雨,经历了多少爱恨,见证了多少世情,那些国仇家恨在他们眼中早已淡如云烟,又怎会对她心生罅隙?   如今她在他们眼中,就只是他们的爱子所钟爱的女子。   而她这几日看着二位老人之间的相处,又何尝不是羡慕至极?   相恨十年,一眼相望,继而相缠一生……人向来都道天家最是无情,可这无情之下,偏又有着最矢志不渝的爱。   淡至极致,情至浓时。   她只愿待她年老之时,亦能与他白首相望、含笑执手、共寝一穴。   “皇后娘娘。”   身后的女声突然唤回她的心神,她回头去望,“何事?”   宫女笑吟吟得呈上来一封边角泛黄的信件,道:“这是上皇适才吩咐叫奴婢拿来给娘娘看的。”   她有些狐疑地接过来,斥退那宫女,飞快地打开来。   目光慢慢扫过去,这些字是那么熟悉,却又是那么刺眼,直叫她看得眼角都发酸。   良久,她才合上信笺,握在掌心中,轻轻一牵唇。   都已过了这么多年,她竟然一直不知道,他对她用情会是如此之深。   信上落款的后面是景宣元年冬十二月。   那个时候她在做什么?   她甫入枢府没多久,日夜尽心学习军务诸事,忙得焦头烂额。   可他却已在打算她与他将来的一切。   包括,北面的那片广阔疆域。   当初他一诏割许北面数路做她一人的封邑,她以为那是他因势所迫才做的决定,谁曾想早在景宣元年时,他便已决心要以这片疆土来尝她那亡国破家之殇,以堵住天下众人之口……继而册她为他的皇后。   可他尚未来得及开口,北面倒先出了事儿。   但真正令她动容的,却不仅仅是他这藏了许久的心意,而是二位老人竟然允让了他的这一念头。   抛去国仇家恨,这江山天下浸染了二人的鲜血汗水,而二人竟能够如此坦然地重割疆土与前朝敌国皇嗣,若非是深知他对她的爱,又怎会如此豁达和包容?   她想着,不禁抬眼望向不远处的垂柳桥头,恰见英欢红唇微扬,正笑望着她的一举一动。   眼底忽而涩湿一片。   虽是自幼无父无母,可她今生能得到他的爱、能得到他的父母真心相待,是亦足矣。   远处忽起一阵脚步声,有内侍急匆匆地跑来,见她坐在近处,不由立即止步,满头大汗道:“启禀皇后娘娘,方才城头军司来报,说是……说是远远见着黄仗,看样子竟像是皇上来了。”   孟廷辉诧异万分,马上站起身来。   她之所以会独自带着三个孩子来西都,就是因他在京中忙得脱不开身,又不好摆驾西幸、徒叫国库破费一番。   怎的今次却会跟着她的脚步到西都来?   转思间,若韬不知何时走到她身旁,轻轻拽着她的衣角道:“母后,母后……”   她回头,见是若韬,脸色不由一柔,轻问道:“何事?”   若韬眼睛笑得弯弯,小声道:“皇祖母方才同我说,今日可是母后的生辰呢。”   她怔住。   三月初七……   自己竟会忘了,三十年前的这一天,正是她出生之时,也正是他的母皇戏称要册她为他的太子妃之时。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她终于还是回到了原点。   她曾经以为能得他倾心相付,皆是因自己不懈的努力,殊不知她与他之间的缘分,早就由上天注定了。   她弯唇亦笑,俯下身摸了摸女儿的长发,轻轻道:“随母后一同出宫去接父皇,好不好?”   【简体出版稿完】 【吾皇相性一百问(上)】 【派派http://www.paipaitxt.com/手打,转载请注明,谢谢~!】 2010-5-16 13:44:23 字数:3619 【那个,其实俺一直是个不受催更胁迫的人,但是对于某些姑娘锲而不舍的催更俺还是做不到淡然无视之……俺真是个好作者,捂脸……(群众:pia飞),所以应cc姑娘的要求先写个相性一百问出来,由于这工程量太大,进天宪法前无视问……怕被囧到的请绕道噢,哇哈哈哈哈。PS,荒山清湖俺会写的就是最近实在太忙了,大家且再等几日。>0<】 ·1请问您的名字? 小寡:(冷脸不语) 小孟:孟廷辉。(瞅着问话的人)帝讳你也敢问出口? 亲娘:……(可见此人没有吸取上回采访欢喜时的血泪教训哇)2年龄是? 小寡:二十八。 小孟:二十二。 亲娘:为嘛你俩之间没代沟? 3性别是? 小寡:…… 小孟:……亲娘:…… 4请问您的性格是怎样的? 小寡:(继续冷脸不语) 小孟:和他相反。 亲娘:所以他的性格是? 小孟:和我相反。 亲娘:…… 5对方的性格? 小寡:(有些烦,右手习惯性地往案上探过去摸奏折)小孟:(看看小寡,目光又转向提问者)可还有新鲜点的问题?倘是没有,卿便退殿罢。 亲娘:……(这俩娃真给俺面子,还能忍着坐在这里,某真是老泪纵流) 6两个人是什么时候相遇的?在哪里? 小寡:雨夜。破庙。 小孟:乾德十四年秋十月乙亥的雨夜,在潮安北路冲州府城北五里处的一座破庙中。 亲娘:(抠手指)明明应该是乾德六年春三月丁卯夜里,在京中郑国公府上的庆宴上……只不过小孟你那时候刚出生都不记得了,白被小寡骗。 7对对方的第一印象? 小寡:蓬头垢面,分不清是男是女。 小孟:救命恩人。 亲娘:(继续抠手指)小寡你当年明明是觉得那襁褓中的女娃很可爱哇,还同意让人家当你的太子妃来着……当然小孟你仍然是不记得。 8喜欢对方那一点呢? 小寡:(终于把手里的折子搁下,抬眉注目)全心全意。 小孟:(微微笑了下)一心一意。 亲娘:(抹眼泪) 9最讨厌对方哪一点? 小寡:凡事皆为朕考虑。 小孟:凡是不为他自己考虑。 亲娘:你俩真难伺候…… 10您觉得自己与对方相性好么? 小寡:……小孟:(眨眼)此题何意? 亲娘:(满头黑线)其实某也看不懂题,谁来给我扫个盲…… 11您怎么称呼对方? 小寡:孟廷辉。 小孟:殿下……陛下……你。 亲娘:郑重声明,不是我不给他俩起亲密的称呼,实在是怎么起怎么别扭……>0< 12您希望怎样被对方称呼? 小寡:你。 小孟:孟廷辉。 亲娘:和哈哈哈哈哈哈哈和,亲娘英明! 13如果以动物来做比喻,您觉得对方是? 小寡:……小孟:……龙。 亲娘:问皇帝陛下这种问题实在是……其实小孟你最想说的是野兽吧哇哈哈。 14如果要送礼物给对方,您会送? 小寡:(面无表情)她想要的朕都会给。包括朕。 小孟:(偷瞟小寡)我自己。 亲娘:俺来算算哈,小寡你给小孟送过什么小木盒呀小耳坠呀小彩画呀……什么车呀房呀名呀利呀……还有后位疆土……嗯还有你自己……小孟你好像除了自己就没送过别的东西……你俩真是史上贫富差距最大的情侣,啧啧。 15那么您自己想要什么礼物呢? 小寡:(继续面无表情)她。 小孟:(继续偷瞟小寡,揪衣角)没了。 亲娘:……16对对方有哪里不满么?一般是什么事情? 小寡:太为朕着想。 小孟:(苦思冥想,不语)亲娘:皇帝陛下是万能而无敌的。 17您的毛病是? 小寡:(又伸手去拿折子)小孟:一言难尽。 亲娘:都说了皇帝陛下是万能而无敌的了……(就算有毛病也不会告诉乃,哼)18对方的毛病是? 小孟:卿还是退殿罢。 亲娘:那个谁谁你真没眼色,快换题。 19对方做什么样的事情会让您不快? 小寡:(抬头)为朕着想,却瞒朕不禀。 小孟:自毁英名之事。 亲娘:小孟你想太多了……>0<20您做的什么事情会让对方不快? 小寡:(再次底眼看折子)小孟:……瞒他。 亲娘:我敢说小孟你是这世上最不怕欺君之罪的人了……>O<21你们的关系到达何种程度了? 小寡:帝后。 小孟:(继续揪衣角)夫妻。 亲娘:啊哈哈小孟你害羞了……小寡你不要总绷在那里耍气势,亲民亲民一点好不好。 22两个人初次约会是在哪里? 小寡:东宫。 小孟:夜市。 亲娘:你俩对初次约会的认知差别真大……!果然女人是浪漫的而男人是禽兽的。(群众:这是谁说的果然?亲娘:俺。)23那时候俩人的气氛怎样? 小寡:(脸色微微变了下,却不语)小孟:有点不太相信这是真的。 亲娘:哇哈哈小寡你一定是想到了当年你脑子里的龌龊想法……哇哈哈哈哈哈哈。 24那时进展到何种程度? 小寡:(继续不语)小孟君臣。 亲娘:(继续狂笑)25经常去的约会地点? 小寡:西华宫。 小孟:……西华宫。 亲娘:那个,CC姑娘曾经说过:今晚在西华宫西华宫……汗。 26您会为对方的生日做什么样的准备? 小寡:……小孟:……亲娘:这个问题还用问么?嗯大家都不CJ,心知肚明就可以了。……>O<27是由哪一方先告白的? 小寡:她。 小孟:……他。 亲娘:(黑线)小孟你当年虽然没亲口说出来可是你那尊讳二字难道不是咩?相比较而言小寡那次在西山温泉里的告白真是坦荡而霸气得多了哇。 28您有多喜欢对方? 小寡:朕若动情,江山天下是为证。 小孟:肯以性命相付。 亲娘:摊手,经典台词嘛,某就是有才,啧啧。 29那么,您爱对方么? 小寡:(挑挑眉,伸手换了本折子)小孟:(以微不可见的幅度朝小寡身边挪了挪)亲娘:帝后之间的私房话是不会告诉乃滴,只有俺亲娘能听见,哇哈哈。 30对方说什么会让你觉得没辙? 小寡:醉了之后说的话。 小孟:他不是会用言语要挟人的类型。 亲娘:点头,他一向都是用行动要挟的……所以小寡你已经不让小孟喝酒许多年了……>O<31如果觉得对方有变心的嫌疑,你会怎么做? 小寡:不可能。 小孟:不知道。 小寡:(皱眉撇眼,看小孟)小孟:(连忙开口,语气坚决)他不可能变心。 亲娘:哇哈哈哈哈哈哈。 32可以原谅对方变心么? 小寡:(微微不耐烦)都说了不可能了。 小孟:嗯,绝对不可能……>O<33如果约会时对方迟到一小时以上怎么办? 小寡:继续批折子等她。 小孟:先睡。 亲娘:你俩真理性……>O<……不过反正你俩约会地点不是西华宫就是睿思殿,没啥好折腾的。 35对方性感的表情? 小寡:(一把合起折子,眼神暗了点,看小孟)小孟:(假装低头)亲娘:俺知道小寡你现在最想干的就是把小孟扛回西华宫去……哇哈哈哈。 36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最让你觉得心跳加速的时候? 小寡:专心致志地望着朕的时候。 小孟:(想了很久,脸微红)在床上的时候。 亲娘:嗯,运动的时候心跳最快,这是科学。 38做什么事情的时候觉得最幸福? 小寡:有她在一侧就幸福。 小孟:(脸继续红)还是在床上。 亲娘:俺能理解,只有在床上的时候你才觉得是完全独占了他吧,哈哈,哈哈哈。 39曾经吵架么? 小寡:(手指摩挲折子边缘)小孟:吵过。 亲娘:让俺回忆一下……其实你俩的吵架根本不算真正意义上的吵架好不? 40都是些什么吵架呢? 小寡:(目光转冷,不想继续这话题)小孟:忘了。 亲娘:小孟你真配合你家殿下……>O<41之后如何和好? 小寡:……小孟:都说了忘了。 亲娘:俺知道,但俺不敢说。(偷偷与人耳语,你忘了他俩第一次是怎么发生的咩,对对,就是那次呀……哇哈哈哈。)42转世后还希望做恋人么? 小寡:希望。 小孟:希望。 亲娘:俺反正不会再写你俩的下辈子了……>O<43什么时候会觉得自己被爱着? 小寡:一直。 小孟:一直。 亲娘:俺总觉得这题目看上去特别能让俺想歪……你俩的回答更让俺想歪……44您的爱情表现方式是? 小寡:遂她所愿。 小孟:为他做什么都可以。 亲娘:小寡你听见了吧,以后可以尝试新地点新花样……俺也能有东西可写……>O<(群众:某烟你真WS!)45什么时候会让您觉得「已经不爱我了」? 小寡:……小孟:……亲娘:出题的人想被斩。 46您觉得与对方相配的花是? 小寡:(又开始不耐烦)小孟:没花与他相配。 亲娘:俺其实不认得几朵花……>O<47俩人之间有互相隐瞒的事情么? 小寡:(面无表情,不语)小孟:没有。 亲娘:啧啧,其实小寡一直有几个小秘密没有告诉你,不过你以后还是会知道的,哇哈哈。(观众:什么时候能知道?亲娘:等到尾声和番外就知道了……>O<)48您的自卑感来自? 小寡:……小孟:过去是因为身份地位悬殊过大,现在没了。 亲娘:小孟你从娘胎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是他的女人了,没啥好自卑的!至于皇帝陛下,俺其实很怀疑你能不能听懂自卑这俩字……>O<49俩人的关系是公开还是秘密的? 小寡:……小孟:……亲娘:(和蔼地问)出题的这位您觉得帝后的关系是公开的还是秘密的呢? 50您觉得与对方的爱是否能维持永久? 小寡:(沉默片刻,突然把小孟拉起来往殿后走)小孟:(来不及回答就被搂着走了)亲娘:(一本正经地总结)所以说爱不是靠说的,是要靠做的。(群众:某烟你还能再WS一点么?人小寡明明是因为受不了这些肉麻的问题才把小孟拽走的吧!亲娘:俺真委屈……)·【那个啥,下面是中场休息以及帝后甜蜜时间,改日再来后面的五十问……捂脸跑。】 【吾皇相性一百问(下)】 【派派http://www.paipaitxt.com/手打,转载请注明,谢谢~!】 2010-5-16 12:41:55 字数:3784【俺真是太勤奋了,这是更甜蜜滴后50问……】 51请问您是攻方,还是受方? 小寡:……小孟:……亲娘:问古人这种问题是不是太难了点? 52为什么会如此决定呢? 小寡:……小孟:……亲娘:当然是宇宙霹雳无敌英名的亲娘某决定滴! 53您对现在的状况满意么? 小寡:……小孟:……亲娘:很满意! 54初次H的地点? 小寡:……小孟:……亲娘:(看着这俩娃依旧不懂的状态,终于良心发现滴蹭过去对小孟解释了一番,然后立马缩回来)小孟:(恍然大悟状,倾身过去对小寡耳语了几句)小寡:(眉头轻动,脸色泰然)东宫。 小孟:(脸红)东宫。 亲娘:(擦汗,真是吓死俺了,好怕皇帝陛下发飈的说……>O<)55当时的感觉? 小寡:(沉思良久,嘴角动了下,不语)小孟:有些痛,但很满足。 亲娘:看小寡的神情就知道他也满足得要死……>O<56当时对方的样子? 小寡:诱人。 小孟:强势。 亲娘:群众姑娘们就是从那一次知道小寡你是制服控滴! 57初夜的早晨您的第一句话是? 小寡:……小孟:……亲娘:喂喂,这位出题的人太不解风情了,专挑人家不爽的来问。他俩初夜就根本没早晨……58每星期H的次数? 小寡:(挑眉不语)小孟:这个……要看他政务繁忙程度。 亲娘:对,不繁忙的时候是他去西华宫『西华宫』,繁忙的时候是你去睿思殿『西华宫』,大家都懂的。 59觉得最理想的情况下,每周几次? 小寡:(继续挑眉不语)小孟:这个……还是要看他政务繁忙程度。 亲娘:这问题,皇帝陛下在这方面的能力是不容质疑的。 60那么,是怎样的H呢? 小寡:各种各样。 小孟:忘了。 亲娘:小孟你假正经……小寡你那四字可真是……啧啧。 61自己最敏感的地方? 小寡:……小孟:耳垂。 小寡:(侧头看小孟)你浑身上下都敏感。 小孟:(脸骤红,愤然转向提问者)他的脖子最敏感。 小寡:……亲娘:小寡你不知道女人是很可怕的咩……皇帝陛下的隐私就这样被公开了哇哈哈哈哈。 62对方最敏感的地方? 小寡:(冷着脸盯着提问者)小孟:(低眼看地)亲娘:擦汗。赶紧下一题吧。 63用一句话形容H时的对方? 小寡:很美。 小孟:(脸又红了)锐不可当。 亲娘:俺也脸红了……64坦白的说,您喜欢H么? 小寡:(从容地点了一下头)小孟:(跟着点头)亲娘:谁不喜欢?! 65一般情况下H的场所? 小寡:很多。 小孟:西华宫。 亲娘:其实是在西华宫的很多地方……>O<66您想尝试的H地点? 小寡:挛座上。 小孟:(脸红,无语凝噎)亲娘:这这……真霸气! 小寡:朕方才是替她回答。 小孟:(羞涩瞪亲娘)亲娘:(见状没看见地低头扭手指)反正大家都知道小孟子你是啥样的人,就不必再伪装了撒……67冲澡是在H前还是H后? 小寡:看情况。 小孟:都有。 亲娘:他俩经常是边冲澡边那啥啥……>O<68H时有什么约定么? 小寡:不得当着宫人的面。 小孟:不得耽误朝会。 亲娘:啧。 69您与恋人之外的人发生过性关系么? 小寡:(目光飞快地扫了一圈,发现身边没带剑,顿时神色不豫)小孟:没有。(瞅一眼小寡,又转身对一侧的宫人)皇上的那把长剑谁动了?速速去拿来。 亲娘:(打了个寒战)70对於「如果得不到心,至少也要得到肉体」这种想法,您是持赞同态度,还是反对呢? 小寡:赞同。 小孟:赞同。 亲娘:你俩真的很配! 71如果对方被暴徒强奸了,您会怎麽做? 小寡:(神色愈发不豫,冲正准备去拿剑的宫人冷喝)朕的剑呢? 小孟:天下每人有胆子和能力强暴他。 亲娘:皇帝陛下好可怕……>O<72您会在H前觉得不好意思吗?或是之后? 小寡:不会。 小孟:不会。 亲娘:我会!(群众:没人问你!亲娘:俺是说俺写的时候会哇……群众:某烟你就别装了……)73如果好朋友对您说「我很寂寞,所以只有今天晚上,请……」并要求H您好? 小寡:(满脸不耐烦)剑何时才能拿来? 小孟:(转头催宫人)动作快些,都想被罚俸不成?我说过多少回了,皇上的弓箭甲胄不得随意乱收。 亲娘:……预示着问题就这样被霸气地无视掉了咩? 74您觉得自己很擅长H吗? 小寡:擅长。 小孟:擅长。 亲娘:(继续扭动)76:在H时您希望对方说的话是? 小寡:什么都不说。 小孟:同上。 亲娘:你俩都在骗人!你俩的花样明明那么多……>O<77您比较喜欢H时对方的哪种表情? 小寡:舒服得说不出话时的模样。 小孟:(脸红,看小寡)小寡:(回看小孟)小孟:(扭头)他什么表情都好看。 小寡:(低笑了下)亲娘:(使劲揉眼睛)皇帝陛下你刚才真的是笑了么……>O<78您觉得与恋人以外的人H也可以吗? 小寡:不可以。 小孟:不可以。 亲娘:(神情WS)小寡你十二岁那年的事儿要不要俺来给小孟揭发一下捏……79您对**(手打者认为此处是被网站河蟹掉的「SM」)有兴趣吗? 小寡:(眯眼想了下,看小孟)小孟:(佯怒)放肆! 亲娘:其实你俩早就尝试过了吧!在人家狄府后门马车里那次的制服捆绑算不算哇……>O<80如果对方忽然不再所求您的身体了,您会? 小寡:不可能。 小孟:(脸红,瞪小寡)小寡:(从容不迫地翻折子)亲娘:俺没话说……81您对强奸怎麽看? 小寡:(目光瞬时凝戾,看见宫人捧着长剑回来,又撇眼看提问的人)小孟:禽兽不如。(往小寡身边蹭了蹭,笑咪咪地)早先和你提过太傅大寿所需备礼一事,你还没个批允呢。 小寡:(脸色和缓了些)此事随你。 亲娘:……还是请不要再问这种找死的问题了吧(抖)82H中比较痛苦的事情是? 小寡:没有。 小孟:没有。 亲娘:全宇宙的人都知道你俩很enjoy这种事……但也还是请稍微收敛点吧皇帝皇后陛下……>O<83在迄今为止的H中,最令您觉得兴奋、焦虑的场所是? 小寡:(斜眸看小孟)马背。 小孟:(脸红的可以溢血)太多了。 亲娘:(惊)马背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你俩从事给俺招来!(很WS地眨眼睛)难不成是青云的背?青云居然没发脾气摔死你俩……>O<84曾有过受方主动诱惑的事情吗? 小寡:有。 小孟:(迟疑了一下)亲娘:小孟你迟疑毛啊,难道你还以为你是攻咩……>O<小孟:(瞪亲娘,脸红)有。 小寡:(嘴角划过一抹不可察觉的微笑)亲娘:啧,虽然皇后娘娘您在某些时候的确很强势,但皇帝陛下还是总攻啊! 85那时攻方的表情? 小寡:(面无表情)小孟:(看小寡)就像现在这样。 亲娘:但是皇帝陛下通常在面无表情之后就是行动上的狂风暴雨啊……>O<86攻方有过强暴的行为吗? 小寡:没有。 小孟:有! 亲娘:有……么? 小寡:(淡定看小孟)何时之事? 小孟:(扭手指)就是有。 亲娘:喂喂小孟,你很enjoy的那种不算好伐……那最多算是情景XX……>O<87当时受方的反应是? 小寡:假装反抗。 小孟:不是假装! 亲娘:不是……么? 小寡:(继续淡定看小孟)那以后都不要了? 小孟:(继续扭手指)……小寡:(微微笑了下伸手过去掰开小孟越来越纠结的手指头)皇后在外人面前害羞,换题。 亲娘:小孟你家皇帝陛下太惯你了……羡慕嫉妒恨……>O<88对您来说,「作为H对象」的理想是? 小寡:皇后。 小孟:……他。 亲娘:你俩这方面最和谐了! 89现在的对方符合您的理想吗? 小寡:符合。 小孟:符合。 亲娘:两只野兽怎么能不符合对方的理想呢……(被群众殴)90在H中有使用过小道具吗? 小寡:有。 小孟:有。 亲娘:你俩知道读者姑娘们经常怨念俺不给你俩的小道具一场专演么? 91您的第一次发生在什么时候? 小寡:(横臂去拿剑)小孟:十九岁。 亲娘:皇帝陛下,暴力是遮盖不了在事实滴……>O<92那时的对象是现在的恋人吗? 小寡:……(;利落地抽剑出鞘)小孟:是。(侧脸看小寡,伸手去指剑柄)上回我特意亲手给这剑柄缠了些丝帛,拿着时可会顺手些? 小寡:(挑眉低眼,握剑的手动了动)亲娘:皇帝陛下:您最近竟然忙到没有发觉皇后娘娘对您的一片心意,着实该谴啊……>O<小寡:(很很瞪亲娘,丢开剑,转而攥住小孟的手)小孟:(笑)亲娘:皇帝陛下俺是不怕你瞪滴……你爹俺都不怕,何况是你……>O<93您最喜欢被吻到哪裹呢? 小寡:全身。 小孟:全身。 亲娘:俺脸红! 94您最喜欢亲吻对方的哪裹呢?小寡:背。 小孟:嘴唇。 亲娘:俺也想亲皇帝陛下的嘴唇……光速捂脸跑。 95H时最能取悦对方的事是? 小寡:强势。 小孟:予取予求。 亲娘:你俩口味太重了……>O<96H时您会想些什麽呢? 小寡:她。 小孟:他。 亲娘:人家问的是除了对方以外吧……>O<97一晚H的次数是? 小寡:酌情。 小孟:酌情。 亲娘:俺来翻译一下,酌情滴意思也就是看皇帝陛下的政务繁忙程度……不繁忙的时候可以一整夜不睡……>O<98H的时候,衣服是您自己脱,还是对方帮忙脱呢? 小寡:都有。 小孟:他。 亲娘:你俩一般都不叫脱,叫撕扯拉……>O<99对您而言H是? 小寡:……小孟:……亲娘:……这问题太深奥了,俺不会写! 100:请对恋人说一句话小寡:(什么都不说,直接扛起小孟往西华宫走)小孟:(微微挣扎了一下,然后顺从地勾着小寡的脖子埋头轻笑)亲娘:俺上回都说了,俺不是靠说出来的,而是要靠做出来的……>O<(群众:某烟你真的真的是太WS了!)【相性100问完】 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zaxsw.org/ 或书本网(www.bookben.cn) .com)